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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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幕

我不認為伊弗會在談生意時開玩笑或誇大其詞。

所以摸不著頭緒。

「抱歉,您說什麼?」

不隻是我,海蘭也一樣。

「我想獨占溫菲爾王國的進出口貿易。」

伊弗泰然微笑,一字不差地重複。

果真不是開玩笑。

我與海蘭隔桌相視,再往伊弗看。

「伊弗小姐,我知道您是不會在這種事開玩笑的人,可是……」

「很簡單啊,黎明樞機閣下。你們王國這邊,現在不是正為了遠地貿易商聯合惡整你們在頭痛嗎?」

在場冇人會責怪伊弗語氣對王族不敬,而這樣說話也與她十分契合,感覺像敞開心胸一樣,令人莫名信任。

況且她說的也是事實,更增添信度。

「波倫小姐對狀況的瞭解,應該比我們還清楚吧。」

海蘭似乎也習慣了伊弗,鎮定以對。

「我是有這個自信,所以想到這會是筆大買賣,怎麼也坐不住就跑過來了。你們都在想,教會那些王八蛋不曉得用了什麼招式和外地商人聯手,要斷你們的糧。再這樣下去,不管教會說什麼都會被迫讓步,或是在不利狀況下開戰。到底該怎麼樣,才能不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海蘭為這番話表情緊繃,一旁繆裡則是聽得睜大了眼。當然那不是在怪罪她說話無禮,正好相反。

她很喜歡傭兵或海盜那種打打殺殺的故事,而伊弗一副海盜頭子的氣質。

好奇心和敵意的揪結,體現在她複雜的表情上。

「所以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海蘭的反應像是在敷衍登門推銷的商人。

可是她當然冇有外表那麼冷漠。若論信仰世界的奧妙之處,我和海蘭都還略知一二,對於行商就一竅不通了。

而這時候,在群魔亂舞的商界中如巨蛇般橫行的伊弗來到這裡,原本我們是該舉手歡迎,拜借她的智慧纔對。

問題是就算伊弗這個人值得信任,也不能疏忽大意。

「有,而且我也有錢能賺。」

她如此斷定後的下一句話,讓我不敢相信。

「教會為確保優勢,會要求商人撤離這個國家,而我們的商行,可以為你們提供任何來自南方的物資。」

伊弗的左側嘴角高高吊起。

簡直就像童話中的壞狐狸。

「大量小麥、吃不完的肉乾、可以灌滿整座湖的葡萄酒和油料,我們都能準備。不用說,磨得亮晶晶的鐵製兵器、做工細緻的毛織品、鞣好的皮草等所有工匠需要的原料和加工工具,我們也都能給你們送來。當然,我的船滿的來也要滿的走。王國出產的羊毛、泥炭,還有彆的地方買不到的能燒的酒,銷路我都可以保證,為王國人民帶來大把黃金。」

真真確確,所有交易一手包辦。

伊弗說的就是這麼回事。

「……伊弗小姐。」

然而如此荒誕無稽的說詞,換來海蘭極為冰冷的答覆。

「您真的覺得自己辦得到這種事嗎?」

「當然可以。」

冇有絲毫遲疑。原本往長桌探出身子的伊弗,現在自信十足地往椅背一靠。要是她說自己能分斷大海,我搞不好也會信。

海蘭愈聽愈頭痛似的閉上眼,一字一字慢慢解釋道:

「你是南方的商人,你說你做得到的事,對於南方依然權大勢大的教會無非是背叛行為。而且其他商人都跟教會聯手撤離了,你的商船憑什麼繼續開呢?」

這是很順當的問題,但伊弗不會冇準備。集在場所有視線於一身的伊弗用魔術師揭密的表情和變得非常刻意的語調說:

「海蘭殿下,我以前可是這國家的貴族喔?所以我能告訴教會,溫菲爾王國迫切需要物資,一定會相信、依靠我的商行。」

「你說教會……?」

「冇錯。事實上,我已經這麼說了。」

伊弗又換邊翹腳,改變口吻。

「我對他們說,伊弗·波倫因為家道中落,將自己和家名一起賣給了商人,可是連那個商人也因為國王的錯誤政策而破產,失去一切。如果告訴國王,即使我在遙遠南方翻了身,還是懷抱著複興家族的悲願,若能助王國度過這次危機,還請重新封我爵位,國王一定二話不說就會答應。然而我也是因為王國犯錯而嚐盡辛酸的人,現在正是報仇的好機會。隻要借貿易之便套出情報泄漏給教會,到了開戰之時再單方麵停止一切交易,王國一定會陷入巨大的混亂。」

笑容底下的是謊言,是玩笑,還是重重掩藏的真心呢?

見到海蘭緊張的樣子,伊弗稍微聳肩。

「我覺得這說詞很有說服力呢。」

當然,那不是笑得出來的內容。海蘭儘管難以招架,但總算是挺了回來。

「原來如此。那麼伊弗小姐您就是要反過來作我們的間諜嗎?」

「正是。我可以向你們透露教會的所有動向,而且我掌握南方的物流,教會為戰爭準備些什麼、有什麼計劃都瞞不過我,連他們晚餐吃什麼都能告訴你們。而且在開戰之後瞞著教會耳目走私,在技術上並不難,問題在於要有港口可以接應那麼大量的貨物。畢竟從頭到腳都要走私,一次能運的量很有限。要是冇有在地權力擔保,在這一關就卡死了。」

伊弗稍微側首。

「怎麼樣?冇有黎明樞機作保證,冇人會相信這種事吧?」

就像騙子說我隻會說謊一樣。

「總之就是,隻要我能賺來大把黃金,不管做什麼都好。我對王國是有那麼點鄉愁,但現在既不怨恨也不執著。教會就更彆提了,我根本冇理由幫他們。畢竟啊——」

伊弗看著我說:

「我可是黃金的奴隸呢。」

她說得一點也不卑屈。那就是伊弗的自信來源。

行動方針一旦訂定,就要直線邁進。

人將這樣的行為,喚作信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海蘭為難地開口,注視伊弗說:

「不過,這樣還不足以讓我相信你。」

突然上門說這麼荒唐的事,冇拔劍怒斥她無禮就不錯了。

伊弗似乎也猜到她會這麼回答,若無其事地保持微笑。

「而且像你這樣的大商人,一定會想到我會這樣回答,再拿出點東西來吧?」

羅倫斯曾告訴我,不輕易攤牌是商人的基本功。

伊弗滿意地在腿上交錯十指說:

「原本還在想是哪裡的無名小卒拐走了我可愛的寇爾小鬼,結果還滿有看頭的嘛。」

要是漢斯在場,恐怕會被這無禮之言氣到口吐白沫昏倒。

但海蘭隻是睜大眼睛,隨即苦笑起來。

「我並不否認我是無名小卒,但是如果就這麼無名下去,黎明樞機的監督員也不會準我接近他吧。」

海蘭這麼說之後轉向身旁的繆裡。

「是吧?」

「大哥哥,過來這邊。」

我現在跟海蘭和繆裡隔了張長桌,也就是在伊弗這邊。

繆裡的反應逗得伊弗眯起了眼,聳聳肩說:

「過去吧。騎士就是要在公主身邊嘛。」

伊弗比任何人都更適合用孤狼來形容。

在她背後拿傘的美女,和外麵守門的兩名護衛,肯定都是打從心裡認定伊弗是他們該服侍的主人,不過我覺得他們所崇敬的伊弗看他們的眼裡還是有幾分冰冷。

伊弗下的令他們一定不敢違背,因為伊弗肯定比任何人都瞭解打從心裡信任一個人的價值。

到了繆裡身邊,她用力揪住衣服把我拉過去。

如果是吃醋女孩的熱情擁抱,或許還好一點。

「少玩弄大哥哥,我來陪你玩。」

看來我纔是被保護的一方。

「嗬嗬。不錯嘛,不愧是她的女兒。」

伊弗笑了笑,對後頭拿傘的女孩使眼色,對方隨即將掛在牆上的白色貂皮大衣拿過來。據說做這麼一件需要用到千隻白貂的皮,也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無論情況再怎麼急,如果這麼簡單就接受我的提議,那你們也不值得我冒險……但看來還有點希望。反過來說,我還是想繼續推銷我的提議。」

伊弗站起來,邊穿大衣邊說:

「海蘭殿下,我知道您懷疑我能否實現我說的話。可是,我當然是克服了問題以後纔來到這裡的。」

「所以你要開牌了嗎?」

伊弗在大衣底下露出溫暖的微笑。

「我會開的。當然那不會隻是幾張羊皮紙而已。」

「什麼時候?」

簡短的提問,有不給人動歪腦筋的意味在。

「愈快愈好。征稅員和貿易商之間的衝突是一天比一天激烈吧?教會無疑會拿這作火種掀起戰火。」

師出要有名,而夏瓏他們和貿易商的對立就是十足的理由了。

「那不如就明天吧……明天約在黃金羊齒亭怎麼樣,那邊有包廂可以避人耳目。」

既然是海蘭知道的店,說不定還有貴族用的貴賓室呢。

「不過,您親自前往會太引人注意。」

那麼赴約人選,已是必然的了。

我點頭答覆海蘭的視線。

「我很仰慕伊弗小姐您,但也知道您是個狠角色。」

伊弗接著說:

「如果寇爾的眼睛會隻是因為認識我而矇蔽,那就表示我也一樣冇有識人之明。況且要是我耍手段陷害寇爾被那位小姐知道了,她一定會來要我的命,我可是敬謝不敏。」

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但海蘭似乎也看懂了繆裡的表情。

「那好吧。你能不能信任,我就交給黎明樞機去檢驗。」

「還有我。」

「那當然。」

海蘭補上這一聲後,伊弗當作話已經談完而走向門口。我不曉得誰纔是這裡身份最高的人,可是掌控這場談話的無疑是伊弗。

護衛開門時,她轉頭說:

「就明天中午吧。我會準備馬車,可以嗎?」

「冇問題。不過車伕我來準備,我也會事先捎個口信給黃金羊齒亭。」

應該不是在互相牽製綁架或毒殺的可能吧。伊弗隻是微微笑,冇說什麼。

最後伊弗往我看來。

「看來明天我們是不能獨處了,不過來日方長。」

我回以苦笑,伊弗也眯眼微笑,就此離去。

門碰一聲關上後,頓時感覺房裡寬敞很多。

正覺得伊弗還是冇變而莞爾時,我感到兩道銳利的視線朝我射來。

「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這是海蘭說的。

「大哥哥花心鬼。」

而繆裡果真這麼說了。

即使海蘭把伊弗的事徹頭徹尾問了個清,但無論她再怎麼可疑,也不能一腳踢開。畢竟在對抗教會與商人的詭計上,冇有比她更有力的幫手。

「真是個想留在我們王國,但又不太敢留的人。不過我倒是承認是個大人物……」

「真的很難安心呢。」

伊弗也確實帶來了會讓人輾轉難眠的計劃。光是她打的算盤,規模就足夠寫一本冒險故事了。然而這世界是大得殘酷又十分複雜,不許我隻專注在一件事上。

我還有其他海蘭必須知道的重要訊息。

「海蘭殿下,伊弗這件事是需要認真檢討冇錯,不過我這裡也有一件您需要知道的事。」

「什麼事?對了,你們回來得這麼早……是已經查到什麼了嗎?」

「是的。而且這跟伊弗小姐的計劃應該也有關連。」

海蘭端正姿勢,抬顎要我繼續說。

「是關於夏瓏小姐——喔不,征稅員那邊的實際動機。」

聽了夏瓏說的那些事,海蘭臉上表現出不同於伊弗那時的緊繃。

「這……我感同身受。」

在海蘭這庶出王族看來,似乎有不少重疊。

「應該不會是克裡凡多王子的先鋒了。」

「是啊……」

海蘭拳眼抵著嘴,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嗎?」

「嗯?喔,冇什麼……」

海蘭長歎一聲。

「那讓我很震撼。」

震撼?錯愕之中,我見到海蘭露出困惑表情,像是在猶豫該不該說出心裡的話。

「在我們這圈子,有孤兒背景的人並不稀罕……可是這和我所知的世界又差太多,讓我心裡很亂。」

手扶額頭的海蘭深呼吸整理心情後說:

「說老實話,我不知道教會**成這樣。就我所知,聖職人員的私生子都是當做親戚來養,生活不會差到哪去。」

「這……」

「先聽我說。貴族和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修建私人禮拜堂或修道院是很平常的事。不隻是請人專門祈求武勳和家人健康,也是用來照顧神的羔羊。流浪各地研究神學的人,有很多會受到能夠瞭解他們的人的接濟吧?」

書籍很昂貴,筆墨也不是免費,想潛心思考也需要安寧的環境。假如領主和富人有鑽研哪一門學問或是有求知慾,甚至是信仰熱切,那麼在家辦起小有規模的讀書會也不奇怪。

「因為虔誠之外的理由,蓋私人禮拜堂或修道院的人也不少,而這些大多是富商。除了祈求生意興隆,還可以直接賺錢。經營這種地方很賺錢的事,你應該也有耳聞吧?」

例如在廂房擺放靈驗的聖遺物,就會吸引大批尋求奇蹟的人上門,而人來了錢就來了。有人會為了這股錢潮在附近設店,當獻金夠了,廂房會變成教堂、大寺院,使門前市場更加繁盛。

買一塊什麼也冇有的荒地,等它發展為小鎮,將帶來多大利益是可想而知。

就算冇那麼順利,隻要在荒煙蔓草的不便道路上蓋一間可供旅人借宿的禮拜堂就能賺錢也是常有的事。

「這些私人禮拜堂或修道院的祭司,很容易動不動多了個『外甥』。雖然建設當初需要權狀,也要跟最接近的教堂打通關係,但私人教堂無法申請聖祿,也不在教會任命權的管轄之內。雇用與否,基本上完全看出資者的自由。因此,在冇能繼承領地的貴族次男、三男,討不到嫁妝的次女、三女雲集的修道院裡,經常能看到同樣無處可去的『外甥』和『侄子』在講經。由於那些地方都冠上了貴族或富人的名字,自然是裝飾得相當氣派,也就是說,幾乎能住得很舒適。我有好幾個朋友就是在那種地方。」

我也聽說過這些事,但這與夏瓏的故事有怎樣的交集?這時,海蘭像是審慎踏實每一步似的慢慢說:

「我向來以為,『外甥』和『侄子』的生活都是那樣。有的還可以接受正規教育成為聖職人員,爬到比『叔叔』更高的位置。畢竟他們有有力的『叔叔』,在升遷上有優勢。」

也許是為了抑製怒火吧,她緩慢吸氣。

「但是聽了那個叫夏瓏的故事以後,我才發現那恐怕隻是少數。我……到底還是貴族的一員,隻看見頂端比較清澈的那一層。他們不是篡改洗禮簿和下葬簿,把情婦裝成寡婦趕出去嗎?不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犧牲在這個惡習底下,才能讓他們處理得這麼熟練。」

夏瓏和克拉克所在的孤兒院有不少孩子,不可能全王國的孤兒都在這裡,所以光是那一帶教區就已經有那麼多了吧。就連海蘭這樣對市井生活頗有瞭解的貴族也不曾瞥見的黑暗,是超乎想象地大。

儘管其中有些人因血緣關係受到厚待,衣食無缺,有的還能出人頭地,但另一方麵,不負責任自私自利的人也非常多。

「我……原本還打算視情況阻止征稅員。因為他們可能是克裡凡多王子的先鋒,而且我也以為他們征稅其實是為了錢。隻要他們會像伊弗說的那樣,成為戰爭的火種,他們有什麼目的根本就不重要。」

海蘭的歎息,是對於人世的殘酷和自己見識的狹隘吧。

「……知道這種事以後,是教我怎麼阻止他們呢?」

在有不少貴族斷言下層階級不許反抗權力者的狀況下,海蘭的憤怒令人寬慰。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身為一名愛好和平的人,我還是想儘可能避免戰爭。」

海蘭當然是大大頷首。

「在感情上,我站在他們這邊。但老實說,想阻止征稅員應該是非常困難。這麼一來,就需要從貿易商和教會的關係著手……要是真的切不斷,就需要一個能讓他們算盤泡湯的計策。」

到了這裡,就接上伊弗的計劃了。

「那個叫伊弗的提出的計劃,正好是一場及時雨。喔不,根本是救命繩啊。」

海蘭喃喃地這麼說,拳抵著嘴沉思。

伊弗表示她要反過來利用教會的詭計,但也因此令人懷疑。

即使是黑暗當中的希望之光,也無法冒然伸手。

「真是的,原本我現在應該把你引薦給國王或第一王子認識的,可是看樣子要延後一陣子了……」

海蘭吐出哽在胸中的氣,靠上椅背說:

「這不是我能獨斷的事,必須上奏,可是這樣他們肯定會滿腦子都是這件事。而且——」

她往我看來。

「國王已經為如何對付教會苦惱很久,很可能會直接采用這個提案。因為無論風險再大,這來得實在太是時候,利益也大得不得了。」

也就是伊弗在絕佳時刻獻上了絕佳妙計。

「然而成功就算了,考慮到還是有可能出差錯,我認為你應該跟這件事保持距離。畢竟等事成之後,要怎麼推銷你都可以。國王或有權勢的人,也隻有笑得出來的時候才願意見人。」

海蘭說得像是玩笑話,不過我仍為她用心之深佩服不已。

這件事如海蘭所言,牽扯到王國的命運。所以海蘭不能私自決斷,必須稟奏第一王子,王子再告訴國王。一經采用,海蘭也要負責。

由於計劃本身聽起來太驚人,還有伊弗這個不安要素,我嘴裂了也不敢說這是把有利的賭。

然而海蘭卻想獨自扛下所有責任,不讓國王或第一王子對我留下壞印象。

「對了,你看起來好像很信任那個伊弗。」

海蘭將話題拉回伊弗身上並問。

「除了你們是舊識,有更好的根據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而身旁的繆裡則是用另一種充滿猜疑的眼神看我。

雖然我的答案多半冇有明確到符合海蘭的期望,我還是說出了我樂觀看待伊弗的理由。

「單純在交易這件事情上……我覺得她值得信賴。」

「意思是……?」

我咀嚼伊弗的話,回答:

「隻要冇有其他生意比她的提案更賺,我們是可以信任她。」

伊弗要扮演教會和王國的雙麵諜,一手掌控停滯的貿易。這種行為無非是走在懸繩之上,但隻要能走到另一頭,就有數不完的財富。

若伊弗背叛我們,就表示那能賺到比數不完的財富更巨大的財富。

「……憑我的腦筋實在是想象不到。」

「我當然也想不到,隻是……」

「隻是什麼?」

在海蘭的視線下,我覺得不能不說。

「我實在不覺得伊弗小姐是欺騙我們。」

我是認識她才這麼想嗎?海蘭似乎也在猶豫該不該這麼說,這時繆裡開口了。

「……我大概也能感覺到大哥哥為什麼這樣說。」

繆裡表情不太高興地說:

「因為那個像壞狐狸的人是壞狐狸……反而可以相信的感覺。」

正是如此。

伊弗隱約有種野獸的氣息,會給對方留下難以解釋的印象。說出口的都是冷若冰霜的算計,底下卻有比火焰更熾熱的感情在盤旋,所以容易被她吸引。路邊俯拾即是的膚淺背叛,她似乎根本不放在眼裡。

「可是,我也不認為她是正派人士。明天的約,還不曉得她會設什麼陷阱呢。」

「總之不能大意。我曉得海蘭陛下您也是很不放心,不過——」

我繼續說:

「伊弗小姐那樣的人會想找我們,就表示她肯定我們有某些利用價值。如此一來,我們或多或少還有談判的籌碼。要是伊弗小姐真有詭計……那我們可能就是她的防波堤。」

問我能否阻止她,也是理所當然。

但我也有決心冒險的理由。

「就當是為了夏瓏小姐,我不想請求王國向教會讓步。」

繆裡睜大眼睛,海蘭慢慢點頭。

「溫泉旅館『狼與辛香料亭』,是由幫助德堡商行奪得北方地區霸權的傳奇旅行商人所經營的。在那裡,有以精銳聞名的傭兵團出入,聽說大陸那邊惡名昭彰的奴隸販子都會提防他們。而你是旅館的愛將,傷了你會惹來怎樣的報複,她應該跟她說的一樣明白。」

伊弗警戒的不隻是羅倫斯這個後盾,最主要還是赫蘿吧。

要是真的惹火了賢狼赫蘿,就等於是釋放出記載在大疊羊皮紙裡頭的傳說巨獸,縱有千軍萬馬攔阻也一定會撕碎她。

當然,伊弗應也知道繆裡也有獠牙。

「無論那個女人準備什麼證據說這個計劃可以順利執行,我都不會相信。」

海蘭直視我說:

「我是相信你們,所以交給你們判斷。」

她似乎展現了一點貴族應有的風範。

當天晚上,海蘭知道我們冇有到黃金羊齒亭用餐後,便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給明天要會見伊弗的我們打氣。

鵪鶉佐蕃紅花這樣的高級菜,讓人看傻了眼。或許這裡是王國第二大城,隻要有錢就能馬上弄到稀有的肉品和辛香料吧。

一旦貿易商停止所有交易而開戰,彆說這種豪華菜色,就連普通飯菜都無法持續。

我冇有濫好人到會以為伊弗是出於人道觀點來獻計,但同時我也無法想象伊弗會這麼積極地來欺騙我們。

最大的懸念,就是假如我的水準讓伊弗失望,她說不定會反過來狠咬我們一口。

由於知道她是這麼可怕的人物,纔會期盼她的賞識。

伊弗就是會引起這種矛盾情感的人物。

所以事情完全不是繆裡一直在懷疑的那樣。

「大哥哥喜歡那種年紀大的壞女人嗎?」

受過海蘭的款待滋補,想著明天該怎麼辦並動手熄燈時,繆裡用看背叛者的眼說出這個不曉得問過幾次的問題。

「纔不是。」

我喀喳一聲剪斷燭芯,確切地說。我是很仰慕伊弗,但冇把她當女性。

「可是大哥哥以前不是很喜歡娘嗎?其實就是喜歡會耍壞心眼的女人嘛?」

「……」

赫蘿跟繆裡講以前的故事時,是偶爾會講到這種事。

大概是因為無法斷然否認吧,感覺像是在撫摸快好的瘡疤。

「赫蘿小姐和伊弗小姐完全不一樣,而且我對赫蘿小姐也不是那種喜歡……隻是覺得她是可靠的姐姐那樣。」

「可是娘經常跟爹說,她隨時可以跟你走耶。」

那不過是赫蘿和深愛的丈夫打情罵俏,不知繆裡為何當真。

說不定繆裡現在是因為見到伊弗這樣的一方之霸以後,激動的心情還冇平複。先前那頓豪華晚餐上,她也不像平常那樣眼睛閃閃發光地吃,比較像是在為明天的硬仗作準備。

當然,我也冇輕看明天的會麵。倘若伊弗的計劃真的值得信賴,且成功執行,教會的詭計就會泡湯,王國不需要向教會低頭。就算夏瓏等征稅員不能雪恨,也能夠繼續對抗教會。

換言之,明天的會麵將是王國與教會之爭的巨大轉折點。

那麼繆裡懷疑不可靠的哥哥被私情矇蔽了雙眼,也不算過分吧。

「繆裡。」

我叫她的名字,直視坐在床鋪角落神經質地搖尾巴的旅伴。

「我覺得,你懷疑這種事真的很蠢。」

「——!」

「但是——」

我加重語氣,壓退想跳起來罵人的繆裡。

「明天的事不隻是我們的事,還會關係到很多人。尤其是夏瓏小姐他們。」

「……」

「所以,就請你儘管懷疑我是不是看走眼吧。你銳利的眼光,常常讓我很驚訝呢。」

正要起身的繆裡,慢慢地放鬆力氣坐回去,膨大的尾巴也以同樣速度縮回原狀。我不是為了轉移繆裡的疑心才這樣說的。

如果要我單獨麵對伊弗,我一定會腿軟。但若有繆裡陪我,即使她冇賢狼赫蘿那麼厲害,也比其他任何人都使我安心。

「你一直都像天上的神一樣看著我,我有哪裡不對勁,你應該能馬上看出來吧?」

「神也冇有我厲害啦!」

繆裡說完嘟起臉頰。

樣子很像是在嬉鬨,可是眼角似乎有點淚水,看得我都迷糊了。

「繆裡?」

我的變化使繆裡回過神來,擦擦眼角。

然後尷尬地彆開視線,縮起脖子。

「我、我也不想啊,誰教你在那隻狐狸麵前的時候……看起來好像彆人一樣……」

聽了繆裡吐露她為何異常懷疑我和伊弗的關係,我表情都不見了。

而她似乎把這反應誤認為不悅,抿著唇,獸耳顫抖,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以為自己認識一個人的全部,卻忽然見到對方陌生的一麵那種錯愕,我今天也在禮拜堂前體驗過。

插圖p181

「老實說,你在講伊蕾妮雅小姐的時候,我也有一樣的感覺。」

「……唔?伊蕾、妮雅姐姐?」

「對。」

在說出我發現伊蕾妮雅給了她唯有非人之人才能給的建議那當時的心情後,繆裡一臉的不敢置信。

「是怎樣……白癡啊你!」

「……」

父兄希望小女孩永遠是個小女孩的心情,她應該聽不下去,我也知道這樣很傻。

「不過……是喔,你這樣想啊。」

繆裡忽然嘻皮笑臉地站起來,大步走到桌前的我身邊。

「不希望我離開你懷抱的話,隻要抱緊我就好啦?」

她說完就把背轉向我,自己抓起我的手靠過來,窩在我懷裡。回頭的紅眼睛開心地眯起,耳朵尾巴拍來拍去。

「我不會離開大哥哥懷裡,大哥哥也不會離開我身邊,對吧?」

總結起來的確如此,但我覺得繆裡的話有陷阱,理性地回答:

「……是這樣冇錯,但也要看程度。」

「為什麼不直接點頭啊!」

她用力扯開我的手,指甲還往肉裡掐。

「因為你會說,既然這樣就應該娶你當新娘吧?」

「本來就是這樣啊!」

好險。我鬆口氣,繆裡的尾巴往我的腳猛拍。

儘管如此,平時令人不敢恭維的鬼腦筋,現在卻是可靠的武器。

「明天也拜托你這麼滴水不漏喔。」

平時完全不聽我訓話的繆裡,竟因為這淡淡的一句話忽然愣住。身體細細打顫,是因為亢奮吧。

「看我的。」

繆裡轉過頭來大膽地笑。

如果有什麼比祈禱更值得信賴,就屬這了吧。

「我會保護大哥哥的啦。」

我並不覺得她神氣。

「靠你嘍。」

「嗯。」

繆裡笑嘻嘻地點頭,我也對她笑。

我將剛剪芯的蠟燭放在微弱的殘燭邊。

即使火光就快熄滅,再點起下一根蠟燭就好。

重要的是彆放棄。

「那麼,為了明天的精神,早點睡吧。」

我們這幾天都是睡在船上**的木板上,總算有床了。

「可以一起睡嗎?」

不知是海蘭的安排,還是因為這裡是高貴人家的房間,有兩張大床。

「說不行你也會爬上來吧。」

「嗯哼哼。」

繆裡開心地笑,先一步跳上床。我放下百葉窗,關上木窗,蓋上蠟燭滅火。當我準備上床,繆裡已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睡著了。

到另一張床去睡,她應該也要醒來才發現,但明天我們都要上戰場。

猶豫片刻後,我在繆裡身邊躺下,將被子拉到肩膀。

繆裡似乎在黑暗中笑了,不過在檢視之前,意識已經沉入睡眠之中。

隔天,我再度穿上海蘭借我的服裝,和海蘭指派的車伕一起搭上伊弗遣來的漆黑馬車。海蘭在送行時說:

「雖然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但為防萬一,我還是安插人進去了。」

在貴族暗潮洶湧的世界,那是常有的事吧。

「謝謝您,我一定全力完成任務。」

漢斯替我關上門,接著是車伕抽馬鞭的聲音。

繆裡昨晚睡了個飽,本來夜間禁食的日子剛過去時隻能吃少量早餐,她也吃了一大堆。

已經做好完全的戰鬥準備。

「好想趕快看看是怎樣的店喔,大哥哥。」

說這種話,是因為並不緊張嗎。我想說這不是去玩,最後還是忍住了。繆裡保持平常的樣子,我比較安心。

馬車駛入依然擁擠的街道,分開人潮向前進。從馬車中窺見的街景和平時又是另一種感覺,繆裡臉都要貼在玻璃上似的往外望。

一會兒,人潮似乎冇那麼擠了,大概是路幅變寬了吧。

當人潮像是某種預兆突然斷絕時,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嚇了我一跳。

「哇!」

也難怪繆裡會忍不住叫出聲。這大廣場真的好大,彷彿天空突然掉下來一樣。

「好厲害喔!」

一眼望不完的鋪石路,我也是第一次見。呆立在大廣場上的人,全都是我們這樣的旅人吧。

王國的命運這個字眼,說起來好像是可以一手掌控的感覺,但現實的王國有這樣的廣場,有圍繞廣場的道路、住宅區,還有其他幾十幾百個城鎮和村落。我實在不願想象為這所有的未來負責是什麼感覺。

但我們接下來要進行的會麵,將對王國的未來造成某些變化。

我緊張地吞吞口水,而應該對窗外景象又叫又跳的繆裡,卻隻是靜靜看著窗外牽起我的手。

為自己打氣並深呼吸時,我發現一件事。

「是不是有很香的味道啊?」

「嗯。廣場上有羊咩咩的味道。」

冇多久,便清楚聞到我的鼻子也能分辨的烤肉飄香。同時稀疏的雜遝再次轉濃,還能聽見酒館特有的喧囂。

黃金羊齒亭到了。比起酒館,看起來更像巨大的工坊。

「……好……」

厲害兩個字,都被繆裡的喉嚨給吞了。

下了馬車,那充滿活力的店門口就先讓我們吃了一驚。屋外蓋了許多簡易爐灶,上頭烤著大量羊肉。排列於廣場一角的長桌邊,幾個工匠、商人和旅人樣的男子都以熱情的眼神看著那香噴噴的青煙滾滾而上。

這裡不烤全豬,隻烤全羊。打赤膊的壯漢在來討賞錢的吟遊詩人演奏下變成街頭藝人,飛快旋轉手裡的鉤棒。連看到肉就會樂得撲過去的繆裡,都愣在原地。

「……今天有慶典嗎?」

我也懂她為何這麼問,這裡真的熱鬨極了,不過這肯定隻是日常光景。

車伕要帶領我們進入店內,我便牽起繆裡的手,避開醉漢跟進去。

屋內的盛況也不輸屋外。

「酒館……?這是酒館嗎?」

構造和我所知的任何酒館都不同,挑高的天花板高得驚人,有五、六層樓那麼高,彷彿是鍊鐵所。

而且一樓有一半和外麵一樣擺設許多火爐和調理台,以裂帛之勢吐出火煙。另一半排滿長桌,客人們擠得肩靠著肩,大聲喧鬨。

視線稍往上抬,便能見到二樓部分。那裡擺的是圓桌,桌邊的人裝扮比較富裕。能看見再往上的階梯,大概是通往需要另外付錢的包廂吧。伊弗應該就在其中之一。

車伕找來店員,店員恭敬應話。他頭上廣大的挑高空間中,垂掛著巨大的橫幅,幅中繡了比人大上好幾倍的羊。

這就是大都市的火熱店家。

那熱流甚至令人感到不同於神的威嚴。

「兩位,這邊請。」

完全變成鄉巴佬的我們隨車伕的聲音回神。

現在就這樣,以後是不堪設想。

上了二樓,可以綜覽整片一樓,感覺看上大半天也不會膩。然而愈往上走,就愈是感到客人的視線聚集過來。不是錯覺,有很多人在看上包廂的究竟是什麼人吧。

若海蘭來這種地方,的確會快就會被人發現她有所動作,由我代勞是很合理,但伊弗也不會冇有準備。

在車伕敲響在宅邸也見過的那兩名護衛看守的門而開啟後,我覺得自己猜對了。

「你來啦。」

態度親切的伊弗麵前有張大桌,剛烤好巨大羊肉塊鎮坐於桌上,肉汁橫流。

幾個男子列坐於她兩旁,衣冠華美但有股放蕩之氣,一個比一個可疑。

「這幾位是……?」

無論什麼戰鬥,數量都是決定性的力量。

在坐下前這麼問,是我唯一能做的防禦。

「嗯?喔,你放心,我們不是要仗著人多逼你怎樣。」

伊弗微笑著說。

「這些人,就是我計劃會成功的證據。」

他們全都一個樣地立刻露出諂媚的笑容,摘下帽子。

那是商人的動作。

而且他們應該全都是能冠上「大」字的商人。一個瘋狂的想法閃過腦海。

「伊弗小姐,這些人……該不會……」

從伊弗變得狐媚的笑容,和她開心地露出牙齒的模樣,讓我確信這些商人全都是這座城裡和教會勾結,要將王國逼入困境的貿易商。刹那間,為何貿易商誰也不背叛誰,團結一致幫助教會的謎底解開了。

商人為了利益能不管同業死活,如今團結成這樣,讓海蘭百思不解。

但若「其實所有人都早已背叛教會」,事情就不一樣了。

「來,請坐。這裡的羊肉是極品喔。」

要如何證明我不是其中一道菜呢。

或許是因為有繆裡陪伴,我還是踏出了這一步。就算想退,門也已經關上了。

更何況不先看看他們有何陰謀,我這趟就冇意義了。

「……我是海蘭殿下的代理人,托特·寇爾。」

除伊弗外的所有人紛紛起身,與我隔桌握手。

一坐下,仆人立刻為我斟滿葡萄酒。

「先乾杯吧。」

在伊弗帶領下,眾人高舉酒杯。

烤全羊霸氣十足地擺在桌上。

反覆塗抹樹果榨的油,花長時間細心烤出來的全羊上,灑了滿滿的黑胡椒。搭配羊油脂的芬芳,香得鼻腔發麻。就連儘可能節製吃肉的我,也口水直流。

「吃吧,這桌我請客。」

隨這句話,伊弗背後的彪形大漢亮刀了。他大概是伊弗的護衛兼執事,切肋排的手法俐落得令人著迷。滿布油花的肉塊擺在當盤子用的硬麪包上,送到我眼前。繆裡早餐吃了那麼多仍然眼睛發亮,也分到一大塊肉,看得我急忙說:

「我——」

「怎麼,要拿隱士庵那套來訓我嗎?」

伊弗喝著葡萄酒,有點調侃地微笑。

霎時,我彷彿變回了十幾年前那個孩子。

我當然知道隱士庵是指什麼,因為那是這種時候一定會用到的話。

「……隱士說,為禁慾而禁慾冇有意義。神雖提倡禁慾,但冇有要人糟蹋鄰人的心意……」

「一點也冇錯。」

伊弗滿意地點頭。

「而且看樣子,公主殿下很懂宴席禮儀呢。」

我往繆裡看,發現明明纔剛切給她,她卻已經把最後一塊塞進嘴裡嚼了。

「還要嗎?」

伊弗愉快地問,繆裡大口吞下後接受挑戰似的回答:

「要。」

平常我會說她無禮,但現在或許該佩服她大膽。大漢這次切的肉比先前大上近一倍,讓她開心極了。

「說起來,一般餐會上會給對方灌酒,等對方腦筋冇那麼靈活以後才談正事……不過很不巧,這招對奉行禁慾和節製的你應該行不通吧。」

雖不知她有幾分認真,知道這點自然是再好不過。

「伊弗小姐,概要你說過了嗎?」

她右側的胖商人問道。

「計劃我已經說了,不過目前卡在取得王國信任這一步。我們要說服這位黎明樞機閣下,才能讓他向海蘭替我們說話。過了這一關,王國纔會接受我們的提案。」

伊弗用像在征求我同意的笑容看來。

「這樣啊。」

商人拿柔軟亞麻布擦擦嘴,和其他商人互使眼色。

有種不同於聖職人員或傭兵的獨特氛圍。

「那好。」

他們像是做出結論,先詢問伊弗的胖商人端正坐姿說:

「我是佩卓·亞戈,亞戈商行的溫菲爾王國會館總代表,主要經手的是織品。」

再右側的削瘦山羊鬍商人接著說:

「我是馬堤歐商行的勞茲本總經理,史坦·馬堤歐。隻要是南方的食物,交給我準冇錯。」

再來是伊弗另一側,年紀略長但體格健壯,留了八字鬍的商人。

「我是基蘭·奧雷留斯。主要是買賣金飾銀飾等金屬物品。」

他們一一自我介紹,與我重新握手。手不像工匠那麼硬,但食指和中指的歪曲,顯然是長時間握羽毛筆所造成。

「這三位是勞茲本貿易商公會的三巨頭,隻要跟其他合作商行談妥,就可以囊括整體交易的八成。」

麵對三個平時想見也見不到的人,讓我有點膽怯。隻好回想身旁大啃羊肉的繆裡臉皮有多厚,硬撐下去。

「能和現在氣勢如虹的黎明樞機閣下同桌共餐,我深感榮幸。想不到伊弗小姐居然認識黎明樞機,真是讓我太驚訝了。」

亞戈以此起頭。

「我們是很久以前認識的,而且是被他救了一命。當年的他,還是個像天使一樣的小男孩呢。」

「喔喔,所以黎明樞機閣下是打從那個時候就有神在照看啦?」

商人說話總是誇張。

「話說回來,這一定也是神的指引。我們能在這裡見麵,絕對是神的安排。」

馬堤歐一這麼說,其他商人的視線就集到我身上。

既然我已下定決心,想多斡旋又玩不過他們,便決定直搗核心。

「能和各位見麵,我也非常榮幸。有個問題,我實在非得先請教各位不可……各位怎麼會來到這裡?各位不是支援教會嗎?」

原以為他們會多少有點退卻,但他們卻始終保持笑容。

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商人,我也不吃驚就是了。

「我們是支援教會啊,不過有點複雜就是了。」

馬堤歐捲起袖子,而亞戈將雙手擺在桌上。

這是賭徒向對手錶示清白的動作,也彰顯出離鄉背井,在遠方扛起大商行招牌的人是怎樣的氣性。

本應歸順大教堂的他們,卻理所當然地列席於伊弗身邊。隻憑伊弗一個是否能獨占王國與大陸間的秘密貿易原本還令人懷疑,知道敵方陣營裡也有不少人願意協助就另當彆論了。

而且,我也明白了伊弗為何冇有直接告訴海蘭這件事。

口說無憑,誰也不會信。

「支援教會……?你們站在伊弗這邊,不就是背叛教會了嗎?」

照理來說,這樣就是我們這邊的人纔對。不過他們能背叛教會,就算背叛王國也不奇怪。

我非得慎重瞭解他們的企圖不可。

「若從不同角度看,或許是這樣冇錯,但我們並不打算背叛教會。」

「也就是要同時支援王國和教會的意思啦,寇爾。我們唯一的敵人,就隻有征稅員而已。」

伊弗的話似乎有點揶揄的味道。

身旁,繆裡帶著懷疑眼神齜牙咧嘴地啃羊肉。

「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不期待他們誠實回答,但能知道他們撒怎樣的謊。而且海蘭應該也不覺得我能夠當場看破他們真心,我該做的就是把伊弗他們怎麼講,氣氛如何等資訊如實帶回去。

回答我的,是伊弗。

「就是維持天平平衡。」

「平衡?」

「冇錯,樞機閣下。要讓天平平衡,就得在兩邊放上等重的物體。因此,我們有必要同時和王國跟教會打好關係。」

伊弗以葡萄酒沾濕的唇妖妖地吐出言語。

「我們想看他們對等競爭,最好是直到永遠。」

那魔性的氛圍使我不知如何回答時,繆裡嚥下肉說:

「競爭要用到很多東西啦,大哥哥。東西用得愈多,這些人就愈賺。」

熱愛英雄故事,傭兵首領魯華來旅館玩就一定霸占他大腿的繆裡,在這方麵的知識甚至贏過一般商人。

「哎喲,這小姑娘好像很有腦袋。」

「彆跟我搶,我先雇用她。」

伊弗愉快地這麼說,將杯子放到桌上。

「戰爭是賺錢的好機會,但那隻答對了一半,我們還有一個理由。」

亞戈接著說:

「我們需要避免任何一方獲勝。黎明樞機閣下您是在呼籲教會改革冇錯吧?那麼,請您想想看一旦教會獲勝會是什麼樣。」

教會抗拒改革的機會,獲得勝利。

這麼一來,會有好一陣子不再出現敢與教會對立的勢力。

在宗教戰爭結束已久的現在,教會若冇了敵人——

「教會會如何蠻橫霸道,應該不難想象吧。」

是這樣冇錯,而在我回話前,馬堤歐先開口了。

「您說不定會想,幫王國獲勝不就行了。」

在看穿人心上,商人可是一流。

被人瞭若指掌雖令人不甘,因此失去冷靜就正中對方下懷。

「我……是希望教會改革。為此,我必須讓王國贏得這場戰鬥。」

「樞機閣下。」

奧雷留斯搖搖頭,表情哀傷地說:

「這樣也不行。因為王國戰勝教會時會發生什麼事,連我們也無法想象。」

「咦?」

我皺眉反問,而伊弗回答:

「寇爾,教會蠻橫成那樣,我們看了也很嘔。尤其是他們借了錢還敢若無其事地倒債,不曉得有多少同行被他們害得破產。更糟的是,他們總是聲稱我們賺的都是臟錢,向我們勒索,而自己卻整天大魚大肉。我們自己也是希望他們可以收斂一點。」

不像是單純附和,能感到真正的憤怒。

接著伊弗緩慢歎道:

「然而,這份蠻橫也幫了我們。正確來說不是因為蠻橫本身,而是造成它的力量來源。」

「黎明樞機閣下,民間會談論的教會財富或權力,其實不全是壞事。對這個世界來說,還是有其必要。」

在我錯愕得連說「怎麼可能」都無法說出口時,伊弗又說:

「就跟刀子一樣。刀是旅行不可或缺的東西,卻也能是殺人凶器,端看怎麼用。但你總不能因為有人拿刀去做壞事,就說刀不應該存在於這世上吧?當然,我也不是說它有用就可以忽視所有弊害,不過想隻除弊害獨留利益,也是太異想天開。」

我常和繆裡爭論歪理,很習慣了。

首先是彆頂嘴,先順著問。

「那所謂的利益是什麼?」

什麼利益能大到允許教會囤積財富、濫用權力呢?造成夏瓏他們那樣的不幸還什麼事也冇有,哪裡有正當性可言?

就算我不懂商場,至少還懂什麼是正義。

「樞機閣下,請聽我說。」

亞戈稍微前傾拿起酒杯,輕輕搖晃葡萄酒。

「您想象過這杯葡萄酒在來到桌上之前,經曆過些什麼嗎?」

就算商人不會正麵回答不方便說的問題,這樣轉移話題還是讓我氣得臉頰發燙。

「我不是在說這個。」

「我並不是在打迷糊仗。」

亞戈表情嚴肅,冇等我答話就繼續。

「關於這杯葡萄酒來到桌上的過程——換成這塊小麥麪包也行。這些商品從遠方經過許多人的手,一路不停歇地送到這個王國來。因為有這樣運輸,王國——不,全世界的國家和城鎮都是因為這樣才能運作。」

我當然明白。畢竟貿易商能以撤出威脅王國的道理就在這裡。

但這跟教會財富的正當性有何關連?

亞戈彷彿聽見了我的心聲,默默點頭。

「問題是,作生意總是免不了造成糾紛。」

他說的每件事都連不起來,隻有氣惱不斷累積。

我開始認真思考離席走人了。

「聽好了,樞機閣下。假設南方的商行要到北方買毛皮,那麼他可能會因為錢付了冇、貨物品質糟得像詐欺、數量不夠等問題和當地的商人起糾紛。這時候,來自遠方的商行總是不利。不僅冇人會保護他,有時候當地有權勢的人也會一起來誆他。」

亞戈保持大商人風範,井然有序地冷靜講解。

最後用食指往桌上一點。

「這時候能提供協助的,就是教會了。」

馬堤歐接著說:

「這世上每個城鎮都有教會,而大多數人都屈服於它的權威之下。就算在無依無靠的遙遠異地,一旦遭到當地權威的無理對待,就能請教會協助。」

這句話讓我想起北方群島的教會。那個地方極度信仰被教會視為異端的黑聖母,且周圍遭極寒海域封閉,若當地人不幫忙恐怕連回家都彆想。在那種地方以攻擊性態度對待當地人會有什麼後果,傻子都知道。

但在那種地方,也有外地商人肩並肩建立起來的教堂,能用自己所知的語言溝通,根據自己所知的常識運作。出了糾紛,也可以提供庇護。

教會也是這種聯絡的節點。

能淪為暴力的強悍,亦能提供保護的力量。

「商人彼此之間發生糾紛時,教會也可以提供仲裁,而大多數商人也會遵從教會的決定。因為藐視教會權威,就等於跟全世界的教會組織為敵。冇有教會作後盾,我們根本冇辦法作遠地貿易。然後——」

奧雷留斯替他說下去。

「要在世界各地建立教堂確保權威,需要大量的錢,而人們不會對外表寒酸的人低頭。雄偉的大教堂、金銀飾物這些一眼就懂的權威,是必要的盔甲、武器。」

「當然,異端信仰和攻打異教徒,都是維持教會權威所不可或缺,而這也要花錢,教會的財富絕不是用來堆灰塵。隻不過,這也造成許多人認為教會耽溺於不當享樂,而醉心於這種紅利的也的確大有人在。」

「可是這無法避免,換句話說就是不良開銷,但是隻因為這個費用而怪罪整體也不對。教會龐大的財富可以維持教會的權威,權威會保護我們商人作買賣,而我們的買賣支援著無數人的生活。一切都是息息相關的啊,樞機閣下。」

他們說的,全是聖經上找不到的現實社會結構。

「假如王國就此壓死教會,讓教會失去權威,您想想看會發生什麼事。」

若王國戰勝教會,教會勢力遭削減,失去壓倒性的組織力和權威,也因為被迫節製而失去財力——

那麼他們就不得不端正品性,世界變得更美好……

馬堤歐那雙很有南方人感覺的淡綠色眼睛看過來。

「黎明樞機閣下您大概是認為教會碰了釘子以後會改邪歸正吧,但事情冇那麼簡單。」

「原本囂張的人一旦失勢,接著肯定會有人跳出來想取代他。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會發生這種爭搶。」

「到時候必然是一場令人不敢卒睹的大混亂啊。」

三名商人輪流說到最後,由伊弗承接。

「甚至會讓人後悔說看王國跟教會隔海互瞪還比較好呢。」

我完全分不清哪個地方是真,哪個地方是假。他們的說詞串連得極為合理,但整體看來好像不太對勁。

世界安定要靠蠻橫的教會權威來維護這種事,誰會相信呢。

可是大商人們的攻勢依然不止。

「一旦教會失去權威,我們貿易商在冇人接濟的遙遠異地要怎麼請求保護和仲裁呢?還是您認為我們就應該放棄買賣,躲在自己國家裡呢?這樣會有很多人頭痛吧?冇有任何土地可以自給自足所有東西,貿易是必要的啊。」

「就拿溫菲爾王國來說吧,要是我們在誰也冇聽過的地方經商而出了問題,他們會來救我們嗎?」

「而且教會勢力衰減後,異端或異教徒又會抬頭,世界會倒退到幾十年前的戰亂時代啊。」

伊弗一個字也不讓我插嘴地慢慢說:

「寇爾,這個世界不是靠理性運作的。力量是維護秩序的唯一準則,而最強大的就是教會組織。就算看起來是惡勢力,也絕對有存在的必要。」

商人們活在現實世界,而為了守護現實世界,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奮戰。我無言以對,完全就是因為夏瓏說的那些話。

弱者到頭來還是得倚靠教會,會幫他們的也隻有教會。削減他們力量的同時還要維持其保護者的功能,的確很像夢話。

而且削弱教會不隻是信仰的問題,還會影響支援百姓生活的貿易行為,以教會權威維持的秩序甚至會崩於一夕,世界重陷戰亂。

沉默降臨桌麵。

四名商人都注視著我。

「不過,一些高階聖職人員的行為讓人看不下去也是事實啦。」

伊弗替我說話似的說。

「比如說最常用這間房的,肯定是大教堂那些人。他們都是在這麼熱鬨的店吃這麼好的肉,喝這麼美的酒。如果都換成黑麪包或便宜啤酒,省下的錢就能分給窮人也是事實,但他們絕對不肯這麼做。」

她放低音量繼續說:

「所以我們不能助長教會,同時也不能讓他們敗給王國。為瞭解決現在這個狀況,我們都拚命絞儘了腦汁。」

說到這裡,伊弗大歎一聲。

「話說回來,即使有錢賺,我們其實還是不想冒這麼大的險。可是現在天平斜得很厲害,乒乒乓乓搖來搖去,而王國和教會這兩個當事人一點辦法也冇有。因為天平上的砝碼本身,並冇有能力阻止天平搖晃,頂多隻能在天平降到最底之前,想辦法不讓自己摔出去。因此,我們商人隻好出麵阻止天平傾斜。就算罵我們是蝙蝠還是背叛者,能同時幫助雙方陣營的也隻有我們,維持世界秩序的方法也隻有這個了。」

此後射在我身上的視線,明顯是責怪的意味。

我也不會不瞭解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

「破壞天平平衡的不是彆人,就是你啊,樞機閣下。」

我無法反駁亞戈,海蘭也對我說過這種話。這幾年王國和教會的膠著狀態,可以稱之為改革停滯,也可視為狀況安定。

我一直以為改革教會是無條件的美事。如果那純粹是天真無知的行為,反而在世間埋下混亂的種子呢?

「我也不太想這樣說……」

「可是我們認為,你有責任收拾這個不安定的狀況。」

大人們的叱責。

近似羞愧的後悔,慢慢侵蝕我的心。

夏瓏他們有對抗教會的切實理由,就連老愛盤算陰謀的商人也有。

那我呢?我高唱的理想之道真的有正義可言嗎?我心目中的理想,會不會隻是不知世事的反映?

就在我覺得腳下地麵都要裂開的時候,奧雷留斯笑咪咪地說:

「但幸好,黎明樞機這個名稱還有很大的力量。」

「咦?」

「隻要您願意合作,王國和教會的天平就能維持平衡,要重返安定也不會困難到哪裡去。」

「是這樣的嗎?」

他和善的表情甚至讓我感到解脫。

「你以為我找你是為什麼啊,寇爾?」

伊弗無奈地笑。

從我小時候,她就不知看中我那一點。

「聽說有人破壞了王國和教會的平衡,而那個人就是你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看你這樣不曉得自己闖了什麼禍的樣子,我也不是不懂啦。」

伊弗這溫柔的苦笑,我小時候也見過。

「知道你不是靠權謀術數,而是用你的死正經達成這個豐功偉業時,我有種像是放心又像弄懂了的感覺。隻是,那種死正經有時反而會害了你。這也是冇辦法的事,畢竟世上冇有萬能的工具,教會的利弊問題也是這個道理。」

伊弗往桌麵探出身子,繼續說:

「寇爾,教會正準備發動攻勢,而王國現在的情況很不利。但是如果你和我們合作,這事態是完全來得及收拾。物資和情報可以撐住王國,你的存在可以凝聚人心,吸引大陸那邊的響應,這樣教會就冇有勝算了。不過王國物量終究比不過大陸,不會這樣就扳倒教會,我們也不想見到這種事。隻要雙方都缺少決定性的手段,戰況不用多久就會平息,我們就達成維持原有秩序的目的了。當然——」

伊弗戲謔地笑。

「我們要從中大賺一筆。因為我們是商人嘛。」

「這樣事情就圓滿落幕了。」

「伊弗小姐找我們談這件事時,我整個人都傻了呢。」

「而且這樣擺教會一道,也算是讓我們出了口怨氣。教會真的給我們吃了太多悶虧。」

「我們都是在這個國家經營了好多年,才把商路拓展到今天這地步。叫我們一夕之間全部拋棄,誰放得了手啊?」

伊弗兩側的商人們都口口聲聲這麼說。

這些貪心的商人為了自己的財富,想用卑鄙的伎倆誆騙王國?

不是這樣。

他們就隻是以自己的眼光考量世局,依此尋找賺錢之道罷了。怎能為此責怪他們呢。

「怎麼樣啊,寇爾。我希望你親自說服海蘭殿下,請她向國王上奏我們的提案。這樣我們就能立刻運用各自熟識的商業管道,為這國家帶來各種商品,而且我們也可以幫忙彌補你思慮不周的部分。」

隨著伊弗這番話,亞戈、奧雷留斯和馬堤歐都自信滿滿地對我笑。

他們可以弭平我招致的混亂。

「來,這是承諾之證。」

伊弗伸出手說。商人是講信用的生物。握手的重要性,我在與羅倫斯旅行時見過無數次。伊弗他們是認真的。

彆人信任我,我也該報以信任。而且我的思慮不周也是從各種教訓得證過的事,如果伊弗他們願意幫我,應該是很大的助益。

我看著她伸來的手,抬起視線。伊弗溫柔地微笑著。

除了擦去手汗、將手也伸向對方以外,彆無選擇。

就在這一刻。

「啊!」

一聲「喀啷」緊接在這驚呼之後。是陶器破裂的聲音。

往旁一看,翻倒的果汁漫成一大片,還潑到繆裡穿的白色長袍上。

「啊、哇!大、大哥哥!」

繆裡一下子慌了起來。海蘭借她的衣服價值不菲,而且白得耀眼。我趕緊拿桌上的麻布替她擦,可是葡萄汁的痕跡冇那麼容易擦去。

「大、大哥哥怎麼辦,這是跟人家借衣服耶……」

繆裡說得像快哭出來。在這個重要的時候怎麼犯這種錯,讓人很想說她兩句。雖然對伊弗不太好意思,現在還是找人過來幫忙處理比較好。抬頭時,我注意到伊弗看繆裡的視線。

我下意識地往繆裡看,而前一刻還淚汪汪的眼,現在卻幾乎要露出獠牙般瞪著伊弗。

詫異地再看看她們時,兩人的臉都是原來的表情,讓我一度以為自己見到了幻覺。

但我肯定自己冇有看錯。

兩頭野獸的確互瞪了一眼。

「嗚嗚……大哥哥,要趕快洗衣服啦……」

銀色小狼沮喪地這麼說。

我腦袋跟不上,舌頭也不靈活了。

「啊,呃……」

我再偷瞄伊弗一眼,見到她縮回了手,不太高興似的靠著椅背。

「與其在這裡洗,不如回去弄比較好。叫馬車來。」

伊弗對執事兼護衛的大漢這麼說,大漢隨即以那雄偉身軀難以想象的優雅動作行禮,離開房間。亞戈幾個對喝起葡萄酒的伊弗投出像在說「這樣好嗎」的視線。

從繆裡那個眼神來看,會是他們設了陷阱,要等我落入圈套嗎?

雖不知真相為何,至少繆裡是這麼認為才翻倒果汁。

「小的來接您了。」

車伕出現在門口,見到繆裡的樣子而睜大了眼。

我催擔心汙漬的繆裡起身,逃跑似的準備離開。這時伊弗說道:

「寇爾,若冇有我們的協助,王國就脫離不了這個明顯劣勢的狀況。而且,我們的目的是維持秩序。你也是愛好和平的人吧?」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隻能點點頭打馬虎眼,以眼致意離開房間。

下了樓,顧客見到繆裡身上那一大片汙痕都感到吃驚好笑,但我緊張得隻管往前走。經過感覺比來時長了四倍的路途,我們好不容易走出店門,搭上馬車。直到關了門馬鞭一抽,車輪駛過鋪石的叩叩聲開始響起時,血液才終於流上腦袋。

吐出哽在喉嚨裡的氣後,坐在身旁的繆裡踢我的腳。

「大哥哥大笨蛋。」

儘管她是一身葡萄汁汙漬的女孩,在場誰最蠢恐怕是想都不用想。

「對不起……所以伊弗小姐他們是想騙我嗎?」

我不覺得伊弗說的話是謊言。王國繼續這樣下去肯定不利,而我也完全聽不出那些話哪裡有破綻。

冇想到,繆裡搖了頭。

「不是。我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想騙你,也不知道那隻狐狸有冇有說謊,可能要娘才聽得出來吧……不過我覺得這部分應該要先問問金毛,看她怎麼說。其實我也覺得真的是那樣啦。」

「那、那你為什麼……?」

繆裡捏起沾在身上的袍子,像個閒得發慌的女孩般搧動著說:

「他們一看到你被說得慌張起來,突然就像哄貓咪一樣跟你說話嘛。用這麼老套的招式,我當然要先阻止再說啊。」

「老套……?」

繆裡對驚訝的我聳聳肩。

「娘老是對爹用這招,一看就知道啦。總之就是先嚇得你驚慌失措,再突然對你好,藉此籠絡你。」

這段話讓我立刻想起先前的對話。

當我為伊弗和亞戈他們點出的事實自亂陣腳時,他們冇有責怪我的犯錯,反而提出彌補的方法,讓我打從心底放鬆,覺得他們是自己人。

「最後那個握手,也明顯是為了綁住你的心。像大哥哥這樣死正經的人,一旦答應了就絕對會堅守到底吧?」

是可以輕易想象。握了她的手,我無疑會為他們說服海蘭。要是失敗了,還會受到良心的苛責,覺得對不起伊弗他們。話說回來,會覺得應該握她的手,是覺得他們信任我,想報答他們。

假如那一切都是算計好的……

「馬上就被你看穿了呢。」

不愧是繼承了賢狼赫蘿與高明旅行商人羅倫斯之血的女兒。敬佩繆裡慧眼的同時,我也為自己的可恥發悶。而且我導致王國和教會情勢再度波動,也肯定是事實,我也的確對此缺乏自覺。

想捂住臉,手卻被繆裡抓住。

往她看過去,見到刺眼的視線。

「我說大哥哥啊,你還有時間難過嗎?」

「可、可是……」

「你有仔細聽他們說話嗎?」

「說、說話?」

繆裡重歎一聲,噘起嘴說:

「他們是在說,大哥哥你在王國很受歡迎,要是跳過你自己搞自己的,以後說不定一下子就翻船,所以請你一定要幫他們的忙。」

「……」

我往傻眼的繆裡看,她也直直地回看我。那怎麼看都不像在看玩笑的視線,壓得我不得不重新咀嚼伊弗他們的話。

「……」

他們的確說過如果有我的名字,要平衡天平並不難。若以最不傷心的方式來解釋,說他們不是專程來這裡說客套話,差不多就是繆裡說的那樣。

在說假如我這個人真的冇有不值一顧,那這樣事情的確是有點矛盾。

為什麼伊弗他們不直接找國王談,反而找上我們呢?

「如果他們隻是想利用大哥哥,方法應該多得是纔對。我想大概是因為他們也有弱點,不太敢惹你生氣吧。除了不想惹娘生氣以外的。」

紐希拉最任性的女孩繆裡,對母親赫蘿也是絕對服從。

「他們應該是想到某個可以賺大錢的計劃,可是冇辦法直接執行,所以想找你填補這個缺口。那隻狐狸不是很有名的商人嗎?那直接去找國王不就好了,何必來跟你講這些東西。」

繆裡跟我想得一樣呢。

果然問題就在這裡。

「可是呢,狐狸冇算到大哥哥身邊有我這隻狼。而且剛那樣與其說要騙你,還比較像是在試探我呢。不過我讓他們吃癟了。」

繆裡得意地哼起鼻子,見我反應低落又繃起了臉。

「拜托,你還在難過喔?你真的就那麼喜歡那隻狐狸啊?」

她逼上來問。這我非否認不可。

「才、纔不是這樣。就隻是……我這麼輕輕鬆鬆就被人家騙倒,感覺很……」

繆裡又大大歎氣,退開說:

「或許是這樣冇錯啦,可是大哥哥是大哥哥,不是魯華叔叔。哪有什麼辦法?」

魯華是勇猛果敢的傭兵團團長,就算把我倒過來也不會變成那樣的人物。

「魯華叔叔是說不定能當場發覺那隻狐狸算計,臨機應變,收放自如地進退,反過來套牢他們啦。搞不好還會拔出劍來,直接把桌子劈成兩半呢。」

繆裡還用兩隻手做出揮劍的動作,完全是個在聊心中英雄的野丫頭,但其實我也能想象到魯華威風的模樣。

「可是把大哥哥套在這種事情上,感覺又不太對。」

手一放下,小小的肩又大人似的聳了聳。

並突然表情認真地看過來。

「再說,如果大哥哥是那樣的人,我大概就不會相信你那個約定了。」

「咦?」

「就是會永遠站在我這邊那個約定。」

我曾經發誓,即使身為非人之人的繆裡在這個世界再也冇有立足之地,我也會站在她這邊。

「魯華叔叔可能也會跟我那樣約定啦……他本來就很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可是那個大哥哥,那個老是在鑽牛角尖,不管做什麼都很不乾脆的大哥哥,竟然認真跟我做那種約定,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嘛。」

雖然說的話很刺耳,繆裡的表情卻很柔和,很開心。

「大哥哥就是那種,怎麼說咧,頑固?老實?都不對,有點笨笨的那種……」

「……憨直。」

繆裡一聽我這麼說就眨眨眼睛,嗤嗤笑起來。

「對對對,就是這樣。」

意思有好有壞,而繆裡是同時取這兩個意思。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大哥哥。」

繆裡不害臊也不遲疑,直接表示她的愛意。

「雖然我還是希望你多少跟魯華叔叔學一點……不過重點還是你自己嘛。所以,就算你被那種狐狸騙,也不要一直在那邊頹喪。」

她形狀姣好的紅眼睛閃耀無懼的光輝。

「和那種人交手是我的工作。也就是說,大哥哥絕對少不了我。」

繆裡不是要人保護的弱女子。

是有賢狼血統的狼。

「那我要做什麼。」

繆裡聽了就把頭靠到我肩上來。

「負責抱緊我。」

「……」

儘管冇冒出耳朵尾巴,她的全身也在催我快抱她。這話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心。

我中了伊弗的陷阱,冇認真想過自己做的事將有何影響,被完全與我脫鉤的黎明樞機稱號牽著鼻子走,但繆裡還是這樣安慰我,是因為蠢不一定全是壞事。

有些事,是憨直的人纔會去做,纔會相信。

伊弗也說我死正經。

假如神在每個人出生時就賦予使命,那我就該儘力達成自己的使命。又假如我相信自己的使命是改革教會,我的確是冇有時間沮喪。

伊弗的計劃很可能對王國與教會日後的關係造成巨大影響,而這樣的關係又會牽連整個世界的秩序。這秩序幾經輾轉,會作用到像夏瓏這樣教會惡習的被害者。我這個齒輪,就嵌在整個機製的核心部位。

而且十分幸運地,有個名叫繆裡的少女不離不棄地照看著我。

不報答她這番心意,我要怎麼在司牧的路途上走下去呢。

「好吧,繆裡。」

「嗯!」

繆裡伸長脖子,臉靠過來。

「我們有必要儘可能查出伊弗小姐到底在盤算些什麼,我也要重新想想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對世界造成了些什麼影響。」

「啊,唔,嗯?」

「可是該從哪裡著手呢……先跟夏瓏小姐談談,再寄信給羅倫斯先生跟希爾德先生……」

拚命思考時,伸長脖子的繆裡一腦袋撞過來。

「!」

「大哥哥大笨蛋!」

罵完頭就往另一邊甩。

錯愕的我這纔想起她要我抱緊她。她看穿伊弗他們的心理戰術,還鼓勵沮喪的我,是應該答謝她,現在補償也不算晚。繆裡見我伸出雙手,即使表情不太高興也裝作無奈地將肩膀湊過來。

但我的手卻臨時止住。

「啊,這樣我的衣服也會沾到。」

繆裡衣服正麵是一大片紫紅色。我不能弄臟跟海蘭借的衣服,手便不禁停下,結果繆裡嘟起嘴來用力瞪我。

「啊……」

「不管你了啦!」

繆裡這下是真的生氣了。

此時馬車正好抵達海蘭的宅邸,迫不及待的海蘭很冇貴族風範地急忙跑出來接我們下馬車。

「怎麼這麼快?事情談得——」

她話說到一半,見到我們的樣子而傻了眼。

「每個人都在猜他們到底是為什麼誰也冇背叛教會,想不到是已經全都背叛了。」

我在繆裡換衣服時說明大致經過,海蘭不敢置信地搖搖頭。

「這樣說來,她的計劃就實際多了……不過你覺得事情好像冇那麼簡單是吧?」

「繆裡告訴我,伊弗小姐很可能是因為某些緣故而非要我協助不可。如果他們真的對計劃有自信,直接上奏國王應該是快多了。」

「是冇錯……會不會是怕國王認為太異想天開呢……」

海蘭低頭深思片刻後說:

「最大的可能是保險吧。他們是背叛教會,不可能冇為事蹟敗露作打算。那麼,找你協助或許可說是最低需求吧?有你在的話,至少可以籠絡王國的民心——」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說笑似的將右手蜷成獸爪那樣。

「或是把你緊緊抓住,用在必要的時候。」

不需要用多少腦筋,就能想到他們可以拿我做什麼。

「……把我交給教會,來贖背叛的罪嗎?」

他們也知道自己在走險棋。繆裡說過,伊弗他們可能是現況不足以執行計劃。

如果缺的是保命索,是十二分地足以作籠絡黎明樞機的理由。

「雖然應該不至於像古時候的戰爭那樣以頭換頭,一旦你降於教會門下,教會就能輕易聚回背離的人心,利用價值並不小。啊,冇錯……這個可能很高。你不是想作聖職人員嗎?」

「……您是說不完全是把我強迫賣給教會,對我也有好處嗎?」

「如果這樣還能保住我的命呢?」

海蘭的命?一想到海蘭屆時的立場,嘴裡就滿布苦楚。

「我會為了交換您的性命而對他們言聽計從是吧。」

海蘭不知在開心什麼,嗤嗤地笑。這時,繆裡開門進房,穿著是她從紐希拉穿來的衣服。

「穿過好衣服以後,這件衣服感覺好硬喔……」

繆裡不太高興地這麼說,在我身旁坐下。

「什麼事那麼開心啊?」

「纔不開心呢。」

「我們在講如果我被教會抓走,你哥哥要來救我的狀況。」

「喔~真的不開心。」

「繆裡!」

海蘭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繆裡隻是彆開臉。看來她還在生馬車上的氣。

笑夠以後,海蘭用指尖敲敲桌麵說:

「隻是,我們的情勢還是不利。尤其是會開戰的話。」

「開戰的可能……還是很高嗎?」

伊弗說得像必然一樣。

海蘭無力地歎了氣。

「開戰的理由,基本上會是防衛,聲稱自己是萬不得已纔開戰這樣。現在征稅員氣焰正高的攻勢,就是他們十足的藉口。」

一旦開戰,就不得不為了物資而接受伊弗他們的提案,能做的選擇很少。

「若不想被那個叫伊弗的騎在頭上,就要一併考量如何抑製征稅員才行。隻是,有辦法說服征稅員嗎?」

夏瓏是真心怨恨教會。

鬨脾氣的繆裡還驚訝地看著我。

大概是以為我想妨礙他們吧。

「伊弗這些商人以開戰為前提來談,就表示教會的動作有這種征兆吧。這麼說來,不接受他們的提案,就等於是在屏棄貿易商協助的狀況下與教會打仗,根本冇有勝算。我們勢必要往掃除火種的方向來行動。」

「可是他們恐怕很難說服……」

海蘭似乎也瞭解夏瓏的個性,點點頭說:

「如果冇有彆的辦法,我會奏請國王收回征稅權。」

夏瓏等外地人膽敢公然攻擊大教堂,是因為手上有國王欽賜的征稅權。

而王權當然也能造成負麵作用。

國王一個念頭就能收回王權,讓夏瓏他們立刻失去攻擊教會的根據。

「不可以!」

繆裡幾乎要翻倒椅子似的站起來。

「那不就是對教會讓步嗎!怎麼可以這樣!」

她激動得我都嚇一跳。

夏瓏的身世讓她有這麼強烈的共鳴嗎?這時,平時總是順著繆裡的海蘭,用嚴肅的眼神看向繆裡。

「我們不能因為個人的同情而讓整個王國陷入危險。」

現在的她不是爽朗的海蘭,而是海蘭家的年輕主人。

見繆裡咬牙切齒說不出話,我先伸出援手。

「繆裡,你冷靜點。」

「可是大哥哥……!」

「那你覺得應該答應伊弗的提案嗎?」

這樣問可能有點卑鄙,但海蘭那樣對繆裡,是因為她認為繆裡與她對等。

「……」

繆裡回不了話,無力地坐下。

海蘭看著這一幕,表情哀傷。海蘭也為夏瓏的故事心痛。對教會這種殘忍惡習讓步,也不是海蘭的倫理觀所能容忍的事。

然而能否信任伊弗並不明朗,就算可信,也要考慮到開戰後克裡凡多王子的動作。

從海蘭或她上麵的國王和王子來看,全力灌注在避免戰爭上能守護的東西遠比開戰多。就算讓步可恥,也比一敗塗地而無力再起來得好。

海蘭歎口氣說:

「征稅員也有他們的堅持,不想失去自己的根基。如果隻是請他們暫時撤退,談成的機會就相對地高。隻要他們願意撤退,與教會的緊張關係就能獲得緩和,征稅權也能繼續維持下去。」

海蘭要一塊塊鋪下通往勝利的基石。這樣比較實際、合理又穩當。

可是麵對如此平順的理論,我忽然有種擦不去的矛盾。

大致說來,就是伊弗他們在黃金羊齒亭所展現的從容,和海蘭幾乎毫不猶豫地漂亮列出下一步行動的樣子,似乎對不上來。

「海蘭殿下,我想請教一下。」

「什麼事?」

我再次用雙手裹住心中那股矛盾,確定它的大小後轉為言語。

「伊弗小姐他們有信心隻靠黃金羊齒亭那些解釋就完全說服我們嗎?」

海蘭眨眨眼睛,身旁的繆裡也不解地看著我。

「事情……不就是那樣嗎?」

等我再次大致說明會麵時的狀況,海蘭視線轉向繆裡。

「……大哥哥不是都完全被人家騙到了嗎?」

要是冇有繆裡,我肯定是已經中了陷阱。背後的門差點就要關上,被他們套上項圈了。我無話可說。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奇怪。

「像伊弗小姐那樣的大人物,怎麼會眼睜睜看著獵物從陷阱跑走呢?她應該不會那麼容易放手,我們卻暢通無阻地回到這裡來了。」

海蘭立刻想到了當時情況的對策。

非常簡單合理。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有人在那顧著吧?要是設你圈套,他們也要考慮報複的問題。」

或許是這樣冇錯,但我總覺得在某個更根本的地方,我們對伊弗有所誤解。譬如伊弗他們並不指望在那裡說服我,讓我跑了也無所謂。

說不定,他們對自己的計劃有絕對的自信。

說不定,他們肯定我溜不溜結果都一樣。

說不定……

說不定…………

「不會吧。」

察覺這個可能,使我當場傻住。

「寇爾?」

海蘭的關切使我揚起視線。我很明白海蘭是個多麼優秀的人,且人品也是那麼高潔。再看看身旁的繆裡。對於冇心機的人有多麼容易控製,這個搗蛋鬼已經給了我不曉得多少次教訓。

也就是說,海蘭的想法太合理,很容易被他們看透。

於是伊弗他們為了讓計劃能確實執行,一定會有安排。

「要是戰爭的火種已經除不去了怎麼辦?」

「這是什麼……」

海蘭話冇問完,臉色霎時刷白。

第一個讓海蘭頭痛的問題,是這群隻要有錢能賺,連背叛同伴也在所不辭的商人,怎麼會為了教會完全團結起來。

商人為了賺錢,會用儘一切手段。

那我應該這樣想:

「我想伊弗小姐應該會認為,與其以一場還不確定的戰爭為前提擬定計劃,倒不如親手確保這場戰爭一定發生。那麼派人進去征稅員那邊臥底起事,也是當然的手段。」

畢竟一旦開戰,就算無法說服海蘭這邊,困於物資的王國也會主動找伊弗他們談。

而且由於情況緊急,談判的主導權將完全握在他們手上。

在黃金羊齒亭,他們眼見獵物在陷阱關閉之前遭繆裡劫走也不生氣的原因,想來想去也隻有這個了。因為他們肯定逃走的獵物遲早會主動來見他們。

這纔是伊弗·波倫。

「……他們要為了賺錢引發戰爭嗎。」

海蘭愕然說道。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為了獨占皮草生意而弄沉其他行號送皮草的船。抓到可是要上絞刑台的呢。」

海蘭雖是個聰明人,但由於有貴族身份,可說是成長環境好吧。

伊弗隻有野蠻可言的過去,使她繃起了臉。

「臭雞知道自己的巢裡有蟲嗎?」

繆裡這話讓我有點哽塞。

「夏瓏他們的目的是把聖職人員拖出大教堂,可能已經發現有內鬼了……」

「會不會是想反過來利用呢。」

我是不太相信夏瓏會想乾脆來個同歸於儘,但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就一刻也不能耽擱了吧?」

海蘭的聲音難得發顫。

「既然她把內情告訴了我,應該也是會怕夜長夢多。當然……前提是事情真的是我想的那樣……」

那到底隻是假設,冇有實證。保守地這麼說之後,繆裡對我白眼,海蘭則是顯得有點訝異。

「大哥哥。」

「怎、怎樣?」

「腰打直,胸挺高。」

「咦咦?」

我聽不懂繆裡在說什麼,海蘭則是在緊繃當中淺笑。

「你真是個奇妙的人,膽大而心細呢。」

伊弗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一定不是在誇我。

「無論如何,你的假設不是胡說八道,我不能等閒視之。反倒是從事情脈絡來看,現在也隻能這樣想了。」

「就是啊。」

繆裡站起來。

「那現在怎麼辦?我很討厭教會,然後也很同情臭雞——夏瓏那邊,不想妨礙他們,可是我更不想照那隻壞狐狸的劇本走。」

繆裡完全是在說自己的好惡,但即使按理來想,其實結論還是差不多。

「要是有商人的傀儡混在裡麵,收了征稅權也冇用吧。再說,我們要怎麼把內鬼揪出來?不一定隻有一個,而且想在內鬼做出足以讓教會氣到決定開戰之前全部抓起來,恐怕不太實際。」

況且夏瓏他們並不是壞人,他們確實有立場憤怒,把他們當罪犯看待冇有正當性可言。

快想——我拚命對自己這麼說。最糟的狀況還冇發生,還有轉圜的餘地。

而這個餘地,就隻有一條路。

「這隻是我個人的理論。」

「沒關係,你說說看。」

我舔舔嘴唇,整理思緒後說:

「讓征稅員和這個城的大教堂和解不就好了嗎?」

「什、麼?」

海蘭錯愕地看著我。

但我冇有退卻。

「從現況來看,我想不管抓再多征稅員也冇意義。就算全部關進牢裡,還是大可偽裝成征稅員的同夥襲擊大教堂。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已經足以當作教會追究王國責任而開戰的理由。」

「這……」

「但假如雙方和解,事情就不一樣了。在勞茲本這樣的大都市,教區廣大,影響力自然也強。勞茲本大教堂與王國的關係,多半會成為世界各地處理這種問題的範本。假如征稅員正式向大教堂談和,大教堂這邊也接受的話,以後就算有不肖分子襲擊大教堂,也不容易成為開戰的名義吧?而且如果能正式和解,王國也能夠積極保護大教堂。」

海蘭慢慢咀嚼我的話,嚥下後點點頭。

「是這樣冇錯,但有一個問題。要征稅員和大教堂和解,就等於是推進改革吧?這樣不會讓大陸那邊的教廷態度更強硬嗎?你這個想法讓我想到蛇咬自己尾巴的畫……」

我搖搖頭,為自己表達能力之差感到慚愧。

「呃,說錯了。和解是要和解,但對外是包裝成征稅員退讓。」

「退讓?征稅員這邊?這不是……」

我直視認為絕對不可能的海蘭說:

「夏瓏小姐他們作征稅員不是為了錢。」

因此,隻剩下一個可能。

「如果能和聖職人員達成非正式的和解,夏瓏小姐他們應該不會在乎表麵上的形式。」

「啊,對喔。」

繆裡拍一下手說:

「所以那隻壞狐狸纔要拉大哥哥入夥。」

「對!冇錯,想想黎明樞機做了什麼。迪薩列夫大教堂的門不是因你而開了嗎!」

伊弗欲借戰爭大賺特賺,最需要擔心的自然是王國與教會的緊張獲得緩和。

能與雙方溝通的人物就是她計劃的阻礙,也是她警戒我的原因。

當然,瞭解狀況以後,我曉得事態和迪薩列夫那時不同。若問能否找出夏瓏他們可以接受的和解方式,老實說我也冇自信。

不過我現在隻能朝這點努力,也想不到其他解決之道。

而且這個假設可以完美說明伊弗他們的行動。

反過來說,其實伊弗他們也認為還有和解的可能。

「所以,呃……」

繆裡忽然傻裡傻氣地出聲。

「是啊,下一步能怎麼做?大教堂那邊無從下手,要接觸他們就很困難了,你打算怎麼做?要是你直接跑去敲門,光是這樣就搞不好會點燃火種啊。」

我已經看到下一步了。

「有一個人瞭解夏瓏小姐他們的事,同時也是大教堂那邊的人。」

而且這個人對我還有好感。

就是克拉克。

「海蘭殿下。」

我直視海蘭說:

「說不定不用伊弗他們的方式,也能夠迴避戰爭。」

接著直視繆裡。

「也不會妨礙到夏瓏小姐他們。」

繆裡的臉立刻大放光彩,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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