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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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幕

鳥中之王——鷲,高高在上地睥睨我們。

用喉嚨低吼著瞪著鷲的,是有森林之王——狼血統的少女。

對瞪一眼就能馴服街頭野狗的繆裡來說,叫她狗是最大的侮辱。

「你說誰狗啊,臭雞!」

繆裡露出獸耳獸尾罵回去,而夏瓏高挺著胸,不可一世地俯視我們。

繆裡的尾巴跟著膨起來,我趕緊介入她們之間。

「教會的狗,是指異端審訊官嗎?」

夏瓏膨起羽毛,歎息似的顫動。

『還裝蒜。』

「混蛋!給我下來!臭雞!」

我按住一下子抓狂起來、準備把她大卸八塊的繆裡的肩,回答:

「如果我是異端審訊官,你要怎麼解釋繆裡的耳朵跟尾巴?」

非人之人被教會稱為惡魔附身者,一發現就要送上火刑台。

而異端審訊官的工作,無非就是揪出異教徒或異教的神祇。

『很簡單。隻要帶隻狗,就能輕易分辨我們這樣的人,還可以讓我們放鬆戒心,根本一石二鳥……一石二狗吧。』

「喂!說我是狗——唔嘎!」

繆裡尾巴脹得更大,想爬牆撲上去咬似的衝出去。我趕緊從背後捂住她的嘴,壓製在懷裡掙紮的小狼,但視線始終在夏瓏身上。

「夏瓏小姐。」

我喚她的名字,聳聳肩說:

「能請你不要演戲了嗎?」

「唔嘎……唔嘎?」

懷中的繆裡安分下來,耳朵不解地拍動。

「如果你真的懷疑我們是異端審訊官,哪還會現出真身來問這種事呢?」

『……』

夏瓏冇說話,目不轉睛地直視我們。

「或許你曾經真的懷疑過,可是早就確定不是了吧?」

他們這些征稅員要向王國內的教會征收財產,遭教會設法妨礙並不足為奇。收到伊蕾妮雅的信又聽說過黎明樞機的事也保持懷疑,即表示這是需要如此謹慎的事。

然而她的行為卻有所矛盾。

「你特地用這副模樣來到這裡,是為了彆的事吧?」

『算你有點腦筋。』

夏瓏張開翅膀用力拍幾下,降落到禮拜堂角落的櫃子上,視線算是配合我們的高度。

『最早,我是猜想你是不是奴役她,逼她替你做事。狗這種東西教一教就會聽話了吧?』

「什麼!」

又被說成狗,氣得繆裡尾巴大脹。她雖然有些成熟的地方,卻還是很容易上這種淺白挑釁的鉤。

夏瓏總歸是隻鳥,冇什麼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總覺得她是在拿繆裡尋開心。

「夏瓏小姐。」

我勸阻性地叫她,而她聳肩似的抖抖尾羽說:

『接到鳥同伴的報告以後,我從入港之前就在監視你們了……受不了,你們的一舉一動真教人看不下去。』

夏瓏不敢置信地說。

鳥的視力和狼的嗅覺一樣,完全不是人類能比。來到勞茲本的時候,船的上空的確總是有海鳥盤旋。

想到我和繆裡那些冇戒心的互動都被人看見了,讓我突然想找洞鑽。繆裡反而得意地挺起胸膛摟我的手,夏瓏看了很受不了地彆開臉。

「夏瓏小姐,在你誤會什麼之前我要先講清楚,繆裡是我大恩人的女兒,我都是把她當妹妹看待。」

「大哥哥真怕羞。」

即使鳥缺乏表情,夏瓏還是用半張的嘴清楚表現出她的無奈。

『人獸殊途,你還是彆太期待的好。』

「什麼!」

對於這一吼,夏瓏隻是彆開臉簡單帶過。

『無論如何,這隻狗怎麼看都是隻被豢養的狗。雖然覺得不可能,但最後還是冇能撇清我的懷疑。』

又被說成狗,氣得繆裡齜牙低吼。手用力過頭,抓得我的手好痛。

『可是……我叫她狗會氣成這樣,表示她還冇失去我們的尊嚴,不至於是狩獵的領頭狗。』

夏瓏的挑釁似乎也是為了試探。

「能撇清疑慮真是太好了。請恕我重申,我們並不是教會的人。當然,也不是完全敵對。我們的目的是改革教會,不是打垮教會。」

『你是敵是友還很難說吧。儘管你帶了條狗,信仰看起來卻是貨真價實。』

繆裡的眼睛又尖起來,我急忙先安撫她再回答:

「世間萬物都是神的造物。因此,我一向都是給予世間萬物平等的愛。」

「不可以平等!」

繆裡立刻插嘴,夏瓏的身子膨脹起來。

「拜托喔,繆裡……」

「平什麼等,一定要我最多才行!」

這是引用自聖經的製式答覆,但這種話她根本聽不進去。

在我為吼個不停的繆裡頭大時,夏瓏喃喃地說:

『……這就是黎明樞機啊……』

即使她說得很失望,我也不會生氣。

「老實說,我也覺得自己完全配不上這個稱呼。」

『可是這個稱呼已經跟著你了。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已經站在了這個立場上。』

海蘭也說過這種話。王國與教會膠著多年的對立狀態,正轟隆隆地移向下個階段。

原因不是彆人,就是我。

「……隻能接受嗎。」

『對。拱心石太軟弱,無論什麼橋都要垮。』

的確冇錯。

『況且——』

空中的獵人雙目一亮。

『如果你踏不定立場,任誰都能輕易利用你。你可以是我的敵人,也可以是朋友,這是最麻煩的。』

「敵人啦!誰要當你朋友啊!」

繆裡大叫,對夏瓏吐舌頭。

夏瓏就隻是像鳥那樣歪頭。

「我知道自己的立場比較複雜,可是瞭解過城裡的狀況……不,應該說王國的狀況以後,我想你對我也是亦敵亦友。」

我稍停片刻,與那麵無表情的視線對齊焦點。

左右這城市命運的金三角之一。

奉王國特權行動的征稅員公會副會長,就是這夏瓏。

「你們知道自己的征稅行為可能會勒死王國吧?」

綜合海蘭的說法,結論就是這樣。

教會知道我們處於劣勢,要吹響反擊的號角。畢竟坐視不管,王國內所有教會的財產可能會全部遭到征稅員冇收。

開戰的選項不時鮮明閃動,替夏瓏等征稅員稱腰的克裡凡多王子,說不定就是在等這種時候。藉由征稅權逼迫教會開戰,趁舉國大亂時篡奪王位……

如同眾多複國故事所示,混亂總是下位者崛起的好時機。一個在偏鄉溫泉旅館工作的一介草民,不知不覺就被人冠上黎明樞機這麼一個誇張的稱號。

但若開戰而導致外國商人停止所有貿易行為,前所未有的悲劇就會降臨在溫菲爾王國全體百姓身上。要是再發生內戰,肯定是慘不忍睹。

夏瓏明白自己在做這種事的幫凶嗎。

還是她和海蘭說的一樣,是刻意為之?

「我希望匡正教會的弊端,同時也希望人們能過和平的生活。」

於私,我也想幫助海蘭這個朋友。一旦克裡凡多王子掀起內戰,海蘭就要為了保衛國家而被迫與自己該守護的人民乾戈相向。

且萬一輸了,曆史已經告訴我們敗將會有何下場。

「夏瓏小姐,你說你想要我的協助、我的名氣。難道你說這種話隻是為了征稅,不顧王國會變成什麼樣嗎?」

無論我在其他方麵如何丟人,對於自己的信念,我還是挺得起胸膛。

正麵質問夏瓏之後,她接受挑戰似的也挺高胸膛說道:

『你以為我們是為了錢嗎?』

征稅員要競標征稅權,靠才乾收取稅金才能賺錢。

心裡一怔,是擔心海蘭說對了。該不會征稅員真的是聽從克裡凡多王子的計策,擔任逼迫教會宣戰的先鋒吧?

若真是如此,夏瓏就擺明是我的敵人了。

『光靠錢能夠凝聚我們嗎?我們有更重要的目的。』

夏瓏大張雙翼,貓伸懶腰般拍動幾下。

經過一段沉默以後,夏瓏說出的話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我們的目的,是向教會複仇。』

「……複、仇?」

雖很意外,但夏瓏不是人類,不難想象她受過怎樣的迫害。

隻是這樣會產生一個問題。

「你憎恨教會……我也想得到幾個原因。那麼,我在港口看到的那些征稅員也都是非人之人嗎?」

如果是,那就是繆裡說的那樣。夏瓏聽了不耐地眯起眼。

『是的話,我們直接殺進大教堂就好了,可惜非人之人隻有我而已。我們全都是因為憎恨教會才團結起來,不管是不是人,要凝聚我們這樣四處飄泊的人,冇什麼比共通的仇恨更有力。』

這樣的解釋反而讓我的疑問更大,我想不到夏瓏和其他征稅員會有什麼共通的仇恨。

但恨有多深,倒是馬上就感受到了。她的語氣充滿了烈火般的憎恨,眼神卻十分冷靜。

繆裡雙腳擺放的位置,也彷彿隨夏瓏的氣勢而改變。

夏瓏的行動不是一時衝動之舉。

所以不是憤怒,是憎恨。

『你擔心戰爭爆發,而我們當然也知道這個問題,也知道我們恐怕就是火種。可是,我們一點也冇有因此停止征稅的意思。我們所為的不是錢,也不是作我們後盾,似乎在策劃些什麼的王子,就隻是要向教會複仇,而征稅權不過是個工具而已。就隻是因為冇彆的手段,纔會去競標征稅權。』

羊女伊蕾妮雅也是拿征稅權作工具。

『你知道當無視王權拒絕繳稅的罰責是什麼嗎?』

「……絞刑吧。」

當然,王國不會對教會宣判絞刑。

但王國也有麵子要顧,這讓他們有充足名義攻打教會。

他們的權威足夠與教會相戰。

「但是……無論複仇對你來說有多麼重要,也不能因為個人的事拖整個王國下水吧?」

情感的重量,不是天平可以計測。然而隻要是以聖職為誌的人,任誰都不會認同複仇。更彆說一旦引起戰爭,會使得無數人的生活遭受威脅。

而夏瓏似乎也不是不懂。

『我不想跟你爭這種事,直接讓你瞭解比較快。』

「……讓我瞭解?」

『對。』

夏瓏這次優雅地展翅飛起,越過我們頭頂,停在禮拜堂出口邊的長椅上,視線高度比我們還低。

『再怎麼說,教會都冇有擁護的價值。你想匡正弊端是吧,那我們可以跟你說,除非把他們拖到街頭吊死,讓他們徹底毀滅過一次,否則他們永遠改不了吃屎。』

如果隻有夏瓏一個非人之人這麼想,冇什麼好大驚小怪,可是她說征稅員公會的人全都對教會有共通仇恨。儘管我完全想不到,聽聽她怎麼說也不遲。至少夏瓏是說要讓我瞭解。

她願意談,自然是再好不過。

「那我就聽你說吧,不過我還是可能設法阻止你。」

「如果你敢利用大哥哥,我就把你咬死!」

夏瓏輕瞥繆裡說:

『我不會強迫,畢竟我們怎麼樣也不會停手。』

換個角度看,這樣吃定人的態度也可說是一種誠實。

我廢話不多說,直接點頭。

遭忽視的繆裡自個兒在一邊低吼,我簡單摸摸她的頭,要她安分點。

「那你要怎麼做?」

禮拜堂是可以自由進出的地方。早禮拜時段早就過去,距離晚禮拜也還有一段時間,但還是可能有人進來。

『我要讓你看一個地方,到那裡比較好說。』

「那麼——」

我說到一半改口。

「如果你想在空中帶路,恐怕不太方便……」

路上非常擁擠,我可追不上飛鳥。繆裡或許冇問題,不過我相信自己一定會跟丟。

『不用擔心。幸好你穿的是禮兵的衣服。』

「?」

纔剛這麼想,夏瓏再度輕巧起飛,停在令人非常錯愕的地方。

「嗯啊!臭雞!混蛋!給我下來!」

「夏、夏瓏小姐?」

夏瓏竟停在我肩上。

『禮兵肩膀上停隻大鷲,一看就知道是高貴人家的人,任誰都會讓路。』

或許真是這樣冇錯,不過她是看著牙咬得吱吱響並低吼的繆裡這麼說的。她肯定是在拿繆裡尋開心。

覺得這樣鬨過頭而想請她下來時,她又說:

『而且如果我用人形在外麵走,容易惹來不必要的衝突。你想看到貿易商公會那些白癡又來找碴嗎?想想我怎麼不直接去找海蘭殿下吧。』

「啊。」

夏瓏畢竟是征稅員公會的副會長。考慮到這些問題,想在街上自由行動,還是維持鳥形站在我肩上最合適。

『知道了就快走,我帶路。』

夏瓏踏實腳下似的踩了一、兩下。

不知是衣服質料好還是力道得宜,她又大又尖的鉤爪冇有刺痛我,也感覺不到什麼重量。不時擦過耳際的羽毛又滑又軟,但說出來恐怕繆裡會氣得眼睛瞪到要掉出來,就不說了。

現在她就已經惡狠狠地瞪著我右肩上的夏瓏,還刻意牽我的右手,大概是為了一有風吹草動就把她撕成碎片吧。

「那就請你帶路了。」

就算我的聲音顯得有點疲憊,神也應該會原諒我吧。

人的外表非常重要。

我很明白這件事,但變化明顯成這樣,感覺實在很奇妙。

由於會養獵鷹的無疑是領土廣大的貴族,冇人敢擋身穿製服,肩上有隻大鷲的人。

就連像水蛭一樣纏人的叫賣小販,都怕惹禍而主動讓路。

夏瓏對街道上的事毫不在乎,就隻是望著天空,不時低語要我轉彎。

繆裡還是很不高興,不過夏瓏也不會在這情況下繼續鬨她,冇多久就瞪不下去,臭著臉走她的路。

夏瓏最後帶我們來到的地方,位在錯綜巷弄的深處。我們從大道進入住宅密集的區域,經過兩口都有女人聊天洗衣打水的井,跨過在小菜園曬太陽的放養豬,穿過兩個成人要錯身都恐怕有困難的窄巷,來到一棟老舊建築前。

「就是這裡嗎?」

夏瓏冇回答就飛起來,進入二樓敞開的木窗中。

「……這裡離先前那個教堂很近耶,為什麼要帶我們繞這麼多路?如果是要讓我們記不住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可是狼耶。」

繆裡的氣已經消了很多,但依然緊皺著眉頭說。

「可能是因為這個城很古老,有很多死巷吧。」

當地人搞不好會直接穿過人家的中庭或廚房抄近路呢。這裡是當地人的生活空間,基本上旅人不會進入。

站在這裡,讓我覺得全身的聲音都要被周圍的寂靜給吸走,遠處不時傳來的嬰孩啼哭讓人覺得很放鬆。正覺得彷彿身處紐希拉的森林時,門另一邊傳來喀喀聲。

「進來。」

開門的是穿上簡樸服裝的人形夏瓏。

彆人家總有特彆的氣味。

一開門就撲鼻而來的生活氣息,搖醒我久遠的記憶。

「這裡是孤兒院嗎?」

夏瓏用鳥一般的平板表情吊起一眉。

「這麼快就看出來了?」

「我小時候是流浪學生嘛,經常受這類機構的照顧。」

我是從不輸紐希拉的深山小村離家出走似的踏上求學之旅。現在想想,當時真是無知得可怕。家裡不是貴族或有錢人的流浪學生,全都跟孤兒冇兩樣。

所以我反覆求助於照顧窮人或失依者的機構,而這裡的氣味很像孤兒院。

「還以為你是好人家的少爺呢。」

她似乎對我有點改觀,不過我能活到今天純粹是幸運罷了。

「無所謂。你猜得冇錯,這裡正是孤兒院,但不是誰都收。」

「是像……聖路馬利亞療養院那樣?」

那是著名的修道院設施,會免費收留罹患特殊病症,必須躲避視線過活的人。世上還有幾處這樣的設施。

夏瓏關門上鎖,收起要踏上走廊的腳,首度露出笑容。

那是覺得諷刺又悲哀的笑容。

「我們不是慈善家,救的是小時候的自己。」

「小時候的……?」

夏瓏冇回答,往走廊另一頭前進。

這房屋很老舊,到處都有破損,但也看得出來每天都有打掃。一路經過的房間都很冷清,不隻冇傢俱,連門板都冇有,可以直接看進去。

夏瓏停在像是倉庫改建的房間門口,隻見房裡有幾個孩子圍著一名大人,坐在乾草堆上很專心地用木板寫東西。

「抱歉,你在上課啊?」

我從對房裡說話的夏瓏背後看進去,和年紀與我相仿的青年人對上眼。他的氣質很好認,一看就知道是聖職人員。從服裝來看,大概是直接接觸人民生活的低階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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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快上完了……你又是被什麼風吹來的,很少在這時候看到你。還有……請問這位是?」

不知不覺地,不僅是青年,整個房間的孩子都在看我。

而且還帶著負麵的緊張。

我疑惑片刻纔想起自己現在的服裝。

「你們放心,他不是官差,也不是教會的人。不是壞人喔。」

夏瓏最後再補充:

「至少現在不是。跟我來。」

見她動下巴示意,青年不解地點點頭,便讓坐在周圍的孩子們午休,孩子們立刻為提早下課歡呼,跑出房間。

他們年齡不一,全都不掩好奇地往我看,最後進了另一間房,那裡大概是餐廳吧。其中有的還在吸手指,被像是姐姐的孩子牽著走。

目送他們離去後,周邊似乎突然靜了下來。

「我不喜歡小孩。」

夏瓏雖這麼說,表情卻變得平靜了點。

「這個客人呢,就是黎明樞機。」

「咦!」

叫的不是青年,就是當事人我。

即使不是秘密,這種事也該有個順序纔對吧。

而且眼前的青年無疑是聖職人員。現在溫菲爾王國每個城鎮的教堂都是大門緊閉,禮拜堂開門休業吧。這小教區禮拜堂的教會徽記也已經撤走。

不能執行聖務,就表示不得收取聖祿,聖職人員將失去收入。我想他在這裡教書,大概是為了餬口。

他們的窮困,我有一部分責任。我既是敵人也是朋友,不曉得他會怎麼譴責我。

就在我緊張地吞吞口水後。

青年臉上忽然堆滿笑容,推開夏瓏逼過來,緊緊握住我的雙手。

「那聖經的俗文譯本就是您翻譯的?」

「咦?」

「我聽過好多您的事蹟啊!不過那種傳聞還比不上我拿到俗文譯本草稿抄本那時候,簡直就像終於重見光明一樣!這就是我們未來司牧的方法!」

他握著我的手上下搖晃,嚇得我都茫了,但至少他對我冇有敵意。

接著青年帶著滿麵笑容與興奮,放手對一旁的繆裡恭敬鞠躬,也與她握手。繆裡略顯驚訝之餘,也愉快地微笑。

聽到夏瓏的乾咳,青年才發現自己興奮過頭,赫然挺直背脊。

「抱、抱歉失態了,我是克拉克……克拉克·柯曼達。現在是勞茲本大主教區第十二小教區的助理祭司。」

這次他慢慢伸出右手。

見到他手上的筆繭,我想起了禮拜堂的書。

「我是托特·寇爾,身份……跟流浪學生冇差彆。人家叫我黎明樞機,其實我也很尷尬……不說這個了,禮拜堂那本書該不會是你留的吧?」

克拉克臉上又立刻堆滿笑容。

「對呀。」

那張笑容既自豪又親切,同時也帶著令人想幫幫他的柔弱。繆裡曾說以聖職為業的人都在某個地方少根筋,我也以為是這個緣故,但夏瓏告訴了我原因。

「這傢夥冇聖祿能領以後,自己都冇幾塊麪包能吃了,還把錢全部拿去買紙和墨水,到處給城裡的禮拜堂發那本書。如果你和大教堂的人敵對,那克拉克算是你的同伴吧。」

夏瓏的介紹讓克拉克露出靦腆又尷尬的笑。

既然有這種事,那麼從克拉克身上感到的柔弱,說不定是來自身體虛弱。

我這才注意到他皮膚無光,顴骨浮凸。穿寬鬆的衣服,說不定是為了掩飾瘦弱的身體。

「彆這樣說嘛,夏瓏。最近教區的人時常會拿東西給我,不愁吃的了。」

「看不出來耶。你把多的都分給孤兒院以外的窮人了吧?」

「呃,這個嘛……對了,我也不是大教堂的敵人啦……」

他說得很心虛,還彆開眼睛。

夏瓏歎口氣,對我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但總歸是我在教會這邊找到的少數同伴。他也會來這間孤兒院教他們讀書寫字。」

我看看夏瓏和克拉克,再往繆裡瞥一眼。

繆裡在克拉克的教室裡好奇地到處看,注意到我們的視線也不警戒。看來夏瓏和克拉克不像是預謀要對我不利。

「請問這裡是怎樣的孤兒院?是哪所修道院的附屬設施嗎?」

救濟院、療養院、養老院、孤兒院。

會設立於城鎮或城鎮近郊的這些設施,大多是附屬於教會或修道院。

夏瓏這個鷲的化身是要從教會手中搶奪財產的征稅員,又聲稱要把教會的人拖出來吊死,在這種地方自由出入感覺有點怪。

「不是,這裡是私立的。我和幾個征稅員各攤一點費用,剩下的都是靠克拉克的人望募來的捐款。」

真想不到。

視教會如蛇蠍般厭惡的夏瓏,卻和小教區的助理祭司在這裡養育小孩,還說這是在救以前的自己。可想而知,來到這裡的孩子都和夏瓏等征稅員有共通點,可是我還是想不出能夠連貫這一切的理由。

所以我疏忽了。

我和繆裡說的一樣,完全看不見這世上黑暗的部分。

「這裡的孤兒,都是教會的遺孤。」

夏瓏的話使克拉克欲言又止,最後低下了頭。

統領征稅員的鷲之化身大概是非常憤怒,歪嘴冷笑著說道:

「包含我和征稅員在內,這裡的全是所謂聖職人員的『外甥』和『侄子』。而且還是怕惹麻煩趕出來的。」

我連呼吸都忘了。不隻是因為絲毫冇想到這種可能,也是因為同時完全理解了夏瓏他們征稅員的行動。

我當然知道教會有這種惡習,而且是眾所皆知。表麵上不能娶妻的聖職人員大多數私底下有妻兒家庭的事,早就是公開的秘密,誰也不認為是秘密了。

繆裡一直死皮賴臉地嚷嚷著要作我的新娘,一部分也是因為知道這個惡習吧。

但這麼一來,夏瓏這個人的存在就具有了非常特殊的意義。因為她是非人之人,是聖職人員打破戒律而生下並捨棄的私生女。

「這樣你明白我為什麼想把他們絞首示眾了吧?」

任意生下,任意丟棄。

嘴上卻滿是純潔、清貧、虔敬。

憎恨。夏瓏是這麼說的。這樣我也懂他們為什麼要當征稅員了。

征稅員是外地人纔會接的工作。無依無靠的孤兒長大了,到哪個城鎮都抬不起頭。即使是征稅員這樣惹人嫌的工作,有得接就要偷笑了。他們因出身而要比彆人辛苦數倍才得以倖存,這樣的人見到城鎮教堂裡滿口福音的聖職人員過好日子,會作何感想。

而且,夏瓏更特殊。

繆裡是母親賢狼赫蘿與人類羅倫斯所生,這對夫妻感情好到在充滿音樂與歡笑,凡事樂觀的溫泉鄉紐希拉帶來更多笑聲。

但這種奇蹟不可能遍地都是。

我不想讓繆裡看見的黑暗麵實例,就在眼前。

「黎明樞機。」

夏瓏低語這個稱號,寧願餓肚子也要分抄聖經俗文譯本廣發出去的克拉克也抬起頭來。

「把你的力量借給我們吧。」

她真摯的視線和言語,使我動彈不得。

「讓我們打垮**至極的教會。」

在靜謐的深巷中,夏瓏的聲音顯得更靜更沉。

突顯出她的憤怒和憎恨有多深。

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服。

「你說,王國可能因為我們和教會開戰。」

「這……」

「聽著。可能是這樣冇錯,而王國的百姓也會因此遭遇不幸。但是,如果能就此打垮教會,這世上就再也不會有我們和這所孤兒院裡的孩子這樣的人了。這不也是伸張正義嗎?」

她不是為了私慾而行動。

夏瓏也有她的大義名分,和嘗過同樣辛酸的眾多夥伴。

她的行動有憑有據,也有正義。

「還是說——」

夏瓏看看腳邊,再眼神淩厲地看來。

「你要站在教會那邊,妨礙我們嗎?」

她的右手有令人不安的動作。

帶我到這裡來看他們的傷口,除了想掏心掏肺地說服我,會不會是還能在我拒絕時神不知鬼不覺滅口呢。

夏瓏所說的,不是對話可以解決的問題。

當然,我也不會為了脫身而敷衍哄騙。

在雙方都為下一步屏住呼吸時,遠處房間傳來碰一聲像是人摔在地上的聲響,晚一拍後是孩子的哭聲。

「……」

孩子一發不可收拾地大哭,其他孩子哇哇呀呀亂成一團。

十分地足以衝散火藥味。

「夏瓏,我去看一下孩子。」

克拉克拍拍夏瓏的肩,用眼神對我致意後往裡頭走遠。

看樣子,說不定克拉克也有阻止夏瓏的意思,而夏瓏也希望克拉克阻止她吧。然而兩者都隻是猜想就是了。

感覺上,他們就是如此心靈相通。

「喂。」

這時,想不到是繆裡插話了。

「喂,臭雞。」

這使得夏瓏望著克拉克去向的眼神又銳利起來,往繆裡瞪,但繆裡一點也冇退縮。

「也跟我們說說你的故事嘛。」

「……」

繆裡握起我的手,對沉默的夏瓏說:

「雖然我家大哥哥幾乎什麼事都靠不住,不過有時候還是很有用的啦。」

被損的我擺起臉色,她還得意地嘻嘻笑。

「而且他基本上還是站在我們這邊,不過主要是站在我這邊喔!」

先不論何必在這時候強調主權,繆裡這番粗簡的介紹倒也不假。

我乾咳一聲重整情緒,對夏瓏說:

「夏瓏小姐,我不打算說服你,也無法完全同意你的目的……也就是血債血償這件事。可是我好歹是也想匡正教會弊端的人,即使無法完全協助,也能幫上一部分。或者說——」

「至少再怎麼樣都不會妨礙我們嗎?」

我也冇有單純到立刻同意這個問題,畢竟王國的未來恐怕就係在這上頭。

見我不說話,夏瓏注視我片刻後受夠了似的歎息。

「無論如何,就算我想硬來,這條狗也不會準吧。」

「狗你的頭啦!臭雞!」

她們倆感覺就像街頭不時會上演的野狗鬥烏鴉,但兩邊當然都不像是認真的。

「那我就說吧。能博取一點同情,也比較容易說服你們。跟我來。」

夏瓏用下巴指指窗外。

「這時候中庭有太陽,正適合狗。」

「吼嚕嚕嚕嚕。」

繆裡頗為認真地低吼起來。我摸頭安撫她,一起到屋外去。

說客套話也稱不上優美的樓房相持相依,圍成一圈。

這箇中庭也不太像中庭,就隻是房屋剛好圍出來的空間。不過的確是灑滿了陽光,還種了點花花草草,小鳥無憂無慮地在草叢裡不知啄些什麼。

「你們幾個,閃一邊去。」

夏瓏揮揮手,鳥兒就全飛走了。看來不隻是伊蕾妮雅,籠絡小動物是非人之人在城鎮中生活的常用手段。

「好了,該從哪說起呢。」

她坐在像是專門給人曬太陽用的木箱上這麼說。木箱隻剩一個,我想留給繆裡,結果她手一拉就要我坐下,然後她自己理所當然地坐我大腿上。

明明舉動像個愛撒嬌的女孩,腦筋還是很機靈。

「你娘怎麼了?」

繆裡一開口就刺中要點,讓夏瓏不禁睜大了眼。或許是也覺得從這講起比較省事吧,她聳聳肩說:

「我的母親是擁有美麗金翅的黃金鷲。」

「是喔~金翅啊……」

稱夏瓏為雞的繆裡似乎還是覺得擁有金色羽翼的鷲非常迷人。夏瓏對這個反應有點不解,但並不反感。

「後來不曉得出了什麼事,總之她和教會的聖職人員發生關係了。至少還和平相處了一段時間。」

禁止娶妻的聖職人員,竟與非人之人相戀。

這種事會被吟遊詩人編成怎樣的歌呢。

「可是那些人為了升官,會想儘辦法掩飾自己的汙點。如果是鄉下小鎮的教會,裡麵的老大地位就好比小國之君,冇這個必要。不過在這麼大的城市,那是一定要做的事。」

想從小教區升遷到大教區,不隻是住所,幾乎所有一切都要改變。若需跨越城牆,還得申辦身份證,有小孩就得弄清父母是誰。

「當然,那些人早就習慣聯合做那種肮臟事,割捨礙事的母子跟吃飯喝水一樣。他們會把洗禮名簿上的嬰兒篡改成彆人,然後在下葬名簿捏造一個丈夫,一個良人先走一步的帶子寡婦就這麼誕生了。在官方證書上,這對母子和真正的父親之間再無瓜葛,切得乾乾淨淨,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聽了這些話,腿上的繆裡扭身看我。

一副「不會吧?」的詫異眼神。

「純以檔案來說……是做得到冇錯。」

如同換個裝就能改變他人目光,紙筆也能輕易改寫一個人的背景。

「然而紙包不住火,況且當地人其實也都會知道真相,流言很容易就會傳開。再說,當聖職人員的情婦可以過好日子,周遭的態度自然冷淡,冇有他們的棲身之所。最後在當地或相關地區都待不下去,隻好遠走高飛。但這樣問題又來了。」

夏瓏歎口氣,垂下肩膀。

「小孩是個麻煩。就算有身份證,城門關卡的守衛也會懷疑她為什麼大老遠帶著小孩來到這裡,是不是丈夫犯了重刑,或是不守婦道被丈夫休了什麼的。要不然……就是被教會或貴族拋棄的情婦母子。」

她抬起頭,眯著眼仰望太陽並繼續說:

「大部分母親會身心俱疲,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後把孩子留在教堂或修道院門口一走了之。明明是被教會害得這麼慘,最後還是隻能靠教會,有夠諷刺。」

「怎麼這樣……」

這種淒慘的事,不是紐希拉最佳夫妻的女兒所能想象的吧。

「那你娘……也是這樣?」

繆裡這次冇叫夏瓏雞。

夏瓏看著繆裡聳聳肩。

「那所孤兒院裡的孩子,每個都有差不多的故事。克拉克是比較聰明,被父親當『外甥』留下來,最後當了個小小的聖職人員,但我和我母親就冇那麼幸運了。她畢竟是翅膀可以圍住一整間房子的巨大黃金鷲,冇辦法去森林裡打獵養我。如果她把森林裡的野獸抓一抓,賣給皮草商或肉販就能賺到一大筆錢了吧。」

會這麼說,就是冇這種事。

「她活了很長的時間,知道找人類作伴會是怎麼回事。她無法掩飾自己不會衰老,說出自己的身份,跨越雙方的鴻溝牽起我父親的手。她就是這麼相信他。可是、可是……」

夏瓏的眼忽然黯淡無光,眼中的憎恨在日光下更為顯著。

「那傢夥卻背叛了我的母親,隻為了升他的屁官。」

繆裡這次扭動,是被她暴露的憎恨逼退了吧。

「我母親從此再也無法忍受人類社會,聽說是留下我之後就往西方大海飛走了。」

眼中的憎恨淡去,轉為傷悲與哀愁。

但夏瓏話裡有個字眼引起我的注意。

「『聽說』是什麼意思?」

夏瓏抬起頭,無力地側傾。

「當時我還隻是嬰兒,事情都是從收養我的羊老頭聽來的。而且那個老頭偏偏還是在修道院養羊,好像我們再怎麼掙紮,都逃不出教會的網一樣。」

所以她要放火燒了整張網。夏瓏的恨也像揪結的網,困住了她。

另一方麵,我也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小。

「你說的羊該不會是黃金羊吧?」

夏瓏坦然表露她的驚訝。

「你也認識哈斯金斯?」

「看來每條路都是彼此相連,總有交會的一天呢。」

我習慣性引用聖經的句子,讓夏瓏哼了一聲。

「那你娘是飛到伊蕾妮雅姐姐說的西方大陸去了嗎?」

「啊?喔,你說那個啊……西方大陸的事,都是這個王國和大陸西部沿海居民自己在傳的。羊老頭也是為了堵我的嘴才那樣說的吧。我纔不信。」

夏瓏冷淡的態度讓相信西方大陸存在的繆裡不太高興。

「鯨魚伯伯跟我說過,那不是不可能的事。」

「……什麼?」

「可是鯨魚伯伯也遊不過去,他也不想去就是了……」

夏瓏掃興地歎息,但繆裡還冇說完。

「可是他還說,海底很深的地方有難以置信的超大腳印,而且明顯是往西方走喔。」

「腳印?」

繆裡站起來說:

「應該是獵月熊。」

那是非人之人都一定聽過同伴們提起的,傳說中的災厄。

夏瓏眨眨眼睛,一時啞口。

「……唬我的吧?」

「你是說我騙人嗎?」

眼看她們又要互瞪起來,我緩頰說:

「歐塔姆先生不會說冇有根據的話。」

鯨魚的化身歐塔姆也是個硬脾氣的人,相信他是從不說謊。

「……西方大海儘頭的大陸啊……」

夏瓏煩悶地呢喃,皺起眉頭。

她的母親飛向了西方大海,而傳說中海的儘頭有塊大陸。往西方飛很有可能是哈斯金斯善意的謊言。

但我也不是無法體諒夏瓏一口否定的心情。

因為她的鷲形儘管優美勇猛,也還是普通的鷲,和繆裡一樣在森林見到了也不會驚奇。她知道憑自己的翅膀怎麼也飛不到大陸,而憧憬不可能的事是愚昧之舉。若不是愚者,心裡一定會很苦。

伊蕾妮雅或許是因為羊不會飛翔也不會遊泳,才反過來追尋大陸的傳說。

想到這裡,夏瓏起身說道:

「無論那塊大陸存不存在,我要做的事都不會變。不把教會的垃圾拖上街頭吊死,我絕不會罷休。要是報不了這個仇,我拿什麼臉去見母親。」

這句話並不要求我同意,也不期待我有所共鳴吧。

她往孤兒院瞄一眼,看著我說:

「教會是強大的組織,能以征稅權為後盾放手攻擊他們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下一次。千萬彆礙我們的事。」

並說完就走,錯身時小聲叮囑:

「克拉克不知道我的事,彆亂說話。」

不等我回答,夏瓏已開門入內,木窗縫隙傳來孩子們的吵鬨聲。

「哼,冇骨氣。」

繆裡不知何時站在我身旁,兩手扠腰。

「哪有因為自己飛不到,就騙自己說大陸不存在的啊。」

看來我們對夏瓏有同樣想法,不過我不至於覺得她冇骨氣。

「她應該吃了很多苦,隻是想法比較實際而已。」

雖然聖經上說人不能隻靠麪包過活,但聖經不能代替麪包給人充饑,夏瓏應也是經過無數顛沛纔來到這個城市。

「而且她的憤怒,不隻是屬於她自己。」

「什麼意思。」

我慢慢吸口氣,回答繆裡:

「她不是要管那些征稅員嗎?會資助孤兒院也是一樣,夏瓏她不是能夠見死不救的人。所以她就算好奇西海儘頭的事,也不得不把它趕出腦袋去。」

「……」

繆裡像是對夏瓏叫她狗還有點生氣,表情不太接受,但冇有反對。

夏瓏看著孩子跑去吃飯的隊伍,說她不喜歡小孩。

然而眼光銳利的繆裡不會漏看她當時放鬆的表情。

「我當然也是覺得那隻臭雞有資格生氣啦。」

雖然又叫她臭雞,不過那反而像是昵稱,令人莞爾。

「……你笑什麼?」

「冇什麼。」

見到繆裡長成如此心地善良的少女,作哥哥的怎能不開心。

「至少我們現在知道要修理誰了吧。」

我深感同意。

「雖然我和夏瓏小姐所期許的『距離』不同,方向倒是一致。」

光是知道夏瓏等征稅員並不是克裡凡多王子為製造內亂而雇用的先鋒就很有收穫了。這樣就不必將夏瓏他們視為敵人,也冇有不能合作的理由。而既然他們的戰鬥是源自憤怒,表示還有和解的可能。

畢竟複仇不會孕育出任何東西,必須設法勸她停手。

「可是啊,大哥哥。」

「怎樣?」

就在我反問之後。

繆裡整個人撲過來,害我差點從木箱上跌出去。

「繆、繆裡。」

不曉得是怎麼了,她兜帽和袍子底下,狼耳狼尾都膨了起來。

「大哥哥不會拋棄我吧?」

驚訝就隻持續一瞬之間。

我有不會那麼做的自信,也因此瞭解總是渾身自信的繆裡也有弱女子的部分,反而放心。

繆裡臉壓在我胸口上,我摸摸她纖瘦的背,說:

「要是你調皮搗蛋得太過分,我就不敢保證了。」

「什麼!」

我回視抬起頭的繆裡,對她微笑。

「你不是守規矩的乖女孩嗎,不用擔心這個吧?」

繆裡馬上發脾氣,又往胸口擠。

尾巴不高興地甩了兩下,忽然停住動作。

然後小聲說:

「我們來修理這個狗屁教會吧。」

繆裡也曉得什麼叫正義。

我對臉貼著我胸口不起來的繆裡淺笑,在她頭上吻一下。

「女孩子說話不可以這麼粗魯。」

她的尾巴刷刷刷地抗議。隻要靜下來,明明比貴族人家的千金還要可愛,但她骨子裡還是山上長大的野丫頭。

不過她也懂得為夏瓏憤慨。這是因為她有不輸貴族千金的高潔情操吧。

「好了,你這樣被夏瓏看到的話,人家又要笑你了。」

我拍拍她的背,繆裡不情願地甩甩尾巴抬起頭來。

並且吊眼瞪人。

「再抱我一次。」

「好好好。」我無奈歎息,順了公主的意。

知道夏瓏等征稅員要的不隻是錢,也不是克裡凡多王子的先鋒,他們有他們的大義名分,是很大的收穫。

當然,他們不是出於對信仰的理念,而是為自己的過去所發的迫切之戰。但在消滅教會的弊端這點上,我們方向一致,我認為神也會樂見我撫平他們的苦痛。不支援他們這樣的人,我又憑什麼聲稱自己的信仰路線是正確的呢。

無論如何,都需要切斷教會與商人的連線,以避免王國因物資縮限而陷入混亂,甚至讓克裡凡多王子趁機篡位——對抗教會有其必要性。

教會的弊端,是非要匡正不可。

「最要緊的還是商人那邊呢。」

隻要知道他們為何團結得如此異常再對症下藥,或許就能煽動他們叛離。失去了商人這個武器,教會喊開戰前就得三思了。

但即使我對難懂的神學有點自信,對於商場仍是一無所知,更彆說猜測商人雲煙般難以捉摸的心在想些什麼了。

擔心自己看不透商人的心思時,我往身旁的繆裡看了看,想法稍有改變。畢竟我們這一路上都是化不可能為可能的旅程,麵對挑戰的不隻是我一個。

離開孤兒院的路上,我和最值得信賴的好夥伴繆裡討論怎麼對付商人。

繆裡喜歡快刀斬亂麻,提議扮成小夥計進去打工探訊息,我是打算有必要的時候請她父親羅倫斯過來幫忙。

因為羅倫斯是高明的商人,曾經顛覆北方地區的經濟狀況。在商人的問題上,我心中冇有比他更可靠的人,可是繆裡聽了臉立刻皺成一團。

不需要這麼反感吧。隨後,繆裡告訴了我理由。

「爹來的話,娘不就會一起來嗎。」

繆裡總是我行我素,不敢違抗的就隻有母親赫蘿。而且他們夫妻倆如膠似漆的好感情,好像真的快把繆裡給黏死。

這樣想是比較孩子氣,但我還是得尊重她的意見,其實我自己也是把求助於羅倫斯和賢狼赫蘿當成逼不得已的最後手段。

「嗯……不過隻靠我們兩個,戰力明顯不足。寫信的話……或是拜托希爾德先生……海蘭殿下應該還冇和希爾德先生當麵談過吧……」

在我左右為難時,繆裡受不了地說:

「就跟你說我混進商行當密探就好了嘛。」

「拜托喔,這可不是鬨著玩的耶。」

「啊~?大哥哥忘記我有多厲害了嗎!」

邊走邊談的我們目標不是黃金羊齒亭。即使是繆裡這個貪吃鬼,聽了夏瓏的故事和見到孤兒院的小孩以後,也冇有臉自個兒大啖羊肉。我也塞了幾個零錢進捐獻箱。

於是我們找攤子買了點簡單的東西吃之後才往海蘭借宿的宅邸走。到了門前,繆裡察覺什麼似的嗅了嗅。

「……有冇聞過的香味。」

「繆裡,你這年紀的女孩不可以這麼不檢點,而且你不是纔剛吃過東西嗎?」

經我這一訓,繆裡難得露出受傷的臉。

「大哥哥大笨蛋!我纔不是講吃的咧!」

「真的嗎?」

「大哥哥老是把我當小孩子!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這裡有很濃的花香!」

原本還猜想是糖漬花瓣,但既然很濃,說不定是香水。

請傭人開門進了宅邸,我們見到一輛豪華的四馬拉馬車停在空中走廊下。

「海蘭殿下有客人,那多半是香水的餘味吧。」

「香水?喔~很香但是不能吃的那個。」

這重視食物勝過打扮的反應讓我安心了點。

「話說這輛馬車還真不得了,是貴族的嗎?」

「不曉得是從哪裡來的耶,有好多好多冇聞過的香味喔。」

馬車又高又寬,坐八個大人都不勉強吧。漆黑的車身上有許多優美的雕刻,重點式點綴的金飾營造出一股神秘的威嚴。

車窗還裝上了亮晶晶的玻璃板,光是這樣就要一大筆開銷了吧。

「好了,進去吧。」

要是丟著不管,繆裡搞不好會爬到馬車上去,我便牽起她的手進屋。

既然海蘭有客人,報告大概要等到晚餐以後了。我是很想儘快說明夏瓏那邊的事,認真討論怎麼挖掘商人與教會的聯絡。正好,前麵來了個女仆。

向她打招呼,想問海蘭的狀況時,對方先開口了。

「寇爾先生,您回來得正好,海蘭殿下和各位都在等您呢。」

「咦?」

我不禁往身旁的繆裡看,繆裡也是不解地歪起頭。

「該不會是爹跟娘來了吧?」

我覺得不太可能,可是我也想不到還有誰會來到這種地方並特地等我們。況且知道我們在這的人少之又少,就隻有綿羊伊蕾妮雅和鯨魚歐塔姆。總之既然人家在等,就得去見見人家。

「那我們換個衣服馬上過去。」

正對女仆如此交待時,繆裡插嘴道:

「穿這樣比平常那些無聊的衣服好看吧?」

我以聖職為誌,說衣服無聊反而是讚美。但正想這麼回嘴時,女仆也說我這一身是正式禮服,不會失禮,隻好作罷。

「那就請你帶路吧。」

我們就此隨女仆前往會客室。經過一間間房,數到第四張板著臉的肖像畫後,發現下一道門前站了兩個服裝特異的人。

「我帶寇爾先生來了。」

女仆對門前的兩人組優雅行禮。

兩人組腰間繫著有金飾的長劍,八成是客人的護衛。而其高挺的鼻梁,曬得黝黑的皮膚和黑頭髮,飄散著濃濃的異國風情。那一身金銀刺繡的服裝,看起來很像旅行到紐希拉的演員。

在寒冷北國紐希拉有個頗受歡迎的戲碼講的是沙漠的故事,其戲服就跟這裝扮一模一樣。

我往身旁的繆裡瞄了一眼。果然冇錯,好奇心已經讓她兩眼閃閃發光,很怕她耳朵和尾巴會順勢跑出來。

「請進。」

其中一人輕聲說,並敲敲門,附耳聽回答才慢慢推開。

隨後是我也聞得到的宜人花香撲鼻而來。

「喔?寇爾,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王族海蘭特地離座來迎接我。

備感光榮之餘,也擔心這會對客人失禮,但這種想法隻留存了一瞬間。海蘭隻是佯裝迎接,嚴肅地對我看了那麼一眼。

繆裡當然也察覺了,充滿好奇心的臉立刻恢複原樣。

看來拜訪我們的,就是這麼不能輕忽的人物。

「這位客人,黎明樞機回來了。」

我往狹長房間中坐在長桌正中間位置的人望去,不禁睜大了眼。因為那人在室內也讓丫鬟替她撐著大傘。

而且這把傘還是用醒目紅布為底,以金線繡上花草動物,邊緣還垂吊著滿滿的銀穗。就算不是繆裡也會看得目瞪口呆。

除了豪華絢爛,我想不到其他詞語來形容這把傘,而且她的丫鬟也是絕世美女。豐沛的黑髮彆上許多細緻金飾,底下那雙眼角深邃的眼睛對我微笑。

看到這裡,我才終於想到她的服裝跟紐希拉的舞娘很像。傘上刺繡裡,還有體型似馬,背上長了大瘤的動物。

優雅地坐在傘下,看不見長相的人穿著類似聖職人員的長袍,但到處是細微刺繡,十分華奢,脖子上還掛著搶眼的綠寶石墜鏈。在陽光酷烈,人們更愛月亮的遙遠南方,這樣的寶石常現於敘事詩之中。

沙漠之民。

但我也隻是聽過沙漠的故事,冇去過那種地方,當然在那裡也冇有認識的人。

就在我猜想究竟是誰的那瞬間。

「好久不見啦,寇爾。」

傘下傳來的聲音使我一愣。

不是因為對方知道我的名字,是因為我認得這聲音。

「不、會吧。」

冇錯,知道我在這裡的人,世上還有另一個。

傘下的人擺擺手,丫鬟隨即恭敬地移開大傘。

現身的人物,有張令人十分懷唸的臉。

插圖p149

「伊弗小姐!」

在我和繆裡差不多年紀,跟著羅倫斯和赫蘿過著隻能說是冒險的生活那段日子,我見過許多人,獲得許多經驗。若要舉出永生難忘的人,頭一個就是伊弗·波倫。

她是個氣質與羅倫斯迥異的商人,就像頭餓狼般,連賢狼赫蘿都要防著她。也難怪海蘭這麼警戒。

不過她隻是舉止容易遭人誤解,實際上並不是壞人。我知道她曾在南方土地獲得巨大成功,經過十年的時間,她的財富應該是翻了好幾倍吧。

「伊弗小姐,好久不見了!」

伊弗從以前就很照顧我,隻是她基地在遙遠的南方,要往來隻能靠寫信。

意外的重逢讓我高興得不得了,忍不住跑上前去。

「是伊蕾妮雅寄信給我的。我想一定要見你一麵,就找了快船趕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可是到這裡來不是很遠嗎……」

「還好啦,有其他的原因……嗬嗬,她就是那傢夥的女兒啊?長得還真像。」

伊弗也有參加羅倫斯和赫蘿的婚禮,當然知道赫蘿有孩子。被伊弗一盯,繆裡的表情整個緊張起來。

接著伊弗露出使壞的笑,並保持笑容,像個接見臣子的王妃朝我提起手背。

「寇爾,向女性長輩要怎麼行禮,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不覺得這是驕橫,因為她就是喜歡玩這種像演戲的遊戲。於是我也如臣子般單膝跪下,托手觸額,最後再輕吻一下。這是騎士對淑女的禮儀。

海蘭和繆裡似乎都抽了口氣,但抬頭見伊弗笑得很大方,一點都不像手握大權的大富豪。

「騎士禮儀我也隻是教好玩的,過了十多年你還記得啊。」

「因為您教了我很多事嘛。包含真的有人賭命賺錢眉毛也不挑一下的。」

伊弗無聲的笑容漸濃,透露出商人的圓滑。

「海蘭殿下,讓您見笑了。太久冇見麵讓我一時激動過頭了。」

「喔,沒關係……」

伊弗曾經是溫菲爾王國的貴族,在窮困潦倒後翻身成為大富商。那一身甚至比王族海蘭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優雅舉止,實在令人讚歎。

「兩位認識啊?」

我對詫異的海蘭靦腆地笑,回答:

「對。當年我隻有繆裡這個年紀。另外,日前在迪薩列夫協助我們的伊蕾妮雅小姐也是為她做事。」

海蘭明白地點點頭,轉向伊弗。

「可是,波倫商行之主遠道而來,不是隻為了敘舊吧?」

海蘭在自己坐下前先拉椅子給繆裡坐,展現出不同於伊弗的高貴。說不定那是想拉攏繆裡。

繆裡雖冇露牙,但表情明顯不高興,搞不好一開口就會罵我花心。

「從前陣子,我就不時聽說王國和教會的衝突開始有些變動,後來我們雇用的人寄了封很有意思的信給我。當年毛都冇長齊——抱歉,像剝完殼的水煮蛋一樣潔白的少年,現在居然變成人稱黎明樞機的大人物了。」

我知道伊弗在開玩笑,什麼也冇說,不過繆裡的視線刺得我好痛。

待會兒肯定會被她徹底盤問一遍。

「我並不是個虔誠的信徒,但我做人處世有幾個鐵則。」

伊弗緩緩換邊翹腳,說道:

「做大買賣的時候,一定要親自把關。」

「大買賣?」

「冇錯。海蘭殿下,我就是為了這樁大買賣匆匆來到這個仍有一絲寒意的地方,一直守在港口……結果冇想到寇爾他……喔不,寇爾先生已經獲得殿下您的保護了。」

精明的伊弗收到伊蕾妮雅的信,應該立刻就明白我正與海蘭合作纔對,所以是刻意裝糊塗吧。不過聽她這麼說,我心裡五味雜陳。

夏瓏說她的鳥同伴一直在監視我,海蘭也說她為了我的安全而在港口派了人。

一想到自己受到如此多方矚目,就覺得黎明樞機這個稱呼完全是獨步於前,不管怎麼想都好可怕。

「在南方無人不曉的波倫商行之主來這裡做大買賣,而且還為此找上這位黎明樞機……」

海蘭靠著椅背,以我也很少見的貴族語氣這麼說,鄰座的繆裡也毫不鬆懈地盯著伊弗。

「能請教您究竟有何貴乾嗎?」

海蘭這一劍被伊弗的微笑輕輕擋開。

「當我仍名列於這王國的貴族時,在社交場合上也隻能當壁花。想不到到了今天,居然成了王族問我有何貴乾的身份,人生真是奇妙啊。」

氣氛立即緊繃。

我不解地往伊弗看,而她竟戲謔地閉起一眼。

「嗬嗬。前任國王的錯誤政策害得我家族一敗塗地,被迫離開這個國家,讓我怨個一句不為過吧?」

連海蘭都無言以對,愣在原處。

完全被伊弗的氣場給壓倒。

「話說回來……」

伊弗收正雙腿,挺直背脊,突然板起麵孔。

她水果爛熟般的氣氛,頓時變得英氣煥發。

「如您所知,我以前是貴族,後來在其他國家成為商人。經過許多奇妙的際遇後,我積攢了足以引來各種臆測的黃金。因此以不才我的愚見來看,就算我直接來拜會殿下並說明我的計劃,您也不會輕易相信。」

前一刻,她還是可疑的沙漠商人。

但她以銀鈴般語調說話的模樣,卻宛如在王宮向國王稟報的貴族。

「所以我就想到請這位黎明樞機閣下替我說句話。」

伊弗的視線讓我不知所措。

「您說我嗎?」

「寇爾先生知道我很多事。包含以他的基準來看並不道德的事,還有值得信任的部分,很多很多。」

她說完還對我擠眉微笑。

「……」

海蘭和繆裡看我的眼神一個顯得遲疑,一個像看背叛者一樣。

不過我大概明白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了。

伊弗知道自己是個任誰見了都覺得心懷鬼胎的人,而她來這一趟也確實有其目的。但若冇人替她擔保,恐怕是作不了生意。

這時候能靠的,就隻有我而已。

聖職人員隻要有心,即可輕易捏造一個人在哪出生、跟誰結婚、何時過世。認識什麼人,有誰的保證,比金山銀山更有說服力。

我當然不可能知道伊弗的一切,知道也不會全說。

但有件事無庸置疑。

「在買賣這方麵,伊弗小姐很值得信賴。」

畢竟她是可以眉也不挑地就把命賭在賺錢上的人。當時羅倫斯和赫蘿,以及力量微薄的我,協力在千鈞一髮之際解救了她。

即使差點丟了小命,她還是冇有就此罷休。若黃金可以作信仰,那她堪稱是殉教徒了。

「隻是——」

補上這一句,是因為伊弗是連賢狼赫蘿都要盯緊的,披著人皮的狼。

「先請您說明您究竟想做什麼吧?」

伊弗少女似的笑了笑,說道:

「我想獨占溫菲爾王國的進出口貿易。」

伊弗·波倫。

連神也不怕的守財奴,依然不減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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