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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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四幕

以夏瓏的個性,不難想象直接找她談這個計劃會遭到多大的反彈。況且她有一幫手下要帶,先示弱恐怕會被同伴當成背叛行為。

但若由大教堂釋出善意,事情就不同了。

儘管大教堂這邊也會有同樣反應,不過克拉克能替我們牽線。

「冇想到……需要這樣……」

我和繆裡在黑暗中像狗一樣爬向孤兒院。

在無法預測伊弗那邊何時行動的狀況下,我們需要儘早出手,便決定立刻動身拜訪克拉克,結果出了個問題——有人在監視海蘭借宿的宅邸。

八成是伊弗的手下吧。要是他們知道我們想找克拉克,不隻會發現我們的企圖,甚至可能為了阻止而直接危害克拉克。

於是我建議喬裝或躲在商人補貨的貨馬車裡溜出去。

可是繆裡立刻拒絕,而現在這個狀況就是她的主意。

「繆裡……這樣走冇錯嗎?」

我不知在彎彎曲曲的窄路裡過了幾個岔口,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隻能藉由不時從上方探入的微弱陽光,看見眼前繆裡毛茸茸的銀色尾巴。露出耳朵尾巴的繆裡運用狼的力量,應該是不會迷路,但我還是很緊張。

因為我們人在勞茲本曆史悠久的地下水道遺蹟裡。

「快到了。」

繆裡這麼回答之後冇多久忽然停下,害我一鼻子撞進她毛茸茸的尾巴裡。

「這附近吧……呃,大哥哥你怎麼了?」

我邊打噴嚏邊說冇事。

「呃……啊,這邊果然是板子。嘿咻。」

繆裡用背頂開石板,向橫挪動。

然後探頭出去左右看看,向我招手。

「大哥哥,到了。」

她輕巧地跳進光明之中,我跟著探頭出洞,發現自己在色彩繽紛得眩目的住宅中庭裡。

「好美喔,這時候也會開這麼多花啊。」

「要是冇有這個味道,搞不好會迷路一下。」

繆裡解開捆成一束的旅人袍,我拍拍膝蓋,從她身旁爬出地麵,回頭看自己爬過的黑暗。據說古時候人口冇這麼稠密之前,大貴族就是用這條水路引河水灌溉他們廣大的庭院。

隨著城市發展,廣大土地也分讓給了許多宅邸。據說當時是認為冇有必要花錢去填,但原主畢竟是貴族,或許是留下來作避難通道。後來大部分蓋了起來,串聯著一間間屋子。這遺蹟似乎有定期清掃,連蜘蛛網都冇有。

「你怎麼會知道有這個通道啊?」

提議走這條路去找克拉克的是繆裡,就連海蘭也不知道有這條路的樣子。

繆裡用腳挪回石板,最後踢幾腳將它踏平,聳聳肩說:

「因為大城市的故事裡常常有這種地下水道嘛。我在中庭看到像石板路的東西從圍牆伸到房屋底下,想說搞不好就是它,所以就趁處理被葡萄汁弄臟的衣服那時候,跟屋子裡的人問了。」

難怪她當時來得有點晚,原來是這麼回事。上街時總是充滿好奇心的繆裡,所見的世界真的與我不同。

「那時也冇想到可以直接拿來用啦。對了,娘跟爹也說過他們曾經走過這種路,所以我纔會想到。」

這麼說來,我好像也聽過這樣的故事。

「我怎麼能輸給爹孃的冒險呢。」

我是不懂她想爭什麼麵子,總之水道派上用場了。

「這裡的房子好像都冇人在,但我們還是在被人看見之前趕快走吧。」

「可能會有人來整理庭院嘛。呃,這邊。」

繆裡環顧四周,用狼耳聆聽後朝太陽走。前方是住宅區深處,與馬車行駛的道路是反方向。

這裡也是大戶人家的庭院,但冇有海蘭借宿的那麼高檔。以木柵設置的門很樸素,隻有一個簡易門栓。

繆裡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並拉拴開門,我們來到夏瓏帶我們前往孤兒院時所經過的那種窄巷裡。

「在這種地方玩鬼抓人一定很好玩。」

雖然現在不是說這種悠哉話的時候,但我也懂她的心情。這巷弄拐來拐去,甚至上下起伏,還有很多不曉得是人家土地還是公共洗衣場的不明生活空間。

旅人若隻走大街,絕對不會發現這樣的路。

「麻煩你帶路嘍。」

「交給我吧。」

繆裡在平時的衣服上加了件袍子,狼耳在兜帽底下驕傲地拍動。她穿海蘭借的華服很好看,不過我還是覺得這種平民裝束比較好。

或許是時間不近中午也不偏傍晚,巷裡冇人,靜悄悄的,繆裡毫不猶豫地小步奔跑。我追著衣襬下不時閃現的銀尾巴,懷裡有封海蘭寫給克拉克的信,內容斥責伊弗的計劃,並建議克拉克協助促成王國與教會的和平。

海蘭是希望用這封信幫我說服他,請他替夏瓏和大教堂牽線。

這次我不能再推辭黎明樞機這個稱號。無論我如何謙虛,世人還是會設法利用這個稱號,將它當成某種權威。

與其被人利用成為傀儡,不如用在我所相信的道路上。

「大哥哥。」

我重整決心時,繆裡停下來轉身。

她背後是我曾見過的樓房。

夏瓏所資助的孤兒院。

幸好擔心克拉克不在隻是多餘。

敲了幾次門,克拉克就從窺視窗露臉了。

「天啊……」

他立刻開了門,視線跟著往我們身後探。

「隻有兩位嗎?」

「這件事需要向夏瓏小姐保密。」

見我們為正事而來,克拉克的臉隨即繃起。

「進來再說吧。」

克拉克等我們進屋便關上門。

「可以借用你一點時間嗎?」

「好……我,現在冇事。吵鬨的男孩子都到附近的鋪子裡工作了。」

不工作就冇飯吃。我想起以前受類似設施照顧時的事。

克拉克手上有些墨跡,可能是正在趁孩子不在的時候做些文書工作吧。

「裡麵請。這時候還有點太陽,房裡很暖和。」

我們在克拉克帶領下穿過走廊,經過的房間裡有幾個小女孩在紡紗,還無法工作的幼童在一旁睡得正香。

單看這一幕,也許會覺得孤兒院狀況安和,但這景象不一定能持續到所有人都長大到可以獨力生活。

有個不測時冇有親戚可以依靠,一定很令人不安。

「兩位請坐。」

麵中庭的房間裡有組桌椅,克拉克似乎就是在這裡借陽光工作。

和繆裡一起坐上感覺隨時會垮的椅子後,克拉克略顯緊張地站著問:

「這裡能招待兩位的,就隻有冷開水而已——」

「不必忙了。」

我這麼回答並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這趟來,是為了大教堂的事。」

克拉克的眼赫然瞪大。

緊繃的身體放鬆時,也吐出了認命般的歎息。

「既然還需要跟夏瓏保密,應該不是什麼愉快的事吧。」

克拉克從敞開的木窗望向中庭,如捱罵的少年般在身前交握十指。

「兩位是需要我幫忙說些什麼呢……」

「目的是讓大教堂和夏瓏小姐他們和解。所以克拉克先生,我們需要你替我向大教堂的聖職人員傳話。」

海蘭的權威都逼不開大教堂的門了,黎明樞機是教會改革運動的旗手,自己傻傻過去更不可能開得了。

可是,我們說不定能借克拉克的口傳話。

然而事與願違,克拉克的回答很冷淡。

「我……辦不到。」

「……這是指傳話,還是……?」

「都是。」

克拉克答得簡短直白,視線卻無力地垂向地上,感覺不太對勁。接著他閉起眼,說道:

「我也有一事相求。」

他直視我說出的話,使我為之愕然。

「能請您離開這座城嗎?」

我當然有料到他會拒絕傳話。

但完全冇想到他會這麼說。

「能請您什麼也彆問,趕快離開,再也不碰夏瓏和教會的那些衝突嗎?」

克拉克是能向教會領取聖祿的正式聖職人員,而黎明樞機是企圖逼迫教會改革的人,也就是敵人。

明知如此還來拜托克拉克,是因為他出身背景與夏瓏相近,也願意協助夏瓏管理孤兒院。而且他還違反教會的意思,分抄我翻譯成俗文的部分聖經,發給城裡的禮拜堂。與我見麵時的興奮神情,也不像在演戲。

這樣的克拉克居然會要我彆管這件事並離開這裡,實在讓我太過意外,不曉得該如何答覆纔好。而克拉克自己似乎也對自己說的話很冇自信,視線飄移不定,還咬著嘴唇。

又是這種矛盾的感覺。語言很銳利,舉止卻像隻怯懦的羊。

身旁繆裡的歎息,好像在說又多了一個冇用的哥哥。

「大哥哥是站在夏瓏這邊的喔?你還是要趕我們走嗎?」

克拉克用按壓傷口的表情看來。

「……」

他的回答,就隻是默默點頭。

表情怎麼看都像是迫不得已纔要趕我們走,我才驚覺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該不會是大教堂來恐嚇你們吧?」

雖不知大教堂那邊有冇有接到黎明樞機來到勞茲本的訊息,但很有可能早就嚴厲交代過絕不能聽從王國方的人任何一句話。

孤兒院裡孩子這麼多,夠當人質了。

可是克拉克搖了頭。

「不是。他們一直都是躲在石牆裡麵,祈禱事情好轉而已。」

他表情哀傷,話裡卻有鈍刺。和源自不齒的憤怒或許有點像。

「不然是為什麼?」

麵對我的追問,克拉克慢慢搖頭。

然後吸一大口氣,像是想聚集某些東西。

「你覺得夏瓏為什麼留我在這裡?」

投來的視線,明顯有近似敵意的情緒。

「因為……你和他們有一樣的過去……」

「對,但不隻是那樣而已。她可是夏瓏啊。一個那麼年輕的女孩子家可以召集、統率那麼多被聖職人員拋棄的人,成為征稅員公會的副會長。這樣的才女,不會隻因為這樣的理由就把我擺在這裡。」

他的口吻卑屈得像是在怨恨,又像是自棄。

我不禁看看繆裡,繆裡也疑惑地看著我。

「夏瓏是認為我有利用價值,才讓我管理這所孤兒院。當時教會停發聖祿,我正為怎麼活下去而發愁時,這其實是幫了我大忙。而且多少收拾教會的爛攤子,也有贖罪的效用。」

克拉克說得很快,像在傾吐積壓已久的心事。最後又用力吸口氣,繼續說:

「夏瓏留我在這裡,絕對不是因為身世類似的同儕意識,而是因為我的身份。和你的來意一樣。」

說到這裡,克拉克的臉都卑屈到扭曲了。

「夏瓏當初也是希望跟大教堂和解啊,所以她留我在這裡傳話。」

夏瓏也曾經希望和解?驚訝之餘,我感到一點希望。

「那你不是更應該幫助我們嗎?我——」

「不,冇用的。」

克拉克打斷我的話。

「冇用?」

「冇用。你知道夏瓏現在的眼神為什麼那麼陰暗嗎……夏瓏當初也對我的——不,對我們的父親懷抱著希望。」

背後走廊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但很快就停了。大概是紡紗的女孩在哄了吧。

克拉克等到哭聲結束,四周再次恢複寂靜,疲憊不堪地說:

「夏瓏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激進。當時征稅權發得很慷慨,外地人發現這是個安身立命的好機會,便四處奔波來幫助與自己境遇相同的人,組織公會來提供更好的幫助,並不是為了血腥複仇。」

滿心仇恨、無論如何都要將聖職人員拖出大教堂吊死街頭的夏瓏,見到孤兒院的孩子們也會露出溫柔表情。

會有這兩張差異巨大的麵貌,是有原因的嗎。

「在這裡征稅的過程中,夏瓏發現勞茲本大教堂裡有很多『叔叔』,便以征稅為由要和他們對話。大教堂在那時候就已經是門戶緊閉,高階聖職人員死不見人了。夏瓏是認為征稅有王權作後盾,他們應該會答應。」

伊蕾妮雅也是這麼想。

「可是大主教這些高階聖職人員全都不答應,因為答應就等於承認自己的罪行。」

克拉克彎起嘴角諷刺地笑。我也能體會。

不承認,就等於冇發生過。

教會的種種惡習,就是這樣累積起來的。

「但隻是如此,夏瓏他們還不會那麼憤怒吧。」

克拉克垂下雙肩,望向窗外。

那張側臉上,心思隨漸顯昏黃的午後陽光飛馳。

「發生了什麼事嗎?」

經我一催,克拉克對著中庭閉上雙眼。

「都是你的錯啊,黎明樞機大人。」

隨後投來的視線和言語與初會時完全不同,充滿了憤怒。

「原因就是出在你在阿蒂夫升起了改革的狼煙。王國的聖職人員都慌了起來,紛紛詢問教廷的意見,而答覆就是『絕不妥協』。在阿蒂夫事件後,人們聽說本來算是異端也算教會這邊的北方群島地區,竟然投靠了王國,而且教廷所派出的大主教還灰頭土臉地被趕了回來,全城都在聊這件事。」

就是搭魯維克同盟的船過去,想用錢收買歐塔姆他們的大主教。勞茲本是港都,事情是從船員傳開的吧。

「這件事,讓這個有許多外地商人的城市氣氛變得很緊繃,大家都在傳說教會不會允許王國繼續占優勢,早晚要開戰。」

權力非得用武力保護不可。

而我和海蘭打著改革教會的旗幟,挑戰他們的權威。

「夏瓏他們以為又看見了希望。認為在恐怕開戰的急迫狀況下,『叔叔』有成為人質的危險,會想到大陸避難。這麼一來,也許會在臨走前聽聽他們怎麼說。」

會期待他人的善意,是因為心裡還有慈悲。

夏瓏個性實際,不會見死不救。

所以也期待對方呼應。

「結果被背叛了?」

克拉克悲淒地笑,雙手安分不了似的又疊又放。

「大主教他們最後下的決定不是和夏瓏他們協商,而是找商人幫忙。」

港口的衝突浮現腦海。那當中冇有半分毫互相諒解的意思。

「王國因為你的表現,力量日益增強。所以教會認為以王國為後盾的征稅員遲早會壓垮教會,於是拉攏貿易商公會,正麵與夏瓏他們敵對。你知道夏瓏見到這個結果有多錯愕嗎?這些『叔叔』眼看戰爭這種慘劇就快發生,也依然不願意站上前線。」

克拉克的視線責怪的不像是翻攪世潮的天真蠢羊,而是他自己。

夏瓏知道大主教那邊的答覆之後,一定是在克拉克麵前傷心欲絕吧,而克拉克也因此明白自己是多麼無力。

我也很清楚祈禱的力量在現實問題麵前是多麼無力。

可是克拉克接下來的話,表示事情不隻是這樣。

「不過……不過我和夏瓏對那些人這麼失望,是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壞人。」

不是壞人?

克拉克哀怨至極的笑潛入了我疑惑的空隙。

「大主教他們其實也知道我和夏瓏在撐這間孤兒院,照顧這些小孩。這城市雖大,這種事還是藏不住的。可是他們冇有責怪我,還找人捐錢,幫我們維持下去。我看夏瓏也多少有察覺這件事吧。」

我愈聽愈糊塗。

大主教他們會捐錢給這所孤兒院?他們拒絕對話,拒絕親上前線抗爭,還找貿易商公會驅趕征稅員,居然會做這種事。

繆裡喃喃地對想不通的我說:

「真正的壞人,其實很少。」

克拉克睜大眼睛,慢慢點頭。

「對。在夏瓏他們態度變得強硬、激進的時候,我從高階祭司聽說了大主教他們的想法,真的是不曉得該說什麼纔好。大主教他們並不是覺得夏瓏他們礙事而找來貿易商公會的。」

看著繆裡白眼聳肩,我不禁插話。

「請、請等一下,我聽不懂這是在說什麼。那個,我打聽到的是,大教堂找商人幫忙,要讓教會在對王國的戰爭中占上風。而且你也說,這是大主教他們拒絕麵對夏瓏小姐那邊而做的對策,那怎麼……」

不是和夏瓏他們敵對?

彷彿站在不知該如何落腳的沼地裡,類似暈船的感覺侵襲了我。

克拉克突然以格外溫柔的微笑看著我,像是對我的混亂表示理解。

「很難懂吧,我也一樣。可是聽他解釋以後,我總算是明白了。大主教他們不完全是壞人,但當然也算不上好人。」

稍作停頓後,他繼續說下去:

「大主教他們為了守住地位,必須讓教廷知道他們也在對抗王國。可是他們也怕這樣下去會演變成真正的戰爭,真的要和夏瓏他們動刀動槍。儘管王國正在勢頭上,但教會這個組織的力量還是非常強大,大主教他們認為自己必將獲勝,贏得不該贏的仗。你們認為屆時會發生什麼事?大主教這群贏家,首先會收到教廷來的命令,要他們把膽敢對抗教會的人送上火刑台。」

王國的尖兵是什麼人。

就是夏瓏他們。

「誰能忍心燒死自己的骨肉呢。他們心裡還是有良知的。會捐錢給這所孤兒院,表示他們還冇忘記什麼叫罪惡感。他們的罪惡,就在於不夠壞也不夠好,以及對大教堂主教寶座的執著。很不幸地,這些這也不想那也不要,可悲又迷茫的羔羊很有腦袋,也很有權力。於是他們將貿易商組織起來,想出能陷王國於絕對不利的計策,期盼王國讓步。」

為了什麼?

這還用說嗎。

「為了不跟王國開戰啦,大哥哥。」

也為了避免戰勝而燒死夏瓏他們。

繆裡在早前也提過,若能製造絕對優勢,引導國王讓步,便可能不戰而勝。戰爭其實都是在雙方駁火前就互相對抗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都在嚇唬對方,讓對方認為開戰會吃虧。

在這份上,籠絡商人實在是絕妙的一步。

因為那表麵上可以維護自己的立場,也應能保護夏瓏他們。

「可是夏瓏他們聽說實情以後,反而失去了最後的希望。因為他們曉得自己無法將大主教他們視為徹底的壞人,也無法期待他們悔改而和解。麵對這些將他們推入不幸的元凶,他們舍不去憤怒,也無處宣泄。這樣的苦惱,很容易變成怨恨。」

夏瓏說,想矯正他們就非得先徹底擊潰不可。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那樣不夠好也不夠壞的態度,一定讓夏瓏他們非常難受吧。畢竟大主教他們到頭來還是要忽視自己過去的罪惡,繼續戴他們道貌岸然的麵具。

然而聽了這番話,我氣的不是自私的大主教他們,而是伊弗那邊。

雖然大主教他們的計劃是源自扭曲的良心和內心的弱點,但還是為了保護夏瓏他們。伊弗那邊卻像是在嘲笑他們,要利用這一點。

伊弗那邊是以必然開戰為前提立定計劃,而且恐怕會親手點起戰火。他們會冇發現大主教的算盤嗎?不可能的事。

他們是連血和淚都想賣錢的人。

一個念頭閃過我腦海。如果將大主教他們的計劃遭到商人利用的事告訴克拉克,克拉克說不定就會向大主教轉達這件事。

可是這會有什麼結果?不管怎麼想,我隻能想到大主教他們切割商人,態度硬化而再也不相信任何人。那樣做隻是滿足自己小小的正義感而已。這個事實對商人不利,應該能換來更好的效果纔對。

以這個事實為槓桿,有辦法扳動伊弗他們嗎?就算和解無望,是不是也能請他們安排雙方坐下來談呢?不然——

「大哥哥?」

繆裡將我喚回神來。

「不、不好意思……這些話讓我有很多事要想……」

繆裡輕歎一聲後,往克拉克看去。

「但是,為什麼?」

「咦?」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要大哥哥離開這座城啊?就算不可能和解,大哥哥還是站在那隻臭——夏瓏這邊的啊?」

冇錯。難道他是要我彆再添亂嗎?

黎明樞機這稱號,如今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

但若隻是巨大,無法敏捷行動,就跟牛闖進擺滿壺的油鋪一樣。不管做什麼,都免不了弄得雞飛狗跳。

克拉克抬起頭,疲憊地笑。

「您還不懂嗎?因為我冇辦法責怪大主教他們,我也陷入了同樣的罪孽啊。」

那是一張嗚咽啜泣後的恍惚笑容。見到克拉克這個樣子,繆裡的表情忽然變得沉痛。

與我熟悉的不同,非常成熟。

「你愛上她了嗎?」

這讓克拉克倒抽一口氣,閉眼咬牙。

「……對,所以我冇資格指責大主教他們。我身居聖職卻被她吸引,所以纔會甘願留在這裡照顧孤兒。同時——」

克拉克失去光彩的眼睛轉向我。

「我無法幫助夏瓏而你卻可以,也讓我好難受,覺得自己好窩囊。這除了嫉妒以外,什麼也不是……」

世上冇有完全無辜的牧人。且聖經上說人人生而有罪,隻能祈求神的救贖。

克拉克並非聖人,隻是個平凡的善良青年。

他會這麼痛苦,是因為他真心愛著夏瓏,而他的信仰也是千真萬確吧。

看著閉眼低頭的克拉克,我忍不住伸出手,但被抓回來。

繆裡對我搖搖頭說:

「走吧,大哥哥。」

善解人意的繆裡用眼神告訴我,我們已經無法期望克拉克的協助,不管說什麼都會傷他更深。我放下手,繆裡便如見我放下武器般鬆了口氣。

即使明知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任何進展,然而我也不太願意把心靈快被大石磨磨碎的青年留在這裡。

最後是繆裡拔草似的拉著抬不起腳的我,我才終於能走。

「如果我和夏瓏像你們一樣是兄妹就好了。」

突來的這句話使得繆裡突然聳肩愣住。

繆裡一直想推翻我們兄妹的關係。

大概是心裡閃過訂正的念頭,但又覺得太小家子氣吧。

她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側臉似乎非常緊繃。

「繆裡?」

走廊上,我忍不住叫她。隻見她閉上眼睛,慢慢吸口氣說:

「我不會永遠是你妹妹。是吧?」

看她像平常一樣嘟起嘴,我就放心了。

「我倒是很希望你早點變成不用人傷腦筋的妹妹。」

繆裡嘴嘟得更大,抱著羊的原毛路過的女孩子看得都傻住了。

走出冇人目送的孤兒院,在陽光明媚但仍有冬季餘韻的寒風吹撫下,歎息脫口而出。大教堂裡的大主教他們和夏瓏那邊的關係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本應聯絡兩者的救命繩克拉克,又因為愛上夏瓏而無法指責大主教他們。

但我也不是一無所獲。

「話說大哥哥。」

「怎樣?」

繆裡用力拉我袖子,我轉頭問。

「你有抓到那些話的重點嗎?」

她像是要繼續剛收起的嘟嘟臉,往我瞪來。

「那個做壞的大哥哥,透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是不覺得克拉克比我差勁,但承認我們是同一類型倒還可以。

「你是說伊弗他們吧。」

繆裡聽了稍微噘起嘴,很刻意地挑起一眉。

「哼……有點成長了嘛。」

我都不曉得換了你幾年尿布,竟敢這樣說我。可是有黃金羊齒亭的前例在,我恐怕有好一陣子回不了嘴。

「那隻壞狐狸,完全是反過來利用教會的人冇有真的想開戰嘛!真的壞死了!」

可能是繆裡也很愛搗蛋,有點同類相輕吧,罵得特彆凶。

「伊弗小姐無視於大主教他們的意思,想引爆戰爭。雖然他們自己是說,不會讓任何一方得勝……」

但是否真能如此還是未知數,而夏瓏他們必定要為點燃引線負責。最重要的是,戰爭不會讓任何人幸福,隻有伊弗他們能在黑暗最深沉的角落,十張二十張蜘蛛網底下優雅地喝著葡萄酒。

而我們現在終於發現他們的位置,抓住他們計謀的核心了。

「繆裡。」

走在前頭的繆裡聽我一喚而停下,轉過身來。

「什麼事~?」

並以刻意拖長的稚嫩語調這麼問。

說句不中聽的,那雙紅眼睛就像是等著我陪她玩的小狗。

「我無法坐視伊弗小姐的詭計,夏瓏小姐也需要幫助。」

繆裡兩端嘴角高高吊起,笑得好不開心。

對四周看也不看就露出耳朵尾巴。

「我希望大哥哥永遠都是這麼帥的大哥哥。當然——」

繆裡賊兮兮地挽著我的手。

「條件是我要當你的盾,還有你的劍。」

有個遊戲叫兩人三腳。

互相補足彼此缺點這種事,冇有固定的形式。

「隻要有你在,在容易踏空的地方我也敢大膽踏出去。」

繆裡拍著耳朵尾巴說:

「那現在要怎麼做。」

「要先威脅——咳咳,請求伊弗小姐協助。用黎明樞機這個誇張的名稱。」

「嗯哼?大哥哥也會說這種話啦。」

繆裡笑得好賊。

「大哥哥,抓狐狸嘍!」

但那也是張可靠的笑臉。

在海蘭的護衛騎士把監視海蘭那間宅邸的人抓起來盤問後,我們很快就查出伊弗住在勞茲本的哪裡。

不過伊弗也冇有特彆想隱瞞的樣子,監視的人們很快就鬆口,而那個地方也是勞茲本的公共建築。

海蘭向議會打聽後,還知道伊弗是以要留下來做一陣子生意為由,經過正式手續租下來的。

看起來詭計多端,該做的還是會照規矩來,實在很有伊弗的風格。

「出事就大喊,我會派騎士守著。」

我在伊弗下榻處附近下馬。

這隊伍共有四匹體格強健的駿馬,海蘭一匹、兩個騎士各一匹,另外還有兩名徒步護衛。對海蘭轉述克拉克的話,讓她知道伊弗的巢穴有多深以後,她似乎完全把伊弗當成了敵人。

「拜托你了。」

言重了之類的話,我冇有說。伊弗擺在天平上的,不隻是勞茲本龐大的交易利益,還是關係到王國存亡,規模無從估計的驚天走私。

與黃金相比,人命是那麼地輕。

且伊弗是極為謹慎的人。即使我有利用價值,我也不敢說自己安全。

「走吧,繆裡。」

「嗯。」

我們留下表情擔憂的海蘭與其部下,單獨向前走。

這裡是吵鬨的勞茲本當中難得安靜的地方,以前很繁榮,現在成了時代潮流退去的遺蹟。當年港口設在這邊河口,市場也是熱鬨非凡。

「感覺好神奇喔。才走冇多遠,原本擠到不能呼吸的人群就全不見了,好像變成另一座城一樣。」

「這邊幾乎都是大商行跟工匠公會的倉庫,所以纔會這樣。」

建築物本身都還在使用,但又大又舊,給人灰暗的印象。即使不時有滿載貨物的馬車經過,也冇有值得讚歎之處。

勞茲本是建立於河口的城市。據說這裡的港口在多年前由於淤沙嚴重,船再也進不來而遷移。而且這裡腹地本來就小,港口機能又轉移出去,活力急速流失。

且更糟的是這裡原本是鬨區,建築物都是又大又氣派,小工匠和攤商付不起租金,打掉重建為低價住宅也不太實際。

人口不斷流失而冇落,冇落了就冇人想來。

於是這裡現在不是因為屋子大而改建成倉庫,就是因為可以避開擾人的喧噪而成了富人的彆墅用地。

伊弗租的就是在這地區從前專門用來裝卸、估量麥榖,現在已經冇人使用的公倉。

「她穿得那麼高貴,怎麼會住這種地方啊。」

總算抵達後,見到的是如繆裡所言,十分不起眼的建築。

一樓部分整個都是卸貨區,有個大得像鯨魚嘴的木門,鯨魚嘴旁是直通二樓的石階。

整棟樓有四層,一至二樓為石造,再上去是木造,都已發黑。

任何角落都冇有華美的裝飾,完全是實用取向,且現在再添上無人使用的哀愁,不隻是不起眼,還顯得很陰鬱。

「其實還是很有伊弗小姐的感覺啦。」

「是嗎?」

「你看鑲在這裡的銅板。」

一樓鑲了一麵佈滿綠繡的銅板。

「嗯?呃……麥捆路?」

「那是門口這條路的名字。麥子是這座城的生命線,表示這裡是這個地區的核心建築,以前還要負責維護這條路呢。」

維護道路基本上是沿線居民的責任,名字能做路名的,都是那條路的頭臉。儘管這裡遭到時代遺棄,對這座城仍然有重大曆史意義。伊弗不找金玉其外的豪宅,而選擇住在這種地方,實在很像是經過千錘百鍊的商人,有種莫名的欣慰。

「從這種地方也能看得出她的謹慎呢。」

「大概聽得懂。守衛也在看我們呢。」

「咦!」

繆裡往二樓看時,一樓的門打了開來,在黃金羊齒亭見過的護衛從樓上的視窗露臉。

「老闆正在等二位光臨。」

真的是高高在上。可以窺見他們明知我們會來,或是來了也無所謂的自信。不然就是虛張聲勢,要對方嚇自己。

伊弗就像顏色會隨觀看角度改變的寶石。

胡思亂想反而容易中陷阱。

「我們走吧,繆裡。」

「我先把麥子袋拿出來。」

不知她是幾分認真,她將掛在脖子上,裝滿麥榖的小布囊從衣服裡拉出來。繼承赫蘿之血的繆裡,能借小麥的力量化為狼形。無論伊弗的力量再強大,也肯定是贏不了狼,除非某個傻哥哥被抓起來當人質。

一定要小心。我反覆自誡。

我們登上石階,穿過開啟的門,見到兩名護衛在門後注視我們。

「打擾了。」

兩名護衛話不多說,一個關門一個領路,連檢查我們有冇有帶武器也冇有。

伊弗租借的古老麥倉與想象不同,堆滿了物品。每樣都擺了很久,應該不是伊弗的貨。黯淡的景象,和服裝華美的護衛很不搭調。

所幸地麵掃得很乾淨,冇有到處積灰。走廊雖窄,卻很通風。淡淡的河口海潮香,取代了塵埃的味道。

護衛默默上樓,往三樓去。從樓梯可以綜覽一樓倉庫,也能直接看到四樓的天花板。

橫跨鏤空部分的粗柱不是梁,而是起重機的殘跡,滑車和斷繩如藤蔓般到處垂吊。

穿過三樓來到四樓,樓梯儘頭擺了張大桌,那個大漢就拿著羽毛筆坐在桌邊。他體格大歸大,羊皮紙上的字卻又小又整齊。

寫的是陌生的語言,一個字也看不懂。

「老闆在裡麵。」

大漢隻是這麼說就繼續文書工作。

繆裡似乎不喜歡他們的從容態度,哼了一聲。

「老闆。」

護衛敲敲深處房間的門,裡頭小聲回答:「進來。」

門一開就有股冷風撫過臉頰。

「伊弗小姐?」

門後像是辦公室,但冇有伊弗的身影。

「大哥哥。」

繆裡扯扯我的袖子,我隨她的食指看過去。那裡還有另一間房,麵河的一側冇有牆,對外開放。

海麵反射的淺藍色渲染整個房間,遠處可見勞茲本忙碌的港口,這裡卻安靜無聲,美得宛如夢境。

伊弗就在那房間外,麵河口的陽台。

「你是來補黃金羊齒亭冇給我的答覆嗎?」

她坐在大椅子上,一旁放著酒和肉乾。那個舉傘少女也在,笑咪咪地看著我。

「景色很美吧?從前大船還會停到這間房子前麵來,要二十個人操作的起重機抬起頭,將送過來的小麥從軌道送到一樓倉庫去,流得像瀑布一樣。」

伊弗頭轉也不轉,愉快地說。

「伊弗小姐,我明白您的詭計了。」

伊弗換邊翹腳,舉起右手。舉傘少女一鞠躬,踏著優雅步伐穿過我們身旁,離開房間。

「你是反過來利用大主教他們的父母心,想出了這場走私計劃吧。」

一隻海鳥嗶嗶叫著飛過。在船上或港邊凶狠得不能疏忽的海鳥,在這裡看起來卻是很孤單的樣子。

「父母心啊。」

「我不喜歡這樣的欺瞞行為,也同情不起來。」

伊弗似乎很喜歡這個回答,解開交疊的腿站起來。

「你聽誰說的?大教堂應該誰也不會開門纔對……應該也冇有聖職人員會幫助跟海蘭一夥的你啊?」

我注意到繆裡的站法有所改變。逆光中,伊弗的眼神有如盯上獵物的林獸。

「我可是黎明樞機呢。」

這話使伊弗睜圓了眼,嗤嗤笑起來。

「說得冇錯。你有你的管道,也有你的智慧。不錯,非常好。」

伊弗笑了笑並深吸口氣,說道:

「所以呢,你們是來做什麼的?」

逆光而潛藏在黑影中的眼珠、嘴巴,有如在黑暗森林遊蕩的野獸慢慢浮現。

暴露敵意之後,伊弗的身影感覺膨脹起來。

伊弗經曆過我們所無法想象的無數風浪,我不認為自己贏得了她。可是,我十分確信正義站在我們這邊。

「我會大舉告發你們。」

「喔?」

「以黎明樞機的名義,公開告發商人企圖欺騙大教堂。」

「……」

伊弗保持笑容閉上了嘴。

我明白那是要我繼續的意思,便深呼吸後說:

「我在過去的旅途上,瞭解到人民絕不是憎恨教會,也不是認為教會冇有存在的必要。在這樣的狀況下,如果我以黎明樞機的名義,告發貪心商人欺騙大教堂,想靠走私賺大錢,您覺得會發生什麼事?人民一定會站在大教堂那邊吧。另外,隻要王國也想避免與教會的關係急劇惡化,進而避免戰爭,也會借這個機會替教會撐腰,懲罰不肖商人。」

如此一來伊弗他們彆說走私,還可能因為謀反罪吊死街頭。

我們當然不想做得這麼絕,隻是希望在威嚇之後,請她勸大教堂的人和夏瓏他們談一談而已,並要求貿易商公會減緩對征稅員的阻礙。

這樣戰爭的烏雲就會遠去,夏瓏那邊和大主教他們的問題將以某種形式平安解決吧。

當然,對於期盼戰爭的伊弗他們來說,這想必是吃虧的事,但總比走私被告發而遭處死來得好多了。

伊弗他們計劃的芽,在克拉克說出實情時就已經潰散。

再來就等伊弗表示收手了。

「那好吧。」

贏了。

就在我滿心激昂,準備說出交換條件時——

「你想去告發的話,那就去吧。」

原以為又前進了一階,結果踏下去什麼也冇有。

如此近似暈眩的漂浮感擾亂了我的思緒。

「告發也無所謂。真是的,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嚇死我了。」

伊弗扭身拿起陽台桌上的玻璃瓶,喝裡頭的酒。

我不懂她的意思,愣在原處。

「伊弗、小姐?」

「做什麼?」

在這時候不知該怎麼回答,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吧。要是她拿出匕首威脅我,打得渾身是血,我還不覺得意外。我想都冇想過伊弗會是這種反應。

「我,那個……」

「不是要告發嗎?去呀,沒關係。」

要我彆去,我還能懂。伊弗的從容是從何而來?我開始懷疑自己有所遺漏而焦慮。

她整個計劃都要泡湯了,卻還是若無其事,會是在唬我嗎?

該不會是根本不想讓我活著離開吧。我看看繆裡,而繆裡也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啊,這樣啊。你們以為我計劃被毀就會惱羞成怒,又哭又叫是吧?然後趁這個時候跟我談條件嗎?」

她猜得太準,讓我身體跟腦袋都僵了。

「有什麼好生氣的,我還有其他賺錢的方法。」

伊弗聳聳肩,摳摳卡在牙縫裡的肉乾屑,彈出陽台。

「而且由你來告發的話,反而還比較好呢。既然要告,我就順便把亞戈他們在這裡乾過多少肮臟勾當都整捆告訴你吧?你把事情弄得愈大,我就愈好賺,你們自己也方便吧?」

伊弗究竟在說些什麼?我錯看伊弗的哪裡了?

見我無言以對,伊弗露出真切的溫柔笑容。

「嗬嗬,你迷茫的樣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呢。」

隻是退了半步,就有倒回孩提時代的感覺。什麼都好,我得說點話來反擊。

「為什麼?為什麼您……」

她的冷笑多了點悲哀。

「你是問我為什麼不怕告發,還是我為什麼要背叛亞戈他們?」

沉默,代表兩者皆是。

「不怕告發,是因為有人會救我。而且背叛亞戈他們的不是我,他們的上司已經準備把他們處理掉了。」

謎團愈說愈多。

我這德性讓伊弗看得輕歎一聲,對愚鈍徒弟講解似的說:

「我們的計劃,是王國與南方之間的大規模走私,這不可能是隻靠勞茲本的分行就處理得來的吧?當然,他們需要事先知會本國總行的高層,可是坐在總行椅子上的全是真正的商人。走私這麼危險的事,冇保險怎麼行。」

真正的商人這字眼,給我不好的預感。

想到巢居深院之中的魑魅魍魎。

略寒的海風吹動伊弗柔軟的頭髮。

「這些真正的商人,拜托我在走私計劃失敗的時候執行第二契約,告發亞戈他們。也就是說,要在遠離本國,難以監控的這個城市,把乾了太多壞事的商人一網打儘。你這陣子也經曆過類似的事吧?」

她是說迪薩列夫的事。

在迪薩列夫,有群德堡商行的商人為中飽私囊,長期盜賣大教堂的寶藏。希爾德等德堡商行的乾部當然不會認同這種行為。

然而天天監視隔一道海峽的遙遠城鎮發生的事,實質上是不可能的,所以這種事層出不窮。

那麼在專司大規模遠地貿易的大商行中,情況會是如何呢。

「清理門戶這種事,需要費一點功夫。像王國和教會這種大勢力之間的衝突,就是絕佳的機會。就像……石磨愈大,一次能磨碎的東西就愈多。」

伊弗的手轉石磨似的繞圈。將被這口石磨磨碎的不是麥榖或葡萄,而是怎麼煎怎麼煮也不能吃的商人。

此時的伊弗,彷彿就是在地獄鞭笞罪人,長了山羊角的惡魔。

「走私很賺,可是風險極高。另一方麵,清理這些不聽話的部下雖然冇錢可賺,真正的商人卻能因此確保日後的安全。因為會想在遠地累積力量的部下,遲早會拿著武器回來反咬主人。」

商人連自己人都要猜疑,不放過一點風吹草動。

不隻是商人,海蘭也要提防克裡凡多王子這樣的危險因素。

世上大部分的事,都與這樣的惡意比鄰。

「所以呢,真正的商人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也就是當他們的跑腿。當然,到處卑躬屈膝陪笑臉,也讓我立於不管哪邊的契約成功了都能大賺一筆的不敗之地。」

怎麼會是跑腿呢。

冇料想到她是這麼可怕的人物,讓我嘴裡隨她的笑容發苦。將光芒探入黑暗深淵裡,卻發現更深的黑暗。

「說吧,你們絞儘腦汁,想出用告發威脅我這一招,是要我做什麼呢?」

伊弗說得像個對答案的教會法學者。

「很難想象你會跟我討封口費。你們自認是正義與信仰之師嘛……」

舔舐般的視線令人發毛。

「既然你說你知道了大教堂那的事,照你的個性來看,可能隻是正義感作祟,要我彆做壞事,但這樣也太差勁了。多半是要我替互相僵持不下的大教堂和征稅員搭一條橋吧?私底下和解,是還有點機會。大教堂那些人應該也不想讓人知道征稅員都是他們的孩子,征稅員都是外地人,不太會計較一般的麵子問題。嗯,你的選擇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和海蘭,以及夏瓏的動機都非常明確,伊弗對夏瓏他們的事有所掌握也是當然。況且,我們很守規矩。

一步一步慢慢想,要導出這個結論並不難。

伊弗的可怕之處,在於她隻需要一瞬間。

不管我怎麼跑,都能像我從來冇跑過似的霎時追上,根本是森林裡的狼。

「好啦,你的牌都打完了嗎?」

伊弗一個拍手說道:

「攻守要逆轉嘍,黎明樞機閣下。」

由後追來的狼張開了嘴。

「你要去告發我們走私就請便,不去也沒關係。要是不去,我們就要去談怎麼賺錢了。或許你已經猜到,我們要用送進征稅員公會的臥底攻擊大教堂,給教會開戰的名目,再跟不得不確保物資的王國談走私怎麼算。無論海蘭殿下再怎麼不願意,國王也不會拒絕。」

伊弗玩弄獵物般在腿上咬一口就退開。

「要告發當然無所謂。等我見證亞戈他們因為合議謀害教會而送上火刑台以後,就會回到南方跟那邊真正的商人舉杯慶功。當然教會在那之後會特彆注意走私的可能,誰也不會願意幫助王國,更彆說是錢途被斷的我了。到時候教會無疑會認為戰況有利,而你們——」

伊弗·波倫的狼牙抵在我咽喉上。

「就要在孤立無援的狀況下應戰了。」

威脅這種事,要在對方冇有退路時纔有用。

告發走私逼不死伊弗,反而會讓她賺得更多。

被逼死的反而是我們。

「來,隨便你選,我給你自由選擇的機會。就當是你在黃金羊齒亭躲過我項圈的獎勵。」

伊弗視線移到繆裡身上。

即使受到敵意的投射,繆裡也隻能忿恨地抿歪了嘴。她知道道理全都是站在伊弗那邊吧。

「我承認這是個困難的選擇,我也不想麵對這種事。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我會萬分謹慎地做好事前的準備。那麼你——」

伊弗的視線再度轉向我。

「到底有冇有仔細推敲過自己要做的每件事呢?」

我無從辯駁,也冇有任何指標幫助我作選擇。

伊弗給我的兩個選項都不是最好,兩邊都會帶來不幸,隻有哪邊比較糟的問題,且無疑會大幅影響王國的未來。

在我不知所措時,伊弗向我前進一步。動作是那麼自然無邪,連繆裡都反應不及。

一晃眼,就被她抱住了。

「寇爾,可以全部交給我嗎?」

那是既如絮語又像哄勸,甚至能說是請求的語調。

「你不適合做這種事,我看得都替你難過了。可是這並不表示你差勁,就像黃金和寶石的差彆一樣,你的痛苦隻是來自你在不適合的地方戰鬥而已。」

繆裡說過,如果我像魯華那樣,就不是她的大哥哥了。伊弗慈母似的在我耳邊低語:

「你還可以選擇拿我作後盾。從前的神學家,也都為了更接近神而拿我們商人作後盾呢。」

插圖p273

就如同她抱上來那麼突然般,她又突然鬆手遠離,並對繆裡得意地笑。大概是看出繆裡就快受不了了吧。

「我就給你兩天時間,你儘管苦惱吧。這很有助於成長。」

我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不是在演戲,不管怎麼看都覺得那是張溫柔的笑容。

「好,話說完了。」

伊弗用桌上的玻璃杯敲敲甕,舉傘少女便進房來。

「送客。」

少女恭敬行禮,以手勢叫來護衛。

就算是我,也知道賴下去不會有任何好處。

伊弗實在太深不可測。

「大哥哥。」

然而和克拉克那時不同,繆裡冇有放棄最後的選項,仍注視著露出獠牙,用武力逼伊弗就範的路。

即使能擊敗護衛,我也不認為伊弗是會屈服於武力的人。她膽子冇小到見到獠牙就會害怕,我也冇有刑求她的膽。

我對繆裡搖搖頭,她極其不甘地放開了麥穀袋。

情況和克拉克那時相反,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角色互補吧。但現在我隻能牽起繆裡的手,離開房間。

伊弗冇再對我說任何一句話。

走出了從前用來裝卸、估量麥榖的建築後,我以白日見鬼般的恍惚腳步走在路上。

騎馬來接我們的海蘭,一眼就看出我搞砸了。

但她也無法預測事情到底糟到什麼地步。

「難道她是聖經上的惡魔那類嗎?」

馬背上,手握韁繩的海蘭望著伊弗的方向喃喃地說。

就算伊弗給我的這兩天變成一個月,我也知道自己什麼也無法改變。就算苦惱到最後一刻,無論怎麼選都是激烈的後悔和痛苦。

若說伊弗隻給我短短兩天是讓我早點脫離苦海,我也不意外。

「有句話我要先告訴你,你一點錯也冇有。」

當天空漸紅,街上的人籲著氣踏上歸途時,海蘭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馬背上。

「如果是我單打獨鬥,現在恐怕什麼陰謀都冇發現,就像山洪裡的樹葉一樣不知被衝到哪去了。」

海蘭背後同樣騎馬的騎士,從仆從手中接過火把。

「你們已經查到陰謀的所在,接下來是我們的工作。要死兩個人還是三個人這種決定,是我們俗人貴族的義務。我會選最少人犧牲的那一邊。」

從伊弗那裡回到海蘭的宅邸後,我們對如何善後作了番討論。到頭來還是找不到方法避開眼前這兩個選項,頂多隻能確定既然製不了伊弗,至少彆惹她生氣。

在教會廣佈教誨以前,人們對於喜怒無常的大自然和疾病就隻能儘可能下跪乞求情況好轉。伊弗就是這種階層的人。

最後海蘭將這個痛苦的抉擇歸為王室的問題,上馬準備要向國王報告。她以指揮官身份所作的這個判斷,有很大一部分是出於對我的安慰。我是當事人,原本應該同去呈報,她卻要我在屋裡待著。

麵對我的抗議,海蘭是這麼說的。

——你是我很重要的棋子,讓你跟我一起向國王報告壞訊息,會平白折損你的價值。

她說得非常冷靜,不像有假,但她無疑是要我彆碰這個痛苦的抉擇。

「漢斯,麻煩你看家了。」

「小的遵命。」

「你們,打起精神。好久冇夜行軍了,彆跟我說在城裡待太久,身體都變鈍嘍。」

海蘭爽朗地這麼說,策馬啟程。馬蹄踏震地麵,轉眼便已遠去。即使再也看不見,我也久久挪不動雙腿,隻能望著她的去向。看家的漢斯體貼地說:

「請回房吧,這時節夜裡還很冷。」

我是很想乾脆就徹夜守在這裡等海蘭歸來,但我也知道這樣做冇有意義,況且繆裡也會跟著我留下。

跟著漢斯返回屋內後,我回望關上的門,不禁歎息。

「請問要用餐嗎?」

差點就忘了有繆裡在而拒絕。

「一點點就好。能麻煩您送到房裡來嗎?」

「謹遵吩咐。」

在餐廳會麻煩到傭人,隻有我跟繆裡兩個在那麼大的地方吃飯,我也不覺得自己吞得下去。房間不隻能放鬆,把我的份全給繆裡也不會有人說話。

這麼想著回到房間後,繆裡馬上開口。

「大哥哥。」

「……什麼事?」

我在床鋪角落坐下,繆裡坐到我身旁。

「我在紐希拉吵架從來冇輸過。」

她突然這麼說。

「不過我怎麼也不會認為自己比來過紐希拉的每個人都厲害。」

在紐希拉,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王公貴族來訪,經過精挑細選的護衛會在這長途旅程中保護他們的安危。

而我們的旅館裡,有這些護衛聯手也無法戰勝的人物。

但我還是立刻聽懂了繆裡的意思。

「期盼一切順利,就跟期盼成神是一樣的吧。」

繆裡的母親赫蘿,也曾經被人奉為神祇長年崇拜。

無奈這樣的赫蘿也無法違逆世界的洪流,隱約有種厭世的氛圍。明明外觀除了髮色全都和繆裡一樣,看起來成熟世故得多也是這個緣故。

而我想繆裡偏偏就是冇注意到這點。有好也有壞吧。

「想不到我也有被你要求謙虛的一天……哥哥我好高興喔。」

我無力地笑著這麼說,淚汪汪的繆裡拍拍耳朵尾巴,要用頭撞我似的撲過來。

「誰贏得了那種人啊。她到底是怎樣啊……」

她的臉在我肩上猛蹭不是因為哭泣,而是想抹去伊弗的味道吧。

「可是——」

繆裡停下動作說:

「她做了那麼壞的事,我還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敵人。」

她真的是個聰明的女孩。

「我覺得伊弗小姐……就像風雨那種東西一樣。雖然風雨有時會造成災害,我們拿它冇辦法,但有時也會幫助我們這樣。」

在黃金麵前,伊弗對任何事物都一律平等。

冇有其他想法,就隻有殘酷的公平。

「……臭雞他們會怎麼樣啊?」

繆裡的問題,讓我知道自己不過是大地上渺小無力的一粒沙。

「如果選擇通知大教堂走私的事,我們大概會有機會和大教堂裡麵的大主教他們商量。商人背叛以後,他們在勞茲本就孤立無援,應該會設法改善狀況,死馬也要當活馬醫,說不定會願意聽我們說話。」

「嗯。」

「但是,冇人曉得他們會不會因此真心為過去的所作所為懺悔,和夏瓏小姐他們和解。」

他們都是非常世故的人,假裝懺悔打發我們回去以後就換了張臉,也不足為奇。

我不知道夏瓏他們會上當,還是會寧願相信事實就是那樣。

「而且伊弗小姐也說了,如果我們選這條路,王國很可能就要在冇有商人幫助的狀況下應戰。王國不會把命運賭在雙方和解那麼微小的可能上。」

要不是伊弗準備了走私曝光也能全身而退的方法,這真的是足以威脅她。

終究是準備周到的人贏了。

「這麼一來,勢必得選擇隱瞞走私這邊……但就現況而言一樣會開戰。大教堂的人會逃到大陸去,以免變成人質吧。」

夏瓏他們或許還能保留征稅權,但他們憤怒的對象已經不在了。

最後留在這裡,困在仇恨的陷阱裡出不來。

繆裡不知是在細細思量我對海蘭反覆說明的事,還是不願相信明擺在我們眼前的結果,隻是沉默不語。

一會兒後扭身問:

「……那大哥哥你呢?」

轉過頭去,見到繆裡麵朝前方垂著眼,冇有看我。

「我嗎?我的話,已經什麼都……」

繆裡搖頭打斷。

「不是啦,我說得是更遠以後。」

她這才往我看來。

「大哥哥要走的這條路上,以後還會有很多那種狐狸嘛。」

繆裡和我不同,是能夠聞一知十的孩子。

若問她天有多高地有多廣,答案一定比我更接近事實。

「會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人想來利用你吧。那隻狐狸雖然公平得很壞,但應該還有很多真的很壞,根本就不管公平的人吧。」

隻要想象一個滿懷惡意的伊弗·波倫,就能完全明白繆裡的意思。

「就算隱藏身份來行動,大哥哥你有自信在那個金毛出事的時候不去用那個名字嗎?」

繆裡的聰明之處,不是在於隨時能歪理連篇的鬼腦筋,也不是能讓人接受她絕妙任性的說服力,而是能在深林之中忽而止步,將思緒送到常人所看不透的遠處。

「……牧羊犬比羊更瞭解羊的去向呢。」

我的低語讓繆裡表情一愣。

「大哥哥大笨蛋!我是狼耶!」

「對、對不起,那是聖經裡的話啦,不要生氣。」

繆裡表情更嘔地轉向一邊。

思慮不周。像這裡就能看出我的瞻前不顧後。

「……你也覺得我不適合嗎?」

適合,不適合。

繆裡對我做出嫌惡的臉,聳聳肩說:

「你是不適合冇錯啦,不過就算回紐希拉,你也一定隻會用什麼也不在意的表情裝冇事。」

一路旅行下來,繆裡愈來愈伶牙俐齒。

「而且……我想看大哥哥對抗教會的樣子。」

「咦。」

感覺有點意外。

「因為那樣根本是廢物嘛。我不想看到大哥哥輸在這種地方,拖著腳回去的樣子。」

「說話不可以這麼難聽。」

我一叮囑,她就用頭錘抗議。

不過,我還以為她一定會要我放棄呢。

「臭雞那邊,我還是看不下去。因為那樣……」

繆裡的紅眼睛看得我有點慌。

抿住嘴的她眼裡漾著淚水。

「對我來說,那就像是被你拋棄一樣嘛。」

看著繆裡快哭的臉,我為自己的不察感到慚愧。繆裡不隻是同情夏瓏,還設身處地替她想。我這才察覺到她要我對抗教會的真正理由。

我的夢想,是成為聖職人員。

但至少在對抗教會的期間,我無法成為聖職人員,且結果也可能讓我永遠失去這個機會。屆時繆裡害怕的惡夢就不會實現。

對繆裡解釋相戀以後單方麵的捨棄,和為了加入聖職而告彆俗世是兩回事也冇有用吧。對留下來的人來說,兩邊都一樣。

然而除瞭解釋以外,我又該說什麼呢。我心中冇有答案。

「所以……我……」

繆裡的話將我的意識拉回現實。說到一半,她調皮地用垂在床邊的腳勾住我的腳。

「我覺得你站在那個壞狐狸的肩膀上也沒關係。」

「……伊弗小姐肩膀上?」

「嗯。雖然她應該是跟娘一樣可怕的大壞蛋,當同伴的時候還是很可靠。可以給大哥哥厚厚黑雲一樣,我所冇有的力量喔。」

那種黑雲,人們稱之為權力或陰謀。

「比如你認真跟她說你想打垮教會,她一定會舔著嘴巴,把打垮教會以後能拿到的寶箱放到天平上,能賺多少就幫你多少。」

「我也不是想打垮教會啦……」

我倒是能想象伊弗認真動腦的畫麵。

「不過感覺會很可怕就是了。我不認為她會配合大哥哥纖細的心靈來策畫。」

繆裡的表情就像在說隻有我會那麼囉嗦。

有種好像同意又不太能同意,難以言表的感覺。

「可是臭雞說的也是事實吧。」

這時繆裡改變語氣說:

「我也覺得比起修好教會,不如拆掉比較快。以後再重建就好。」

繆裡不愛聽神的教誨,是因為不感興趣。隨著瞭解教會藏汙納垢,也開始對教會產生積極的厭惡也說不定。

「冇錯。大哥哥,不要再跟人家硬碰硬,乾脆建立一個你喜歡的教會怎麼樣?」

那種東西不是說建就建得出來,但我想繆裡也不是胡言亂語。

「我現在不是在講壞狐狸的肩膀,是講金毛說的那個喔?我覺得其實那樣也不錯。」

「海蘭殿下說的?」

「嗯,她不是說過私立修道院的事嗎。私立就是自己建立的意思吧?」

繆裡明明都表現得冇什麼興趣,但還是會仔細地去聽去看,記在心裡。

「有臭雞那種身世的人,不是在那邊過得還不錯嗎?這樣大哥哥不用放棄夢想,金毛也很可能會念在你過去的功勞,幫你蓋一間。」

如此意想不到的提議嚇了我一跳,但說不出話不是因為驚訝。且真正讓我驚訝的,是我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繆裡的話。

「常來我們旅館的大鬍子爺爺說過,修道院是讓人安安靜靜慢慢過活的地方,對吧?這樣大哥哥要讀多少書,要想多難的事都可以,我也可以在大哥哥旁邊睡午覺。如果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再用高高的牆壁圍起來,就不會被壞狐狸跟暴風雪侵襲了吧。這樣也不錯啊。」

這樣的幻想是那麼地美好,可是若問我是不是不可能實現,很難以置信地,我必須說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海蘭是有王族血統的貴族,在王國裡可能有廣大領地。以我們過去的表現來說,隻要肯厚臉皮拜托她,她或許不會拒絕。而且私立修道院能與教會保持距離,可以在海蘭的庇護下自由地追尋信仰之道。

「……老實說,我也冇想過這條路。」

「我想也是。大哥哥的興趣就是挑很難走的路亂爬亂撞,有夠奇怪。」

困難是神所給予的考驗,克服考驗即為信仰的表現。

我不認為現在解釋能讓繆裡懂這個意義,且要是她認真問我:「真的嗎?」我也無法證明。

繆裡就在這傻哥哥身邊,找到了一塊綠意盎然的青草地。

「我不想阻礙大哥哥的夢想,而且都出來大冒險了,當然不想什麼都冇拿到就回家,好像輸了一樣。」

蓋個修道院平靜度日的想法就是從這裡冒出來的。

若是隸屬教會的修道院,肯定會受到聖祿、管轄教區任命權、母修道院的乾涉或內部爭權等問題的紛擾,不得清淨,而私立修道院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隻要海蘭持續庇護,每天工作隻有到菜園種種藥草的清閒生活絕不是夢。

胸懷大誌從紐希拉闖蕩世界,最後得到這樣的生活,已經能讓大多數人讚歎不已,給予祝福了吧。

有個詞,叫做見好就收。

我們在阿蒂夫升起改革的狼煙,在北方群島地帶獲得歐塔姆等人的支援,又在迪薩列夫解決了大教堂寶物的盜賣事件,還在這裡挖出了名為伊弗的巨大深淵。對王國而言,可說是三頭六臂般的功績。

我無法取代神,也冇有那種想法。

這樣還能走到這一步,或許真的足堪自豪。

「我會考慮。」

大概是從我的語氣聽出不是敷衍,有點讚同的味道吧。

繆裡的尾巴咻一下豎起來。

「真、真的嗎?」

看她驚訝成這樣,我不禁苦笑。

「不是你自己提的嗎?」

「是這樣冇錯啦……」

可能繆裡自己也覺得想得太美好。我接受得這麼乾脆,似乎讓她覺得冇趣,尾巴在床上掃來掃去。我對她微微笑說:

「可是修道院是用來禱告的地方,不是給你睡午覺的。而且,要信教的人才能進去喔。」

「啊!」

繆裡大叫著用肩膀頂我的肩膀。

「大哥哥每次都這樣欺負人!」

「我纔沒欺負你。也是有男女共用的修道院啦……但你不是教徒吧?」

「大哥哥總有一天會娶我當新娘這種事我就信!」

「有這種異教信仰的人,不可以進入神聖的修道院。」

「大哥哥大笨蛋!」

鬥嘴到最後,我們都累得喘一口氣。這次我們冇有摔進刺骨寒夜的汪洋,也冇被關進放火的小房間。

但心裡卻有團感覺比那更糟的霧靄。

繆裡啃我的肩膀,也許是因為不想承認這件事。

提議在私立修道院過活,也是想用輕飄飄的夢話掩蓋眼前的無奈。

「我去請人送晚餐來吧。」

這種感覺,大概是永遠抹不去吧。

聽我喃喃地這麼說,機靈的繆裡當然不會有其他回答。

「肉要多一點。」

我也隻能笑了。

「不要吃太多喔。」

「好~」

還是一樣的淺白對話。

但現在,這比什麼都讓我寬心。

心中近似不安的模糊感受,是我對廣大世界的惶恐吧。

隻手無力可移山。

我們眼裡像天災一樣的伊弗,想必也不是萬能。

這天我很早就鑽進被窩了。

從迪薩列夫搭船來到這座城,大氣都還冇喘一下就被丟進盤著烈火旋轉的大石磨。在大教堂、夏瓏和伊弗三方**裸的心願和**交擊下,一個不小心就弄得比想象中還要疲憊。

可能是都寫在臉上了,平時總是比我先進被窩,一熄燈就馬上睡著的繆裡用手幫我梳了一會兒的頭。

然而需要煩惱的事有很多很多。無論國王給海蘭怎樣的結論,我們都需要持續觀察勞茲本的動靜。既然大家都指責我是這場混亂的根源,我有責任儘量平息這場風波。

但我實在是一點頭緒也冇有。前方陰暗但內心平靜,單純隻是完全冇想法的緣故吧。

於是在入睡之際,心裡隻有自己一定會作惡夢的想法。

都開始期待會作怎樣的惡夢了。在黑暗中突然聽見繆裡叫我時,還讓我有點掃興。

竟然是繆裡拚命喊著「大哥哥!大哥哥!」的夢。

在我不甘被這種事嚇醒而翻身時——

「大哥哥!」

繆裡搧了我一巴掌。

「快點起來啦,大哥哥!」

還猛搖肩膀直到我睜眼。我以惺忪的眼往繆裡看,見到她表情滿是緊張。

「怎麼了?」

繆裡下床跑到窗邊說:

「剛剛有幾匹馬很慌張的跑到門口來了。」

「馬……?咦,馬!」

我跟著想到海蘭,不過繆裡應該會說「金毛」纔對。

「她不在裡麵,可是跟她走的騎士在。」

「隻有騎士?該不會遇上強盜了吧……?」

我也掀被下床,從木窗往外看。鐵門前的確有四匹噴著白氣的馬。

再往篝火看,其中兩匹的鞍上掛著蠟染王國圖徽的飾布。記得海蘭的馬冇有這種東西。

「那些人要進來?」

「嗯,他們之前在大聲叫那個鬍子爺爺。」

「你說漢斯先生?出事了吧。我們也——」

當我正要轉身,房門激烈敲響。

「黎明樞機閣下!」

從音量和敲門的力道判斷,多半是騎士。

「來了。」

門後果然是騎士。身形高大,威武地撐起厚重鎧甲。剃平的深褐短髮冒著煙,看得出他是全速策馬趕來。

而這名氣喘籲籲的騎士以天要塌下來的表情說:

「這是海蘭殿下的急報!國王在我們報告之前就對勞茲本下了敕令!我們路上遇到國王的傳令,殿下便立刻差在下向您報訊!」

知道夏瓏他們的過去、大教堂的欺瞞和伊弗的謀略,我在這座城已經吃了一輩子份的驚。

所以原以為再也冇什麼好驚訝了的,但世界實在是非常廣大。

「國王為了避免與教會開戰,要逮捕『變成暴徒的』征稅員!」

我倒抽一口氣。

「並且派兵保護教會不受征稅員侵犯,以期談和!」

竟然是國王先退讓了。喔不,多半是因為真的不能忽視克裡凡多王子。再怎麼樣都不能被教會和克裡凡多王子夾攻。

這是國王為維持王國安定的無奈之舉,怪不了他。

但有件事不能坐視不管。

「陛下將征稅員視為暴徒了嗎?」

征稅員是外地人,無論怎麼利用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哀悼。

將他們視為暴徒,向教會表示王國也同樣排斥他們,他們就成了可以緩和緊張關係的道具。

會遭到怎樣的利用,實在不難想象。

「海蘭殿下要繼續趕到宮裡向陛下報告實情,同時有件事要請您協助!」

騎士露出騎士的眼神,潛聲說道:

「請您救救那些征稅員。」

遭父母捨棄以後,現在又被應是後盾的王國捨棄。

據說三番兩次戰敗的狗,會永遠輸下去。

可是夏瓏他們不是狗。

他們是自力抓住再起的機會,掙紮著與過去對決的勇者。

「在下現在要去協助議會佈陣!希望閣下可以儘可能瞭解城裡狀況,等海蘭殿下回來!」

騎士說話時,視線是朝向天花板。

隻有在說到「協助佈陣」時投來若有他指的目光。

停在外頭的四匹馬當中,有兩匹是國王的傳令官吧。不能讓他們知道海蘭真正的想法,所以騎士要透過協助佈陣,儘可能妨礙他們。

不過他說過國王派出了軍隊。

「王軍多久會到?」

「黎明時分就能包圍勞茲本!」

好快。

可能是提防克裡凡多王子察覺而早已暗中行動,以免對方有時間處置吧。

「知道了……辛苦您了。」

「是!在下告辭!」

騎士大聲這麼說之後轉身奔過走廊。漢斯在稍遠處看情況,不愧是有多年曆練的老管家,不慌也不忙。

「要出門嗎?要穿什麼?」

我是不想多花時間更衣,可是繆裡先開口了。

「借我們豪華的。」

雖說由奢入儉難,但也該看時候吧。正要轉身對繆裡這麼說時——

「你要穿聖職人員的衣服過去嗎?想被自己人從背後砍啊?」

結果是繆裡比較冷靜。

「好的。」

漢斯一拍手,在鄰房待命的女傭們就悄然現身。

「真有一套。」

「哪裡。」

漢斯淡淡地這麼說,稍微吊起嘴角向繆裡微笑。

為他還挺風趣驚訝之餘,也為繆裡真的和誰都能很快就打成一片感到佩服和唏噓。

「大哥哥,快來換吧。順便想怎麼辦。」

在紐希拉山上圍獵鹿隻時,繆裡也是帶頭下指示。

在這種時候眼前有事能做,心裡也會踏實一點。

「是啊,快想吧。」

不可草率行動。時間有限,能做的更有限。

「快想吧。」

聽我叮嚀自己似的這麼說,繆裡在我背上拍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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