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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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郡主的心,或者,得到馮宛珠的心。
想想馮宛珠那一雙恨意的杏眼,長寧覺得,比起成為她的密友每日奉承她,還是當個損友每日鬥嘴的好。
長寧這個人,一向喜歡直搗黃龍,與其像張、李二人一般,因為馮宛珠的施捨的三點水留在郡主府當個閒散清客,倒不如因為郡主的信任與倚重留在郡主府當個幕僚。
郡主柔弱,卻不是不明事理。
她討厭張、李,自然很難為了讓馮宛珠開心,而遷怒長寧。
如何得到郡主的倚重?
自然是多做多辦,成為她離不開的那個人。
思及此處,長寧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郡主口中的香客,馮宛珠傲慢不遜,很看不上這些江湖遊醫。
可是。
長寧眼前浮現出郡主的那一雙眼睛,剪水秋瞳,像是蒙了一層水霧。
郡主,是真的心動。
馮宛珠不相信江湖遊醫有何本領,可拗不過郡主,自然把這個不討好的活交給長寧。
長寧麵對馮宛珠,先是一番推辭,一番苦笑,一歎再歎接下這個差事。
馮宛珠如驕傲的孔雀,昂首離去,覺得自己可真是給長寧添了個大麻煩。
長寧早早與主持約好,請她從中斡旋,一定要見到這個江湖遊醫。
於是長寧直接打聽到香客的廂房,準備試探遊醫的底細,結果撲了個空。
第二日,也是如此。
第三日,也是如此。
一連三天都見不到人影。
郡主殷勤問事情進展如何,長寧如實相告,郡主有些失望。
馮宛珠在一旁拱火。
“我還以郡傅有什麼本事,說是要檢驗醫術,可是連人影都見不得,人家精通佛法,莫不是察覺到什麼煞氣、晦氣,所以早早跑掉了?”
“昨日姑娘與我談論佛法,聲稱要去藥房塢弄一些草藥,可能是錯過了。”郡主一邊為長寧解釋。
經曆馮宛珠嘲笑一番,長寧挑眉,“無妨,也許是巧合。隻是長史兄長成婚,不是早早請了假,如何待在郡主身邊?莫不是婚禮延遲了?”
“你說什麼?!”馮宛珠勃然大怒。
郡主出聲安撫。
不過,馮宛珠此行是為李飛鳶、張以清出氣,她本就有事,待不了多久,今天就要回去籌備兄長的婚禮。
長寧也不再與她鬥嘴。
一連幾日人影都不見不到。
若是巧合,長寧絕不信。
“怎麼感覺像是躲著我?”長寧笑罵道。
人跑的了,房子跑不了。
遊醫的廂房地處陰涼,屋前屋後長滿青苔,透過窗子能看到空無一人。
今天仍然冇人。
屋外,就能聞到一股清冽香氣,長寧格外喜歡,心裡不由得對此人好感幾分。
掃了兩眼,屋內冇有香爐。
她喜歡又清又冽的味道,即使這是個無良大夫,也一定是個製香好手。
透過十字窗柩,窗台一把劍,桌上一把刀,枕邊兩本書。
劍膽琴心,江湖雅客。
其他擺設與尋常廂房彆無二致。
半響。
她離開了這裡。
她去主持處,為摸清楚此人的底細。
香燃一半,煙霧嫋嫋,繚繞於廟宇之內,神秘而莊重。
一尊金佛莊嚴神聖地端坐於蓮花寶座之上,曾經它光華璀璨,如今卻金漆剝落,露出斑駁的銅色。
主持與長寧二人相對而坐,主持全跏趺坐,莊重端嚴,雙目微閉,雙手合十,正沉浸在深沉的禪思之中。
長寧則半跏趺倚坐,一足下垂呈倚坐之勢,一手支頤,她目光時而落在金佛之上,時而轉向主持。
突然,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似有些疲倦之意。
長寧問:“她去何處?”
“貧尼不知。”
“她是何人?”
“貧尼不知。”
“她——你該不會又說不知?罷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長寧似有一些不滿。
主持搖了搖頭,堅定道:“怎麼能交給檀越,這都是那姑孃的私隱。”
長寧重新審視著一個尼姑,竟然覺得這張麵孔似有三分菩薩相,讓人恍惚以為她真在乎香客私隱。
可長寧冷笑,換了個姿勢,姿態顯出更加張揚,或者說她本就是個張揚的人。在郡主麵前溫和清潤,可她不是對所有人都溫和清潤。
從袖子裡掏出一顆核桃,輕輕一捏,空氣中傳出一聲爆裂的聲音,一邊吃一邊道:“我瞭解你,現在裝出德高望重的模樣,以前也冇少奉承我母親,那種諂媚的模樣,誰看了不發笑。如今還在拿喬,說吧,你想要什麼,我雖然一無所有,可是郡主應有儘有。”
一點也不客氣的話。
主持明顯一怔,臉上有些羞赧,長寧所言非虛。
“檀越所言極是,那時貧尼尚未覺悟,執著於名利。可如今貧尼修行見長,不再是以前的模樣,檀越也變了很多。”
主持雙手合十,眉目虔誠,周身粗布麻衣,卻生生有了慈悲相。
長寧瞥眼,嘴角幾次上揚,眼睛裡有不解的神色,這姿態有點真。
可她麵上卻揚起了一個燦爛的笑,調侃道:“變了,我連姓氏都變了。你不一樣,你連靈魂都打散重組,根骨都重塑了。”
“多寫檀越誇讚。”
長寧靜默,我冇有誇你。
她轉頭目光落在金佛之上,她兒時望見這尊金佛,那個時候我佛還是燦燦金身,如今顯現出陳舊的模樣,而麵前的主持一身海青袍衣角泛白,像是漿洗許多次。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蓮花庵日漸敗落,無人送上香火錢。
長寧一直堅信,人不能冇有**,**為環境所養,貧窮尤甚,經曆過富貴後的貧窮更甚。
知道主持需要什麼,長寧就有辦法,她清了清嗓子,語調溫柔,“主持就不奇怪,為何郡主此行會來到蓮花庵?”
“是因為枯雪寺大火……”主持一愣,低聲一句阿彌陀佛。
偷眼長寧,又唸了一句阿彌陀佛。
長寧愣住,低聲道:“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壞,如果不是我的勸說,郡主如何會想到你這小小蓮花庵。”
一聲質問後,在黑夜中,長寧麵色陡然轉變,她眼角透著一種靈光,含笑多情,柔和清甜,“郡主體弱多病,這裡離藥房塢很近,而且很清靜。她覺得蓮花庵很好,她很喜歡。”
溫柔的語調,帶著蠱惑的意味,格外攝人心魄。
然後,長寧歎一口氣,眼睛裡有一種憐憫,“即便不在乎海青袍破損,也要在乎在乎我佛金身,在乎在乎這蓮花庵裡的各位法師。大家生活都很艱難,挖野菜充饑,麵黃肌瘦,郡主一來大方佈施,我瞧這那些年紀小的法師,臉上都長些肉了。”
最後一句很是無理,郡主剛來半個月,這半個月如何令那些姑子吃出肉來?可是這種冇有道理的話,卻讓主持沉默。
長寧趁熱打鐵,語調更加情真意切,“雖然郡主的佈施解了燃眉之急,可倘若枯雪寺修好,郡主不來,您與眾位法師如何自處?我們要做長遠的打算。”
主持還是沉默,長寧再加上一把火。
“蓮花庵曾經也是名寺,隻不過最近落寞了,主持難道不想蓮花庵在你手裡重振輝煌?”
錢財,名利,信仰,還有朝夕相處她一點一點看著長大的孩子。
主持沉默了許久,似乎在做艱難的抉擇,她在掙紮,她閉上眼輕聲一句阿彌陀佛。
再睜眼是一種清明的眼神,“檀越意欲何為?”
不知道,這一種清明是在為哪一個選擇。
長寧不在意,她隻是滿意的笑了笑,解釋道:“此人稱有良方,可以治療郡主頑疾,但怕是江湖遊醫,想要見一麵試探一下。可是我總是見不著人影,因此想來打聽打聽那個人的底細家世。”
主持歎一口氣,“檀越,那人不願意見你,我又有什麼辦法。”
“不願意見我?”長寧來了興趣。
何人不敢見她,莫非是怕她察覺有異。
“檀越在寺中半月有餘,那位她與郡主交談,可冇有見到她。她是在避著檀越。”
長寧更加來了興趣。
“她還在蓮花庵?”
“是。”
“她怕我作甚,醜媳婦終要見公婆。如今我很平和,即使是騙子,我也不過是將她趕走,又不會喊打喊殺。”長寧這話很粗俗。
主持娓娓道來:“二十天前她來到蓮花庵,此人的確精通岐黃之術,妙手回春,為蓮花庵好幾個孩子接觸過病痛之苦。她的來曆我也不甚明瞭,不過我曾經在她身上的蓮花紋樣,華麗繁複重重疊疊,似乎是西番蓮。”
“西番蓮?此人來自重詔?”長寧問。
“貧尼不敢妄加揣測。”她語氣謙卑。
長寧輕聲道:“無妨,隻不過接下來我可能會勞煩幾位法師,不知是否願意?”
“悉聽尊便。”她雙手合十。
長寧很滿意,聲音愈加溫柔,“主持心慈,蓮花庵風水寶地,日後郡主一定會日日來往,與眾人同修。”
“多謝檀越。”
這一聲迴應,實在是謙卑謙遜、有禮有節,與長寧往日裡隨母親所見的那個張狂諂媚的模樣大相徑庭。
這變化之大,簡直判若兩人。
即便是裝出來的,也定是裝得極其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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