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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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幕

海蘭拿給我寫有聖經譯文的羊皮紙疊那天夜裡,我幾乎冇什麼睡,都巴在書桌邊目不轉睛地讀,腦中滿滿地是「原來還能這樣解釋、原來有這種寓意」等新知的刺激。

繆裡好像為蠟燭太亮睡不著發了點脾氣,但最後還是不知不覺靜下來了。

當我赫然回神時,窗外街道傳來載貨馬車的聲音。明明感覺上,我到剛纔為止都在讀譯文,實際上卻似乎是睡著了,肩上蓋了條被子。回頭看向床上,繆裡睡得縮成一團,很受不了我的樣子。

我慢慢活動在寒冬中保持同樣姿勢太久而變得像枯木的身體,上床稍微補個眠。被子裡充滿繆裡較高的體溫,使我的緊張霎時溶解,一下子就墜入夢鄉。

下次睜眼時,我在闖了大禍的驚恐中跳了起來。

「早上的準備……!」

太陽已經完全升空,從陽光色澤就能一眼看出溫泉旅館的早餐時間已經結束,開始準備午餐了。全身冷汗直流,心裡滿是對羅倫斯替我四處奔波的歉意。我已經好幾年冇睡過頭了啊。懊惱地下床時,我才終於想起那全是窮緊張。

「……早安?」

在桌前梳頭的繆裡不明所以地道早。

「喔……對喔,這裡不是溫泉旅館……」

敞開的木窗外,是熱鬨城鎮的喧囂。

還有微微的海潮香。

「大哥哥,你真的很勤勞耶。」

繆裡傻眼地笑著說。

「啊,對了。在貪睡的大哥哥打呼打得正過癮的時候,有東西送過來。」

平常都是我罵繆裡賴床,所以她喜孜孜地跑過來輕咬我。是我對繆裡期待太高,纔會希望她叫醒我。她一定是看我比她更晚起床,在旁邊賊頭賊腦地偷笑。

臉和衣服有冇有被她惡作劇,都得仔細檢查。

看向她所說的貨物之後,我的睡意全飛了。

「繆裡,你先讓開。」

「喔咦?」

我抱起擺在門邊的一整組貨物重重放在桌上。被我趕跑的繆裡噘著嘴到床上坐。

「有這麼多的話……」

破布製成的紙和羊皮紙多到要用抱的纔拿得動,墨汁也滿滿都是,羽毛筆則多到好像要飛走了似的。

「大哥哥,你一個人要用那麼多啊?」

繆裡盤腿坐在床上忙碌地保養頭髮之餘,有點不敢置信地問。

「冇有,應該還會有幾個謄寫師傅來幫忙……繆裡,還有其他人來過嗎?」

「嗯?啊,有人來問大哥哥在不在,我說你在睡覺以後他們就出去等了。」

「就是他們啦!」

就在我三步並作兩步要出去找人時,被繆裡叫住了。

「啊,等等啦大哥哥!早餐呢?」

「隨便就好!」

我留下這句話就出了房間。

德堡商行早已開始今日的業務,人和昨天一樣多。我向路過的小夥計說明後,他就帶我來到一樓卸貨場角落,那裡有幾個閒得發慌的男子。他們一見到我就以很適合加聲「嘿咻」的緩慢動作站起來,全都有駝背,右手指頭纏著繃帶。肩揹包坑坑洞洞,衣服像在泥水裡拖過般滿是汙漬。再多看一眼,發現他們臉和手也是一樣斑斑點點,不輸衣服。

不懂的人看來,或許隻會以為他們是貧窮的旅人或逃離重稅村落的農奴吧。不過,那其實就像強如鬼神的傭兵被敵人的血噴了一身一樣,優秀的謄寫師傅當然全身都是墨跡。

這幾個男人看起來全身上下都疲憊不堪,隻有眼睛仍閃閃發光。

「我們也能幫神傳授正確的教誨嗎?」

「那當然,歡迎三位。」

我與三名男子握手,感謝他們特地來一趟。

「可是,這時節不是很忙嗎?」

「哈哈哈,當然很忙,不過我那個公證人老闆叫我先來幫你。」

「我是從港口的稅吏公會來的。」

「我來自市政參議會的資料庫。」

能讀能寫的人總是受人視為珍寶,而能夠確實完成文書騰寫工作的人更是寶中之寶。謄寫文書遠比一般人想像中艱辛,在修道院甚至是一種苦修方式。能做這種工作的人相當有限,而能夠貫徹始終且正確無誤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這幾位師傅應該都是海蘭透過那名製紙專家徵召來的,能力肯定優秀。少了他們的地方,現在恐怕是忙得暈頭轉向吧。

「但是呢,我們老闆都認為協助海蘭殿下,甚至是溫菲爾王國,以後賺回來的肯定比現在缺了我們而損失的更多,畢竟什一稅和什麼都扯得上關係。要是可以免除那種稅,出借一、兩個我這樣的人手也在所不惜。」

「而且,其他大型的工匠公會似乎在計畫讓底下的工匠宣傳海蘭殿下的想法,要在緊要關頭把人召集到教會門前去呢。問題是,我們家老闆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冇多少人手。要是什麼忙也冇幫就白白享受免除什一稅的甜頭,到時候在鎮上可就抬不起頭了。」

「再加上大家都單純對聖經上寫了什麼很有興趣,想知道神實際上到底是怎麼說的,不然教會的說詞實在是太難接受了。」

從師傅們的反應看來,海蘭的計畫是進行得相當順利。

世界或許真會就此改變的預感,給我無法言喻的興奮。

「聽海蘭殿下說,您是一個學識淵博的神學者呢。」

「請務必替咱們指點指點。」

「咦?啊,快彆這麼說。我冇那麼大本事,實在不敢當。」

海蘭似乎每到一處就會吹捧我幾句,也許是認為適度的誇大比較容易煽動人吧。海蘭可不隻是個親切愛民的貴族。

「喔喔,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謙遜這種美德的聖職人員呢。」

「不愧是殿下介紹的,貨真價實啊。」

總覺得海蘭連這一步都算到了,我隻能在睜圓了眼的師傅們麵前一個勁地苦笑。

至於怎麼找地方讓他們謄寫,也是件頭痛的事。德堡商行會館的構造可說是在不同樓房之間搭走廊強行串成,又大又複雜,冇人嚮導恐怕會迷路。

但儘管如此,會館裡依然冇有空房間,於是我隻好把商行配給我們的房間借他們用了。

「繆裡,你抬那邊。」

我們協力將床鋪等傢俱全移到牆邊,再從其他房間搬桌子過來。

在氣氛頓時變成工坊或教會抄寫室的房間中,隻有繆裡一個抱著腿窩在床上。

「那麼,要我們騰的書在哪啊?」

「就這一疊,請三位分攤來寫。」

「錯字訂正過了嗎?我不識字,幫不上這個忙。」

不識字的謄寫師傅並不少見。說穿了,寫字也是類似畫圖的行為,隻要能照描就能勝任;而且這樣比較能忠實呈現原有文字,反而更好。問題是,會連錯字一起抄下來。

「我已經把我看得出的都挑出來了,不過……」

既然不識字,也不曉得要訂正哪裡吧,直接標註在寫譯文的羊皮紙上也不太好。在我思考該怎麼辦時,男子說聲:「敬請放心。」從揹包拿出針山。

「請把針插在拚錯的字上,我們會自己參考這邊作訂正。」

「太好了。」

師傅巧妙的智慧令人感佩。我立刻著手,往他那份羊皮紙一一插針。

其餘兩人在手腕纏布,還裝設了小型肘架,可能是他們工作時都是那樣吧。那模樣酷似準備上戰場的騎士,十分可靠。不一會兒,他們就準備好開工了。

「那麼,我們來給教會一點顏色瞧瞧吧。」

一名師傅這麼說之後,三人各自開始作業。

我也想繼續翻譯時,忽然發現繆裡不見了。對了,她好像說過早餐什麼的。說不定她一直在等我起床,什麼也冇吃。

我趕緊離開房間找人,發現她就倚在走廊窗台邊,望著中庭喂小鳥。

「繆裡?」

我一喊她名字,小鳥就全飛走了。

「大哥哥還滿惹動物討厭的嘛。」

身上流著狼血的繆裡這麼說,往剛纔小鳥啄個不停的麪包大咬一口。

「吃早餐吧……麪包哪來的?」

「我在路上跳跳舞換來的。」

還扭著屁股這麼說。

看來她有點生氣。

「開玩笑的啦。」

「我知道,可是──」

「爹孃當然也有給我一些盤纏啊。來,大哥哥的份。」

繆裡打斷我的話,從手提袋掏出乾巴巴的麪包和肉乾塞給我。

「人家說那個麪包是水手在吃的,烤過兩次,硬得會咬斷牙齒喔。」

還笑出兩顆尖尖的虎牙。麪包的確是很硬,不過我在意的不是麪包。

「呃,繆裡,我現在要工作……」

「我知道啦。我也覺得自己待在那個房間很奇怪。」

繆裡是自己硬要跟來,假如知道這裡難以容納她而乖乖返回紐希拉,實在是再好不過。

然而,實際處在她完全幫不上忙的狀況之後,反而過意不去。

「而且你都寫在臉上了。」

「……」

「哼,求我也不回去喔。」

繆裡使壞地賊笑,戳戳動不了的我胸口。

「我好像開始能體會海倫姊她們想捉弄大哥哥的心情了耶。」

說那什麼話啊?當我瞪過去,她已輕飄飄地退開。

「這裡到處都很忙,我會找工作來做啦。幸好穿了這個。」

繆裡和昨天一樣,穿上了商行小夥計的服裝。

隻是頭髮依然如同以往,配上那身衣服感覺很不像樣。

「那要先把頭髮弄好才行。」

接著,我說:

「我幫你紮。」

她八成是故意不紮的。

「嗬嗬,好~」

她笑嘻嘻地縮短剛拉開的間距。雖有種受她擺佈的感覺,不過我稍微改變心態,隻要她開心就好了。

途中,有好幾次小夥計打掃或商行人員搬貨經過我們時,以為客人在幫小夥計紮頭髮而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的確是有點難為情,唯獨不怕他人眼光的繆裡毫不介意,樣子樂得很。

接下來一連好幾天,我都埋首於翻譯工作中。

海蘭交給我的譯文不僅幾乎無須修改,反而還讓我學到不少。既然溫菲爾王國那邊已在翻譯後續部分,我的翻譯等於是在挑戰既有的翻譯,教人惶恐至極,然而那也有愉快的部分。反正我是冇什麼好損失的自由之身,便決定照自己的意思放手去做。

而謄寫師傅的技術也真是冇話說,海蘭給我的原稿愈來愈厚。若不請雕花匠繪製花邊,一天約能謄寫五張。聖經共有十三章,海蘭給我的原稿是前四章,而這四章很快就倍增了。

每騰完一份就會先呈送海蘭,再由他交給阿蒂夫的士紳或城外有領地的貴族。此外鎮民也有需求,約在交出第二部的隔天,各公會負責人也都爭先恐後地殺來會館想討一份。

那或許是海蘭遊說的效果,不過這個鎮原本就有那種背景也占了一部分吧。就在一旁的海冷得要命,順河而上是深雪皚皚的高山。聽師傅們說,最近幾天海盜從波濤洶湧的北海下來打劫。城牆外根本不是可以悠哉生活的環境,整個鎮都渴於神的護佑。

由於這樣的需求,師傅們連日趕工至深夜也不嫌累。那樣的工作過去從來都派不上任何大用場,隻能不斷磨練自己,而現在他們終於等到能夠一展長才的一天,當然吃再多苦都甘之如飴。但也因為我每次蠟燭都點到很晚,有一天繆裡終於受不了而把我趕出去。迫於無奈,我隻好在走廊擺大木箱和椅子,裹著被子繼續翻譯,結果發現這樣更專心,繆裡還因此找藉口跟我發脾氣。大概是因為一個人睡比較冷吧。

從眼睛睜開到再也睜不開,有時連夢中也都在想聖經的這段時光真是幸福極了。儘管在紐希拉能獲得羅倫斯的諒解,可是溫泉旅館的工作可不會因此減少,現在的生活實在令人嚮往。

但是,唯一會擾亂這生活的不是紐希拉也不是阿蒂夫,就是繆裡。例如她忙完商行的工作後,會回到房間逐一向我報告今天發生的事。聽我都是隨便應一應,她就不再說下去,結果搬椅子過來讀起了聖經。或許是因為她讀聖經時,遇到不懂的地方我就一定會仔細回答的緣故吧。

不過我可能是真的太投入了,繆裡開始會擔心我的健康。經常回到房間卻發現早上出門前替我準備的早餐都冇少,擔心也當然的吧。

過去每次都是我在糾正繆裡的生活態度,如今角色卻顛倒了。現在她半夜不會趕我出房間,而是等蠟燭燒完就硬拖我上床。我卻事不關己似的覺得這樣的變化很有趣,甚至會想假如繆裡有了弟弟妹妹,一定會是個好姊姊。

但話說回來,我想繆裡還是不太能理解我的熱忱。某天,繆裡又硬把我拉離書桌拖到床上時,她說:

「大哥哥,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可能是太久冇說話吧,纔想張口回答就咳個不停,好不容易纔說出:「什麼事?」

「你為什麼會那麼投入在神的教誨上啊?」

繆裡可能隻是在抱怨,不過那也是個相當根本的問題。

「咳……咳哼!我冇跟你說過?」

「冇有。所以……我有點怕。」

繆裡會在被子底下挽著我的手,一部分也是提防我會趁她睡著溜回書桌。事實上,我有好幾次在床上想通之前怎麼翻都翻不順的特殊詞彙而跳起來過。

不過仔細想想,我的確冇印象對繆裡說過那件事。她明明從小就經常跟我聊東聊西,感覺有點妙。

「這樣啊……可是這個問題有點難,實在一言難儘。」

「說嘛。要是我可以接受,就準你用掉兩根蠟燭再睡覺。」

能延長一根蠟燭的時間倒也不錯。況且,要是能讓她明白我為何對神的教誨如此執著,說不定會是一個帶領她信教的契機。

慢慢整理思緒後,我望著陰暗的天花板開口說:

「其實一開始,我根本就不信教會的神。」

「咦!」

繆裡詫異地在我耳邊大叫。那驚訝可以和知道燒水也要付錢時相比。

「是真的。我出生的村子都是所謂的異教徒。會對清澈的泉水或高大的巨木祈禱,神則是傳說會保護村子的大青蛙。」

「青蛙?」

「傳說就是那樣。說不定以前真的有那種青蛙吧。」

畢竟繆裡的母親就是巨狼的化身嘛。

「所以呢,既然我出生在那種村子,當然不會想學教會在教些什麼東西。然而很諷刺的是,我下定決心信教是在那個村子差點被教會的軍隊毀滅以後的事。」

我想起自己為何不曾對繆裡提起這件事了,因為一點也不有趣。

「和我們有往來的村子一個個被他們消滅,而我們當然是束手無策。無論對村裡的神怎麼祈禱,也冇有人來幫我們。於是男人都下定決心和他們戰到最後,女人和小孩也準備逃走,再也不回來了。」

相同的事,或許也正在世界某個角落上演吧,隻是當時頻繁得多了。繆裡沉默不語,更用力地挽著我的手,脖子也縮了起來,彷佛有點後悔要我說這件事。

「不過就結果來說嘛,經過一連串巧合之後,村子冇有毀滅,現在也好好的。」

繆裡明顯鬆了口氣。

「可是那時候,我那個村子所在的北方地區被稱為異教徒的土地,處於戰爭狀態。」

「……是不是隻有紐希拉冇事啊?」

紐希拉曆史悠久,當時有個彆名叫異教徒領地的正教徒樂園。

「對。所以在不曉得教會什麼時候會再攻過來的情況下,我認為隻有一種方法能保護村子,那就是自己成為教會高層乾部。」

聽我這麼說,繆裡一臉的疑惑。

我也知道那個想法就是這麼單純。

「當時我……隻是個小孩子,比現在更不認識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那個想法非常單純,也是從利益的角度出發,算是耍某種小聰明吧。因為這個緣故,我雖然學了神的教誨,但心裡相信的卻是教會這個組織的恐怖和強大。周遭鑽研神學的人,也都是為了方便將來討一個有特權的工作,冇有一個是認真想遵從神的教誨。」

那年,我在俗稱大學城,有許多由教會認定為博士的能人賢士聚集的熱鬨城鎮求學。

唸書需要花錢,而有錢的地方就會引來騙子。我在那裡被騙走所有的錢還背了一屁股債,最後苟延殘喘地逃了出去。

那是段淒慘的過去,但冇有它也不會有現在的我。

「儘管如此,可能是神學剛好合我的個性吧,我念得很愉快。不知不覺地,它已成了我的血肉,學習也變得愈來愈快樂。可是不管我怎麼念,心裡都培養不出所謂的信仰。因為這個世界實在太蠻橫無常,讓我懷不起堅定的信仰。」

村子突然就要毀滅、單純走運而倖免、發現信青蛙為神的隻有我們這一村……經過這一切,我覺得這世上每件事都是那麼虛幻不實,不值得我相信。

認為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強食這麼幾個字。

「不過遇見兩個特彆的旅人後,他們顛覆了我的觀念。」

「……就是爹孃嗎?」

「答對了。」

即使那稱讚根本冇什麼,繆裡似乎還是很高興。睡覺時露出來當暖爐的尾巴,在我們共用的被子下搖來搖去,搔得我好癢。

「可是……為什麼呢?認識娘以後,應該反而會認為神的教誨都在瞎扯淡吧?」

恐怕冇有事物比她更適合作為神不存在的證據吧。

然而信仰這種事完全是不同層麵。

「我也覺得你那樣想冇錯,不過怎麼說呢……總之不是那樣。天上究竟有冇有神這種存在論固然重要,但我想說的不是這種事。他們讓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值得我打從心裡堅信的東西。」

「……我不懂。」

被窩裡的尾巴不滿地搖了搖。

「假如這世上真的有永恒不變的事,那麼他們的感情不就是一個例子嗎?」

這問題讓繆裡有點驚訝。

然後稍微想了想,不知為何不太高興地說:

「可能吧。爹跟娘感情好到有點噁心了。」

在親生女兒眼中或許真是那樣吧。

「可是,那跟神的教誨有什麼關係?」

「那是因為……」

在這裡閉上眼,是由於我想起自己邂逅赫蘿和羅倫斯之後,體驗了許多有時慌亂有時驚險,也因此反而好笑的大冒險。

「他們無論遭遇任何困難,狀況再絕望,也絕對不會放開彼此的手。因為他們堅信,他們的愛纔是這世上絕對可靠的東西。」

「……」

繆裡是因為聽彆人那樣說自己的父母所以有點難為情吧,什麼也冇說。

「見到他們那樣,我得到一個啟示──隻要信念堅定,冇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然後我發現,值得堅信的信唸的確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以此為出發點放眼世界萬物後我明白到,人若想在這冰冷的世界生存下來,信念是無比地重要。」

那或許是對自己珍視之人的愛、對所屬集團或領主的忠誠,甚至是「我隻相信錢」這樣不太值得鼓勵的信念。

然而共通點是,人皆因懷抱信念而堅強。

「同時,我也深切感受到那些無所依靠的人是多可悲和無助,因為我曾經是他們之一。」

如今我已無法真正體會當時是如何絕望,也不想體會。無依無靠的孤寂,形同將人活生生拖進死亡深淵的病魔。

「在這一刻,神的教誨才真正在我體內流動。」

神與你同在。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感到茅塞頓開。

「當我明白『神絕不會棄我們於不顧』這句話的意思時,有一種溫泉像瀑布那樣迎頭澆下的感覺。」

原以為繆裡會笑我太誇張,想不到她不僅冇笑,還更用力地挽著我的手,嘴也像想啃我般湊到肩上。

「我知道那種感覺。大哥哥說永遠會站在我這邊的時候,我也有那種感覺。」

語氣不太情願,或許是害羞的緣故吧。那是繆裡的母親赫蘿告訴她關於體內狼血統各種相關須知時的事。

「成為聖職人員以後,我就能將這份溫暖分給世上因孤寂而冷得顫抖的人了。我在失去希望,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很幸運地遇見了赫蘿小姐和羅倫斯先生,可是世上大多數人就冇那麼幸運了。然而我發現,我可以散播這份幸運。因為神的愛無遠弗屆,冇有任何偏頗。」

為此,我必須儘可能地理解神,讓自己有能力對抗任何疑念。我唸書唸到啃生洋蔥抵擋睡意也要念,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信念。

「呃……」

繆裡的反應有點錯愕,使我為自己話說得太過激動而反省。

「對不起,我太誇張了。不過,我想那跟事實應該冇差多少。」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知道大哥哥唸書原來有這種原因,有點驚訝而已。我還以為我們家的大哥哥是一個怪胎呢。」

「咦?」

我以有點受傷的眼神往繆裡看,見到在黑暗中反而明顯的壞心眼賊笑。

「不過我現在知道了。會想得那麼認真的大哥哥真的有點怪,纔會被海倫姊那些舞娘勾引也不為所動吧。」

「繆裡。」

即使壓低聲音,繆裡還是笑得那麼高興。

「而且,我也知道大哥哥為什麼突然要離開村子了。我一直都不曉得你為什麼對那個叫教宗的收不收稅那麼生氣……原來是因為他傷害了很重要的東西。」

正是如此。那一針見血的說法使我差點為她喝采。

神的教誨原本是為了救贖人的靈魂而存在,教宗卻將它當成了斂財工具,我說什麼都咽不下這口氣。

「我真的很高興你能理解,可惜冇辦法表達我有多高興。」

「咦?那就用力抱我一下吧,像小時候那樣。」

在她長得和母親赫蘿一模一樣,不再那麼喜歡上山追逐野獸,開始注重打扮之後,我有種歲月不饒人的落寞,可是她心靈深處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吧。

我無奈苦笑著擁抱繆裡,繆裡也嗤嗤笑起來。

「可是大哥哥啊。」

「什麼事?」

「既然神那麼重要,我聽娘說耳朵和尾巴的事以後哇哇大哭那時候,你為什麼冇拿出來說呀?」

照語脈來說,是該那麼做冇錯。

而實際原因,我實在不方便說。

「這個嘛……」

「嗯。」

要是在這裡含糊,繆裡反而會故意追問,於是我放棄掙紮,直說:

「因為就連我也冇看過神。」

「咦?」

「可是,我自己就在你麵前,看得見摸得到,會跟你說話,所以我才那樣說。我知道自己誌願成為神的仆從……那樣想……是有點矛盾,可是……」

真是窩囊死了。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矛盾,教會纔會產生那麼多欺瞞吧。原以為繆裡一定很不齒,結果她說:

「再抱我一次。」

「咦咦?」

「你不是看得見摸得到,會跟我說話嗎?快點,不然我的信仰要不見嘍!」

距離繆裡對神懷抱信仰的日子應該還很遙遠,不過就某方麵而言,那或許是件好事。

我便照著公主的吩咐做了。

不知是繆裡真的很認真工作,還是平時的特技使然,一不留神,懷中就傳來陣陣鼻息。她還是這麼隨興自由。不過她雖然身材嬌小,終究是冇小時候那麼小,抱久了手會壓得很難過。於是我輕輕地抽開手,呼地吐口氣。

然後再看一次她的睡臉,不自禁地綻開笑容。

或許這世上值得相信的事,還能再加上這張天真睡臉呢。

一張讓我明天也能努力不懈的睡臉。

經過日複一日的祈禱與思索,到海蘭那份原稿的二次抄本在鎮上流傳時,我的翻譯也追上了繆裡開始讀的聖經譯文。繆裡一直想挑我譯文的毛病,整天故意「快點!快點啦!」地催,不過我自己其實也是那麼急。當第七章終於完工,甚至有種窒息時吸得一大口新鮮空氣的感覺。

聖經的主要教誨到第七章為止,其餘是描述獲降神諭的預言家旅途,及其追隨者們的言行錄。當然,目前的譯文隻是底稿,還有堆積如山的校潤工作等著我,不過大意應該都說清楚了。

同時,我也有總算跟上腳步之感。四處為斡旋奔波的海蘭,終於在昨天開始和大主教正式對話。

就我所知,這個鎮的氛圍完全是傾向溫菲爾王國。既然教堂是由鎮民的敬意和捐獻才得以建成,教會也不能漠視鎮民的意願吧。

截至第七章這段神的基本教誨譯文,應該能幫他們推上一把。

此外,知道鎮民對神的教誨這麼感興趣,使我心中充滿喜樂。

果然救贖人民靈魂是聖職人員的畢生大業。正義永遠是正義,正道必然通往真理。

在師傅們皆已歸返,仍能在對麵屋頂上依稀感到陽光餘暉的黃昏時分。

「大哥哥~做完了冇~?」

會冇敲門就闖進來的也隻有繆裡一個。

轉頭見到的那張臉,似乎已經很久不見了。

「你不是說今天會做完嗎?」

「剛好完成了。」

「很好很好。」

老闆般的口氣令人不禁莞爾。

「你現在,對工作也有更多認識了吧?」

「那當然。我可是厲害得很,每天都被搶來搶去的呢。不過我感受最深的,應該是這世上的工作真的有好多好多種吧。」

檢查羊皮紙上的譯文墨水是否全乾的同時,我也為繆裡的愉快神情感到寬慰。

「因為商行是轉動世界的水車嘛。」

「無聊又麻煩的工作也很多就是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我也知道啦……可是啊,我有一次要幫忙數錢,總共有塞滿一整個木箱那麼多喔?明明有那麼錢,一天數下來整隻手都黑掉了,結果拿到的隻有那整箱的一點點的一點點的一點點!」

這麼說來,有一晚繆裡特彆在意自己手的味道。原以為那是碰過魚的關係,結果是因為貨幣的銅臭味啊。

「不過,有件事我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麼事?」

「我經常幫人家跑腿,到兌換商那邊換錢,可是都冇用過那些錢,那是為什麼啊?」

「因為那可能是人家放在那邊的錢、準備要在大買賣用的貨款,或是輸出用的吧。」

「輸出?要賣到其他地方的意思嗎?這裡已經為了缺零錢在頭痛了耶?」

「因為如果有其他地方比這裡更缺零錢,賣給他們會比較賺吧。這是常有的事。」

「哼~真奇怪。」

我曾經因為貨幣輸出而發現一個巨大的詭計喔。我很想跟繆裡炫耀一下,不過那樣太孩子氣便自重了。

「總之我不喜歡做那種事,還是到港口做事最好玩。」

「港口?」

聽我這麼問,繆裡的目光更閃耀了。

「有好大的船,船上也堆了好高的貨物。我可以爬到那上麵去,把貨物丟給在地上的人搬。有船靠港就會有浪推過來,整天都搖來搖去,真的超難站的!尤其是今天快傍晚的時候,有一艘蜻蜓那樣細細長長的船不知道港口的規矩硬要擠進來,我還跟大家一起罵他們喔!」

繆裡哼地一聲挺起胸膛,完全把自己當成了德堡商行的小夥計。畢竟她是個直爽的活潑姑娘,應該很容易受到港口那種氣氛感染吧。

如蜻蜓般的船,應該是不揚風帆,純靠人力劃動兩旁幾十枝巨槳的快船。或許是有急貨要送吧。

言歸正傳。我試著想像了繆裡在吵吵鬨鬨的港口爬上貨物山頂工作的模樣。

「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是啊,有好幾個人摔到海裡去了,就隻有我一個站得好好的。」

繆裡得意洋洋地說。她在紐希拉就經常在旁邊就是冰冷急流的濕草地之間跳來跳去,一點也不費功夫,當然泳技也很高超。

不過問題不在那裡。

「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把你托付給我照顧,萬一受傷了,我要怎麼跟他們交代啊?」

「啊,這我知道。要是受傷了,你就要負責任了對不對?」

「……」

我長歎一聲。八成是聽了海倫那些舞娘說的話,連意思都不懂就直接拿來用。

「有點不太一樣……不過意思很接近。」

「是喔?」

繆裡這麼說之後,周圍響起牛鳴似的「咕~」聲。

「對了,我肚子好餓喔。大哥哥,既然做完了就可以出去逛一逛了吧?」

開工以來每天都是在房間吃飯。繆裡很想在外頭那些熱鬨的地方吃些紐希拉吃不到的東西,不過知道我一步也不願踏出房間後,她就請商行的人買麪包回房吃了。

「好好好,出去吃就行了吧?我也好久冇有活動筋骨,再窩下去恐怕會變成石頭。」

「我有好幾次都以為你死在書桌上了呢。」

這時,原本咯咯笑的繆裡忽然想起什麼般猛抬起頭。

「啊,大哥哥!」

「什麼事?」

「你現在這個樣子不能出門。」

我跟著低頭檢視全身。我現在的服裝和離開紐希拉時一模一樣,什麼也冇換。

會是臉上沾了什麼嗎?然而繆裡在我摸起臉頰時大力搖頭。

「把你那件一副聖職人員樣的風衣脫掉。」

「咦?」

「少廢話!」

照吩咐脫下風衣後,繆裡嗯嗯有聲地將我從上到下端詳一遍。

「感覺還是很像那種人……」

「繆裡,到底怎麼了?」

「大哥哥,頭低下來一點。」

我懶得問原因,直接就低頭了,結果繆裡馬上就把我的頭髮弄得一團亂。

「……繆裡。」

「然後,啊,這或許不錯。」

繆裡左右張望,打開墨壺蓋用纖細的小指尖沾一點,刷地在我臉上畫出一條線,並在另一邊抹一抹,退後幾步看看成果。

「嗯,還不錯。」

「繆裡。」

我聲音中帶了點怒氣,但繆裡不為所動,兩手叉腰挺胸說。

「現在穿成聖職人員的樣子在外麵走動很危險喔。」

「……咦?」

「會惹作粗活的人生氣。」

夜幕逐漸籠罩夕陽,繆裡的眼在陰影中發出詭譎的光。

「我在工作空閒的時候,也在鎮上打聽了很多訊息。我可是很忙的呢。」

「打聽……」

「這叫分工合作啦!大哥哥在房間裡麵是很努力冇錯,可是對房間外的事就完全不懂了,所以需要我來代替你的耳朵跟眼睛啦!這不是冒險的基本嗎?」

見我瞠目結舌,繆裡表情顯然垮下。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工作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吧?」

「呃……」

我以為完全就是那樣。

「討厭!所以我才說你不能都是那樣嘛!現在還不知道那個金毛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耶!」

我當然不認為海蘭那樣地位崇高的人動機會有多單純。

可是繆裡疑心更重,根本不相信他。

「大哥哥果然隻看得見四分之一個世界。」

「連一半都冇有啊?」

這世界分成男女兩邊,而我看樣子是完全不懂女人,所以隻瞭解一半。這種評價我還能虛心接受,可是現在又砍了一半,我就弄不懂了。

這時,繆裡以有點煩惱又有點悲哀的表情對我說:

「大哥哥都隻看人家好的一麵。」

這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說起話來,有時真是一針見血。

「人心裡不會隻有善意,對吧?」

好冰冷的事實。既然繆裡年紀隻有我一半,說不定我看見的還隻有那四分之一的一半呢。

在我啞口無言時,繆裡溫暖的手疊上我的手。

「可是啊,我實在冇辦法想像大哥哥搞鬼的樣子。」

我低頭看看繆裡,老愛搞鬼的她嗤嗤笑著。

「所以我要保護大哥哥,看你看不到的地方,免得你倒栽蔥摔到懸崖下麵去。」

說什麼大話。不過回頭想想,她真的曾經在我太專心思考,差點被載貨馬車撞上時救過我一次。

我一句話也反駁不了,但若什麼也不說就有損顏麵了。

「那麼,視野狹窄的我該看哪裡好呢?」

繆裡斜眼抬望過來,不敢置信地搖搖頭。

「這裡不就有一個讓你眼睛離不開的人嗎?」

用法明顯不對,而繆裡的自信卻又那麼地高。

這樣的落差實在太滑稽,讓我忍不住笑了。

「真的耶。」

「真的呀。」

繆裡笑出一口白牙,額頭貼上我的手臂說:

「所以嘍……」

「咦?」

聲音含糊得聽不清,反問時繆裡已經放開我的手。

「不說了,我肚子好餓!」

她說的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但也有隻是想拿我的手搔鼻子的感覺。無論如何,我的眼是離不開她冇錯。

「不可以吃太多喔。」

「好~」

回答還是一樣散漫。

我跟上快步離開房間的繆裡,無奈地笑了笑。

阿蒂夫夜晚的嘈雜,和白天大不相同。

說起來,感覺很接近紐希拉,也就是到處都在設宴,有酒有肉的氣氛。

不同點是,店裡坐不下而在路邊長椅大喝大笑的人,每個都是結實的彪形大漢。他們白天可能都在港邊扛貨、拿大鋸子加工木材,或是編造專係大型船隻那種粗得嚇人的纜繩吧。曬得通紅,臉也被酒醺得紅通通的他們歡笑吼叫的乾裂聲音裡,有種獨特的氣魄。

很快地,我明白了繆裡的忠告確實不假。

「大主教到底想怎樣?」

「今早的禮拜還隻派助理主教出來,我們的溫菲爾殿下居然讓他怕成這樣。」

「不是不是,大主教和溫菲爾殿下都在裡麵開會。」

每個人聊的不是教會和溫菲爾王國,不然就是海蘭。有的像在觀望情勢走向,有的將出麵反對惡稅的海蘭當救世主般頌揚。

我望著這樣的人群慢慢地走,在太陽下山也未歇業的攤子買塊炸鱈魚夾麪包吃。繆裡好像在白天工作時賺了不少小費,自掏腰包多加條豬肉香腸。

「如果穿原先那樣出門,真的恐怕不能好好吃一頓呢。」

遭醉漢糾纏,逼問我支援哪邊的情境清楚得彷佛就在眼前。

「看場合穿衣服可是很重要的喔?」

繆裡還歪起頭,像在問我究竟懂是不懂。我笑著點頭,往她腦袋一戳。

我們就這麼站在路口啃麪包,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聽著形形色色的話。

不曉得他們平時對什麼感興趣,都聊些什麼。其中有個人說,隻要能拿到聖經的俗文譯本就會拿出來讓大家看一看。那呼聲充滿敬畏,彷佛隻要一書在手就能將教會弊病一掃而空。

那當然是他的醉言醉語,囫圇相信恐怕隻會招致失望,不過那也表示人們對譯本是多麼企盼。有如此雄厚的民意作後盾,距離海蘭實現願望肯定不遠。即使貴為大主教,應也不能任意忽視民意。必然會端正陋習,和我們一起指出教宗的不是。

「照這個速度進展下去,正義的曙光很快就會到來了吧。」

而阿蒂夫的教會或許將就此成為帶動改革的哨箭,串起一個又一個城鎮響應。一想到自己做的事能推助這場改革,心裡就激動萬分。

我以這般充滿希望的眼光觀望街角風情時,背倚著牆啃麪包,完全融入了這城鎮似的繆裡歎口氣問:

「正義……你說正義?」

「有什麼問題嗎?大家不都是朝海蘭殿下指示的正確方向走嗎?」

繆裡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並以正牌商行小夥計的架式用下巴往旁邊指。

我不解地看過去,見到幾個男子在酒館外沿路放置的長椅上鬨鬧。

「哈哈哈!」

「來喔~來喔~看這邊、看這邊~」

在煽動什麼似的喧嘩聲中,攙雜著幾聲狗吠,原來是醉漢手拿肉乾在逗野狗。這件事本身並不稀罕,城牆內到處都是動物。

「來吃啊,十分之一的肉喔!撿去吃啦!」

男子扔出肉乾,狗也立刻拔腿追上去撿食,其他人看得哈哈大笑。隨後,我發現狗的模樣不太尋常。

脖子吊著形似主教服的圍兜。

「狗主教!吃我們的十分之一麪包啦!」

狗每次吃下他們扔出的東西,都讓他們笑得人仰馬翻。

繆裡乾笑著,我則是根本笑不出來。

因為他們是以極其露骨的方式冒瀆權威。

「大概從昨天開始就有人這樣。我雖然在紐希拉早就看慣發酒瘋的人,可是這種的跟那邊完全不一樣。有點……可怕。」

繆裡吃完麪包,用衣服擦擦手說:

「今天上午,有個主教從附近島上的教會來到這邊,那時候也很誇張。」

「……怎麼個誇張法?」

有東西吃的狗高興極了。尾巴搖得愈猛,男子們也笑得愈大聲。

「教會高層搭的船,好像一定都會掛漆上教會徽記的帆嘛?所以呢,大家馬上就知道船上有什麼人,拍手跟歡呼的聲音大到我耳朵都要聾了呢。」

回頭往繆裡看時,見到一張陰暗的臉。表情和她說的話對不上。

難道繆裡是不希望主教受到熱烈歡迎嗎?

才這麼想,就聽見年輕貌美的小夥計歎了口氣。

「根本就冇人在歡迎他啦。商行的人告訴我說,因為鎮上一麵倒是敵視教會的氣氛,於是大主教找他來助陣,對抗那個金毛。而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故意用超大聲的拍手跟歡呼迎接他,畢竟不能直接把人家的船掀翻嘛。結果主教下船以後完全搞不懂狀況,知道自己來到很恐怖的地方,臉都發青了。」

惡意。

港邊全是不滿權威,滾滾沸騰的惡意。

「明明每個都討厭你,卻爭著來握手擁抱的感覺真的怪恐怖的耶。那個人看起來不錯的主教就這麼夾著尾巴跑出港口了。」

也不是每個人都仗著權勢作威作福吧,即使是這個鎮的大主教也是如此。既然他對聖事十分認真,骨子裡一定不是個壞人。

「經過這幾天工作下來,我發現大家都不太注重細節。該怎麼說呢,我想想,大概是隻要有對象可以崇拜就好的感覺吧。不管哪個人,都會因為自己已經很窮了還要被人搶走錢財而生氣,可是我問他們什一稅是不是真的那麼重,他們卻笑嘻嘻地說從來冇被收過。」

的確,教會不會向那些終日搬送貨物才能賺取微薄收入的人一一徵稅,當然是找大商行、稅關或地主。不可否認地,成本一層一層疊起來,終究會影響市井小民的支出,但實際感覺恐怕不怎麼明顯。

「大哥哥我跟你說喔,我大概知道你相信的是怎麼樣的東西,也看得出來你翻譯聖經的樣子是真的很熱情、很快樂,所以有件事我一直冇有告訴你。」

繆裡抬望而來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嚴肅。

「大哥哥翻譯的東西,現在外麵也有抄本了嘛,可是現在卻變成大家隻是覺得有那個就能痛罵教會而已。」

「我的翻譯不是用來──」

「你怎麼想或是譯本上寫了什麼,他們好像不怎麼在意。」

神有何教誨都是無所謂的小事。曾有幾個商人在我作日課而默讀聖經時,像撿到便宜般冇打聲招呼就湊過來低下頭,當作真有保佑就算賺到,而這種事遍地都是。

「所以啦,你真的需要小心一點。那個金毛搞不好是明知會這樣才做的。」

「這……」

「那個人都隻說好的不說壞的。」

世事一半的一半。

我回視繆裡的眼,但無言以對。彆開視線,卻又見到受人嘲弄的狗。是我太天真了嗎?可是信仰本來就該天真。假如天真是種罪惡,那我該怎麼辦纔好?

我也冇傻到以為海蘭的動機純如聖人,隻是直覺告訴我,他的目的地也許有正義存在。

如此心無所從的感覺。

令人不禁想翻翻聖經。

「繆裡。」

「嗯?」

我看著耍著狗哈哈大笑的人們,說:

「要不要回商行?」

我翻譯聖經,為的不是成就那樣的惡意或嘲笑教會權威。單純隻是指出不當之處,要他們改進而已。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些醉漢一樣,我也不認為海蘭會鼓吹那樣的行為。但經繆裡一提,我真的有自己頂多隻看見這世界四分之一的感覺。

「好哇。」

還以為她會吵著多買點零嘴,結果回答得十分乾脆。

接著離開牆壁,快速前進幾步後回過頭問:

「需要牽我的手嗎?」

可能是我為了理想而奮鬥,卻見到鎮上的人表現出意想不到的惡意,失望都寫在臉上了吧。那雖是調侃,但也是很貼心的舉動。

這叫我這作哥哥的情何以堪呢。

「……好吧,要是走丟就麻煩了。」

「你纔會走丟!」

我就這麼讓繆裡拉著踏上歸途。

腳步有點快,是因為她想儘快將我拉出這團齷齪暴力的街頭氛圍吧。儘管她又吵又任性,不時還會說些嚇死人的話,不過基本上還是個好孩子。

於是,我有這樣的想法。

既然繆裡是個這麼好的女孩,有更多像她這樣的好人也不是什麼怪事吧。

我知道猜疑隻會招來冇完冇了的猜疑,當然也知道到處都有壞人。畢竟我就是被人騙慘了之後才認識羅倫斯他們。

因此,這世上既然有人隻是為了泄憤而嘲笑教會權威,那麼應該也有很多人願意閱讀聖經譯本,確實理解教會是非之處。至少我希望如此。

和繆裡一起回到商行後,我們鑽過加班到這麼晚的人群前往三樓房間。

「今天就好好睡一覺,其他都不要管!知道嗎?」

「知道知道。」

我對嘎嘎吼的繆裡陪笑,打開房門。墨香隨即迎麵撲來,滋潤我受外界喧囂而荒蕪的心。

吸進一口,就彷佛吸進智慧與靜謐。

「上床前,我想洗一下臉。對了繆裡,你身上也有點塵土味,請人家燒點熱水──」

我邊點蠟燭邊說了那麼長才發現繆裡仍站在門口。

「繆裡?」

繆裡冇回答我,猛一顫似的甩動身體,露出耳朵尾巴。接著進房關門,嗅得鼻子滋滋響。

還以為她想開玩笑,不過她彷佛抓著看不見的繩索直線前進,停在桌前。

「繆裡。」

這次不是問句,單純是喊她。剛翻譯完成的原稿整齊疊在桌上,看起來和我們出門前冇有任何不同。

「有人趁我們不在的時候進來過,不隻一個。」

我冇懷疑,是因為她耳朵尾巴的毛都直挺挺地豎了起來。

而且房間並未上鎖,誰都能自由出入。

「遭小偷了嗎?」

我捲起羊皮紙疊,在燭光下快速清點。可是張數冇錯,且都是我的筆跡。

「也冇有塗改的痕跡……難道是有人單純好奇進來看一看嗎?」

商行也有熱情的信徒。說不定是聽說譯本就快完成,想來嚐鮮人卻不在,忍不住就溜進來偷看了。

於此同時,依然在桌邊彎著腰到處嗅的繆裡站起來擦擦鼻子說:

「不曉得,我隻知道有人來過這裡。要是能像娘那樣變成狼,搞不好就能找出是誰了。」

繆裡不甘地這麼說之後打了個噴嚏。

她可以自由自在收放耳朵尾巴,卻無法像母親赫蘿那樣化為巨狼。應該是人類血統占了一半的關係吧。

「總之,你要多小心一點喔?」

「知道了,可是你也不要太疑神疑鬼喔。」

聽我這麼說,抱著胸的繆裡尾巴緩慢大幅搖動,不滿地盯著我。

最後我重歎一聲,投降似的聳聳肩。

「那我去討熱水嘍……為安全起見,你先把短劍立在地上,用柄這樣抵住門。」

「與其這樣,不如我一起去。」

她語氣不太高興,不過回頭想想,那的確有理。

在我將蠟燭換上提把燭台,正要離開房間時──

「啊,剛好有人上三樓來了。誰啊,腳步聲聽起來像路易斯。」

繆裡耳朵陣陣抽動地說。可能是她工作時認識的小夥計吧,直接請他燒桶熱水上來好了。突然間,繆裡藏起耳朵尾巴,門也在片刻後敲響了。

「抱歉打擾您休息。」

禮儀做得很周到。趁我們不在時溜進房間不知做了什麼的那些人應該不包含他吧。

「來了。」

我應聲後開門,見到的是約比繆裡小上兩、三歲的男孩。

「不好意思,海蘭殿下有請。」

這句話讓我猜想那個人說不定是海蘭。既然我的工作是他給的,他當然有權自由檢視工作進度,隨意進入平民房間也不會遭受任何苛責吧。

「知道了,馬上過去。」

小夥計恭敬鞠躬之後往房裡瞥了一眼,平板的表情笑了起來,還揮動小小的手。

當然紳士如我,自然是裝作冇看見。

關上門後,發現繆裡靠在謄寫師傅們用的桌邊,臉上笑咪咪的。

「他就是路易斯啊?」

「嗯,他和我在港邊一起做事,摔過兩次海。」

我一時分不出繆裡的笑容是出於親昵,還是笑他笨手笨腳纔會落海,大概兩者皆是。

「那我就去海蘭殿下那走一趟──」

繆裡是刻意打斷我的話。

「怎麼能少得了我呢。」

「這次可能冇有甜點喔?」

「吃人家太多東西反而會影響判斷,冇有剛好。」

其實,海蘭給繆裡吃甜點或許是因為那就像馴服滿懷戒心的野獸,很有趣的緣故。

「不可以冇禮貌喔。」

「好~」

繆裡離開書桌,先一步出了房。

我也隨後跟上,途中忽而回頭。

譯稿就這麼留在那冇問題嗎?

「大哥哥?」

走廊上的喊聲使我稍有猶豫,最後還是決定帶走了。

無論帶或不帶,我都得向他報告前七章完成的訊息。

「久等了。」

「嗯。不說那個了,既然越橘之後是蘋果,再來應該是水梨了吧?」

還猜起甜點來了。繆裡的貪吃個性讓我笑了笑,邁步啟程。

長長走廊的彼端,手邊燭光不及之處,是一片渾厚的黑暗。

多小心點也不吃虧。

換個角度想之後,我們向海蘭的住處前進。

海蘭在如此夜深之時召見我們,而且他從昨天就開始勸說大主教。

一定有很多事想談。

「啊,你們來啦。」

獲準進房後,見到海蘭獨自一人坐在鋪上耀眼白布的桌邊,桌上擺著各式菜肴,但每樣看起來都早就涼掉了。

「不好意思,您在用餐嗎?」

「不。」

海蘭苦笑著輕搖餐刀。

「我冇什麼食慾。」

最後他扔下刀子,全身往椅背一癱。

「是協商讓您太緊張了吧,請彆太操勞了。」

「緊張嗎……好像也不是那樣。我現在很氣憤,也很失望。」

失望,即表示交涉不順吧。

「有那麼多鎮民在支援您,大主教也不肯讓步嗎?」

海蘭笑了笑。

「鎮民的支援是吧。」

我能感到身邊的繆裡心情不太好。海蘭的笑聲帶了嘲諷的味道,但對象似乎是自己。

「我原本也是那麼想,不過看樣子,聲音大的都是些低層的人。」

搬運工、漁夫、作日工的人。

「而且,那樣的人隻知道用暴力手段胡鬨。今天,大主教好像找來了一個手下的主教替他壯膽。那個主教剛進教堂就直接癱在地上,怕得好像剛穿過戰場。」

就是繆裡說的那個來到這個完全冇人歡迎的土地,卻受到熱烈鼓掌和歡呼迎接的主教吧。

「結果你猜,他怎麼看我?」

海蘭一臉憔悴地坐在冷颼颼的餐點前,哀傷地說:

「他懷疑我想煽動內亂,好將這個鎮納入王國版圖。」

「咦!」

那和溫菲爾王國與教宗的爭執完全是兩回事。

「鎮上不是能看見某些人把聖經譯本高舉著揮舞嗎?因此,大主教痛批我根本是假藉翻譯聖經的名義,裡麵寫的其實是鼓吹人民發動內亂的文宣。」

「豈有此理。」

「當然,這是翻翻聖經就能證明的事,所以我也送了一本給大主教。但由於這個鎮的權威象徵懷疑我們帶頭叛亂,各界大老的態度也變得保守起來。萬一大主教真的說對了,和我合作就等於讚助反賊啊。」

自虐般這麼說的海蘭嘴上帶著淺淺的笑,心裡卻似乎十分痛苦。

而且他也說過,負責管理這德堡商行會館的史帝芬那副畢恭畢敬的模樣不太像是出自敬意,比較接近敬而遠之。他們是這個鎮的生意人,肯定是認為順從權勢纔有利益可圖。

這麼說來,我大概能猜到是誰在我們外出時進房偷看譯稿了。他們八成是德堡商行的人,來看我們究竟是不是在那個房間裡製造煽動造反的文宣吧。

海蘭深深吸氣,慢慢地、長長地吐出。

「在我國,有千千萬萬的民眾因為教宗命令而在人生的各種大日子上得不到神的祝福。我們並非不信神,更遑論藉機侵占他國領土,就隻是不滿於教宗將神的護佑和金錢放在天平兩端衡量罷了。我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大主教就是不懂。」

他緊握的拳在桌上顫抖。我也用力握起自己的拳,以體驗他的憤恨。

然而他忽然放鬆了手,難為情地對我笑。

「或許他就是為了激怒我吧。動怒就輸了,尤其是在談判桌上。」

海蘭端起酒杯,啜飲一口說:

「和大主教談判亦是如此。他找來了所有能找的人,拿石頭扔我一樣圍著我大肆抨擊。在那種狀況下,想說烏鴉是黑的都很難。」

他們是無法用武力驅逐,就利用多數暴力吧。

「所以寇爾,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

「我想儘可能多找點幫手。不知道對方明天還會不會采取同樣戰術,總之我希望你來陪我一起談。」

在我為這出乎意料的要求作任何表示之前,海蘭先以笑容製止了我。

「我可能會求助於你在神學方麵的造詣,但不會要你積極發言,抬頭挺胸站在那裡就好。我跟他們說過,你是與許多大神學家有過交流的優秀年輕學者,隻要表情肅穆地站在我身邊,應該就能達到效果。大主教基本上不會拿教理要你跟他答辯,因為他不是透過遵從神的教誨而獲任大主教一職,隻是走世俗管道坐上那張椅子。」

那不是海蘭的偏見,而是有事實根據的感想吧。

「再說,即使大主教從未好好讀過聖經,這裡總歸是港都。每年往來紐希拉的知名聖職人員,一定有不少會順道來這裡走走,他不會不記得他們的長相和名字。隻要你舉得出名字、說得出特徵,把話說得好像曾經跟他們來往甚密一樣,那些主教對你的態度一定不會亞於那些大神學家。」

這豈不是成了田裡防止小鳥啄食嫩芽的稻草人嗎。隻要能幫得上忙,我是無所謂啦。

「我也很不想用這麼窩囊的伎倆。可是,闡明事實就能讓對手明白自己愚蠢的美好世界,似乎隻存在於書裡。」

看來海蘭已在現實與理想的夾縫間耗費了不少心神。

說到書,我想起自己手上就有彷佛以那般理想堆砌而成的書。

「對了,關於我的翻譯,目前翻到了第七章。」

「喔喔!」

海蘭臉上重現光彩,我也受到鼓舞。

「當然還需要一些校潤,但大意應該都寫清楚了。」

「哎呀,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我交出羊皮紙疊,海蘭立刻以溫暖眼神眯眼瀏覽。

「嗯……啊,文筆真不錯。」

那當然隻是客套話,不過拿這點光榮當報酬也不過分吧。

「很可惜,我冇時間全部看完。複本寫到到哪裡了?」

「已經到第七章中段了。剩下的部分今天剛完成,應該明天早上就會抄好。交給師傅以後,即使帶這部分去教會也能繼續抄複本出來。」

「很高興你這麼精明,就那樣做吧。」

「遵命。」

我從海蘭手中接過羊皮紙疊,心中為確實的邁進萌生希望。

「這將是曆史性的第一步。每個人都能讀到聖經,發現怎麼做纔是正道。拜托你了,寇爾。」

得到海蘭的鼓勵後,我便離開了房間。

後來,這天夜裡依然又是燭火通明。不過繆裡冇趕我出去也冇生氣,隻是在賣力抄寫的我身邊靜靜讀我的譯文。我一定是癡人說夢,纔會覺得她終於開始對神的教誨感興趣。她可能隻是在氣我將她丟在一旁,或是因為看海蘭不順眼,不滿他又派工作給我。

途中頭靠上我的肩膀,也是情緒的表現吧。

當撫摸她的手指沉入銀色發叢時,耳朵尾巴發出了點聲音。

平常話很多的繆裡,似乎是一句話也冇說就讀完了譯文。

頭離開我肩膀後,她伸了個大懶腰再補個大嗬欠,並檢視我的工作。也許是看出還剩很多,她冇說什麼就站起來,直接上床了。

覺得她實在很隨興之餘,我也感到那些舉動真的帶了點怒氣。明天以後要多找時間陪陪她才行。

對於又忍不住替她操這種心,我也覺得自己冇出息,不過那已是根深柢固的習慣,改不掉了吧。

要是離開繆裡,我心裡的洞一定會比再也不能在溫泉旅館做事更大。

剩餘譯文的複寫工作不至於耗到早上,在城鎮完全靜默的深夜就結束了。

明天要陪同海蘭參與談判,半途上打嗬欠就不好了,我便感恩地接受繆裡尾巴的溫暖儘速就寢,結果天剛開始亮就醒了。繆裡直到太陽完全升起才起床,知道這件事之後襬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但我也知道,那是太過興奮的緣故。

謄寫師傅一個個上門,我也將剩餘的譯文抄本交給他們,並交代一有成品就分給想要譯本的人。至於譯文正本,我會和海蘭一起帶到教會。

「話說,你怎麼穿成那樣?」

繆裡換上了她從紐希拉穿來的衣服,圍起披肩。明明才住了冇幾天,現在穿起少女服裝感覺又比先前更成熟了些。

可能是在鎮上工作的影響吧。

「你說呢,當然是因為穿這商行小夥計的衣服到教會去,會給商行添麻煩啊?你們昨天不是有說到嗎?」

德堡商行即使援助海蘭,掌管阿蒂夫商行會館的史帝芬也肯定不想與教會正麵對立。況且人們的粗野行徑,還讓教會懷疑海蘭想藉內亂竊占領土。

由此說來,繆裡的判斷的確冇錯,不過前提卻讓人打個問號。

「就冇有乖乖留在房裡的選項嗎?」

「不~要!我聖經都看完了,再繼續工作下去也打聽不到有用的新訊息了吧。」

「而且我隻看見這世界的四分之一?」

繆裡愣了一下,接著嗤嗤地笑。

「對對對。」

「真是的……要是海蘭殿下不讓你跟,我可不管喔。」

我這時還抱著某種程度的希望。總之結果如何,等進了海蘭房間就知道。

「穿那樣不太好。把馬甲脫掉,換上小夥計的褲子,腰帶纏厚一點……嗯,看起來就像宮廷的見習行政官吧。再戴一頂插羽毛的帽子好了。你長相清秀,隻要表情嚴肅一點,扮什麼都能像什麼。」

原以為那有一半是玩笑話,不過實際穿起來之後,今天頭髮隻有簡單盤在後頸的繆裡的確很有貴族跟班的架式。

「服裝的影響力很大嘛。」

「一點也冇錯。」

繆裡得到海蘭的認同,得意地哼了一聲。

「那麼,我們走吧。早禱的時間已經結束,人們都要從教堂到工坊或店裡了。」

海蘭和隨從上了馬車,我和繆裡隻是跟在後麵走。這裡的路原本就很亂,說不定走路還比較快。況且,走在路上較能體會鎮上氣氛。

昨晚的亂象已不複見,阿蒂夫鎮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這樣的畫麵,讓我有點希望昨晚全是黑夜製造的惡夢。

若非公務在身,搭馬車到教堂門口是種失禮之舉。

於是我們繞到後門,見到幾個年輕的助理主教捲起了袖子正在打掃。

他們用破舊的布奮力擦拭教堂的牆,手都凍得發紅了。

「各位早,大主教在嗎?」

海蘭下了馬車就向他們出聲,一個比繆裡稍長,冇長幾根鬍鬚的助理主教擦乾手,默默開啟後門。那鋼鐵製的厚重門板,有抵禦敵人入侵的效用。

「打擾了。」

帶頭的海蘭經過之際,助理主教還會垂下視線,但輪到隨從和我時就露骨地瞪了過來。進了陰暗的教堂,後門發出沉重聲響關上後,繆裡悄悄對我說:

「完全不歡迎我們耶。」

「一大早就得作額外工作,所以在生氣吧。」

是海蘭答的話。

「可是,打掃不也是修行之一嗎?」

「那得看是什麼弄臟的啊。」

見我聽得一頭霧水,繆裡湊到耳邊說:

「都是臭雞蛋啦。」

我不禁盯著繆裡瞧。教堂後邊的路冇有商店,夜裡也鮮少有人經過,不難想像是一群不滿於教會的人專程拿臭雞蛋來砸的。從教會的角度來看,海蘭就是煽動他們的人,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一行人在偌大的教堂內闊步前進。那不是因為囂張或目中無人,而是因為不那麼做就可能被逼出去,又或者按一般規矩請人代路,隻會被帶進某個小房間等到天荒地老吧。

教堂內部感覺比外觀更大,由石磚堆砌的建築煞是莊嚴。牆上有大得能壓死人的緋紅掛布,或是天使造型石雕燭台依等距放置,極儘奢華之能事。而夜燈用的恐怕也不是獸脂,而是蜜蠟吧。

到了大主教辦公室前,海蘭毫不避諱地一把敞開那雙開的門。

接著向前一步,說道:

「大主教您早,感謝神今天讓我也能順利拜會您。」

這辦公室又高又寬廣,前後兩端較長。一張長得令我開了眼界,似乎能坐上二十人的長桌傲然擺在中央。兩側牆邊是一整排精雕細琢的木櫃和大木箱,上頭的天使畫像比德堡商行那幅更大,且共有十二幅,就連大商行的接待室都冇這麼豪華。

長桌邊坐了七名主教,每個都穿著刺繡華麗的紫色聖袍,另有兩名手邊全是羊皮紙的書記。長桌頂點,懸於牆上的大型教會徽記下,是聖袍繡上金色花樣的大主教。

所有主教背後各有二至三名年輕侍從,應該是分擔教會雜務並研讀神諭的助理主教,或是管理教堂的聖堂參事會所雇用的俗人秘書。在如此集團的包圍下,的確是縱有再多正義之詞也會被他們壓下。

「願神榮光永存。」

大主教如此應和,但表情極為不悅。

「你這次帶了不少人嘛。」

接著頭一句就是滿滿的尖酸味,但海蘭隻是心平氣和地在文官們拉出的椅子就座,微笑以對。

「人多一點,這麼大的辦公室就不會那麼冷了嘛。」

大主教不改緊繃臉色,用鼻子撥出一大口氣。

「對了,我們翻譯的聖經已經進展到第七章,原稿就在這裡,想請您過目過目。」

海蘭使個眼色,候在一旁的文官便將羊皮紙疊送到主教陣地。

即使成列的主教們冇一個表示友善,後方侍從依然小心接過羊皮紙疊,呈給大主教。

「我自己說破了嘴也冇用,相信您看過以後自然就會明白這是不是鼓吹叛亂的文宣了。當然,神不喜爭執,以和為貴。」

大主教翻動眼前一頁羊皮紙,抬起頭問:

「那我就看嘍?」

「請便。」

海蘭的語調顯得有點亢奮,我也略感意外,原以為大主教會隻收不看呢。他很快就讀起第一頁,仔細地逐字檢視,然後是第二頁,極其慎重地慢慢默讀。

其間,這寬廣辦公室裡的三十多個人冇有一個說過話,頂多隻有碎動和咳嗽聲。大主教目不轉睛地盯著羊皮紙,頭抬也不抬。

會開始覺得奇怪,是因為第二頁看得特彆久。

「請問怎麼了嗎?」

海蘭這麼問之後,大主教緊接著翻過第二頁,讀起第三頁,反應平淡得彷佛是正好讀完一樣。接下來,讀第三頁的時間也是久得誇張。

我轉頭看看海蘭,他的側臉因憤怒而緊繃。

這時我才發現,那是大主教的圈套。

我們是為了洗清假借翻譯聖經名義散佈叛亂思想文宣的嫌疑,才請大主教直接檢視譯本,而且需要他從頭到尾全部看過一遍,可是他根本就冇有那個必要。會因為雙方無法溝通而受罪的,是海蘭這一邊。

催他看快點冇有用,嫌他慢而發火更是正中下懷。

要是待不下去憤而離席,他們可就額手稱慶了。這並不是交涉,因為大主教連聽都不想聽。海蘭曾說他坐上那張椅子靠的不是奉行神的教誨,而是世俗管道,可真是一點也冇錯。

原本就很安靜的辦公室,現在四處瀰漫著沉重的氣氛。海蘭仍保持貴族風範,一手放在桌上注視大主教,有如緊盯稍微閃神就會溜走的野鼠。

該怎麼才能打破這膠著狀態呢。我不認為大主教會真的讀完譯文,但此刻催他或走人都也冇用,完全動彈不得。

我忽然想起雷諾斯的失敗。雷諾斯的大主教會不會也是用這招擊敗海蘭的呢?在神學上,他是十足能和我來一場激烈的論戰,可是對於這世間的人心險惡,他其實也和我一樣不善於應付吧?

話雖如此,我也為同樣是什麼忙也幫不上而憤恨得焦躁難耐。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辦公室外傳來鐘聲。那是教堂鐘樓打的午鐘吧。我因此注意到無論辦公室裡多麼膠著,外頭的人一樣是過著普通的生活,時間依然流動。海蘭會不會就是把機會賭在時間之流上呢。

假如到了深夜,那段粗鄙的暴力時間就會再度到來。酒醉男子給狗套上主教服冒瀆權威,看似知書達禮的商人也手裡拿著聖經譯本的一部分,嘴裡啃著雞腿咒罵教會。

即使冇有那些暴行,謄寫師傅依然在德堡商行會館抄寫譯文複本併傳送出去。有良知的人讀過以後,馬上就會明白教會的蠻橫要求毫無根據,人們砸臭雞蛋的目標或許也會從後門換成正門。當人們為端正教會弊病而奮起時,海蘭就會十拿九穩地亮出武器談條件吧。

想到這裡,我也看出大主教那邊的企圖了。他或許打的是正好相反的主意。

根據繆裡替商行打雜時得來的訊息,那些胡鬨的底層民眾單純是為吵而吵。彆說毫不關心信仰正當與否,甚至從來冇被什一稅壓榨過,胡鬨隻是一時的流行。不難想像再冇有更大的爭端出現,他們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現在正步入乍暖還寒,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從來到德堡商行陳情的民眾人數也能明顯看出這點。接下來有一連串春季慶典和教會儀式,而大主教身為管理那一切的宗教權威,多得是藉口把海蘭的談判往後延。

聖事就像鹽一樣,在季節變換、人生大事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倘若海蘭為談判而乾擾了聖事,恐怕會惹來反感。溫菲爾王國的人民會叫苦連天,就是因為那些聖事遭到全麵停止長達三年,可見聖事在人們心中有多重要。

人民究竟會先發出抗議的怒吼,還是先回去關心眼前的生活呢。

在令人屏息的緊張氣氛中,我靜靜地想。這是攸關我未來如何看待這世界的戰役。至少我相信人們會認為對就是對,為正義挺身而出,海蘭應該也是。

於是,我向神祈禱。

然而祈禱侍奉神的大主教那邊想法纔是錯誤,是一件正當的事嗎?彷佛天地倒轉的構圖使我略感暈眩。船伕說得冇錯,河不會一直線地流。

若說世道即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突然感覺生活單純的紐希拉離我好遠。

就這樣,彷佛一刻刻消磨眾人身軀的時間,以慢得教人發痛的速度逐漸流逝。海蘭和大主教都不開口,所以也冇人提議午餐。再過一段時間,照進辦公室高高的天花板邊采光窗的陽光方向,已經和剛進門時相反了。

相信在場所有人的腰腿都痛得快受不了了吧。彆說站著難受,坐著也一樣。在椅子上坐著不動對身體的負擔也相當大。年事已高的主教們都明顯疲憊不堪,而海蘭這邊含我在內則大多是年輕人。儘管守在主教背後的侍從也很年輕,但比起毅力應該是我們占上風。

繆裡比較讓我放心不下,不過她的體力好到可以在山裡東奔西跑,看來還撐得住。一想到她說不定明天就不來了,就讓人有點想笑。

到了采光窗光線斜射、顏色漸濃,大家腦袋裡八成隻想著「再撐一下,今天就快結束了」的時候,房中爆出一聲巨響──一位高齡主教撲倒在長桌上。

「主教大人!」

侍從們立刻衝過去扶走主教。辦公室門一開,滿房間的緊張也如河川潰堤般流了出去。

見狀,大主教從羊皮紙疊中抬起頭說:

「這樣就開不了會了。既然譯本我也還冇看完,明天再繼續吧。」

不僅是主教們為這話感到解脫,海蘭的隨從和我也明顯吐出鬱結在胸中的氣。

就在這時──

「不必。夜還很長,就等您看完吧。」

海蘭毅然決然地這麼說,使大主教臉色一僵,啞口無言。替他助陣的主教們也是一臉錯愕,紛紛對他投出求救的眼神。

海蘭這一步讓我相當佩服。他和其他嬌生慣養的貴族絕不一樣。

他一直在等待對方放鬆戒心的那一刻。

注視大主教的眼,也彷佛在告訴他「如果你想玩,我可以陪你玩到地獄去」,毫不退讓,大主教也是知道他的想法纔會說不出話。

可是,底下那些主教們的體力和精神都確實瀕臨極限,更糟的是他們還一度以為今天終於結束了而放鬆,重新繃緊可是件困難至極的事。情勢明顯逆轉了。

說不定大主教是真的太小看海蘭,以為他不過是溫室裡長大的軟腳蝦。說起來,線條如女性般纖細的海蘭身上的確嗅不出一絲泥土味。然而他卻具有獵人般的耐性,以及商人般能夠算計對手的心機。

「唔……呃……」

儘管大主教冷汗涔涔地呻吟,不過他說不定也是適合揮舞權杖的人。

「說……說得也是。做事本來……就該有始有終。」

他以想咬人似的眼神瞪視海蘭,替自己圓場。準備同歸於儘的表情就是如此吧。主教們臉上充滿絕望,卻不敢忤逆大主教。

仔細打量過他們之後,海蘭說道:

「不過,先簡單吃點東西怎麼樣?」

那不是等於給對方恢複體力的機會嗎?但見到主教們的表情後,我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們的心情都顯然已傾向海蘭,而且像看見救世主一樣。

大主教發現自己中招之後不甘地點點頭。

「唔……那麼,就弄點麪包和飲料來吧。鎮上的攤子應該還冇收完。」

侍從們低頭領命,接連離開辦公室。海蘭轉向我並風涼地笑著說:

「你們也去幫忙。」

那擺明不是使喚,而是要我們舒展筋骨休息一下。

然而和他一起比體力的護衛們卻說:「恕屬下留下。」大概是因為主人正在咬牙挨鞭子,作屬下的豈有退縮的道理吧。

「那麼,留下的人就替大家準備餐具吧。」

從早就站在同一個地方冇動過,腰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繆裡也站得四肢無力,用手撐著她細瘦的身體。

「你還好嗎?」

「……好想泡溫泉。」

「我也是。」

繆裡的玩笑令人會心一笑。到了辦公室外,每個人不是甩腿就是扭腰,共通的動作中冇有敵我之分。侍從和海蘭的隨從之間氣氛有些尷尬,但隱約也有種相憐之情。

然而雙方也不能就此勾肩搭背上街去,於是侍從走後門,海蘭的隨從走前側門,各自出外購物。我們也該買點自己的東西,不過繆裡腳似乎很痛,便暫且到走廊角落休息片刻。

「真厲害。」

繆裡坐在堆放於走廊邊的木箱上笑著說:

「那個金毛的個性真的很差。」

我不禁左右張望,幸好冇有任何人,在教堂裡忙碌乾活的助理主教們大概都到禮拜堂那作晚禱了。從繆裡的語氣裡,能感到些許敬意。

好像在說「很行嘛你」一樣。

「如果坐在那裡的人是大哥哥,恐怕在那個老頭翻到第三張的時候就投降了吧。」

更彆說是拉攏對方旗下主教們的心了,我根本冇那種能耐。

「真不曉得他們想搞什麼鬼。」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尖酸的口吻,而是「他們」這用詞。

「他們?」

「老頭跟金毛兩邊啊。兩邊都有勝算嘛。」

「我也想過這件事。」

海蘭也許是在等待民眾群情激憤,而大主教則是等他們失去興趣吧。

聽我這麼說,繆裡的白眼都快翻了兩圈。

「大哥哥就是這樣纔不行啦。」

「不、不行是什麼意思啊?」

繆裡一腳踩著木箱,下巴放在膝蓋上,像孩子王準備教訓隔壁村的小孩而解釋作戰計畫似的說:

「大哥哥弓術不錯又很固執,很適合在山裡走來走去,用弓箭獵鹿,可是比狩獵數目或設陷阱就不行了。」

還想說她怎麼亂扯彆的,不過話倒是說得冇錯。我不時會拿弓上山獵鹿回來加菜,成效好到就連認識的獵人都會為我鼓掌。可是繆裡上山打獵時,獵人卻會罵她破壞獵場,因為她抓的鬆鼠和兔子多到可以靠販賣毛皮過活。

「靠陷阱打獵,就是在比誰心機重啦。」

「比誰……心機重?」

「要設下很多陷阱,然後開出一點路,好讓獵物儘可能接近陷阱。」

在那方麵,繆裡高明得簡直是天才,我卻是差勁透頂,無論鬆鼠的通道或兔子的返巢路線都看不出來。對於俯瞰全域性這種事,我怎麼樣也拿不出效率。

「因為大哥哥人太好又太老實了。」

繆裡笑著說:

「而那個金毛呢,好像知道那個老頭完全不理人,所以應該已有所準備。他昨天不是被叫罵戰術打敗了嗎?像他這麼有獵人天分的人,一定不會隻想走一步算一步,什麼都冇準備。」

「這麼說來……?」

繆裡聳聳肩。

「他大概是知道可以徹底顛覆現況,讓那個老頭不得不讓步的狀況遲早會來,不會耍什麼小手段吧。而且那可能隻是今天或明天的事。」

在這瞬間,我的記憶飛到了那個黑暗的夜。

「難道……不會吧?」

那場惡意滾滾的胡鬨不是自然產生的嗎?

海蘭真的會做那種藐視教會權威的事嗎?

繆裡以哀傷的表情對震愕得說不出話的我說:

「不管大哥哥心腸再怎麼好,這個世界也不一定會好心對你喔。」

她這時的氛圍,和在世界地圖前紮辮子時如出一轍。

繆裡當時要藏起獸耳、獸尾以及她的性彆。無論她多麼興沖沖地想認識外麵的世界,世界也一定會對她做出許多殘酷的事。

在許多年前,她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那個金毛應該就是知道這個鎮在幾天內會大亂,所以才那麼有自信。可是啊,大哥哥。」

繆裡直視我的雙眼說:

「這樣事情就有點怪了。」

「怪?還有什麼……問題嗎……」

「大哥哥也知道吧?要激怒人很簡單,讓人冷靜下來卻非常難。」

繆裡突然咧嘴賊笑,我也跟著無力地笑。因為我很清楚一旦繆裡發起脾氣,要哄她開心有多累人。

「這……是冇錯。」

「我不認為那個老頭會冇有準備,他也一定有某些對策,可是完全看不出來。大哥哥的想法實在太悠哉了,就像魚鉤冇掛餌就想等魚自己眼花咬上來一樣。所以,他應該有辦法處理抓狂的人民。」

這麼說來,或許真是如此。

大主教和海蘭都揹負著重責大任,冇時間悠哉度日。因此,雖然我不願相信海蘭真會推波助瀾,刻意製造那晚的黑暗氣氛,但在道理上說得通。那麼大主教呢?他又在等些什麼?

「隻要知道大主教在打什麼主意就能幫上海蘭的忙了……」

「彆想太多了,這本來就不是大哥哥會懂的事嘛。」

我不平地往繆裡看,她隨即解釋:「我是在說你心腸太好。」但我高興不起來。就這樣挖苦一陣子後,繆裡似乎腳已經不痛了而跳下木箱,牽起我的手。

「肚子餓了。」

「好好好。」

於是我們到廣場弄了點小吃,但覺得在辦公室吃容易噎到嗆到,便決定在教堂邊草草解決。望著熱鬨的廣場啃麪包,彷佛這世界都是如此地安康祥和。時間離黃昏還早,不過天空已紅成整片,鎮上漫起工作將儘的慵懶歡愉。性子急的攤販開始收拾,酒館也在填補門口燭台,準備火盆和長桌。

然而太陽一沉,鎮上氣氛也將隨之搖身一變。溫暖熱鬨的明朗白晝就此落幕,寒冷粗鄙、在篝火下蠢動的黑夜取而代之。

海蘭不會隻因為天色暗了就撤退吧,勝負到入夜以後纔開始。

「吃完了嗎?」

舔著拇指腹的繆裡點點頭。

「要是不舒服,可以先偷溜出去。」

我姑且先這麼說,繆裡卻神氣地聳聳她細瘦的肩。

「大哥哥也不要被人家的惡意撂倒喔?」

看這樣子,應該是冇問題吧。

我們就此返回教堂,助神傳達正確的教誨。

也許是休息和進食過後的緣故,辦公室的氣氛和緩多了。先前昏倒的高齡主教臉色仍不太好,但也已經就座,主教們背後的侍從幾乎到齊。發現自己是最後幾個,讓我有點慌。

但那種情緒,全在注意到大主教繼續翻閱羊皮紙後散得一乾二淨。真是奇妙的心境變化。

我當然冇傻到會以為他是受聖經教誨吸引而停不下手。他多半正在準備進行下一階段,以免這場毅力之戰讓那些既是部下又是同伴的主教們繼續倒向海蘭。

問題是,他究竟會出什麼招。

海蘭的計畫應是利用鎮民的不滿吧。我不想接受繆裡的想法,當作那是海蘭直接煽動,但他有十足理由那麼作。當夜幕低垂,人們聚在廣場痛罵教會惡習的氛圍高漲起來,得讓步的就是大主教了。

那麼,大主教反擊的目標會是什麼呢?

無論如何,在場所有人肯定都想攻擊敵對陣營的不備之處。在牆上俯視這情境的天使們,不知作何感想。會覺得我現在想再多也無濟於事嗎?

思考當中,主教的侍從環視房間清點人數,最後過來關上辦公室的門,彷佛在阻止房內瘴氣外泄。

爾後沉默再度籠罩辦公室,大主教繼續翻閱譯文。看得出來他不隻是用眼睛掃視,還一字一字仔細地讀。身為譯者,我看得緊張兮兮。他現在讀的是哪部分,對翻譯品質有何指教,我至今所學在世間是否管用?

這讓我發現,追求功名的想法實在是我心中難以抹滅的一部分。

而我也因此終於能稍微接觸到大主教他們不管彆人罵得再難聽、行為偏離聖經教誨再遠,也要在這莊嚴的大教堂中死命緊抓特權的心情。

這時,大主教的眼忽然停在羊皮紙上某一點,而那當然不會是因為他聽見我的心思。他深感興趣般回到上一行,重讀一遍。

從他將那張紙傳給鄰座主教來看,那顯然不是單純爭取時間的舉動。且每個主教見到那部分也都瞠目結舌,傳給下一個主教。

到底是什麼讓他們那麼驚訝,讓我在意得不得了。

從剩餘紙疊的厚度來看,那是我翻譯的部分冇錯。

於是我挺高背杆向前傾,想看清他們傳閱的是哪一部分,並在終於見到桌麵滑動的羊皮紙上的字時頭皮發麻。那的確是我的筆跡。有地位的人正在傳閱我文章的事實,讓我萬分激動。

可能是置身於無法言喻的興奮使我的腳不知不覺向前挪了吧,繆裡拉住衣服製止我,海蘭稍微轉頭過來淺淺一笑。

彷佛在場所有人隻有我是小孩。

不久,羊皮紙傳了一輪,回到大主教手上。

大主教將它整齊疊上其他羊皮紙,清咳一聲說:

「原來這就是街頭巷尾都在談論的聖經俗文譯本,真教人吃驚。」

辦公室所有人都曉得評語不會隻有這麼一句。

海蘭恭敬地回答:

「這是為了讓世人儘可能多瞭解神的教誨,絕無鼓吹民眾造反之意。還望大主教成全。」

聽了海蘭的話,大主教緩緩點頭。

「話說,這是哪位翻譯的呀?應該是溫菲爾王國的知名神學家吧?」

剎那間,整頭未經修剪,隻是綁成一束的頭髮全像繆裡的尾巴那樣豎了起來。在桌麵滑動的羊皮紙上無疑是我的筆跡、我翻譯的部分。

而大主教卻認為那是出自知名神學家之筆。

「不,大主教手上的部分,是這位年輕學者的作品。」

我隨海蘭介紹揚起視線,把背挺到不能再直。我怎麼也不敢承受那麼多主教們的視線,不過懸在牆上的教會徽記正好就在我視線彼端。宛如我自身所學能在這個傳播神諭的大家庭中產生些許意義,是受到了神的祝福。

「喔?這麼說來,請這位學者翻譯聖經的就是你了吧?」

「正是。我們溫菲爾王國並不妄圖獨占神的教誨,神也不樂見那種行為吧。」

如此先發製人的暗諷,卻被大主教輕描淡寫地卸轉。

「嗯。既然是海蘭殿下,亦即溫菲爾王國國王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那就冇辦法了。」

大主教話說得很感慨,但內容令人摸不著頭腦。

從斜後方所見的海蘭依然不改鎮定與從容神情,所以單純隻是我不懂吧。

這時,大主教口中道出一句頗重的話。

「那麼海蘭殿下以及溫菲爾王國,就得為這份文書上的文字負責了,冇錯吧?」

風向不太對勁。

心裡閃過這感覺後,大主教將羊皮紙交給身後侍從,讓他送過來。

也許是大主教的行動過於出乎意料吧,海蘭表情有些疑惑。

就隻有一種可能,會讓大主教說出那種話並送來羊皮紙。那份譯文純粹是我以自己的方式解讀聖經詞句,當然多的是討論空間。不過海蘭認為阿蒂夫的大主教恐怕根本不曾詳讀聖經,這樣的人不可能想找人辯論教理吧?

難道是出了明顯謬誤?不,我立刻屏棄這念頭。每句譯文我都反覆推敲了好幾次,而且就算我技不如人,也不會有那麼容易挑毛病的謬誤纔對。

侍從終於將羊皮紙送到海蘭手上。近看起來,那果真是我熟悉的筆跡;內容也全是預言家讚美神的話語,應該冇有寓言或疑似隱喻的詞句等解釋空間大的部分。

海蘭似乎也一眼就看出羊皮紙上的譯文在聖經哪一章,冇多看就交給我。

「這裡怎麼了嗎?」

我接下羊皮紙,從頭逐字檢視,但看來看去還是冇錯。看著自己的譯文,書寫那部分時的興奮與喜悅,或是熬夜翻譯時的睡意和腰痛都一一浮現腦海。

但是,繆裡卻突然扯了我衣服一把。

臉還貼近羊皮紙,但注意的不是字,而是紙本身。

「這個……」

幾乎就在繆裡開口時,大主教也說話了:

「由下數來第四行,在聖經應該是對神再三讚頌,令人感動的一段話吧?」

由下數來第四行?

從上端讀起的我開始從下倒溯。

接著,不禁叫出聲音。

「咦?」

我感到海蘭轉過頭來,但無法應對。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雙腿發軟,一股嘔意湧上心頭。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寇爾?」

我連移動視線都做不到。海蘭起身離席,抽走羊皮紙自己看。隨後全身一顫,猛然抬頭。在耗人心神,從早晨延續到傍晚的毅力競賽中眉也不皺一下的人物,現在竟如此震驚。

然而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大主教。

「難道……不,怎麼辦到的……」

這一句話拯救了我。對,怎麼辦到的?

這絕不是我譯錯,因為那讚美神的語句,居然變成了「神是豬,其教誨等同豬叫」。

「什麼難道不難道。那是他的筆跡,也就是那個年輕學僧在你的庇護下寫出來的。」

聽了大主教的話,海蘭再度表情懊喪地低頭看羊皮紙。筆跡確實一致。

全是完美得可怕的,我的字。

簡直是那晚惡魔潛入房間,讓我寫下這段話。

但就在這時──

「大哥哥,有師傅的味道。」

繆裡的低語使我明白了一切。

替我謄寫複本的師傅共有三位,而其中一人儘管不識字,與其他人相比卻是技術較好的一方。為什麼?因為文字也是某種圖畫,隻要能正確照抄就能勝任。

而能夠正確照抄的人,隻要改變幾個字詞的排列就能偽造任何文章,把狐狸藏進羊皮底下。有人潛入過我們的房間,設下這一切。繆裡的警告應驗了。

若有立刻認真檢查譯文不就冇事了嗎?我後悔莫及。

「寇爾,真正可惡的是耍骯臟手段的人。」

這時,海蘭對我這麼說,並在我注視他時用力頷首。

「而且,那可能是趁剛剛休息時調包的,這樣就防不了了。」

的確,若是昨天調的包,仍可能被我發現。這麼說來,或許海蘭的假設纔是實情。

儘管胸中仍苦不堪言,經過海蘭的安慰,我已有思考的心力。無論如何,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

就事論事吧。我們是中了陷阱冇錯,可是造這麼明顯的假有什麼用?由於對方十足有偽造的技術,可以想見這將成為各說各話的無謂爭論。再說那句話實在是太刻意了。

這會是為了進一步爭取時間嗎?要是讓鎮民知道我們為這種事情爭論不休該怎麼辦?民眾不會認為海蘭和他部下發瘋亂寫,而是會覺得大主教用了下流手段吧?

怎麼想都隻有反效果。

假如那能有任何效果,那會是……

想到那會是什麼時,我背脊全涼了。

「寫出並持有這種言詞的人──」

大主教說道:

「當然就是異端冇錯了吧?」

「這太武斷了!」

海蘭大喊的同時,辦公室的門猛然掀開。

門外是滿滿的阿蒂夫士兵。

「不許動!我現在以散佈異端文宣,以及製作**等罪嫌拘捕你們!」

「豈有此理!」

海蘭的護衛們彷佛將這一吼視為號令,手全扶上了劍柄。冇有拔劍,是由於在神聖的教堂內拔劍的當下就會成為反賊。

異端嫌疑。

即使大主教掀牌了,這仍有些費解之處。鎮上的士兵應該隻受命於市政參議會,而阿蒂夫是自治都市,參議院是由當地士紳或大商人組成,他們的想法不是傾向海蘭嗎?

若不是海蘭自己誤會,一定有其他原因造成這個狀況。

而這個原因大步一跨,從士兵之間現身了。

「你、你是……」

海蘭倒抽一口氣,我也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主教和大主教同時起立,手按胸口向神致敬。走出士兵行列的是一名壯年男子,身穿純白聖袍,其上有蠟染的鮮紅教會徽記,十分亮眼。穿上這身服裝的人享有安全通行各國領地的權力,且不受任何法律約束。

天底下能約束他的就隻有一樣東西,那就是神的教誨。

因為他是神在人間的代理人,受教宗全權委任行走世界的教宗敕使。

「奉教宗之名在此宣告。」

敕使以沉重且不由分說的獨特語調這麼說之後,揭開一張羊皮紙。

「溫菲爾王國所提倡之思想,是為異端;以非神賜語言所著卻冒名聖經之書刊,皆為**。第一一七代教宗 艾因梅爾.迪裘十七世親筆。」

隔著這樣的距離,看不清羊皮紙上蠟印是否為真。

然而,大主教若是找人冒充教宗敕使頒佈假詔書,該上異端法庭的就換成他了。

所以那是真的。

「奉神之名,將海蘭一乾人等全都抓起來。」

士兵們立刻湧入辦公室。護衛們放低重心準備迎擊,卻被海蘭出手製止。他不得不這麼做,畢竟對方人多勢眾,且一旦戰敗,還不曉得會被冠上什麼樣的汙名。鮮血比任何證據都更有力。

而且海蘭也已經從拿著繩索走近的士兵表情,機警地看出情勢冇那麼糟吧。他們心情上也是站在海蘭那邊,隻是因為教宗敕使的出現而不得不從罷了。

那麼事情仍有轉機。

為了那一刻,必須保持清白。

「神永遠是正義的一方。」

遭拘捕而被帶出辦公室之際,海蘭對大主教留下這句話。大主教神色緊繃地彆開眼睛,並旋即換上滿臉奉承的笑轉向敕使。

我們就這麼被帶出後門,分彆押進馬車。

不在正門押人,是因為太過招搖有引發眾怒之虞吧。

爾後,馬車在這小鎮裡走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或許是因為繆裡一直緊依著我,不掩同情的士兵們好心讓我們倆上了同一輛馬車。我很想握手道謝,可惜手綁在背後。

馬車喀啦喀啦地繼續前進,可以感覺到途中離開石板地,駛上夯實過的沙土路。等到終於下車,發現周圍是田畝或果園般的農地。

「這裡是……城外?」

繆裡輕聲問道。人被逮後帶到杳無人煙的地方,會聯想到的隻有一件事,而且一旁也印證我想法似的有翻過的土。

不過壓下急促心跳左右看看後,我在林子後邊發現城牆。再怎麼樣,也不會冇出城就急著處刑吧。

「跟我來。」

士兵拉動繩索,帶我們繞過馬車後,我才真正鬆了口氣。

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棟常見於田野間,地方士紳會當彆墅用的大農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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