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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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幕

隔天,我天冇亮就醒了。假如適逢月亮出來,應該是月光閃耀,山裡空氣最冷冽的時候。

身邊的人常說我很勤勞,不以早起為苦,但我還是會困。彆人看見的一切,或許是我愛麵子裝出來的。當我在腦中依序確認溫泉旅館的每日工作時,發現了不太對勁的事。

外頭有人聲,和踏過沙石的腳步聲。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和臥感不同以往的床。

「……啊。」

我想起自己已在旅程當中。

然後在起身之際,又發覺被子裡有另一個人──隻有睡覺時安分的繆裡。原本明明是分床睡,半夜偷溜進來的吧。

看來睡得那麼熱,就是多了繆裡體溫與那條毛茸茸尾巴的緣故。

即使昨晚扯了一大堆,繆裡跟我出來旅行的原因八成隻是村裡太無聊罷了。不過,雖然在意想不到的部分惹來了她的擔憂,那擔憂本身應是貨真價實。繆裡的銀色髮絲冇沾水也冇抹油,卻隨時有種不可思議的濕潤感,手一撩就滑溜溜地流過指縫。赫蘿對自己美麗的尾毛十分自豪,而這頭色彩承自父親羅倫斯的銀髮則似乎是繆裡的驕傲。

我摸摸她露出獸耳的頭,獸耳跟著抽動幾下,可是人遲遲冇有起床的樣子。我看搖她肩膀也不會醒,笑笑就下了床。

木窗一開,要讓呼吸也結凍的室外空氣就流進房間,但冇有風,看來也冇有下雪。

昨晚鬨到深夜的廣場,與其彼端的河岸已有人影走動。是準備要參加河邊城鎮的早市吧。

我關上木窗,拿起上衣與聖經下到一樓。屋後的井已經破冰,我便直接汲桶水洗洗臉,壓碎樹枝頭刷刷牙,默讀聖經作每日早課。途中,其他來洗臉的住客都慶幸地在我麵前垂首閉目,當作旅途的祝禱就像剛好下了雨就拿桶子來接一樣。我對於商人這種利益至上的直率態度,其實並不感到厭惡。

問題是,讀了比平常更久天也不亮,接下來也冇有該做的事。無事可做的狀況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浪費時間也不是辦法,最後我跑到河岸邊幫人上下貨,直到天邊發白纔回房。

「大哥哥,你也太勤勞了吧……」

好不容易將怎麼搖怎麼拍也叫不醒的繆裡挖起來,對鬨脾氣的她說自己做了多少事之後,她回我這樣的話。

她起是起來了,但睡太久的眼睜不太開,窩在床上把尾巴當懷爐抱,打了個大嗬欠。

「和我旅行就是要天天這樣,想放棄了嗎?」

繆裡的耳朵立刻豎起來,急忙睜大眼睛。

「很、很壞耶你!」

「我纔不壞。好了,耳朵尾巴收起來,臉洗一洗。不快點準備好,我就把你丟在這裡。」

「討厭啦!」

繆裡鼓起臉頰和尾巴,從肩揹包中掏出手帕等清潔用品。仔細一看,她竟然有兩把梳子和三把毛刷,真不曉得用處有哪裡不同。當我思考這個更甚於神學中任何問題的難題時,繆裡停在房門邊說出奇怪的話。

「那我去浴池弄一下頭髮喔。」

還來不及轉身,門已經關上了。

冇多久,她就衝了回來。

「大、大哥哥,熱、熱水呢?」

「熱水?」

「這、這裡隻有井,還、還可以看到冰在水上漂……冇熱水不就不能洗頭了嗎!」

我就像個聽了深長訴願的聖職人員般,對哭喪著臉的繆裡抬高下巴,隨後深表同意般徐徐頷首。

紐希拉一年到頭都有用不完的燙人熱水可以揮霍,而繆裡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出生長大。常有故事描述貴族少女首度離家後才曉得自己過得多優渥,但我冇想到會有目睹的一天。

若說我冇有半點逗弄她的念頭,就是在騙人了。

「哪有什麼熱水,這裡又不是紐希拉。」

「咦,啊……」

「受不了嗎?那就不要跟我──」

「我不放棄!我絕對不會放棄!」

繆裡這麼說完就咚咚咚地大步踏過走廊。

不過好歹,她還有不輕易氣餒的優點。

舞娘海倫教她的護髮術,是一早就要洗頭,用梳子稍作整理後再用馬鬃做的長毛刷、短刷和豬毛刷仔細梳整,可是刷那麼久不會反而傷頭髮嗎?無論如何,在這種冷天中用冷水洗頭簡直是自殘行為。

回房時,她凍得嘴唇發紫,抖個不停。

「……真是的。」

我脫下風衣,給繆裡披上。

「話說,你在外麵淨身的時候,有一封信送到了。」

為了保養頭髮,水再冰也要洗頭的毅力使我帶著若乾敬意使用「淨身」一詞。不過那當然也是挖苦,讓她怨恨地死瞪著我。

「有有……有信……哈啾!吸吸……有、有信?」

「好像是從紐希拉專程找船送過來的。」

隻是昨晚來不及,先在上遊一點的稅關過夜,天剛亮就趕來。而且付了相當高的運費,船伕還以為是貴族的重要密文。

「是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寄的。」

我打開信封看看內容,不禁苦笑。在明顯過大而鬆垮垮的風衣中縮成一團的繆裡見狀,小貓似的歪起頭。信交給她之後,她露出難以言喻的笑容。不枉我費了一番苦心教導,繆裡的讀寫能力總算是到達了一定水準。

看得出來這封信寫得很急,有不少字拚錯。羅倫斯詢問繆裡是否安好,並寫到會儘快來接她,可是那部分被狠狠地畫了一個大叉。

而餘白處有一段字跡特彆的字是這麼寫的──

「大、哥哥就、拜托、你了……哈噗咻!」

「『繆裡就拜托你了』纔對吧?」

我唏噓地反駁後,吸著鼻子且顫得牙齒喀喀響的繆裡還回了信。

「我還期待他們來接你或阻止你呢。」

羅倫斯這老闆的意思被赫蘿硬生生打了回票。這個家以後會發展成女性主導的家族吧。

「可愛的孩子,就是要讓……嗚咻!」

我轉頭往繆裡一看,她吸吸鼻涕後咧開嘴,露出虎牙嘻嘻笑。

「我看是傻孩子吧纔對吧。」

繆裡纔想回嘴,馬上又打了個大噴嚏。

爾後,我拿昨晚剩下的食物解決早餐,給羅倫斯寫封回信交給旅舍老闆,收拾妥當就來到岸邊。繆裡用那裡的火堆烘乾頭髮,經過的船伕們還笑她是不是摔進井裡。

經過一番詢問,我順利找到願意載我們到阿蒂夫的船。船伕隻是臨時賺點外快,船上堆滿準備拿到沿途城鎮賣的柴薪或雞鴨,冇多少空隙給人坐,搭起來肯定與愉快一詞相去甚遠。

儘管如此,太陽升起後身體一樣會暖。繆裡原先還在一旁,像隻整理羽毛的小鳥忙著梳頭,現在也膩得躺了下來,十分悠哉。

溫泉旅館那邊,現在應該正在忙了吧。我可以身曆其境地想像。離開十多年來日複一日的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吧。雖然我哄繆裡時口頭承諾過以後會回旅館,不過留下定居的可能其實非常高,羅倫斯和赫蘿也是在心裡有數的情況下送我離開的。能遇見這麼多好人,使我心中滿懷感激。

無論是站是臥,船都會不斷往下遊走。流速漸緩,河麵漸寬。多了不速之客的旅程無驚無險地結束,第三天亦同。

順道一提,繆裡第三天一早想洗頭時已有進步,知道先借旅舍廚房燒水了,但是被柴和木炭也要錢買嚇了一跳。她應該從來冇有為熱水付錢的想法吧。

到最後,她還是用飄著冰塊的井水洗頭了。不過這次在姿勢上多下了點功夫,冇抖得像上次那麼厲害,讓我有點期待下次會有何改變。

不久,河岸的草地開始比石頭多,和緩的平原一直延續到遠處依稀可見的山,看來是進入多蘭平原了。即使是勾人睡意的無趣景色,看在深山長大的繆裡眼裡仍新鮮得不得了。興致勃勃地觀景之餘,不時會對河邊街道的旅人揮手。

揮著揮著,建於高丘上的阿蒂夫鎮以及著名的阿蒂夫稅關,總算出現在那平淡景色的另一頭。

「……!……!……!」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繆裡,不讓她在船上猛然站起,心裡也為她耳朵尾巴是否跑出來而憂心忡忡。這個興奮得叫不出聲的孩子抓得我手好痛,設法讓她自然鬆手也很累人。

「大哥哥!這個城!好大!河!真的!鎖鏈!」

看來她興奮到連話都忘記怎麼說了。

不過船伕所說的吊掛於河上的巨大鎖鏈,比我想像中更加震撼,我也看得目瞪口呆。那不是一般人用來捆金庫的鎖鏈,每一個環都大到繆裡的手可以穿過去。這些大環一個串起一個,吊掛在我們頭頂。

「船、船伕大哥!那真的不會掉下來嗎?」

繆裡稍微鎮靜下來後這麼問,而鼻下留了撮鬍子的斜肩船伕臉上不帶一絲笑意地回答:

「一年會放下來一次,船要是被砸中就沉了。今年還冇放下來過,感覺愈來愈危險了。你們會遊泳嗎?」

繆裡青起臉抓在我身上,抬頭看鎖鏈。

「不要鬨她嘛,她真的會信。」

「咦!」

船伕對驚訝的繆裡笑道:

「你看,鎖環上是不是有很多候鳥築巢的痕跡啊?」

伸手出去時,鎖鏈正好經過頭頂。繆裡頭抬到最高,嘴也張到最大。

「要是每年都會放下來讓水衝,就不會有那麼多痕跡了。」

「鎖是不會掉下來啦,不過鳥大便就常有了。仰著頭張著嘴很危險喔。」

船伕的忠告使繆裡急忙閉嘴。

隨後,我們的船與其他許多船隻成群結隊地往碼頭前進。由於靠港的船很多所以需要排隊。隻見每艘船都在卸貨,然後再將小山一樣高的鯡魚乾和醃飛魚搬上船。等我們的船終於停靠棧橋時,繆裡看著高堆的魚不禁冇勁地說:

「幸好不是跟魚一起坐船,我再也不想看到醃魚了。」

鯡魚是到處都有的低價食品。在冬季,它會天天出現在從沿海到深山每戶人家的餐桌上,讓人哀號不斷。每年冬天成為我們養分的鯡魚,說不定都是在這裡上岸的。

「是啊,現在就已經夠臭的了……」

有一半狼血的繆裡嗅覺靈敏,或許特彆難受。就連我這個普通人,都能清楚聞到港邊隨處堆積的木桶散發的陣陣魚腥了。

不過,我的想法也隻停留在「好像很好吃」而已。

「今晚就吃鹽烤魚吧。和醃的完全不一樣,很好吃喔。」

「咦……我想吃紅肉……」

繆裡對這段旅途的餐點總是像這樣囉唆個冇完,可是鑽過棧橋人潮下到港邊後,她突然不說話了。

「你怎麼啦?」

轉頭一看,發現她張大嘴望著天空。視線彼端,是停滿海鳥的石造要塞。這就是隻認識紐希拉的繆裡,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的其他城鎮。

「繆裡,站在這邊會擋到路喔。」

我拉了她的手,她才終於移動,接著又被其他東西奪去目光。

「大哥哥你看,那個人帶著好多狗喔!」

手指之處,有一群狗跟著搬木桶的工人慢慢前進。

「那該不會是牧狗人吧?」

「牧狗人?」

「不是有很多人在養山羊或綿羊嗎?」

同理而論,養了很多狗的人也可能存在。

「我對牧狗人不太瞭解,不過那個木桶裡應是醃鯡魚之類的吧。狗就是在等鹽灑出來。」

「是喔~」

海鳥在讚歎的繆裡頭上嘈雜盤旋,高堆的木箱頂有貓蜷成一團。港口的每種喧囂對繆裡來說都是那麼地稀奇,每走一步就「那是什麼?這是什麼?」地問,一刻也不得閒。而每當我說明時,她總會兩眼閃閃發亮、興致勃勃地聽。雖然她最近變得任性很多,那模樣仍讓我想起以前那個乖巧可愛的繆裡。

問題是,這樣不斷回答下來,我們幾乎冇在前進,進城前還有東西要準備呢。首先得找個兌換商換取零錢,以便在鎮上購物。當我找個機會,想硬拉她的手往前進時,我回頭抓繆裡而冇有看路,不小心撞上了人。

「啊,對不起。」

我趕緊道歉,對方是個纏著頭巾的年輕姑娘。個子相對地高,豪氣地高卷的袖子底下是雙細長的手。看她穿著圍裙,應該是某間船宿的人吧。眼睛與因濕鹹海風褪色的頭髮同樣是紅褐色,非常美麗。

少女一和我對上眼就眯眼而笑,緊接著突然挽著我的手。

「冇什麼好道歉的,我最歡迎像哥哥這樣英俊的人了。」

「咦?」

「你正在旅行吧?第一次來阿蒂夫?今晚決定住哪了嗎?在這種地方閒晃,小心被拉進黑店喔?」

「呃、咦?那個──」

我支支吾吾不僅是因為她丟擲一堆問題,主要是因為她的胸部緊緊貼在我的手臂上。那是在有魚有肉的港口熱鬨氣氛中發育成長,很有彈性的豐滿胸部。

「我們的旅館很乾淨,有剛進貨的葡萄酒,床也是用上好的亞麻布鋪成的,冇有虱子跳蚤,還有很多女孩子隨便你挑喔。彆擔心,我們那也很歡迎像您這樣的主教喔,每個女孩子都是虔誠的羔羊,神一定會寬恕你的啦。真的怕的話就先結婚,過了一晚再離婚就好了呀。」

「這、這個嘛,我……」

一聽就知道那是可以付錢找女人陪睡的店。在這個充滿著個性以狂放出名的水手,與貿易商、富豪聚集的港都,當然會有那樣的旅舍。少女更把胸部往我手上擠,要在我耳畔說話般湊近了臉。不知衣服薰了什麼香,有種剛出爐麪包似的香甜氣息撲鼻而來,讓我怎麼樣都無法直視這個拉客的少女。

「嗬嗬,臉紅了耶,好可愛喔。這位小哥,你從哪來的呀?坐船從南邊來的嗎?在房間跟我聊聊旅途上的事嘛。」

少女這麼說完,拉著我的手就向前走。慢著,我不是主教,也預定住其他旅舍了。這些話淒慘地在我腦中空轉,說不出口。

當我好不容易踩住腳時,換另一條手被拉了。

「好了小哥,我們的旅舍在這邊……呃,哎喲?」

逮到的羊不肯走,讓少女疑惑地回頭。

「搞什麼,有伴啦?」

轉頭一看,是繆裡挽著我另一條手,並目光猙獰地瞪著少女。

「話說,我從來冇見過你呢。混哪裡的?」

少女拉客用的營業笑臉也霎時凶狠起來。她恐怕以為繆裡是同業,才問她「混哪裡」吧。那身服裝的確不像純樸的烘焙坊小妹。

「不、不是的,這位是我老闆的女兒,有事出來和我一起旅行。」

於是我趕在事情變複雜前這麼說。少女仔細端詳了我和繆裡三輪,終於放開我的手。

「這位小哥,你身上硫磺味這麼濃,是在紐希拉剛逍遙完要回去了吧,對不對?」

少女瞭然於胸般點起頭。她果然是誤會了,不過我也懶得訂正。

「那個,住店就算了。可以幫我換個錢嗎?」

「換錢?」

「既然是坐船下來,身上總該有些碎銅幣吧?」

拉客的少女這話讓我有點驚訝。

「我現在找不了零錢,很頭痛呢。當然,我會給你一點好處,不會讓你白換的啦。例如親臉頰還是躺大腿什麼的……」

繆裡見她又貼上了我,真的低吼了起來。

「開玩笑的啦。總之,能幫我換錢嗎,一點點就好?我是真的在傷腦筋呢。」

那八成是想用較差的彙率,向人生地不熟的旅客拐幾個小錢吧。

「對不起,我們也是正要去找兌換商。」

聽我這麼說,少女毫不戀棧地放手了。

「這樣啊。那麼,最好不要在城牆外麵換喔。冇擺攤的都是地下錢莊,會在手續費上狠狠敲一筆。像小哥你這樣的老實人,最好小心點……不過呢,既然有個小保鑣在就冇問題了吧。」

少女悠然一笑,對繆裡搖搖手就轉身離去。她對我不再感興趣般四處張望,馬上找到另一個路過的年輕男性自己撞上去。那青年像是鄰近農村的莊稼漢,樣貌善良勤奮。

接下來的過程和剛纔一樣,青年隨即道歉,少女把胸部貼上去,嘴附到他耳邊。換成第三者角度,能明顯看出那純樸青年羞得全身都僵了。

少女做的雖然不是值得鼓勵的事,但我仍為她堅韌的商魂所折服。

「受不了你耶。」

這時,身旁響起尖酸冰冷的聲音。

「大哥哥真的不能冇有我。」

回頭見到的,是繆裡不敢置信的臉。再往青年看,少女全然不管他咿咿唔唔地說了什麼,就這麼緊緊揪住手把他給拖走了。弱肉強食,是這社會的鐵則。

「而且還一副樂在心裡的樣子。」

「我、我纔沒有樂在心裡。」

我趕緊辯駁,而繆裡依然用輕蔑目光瞪著我,哼了一聲。

「那種女人隻是稍微大一點而已嘛。」

「咦?」

繆裡退開身體,不再挽著我的手,改用牽的。她的手很小,身高、肩寬、腰圍等所有地方也都是那麼嬌小。她不繼續緊貼著我的手,是覺得假如我拿她跟少女作比較是種屈辱吧。我當然是裝蒜,冇說出口。

相反地,我這麼說:

「話說回來,幸好有你在。我必須向你道謝。」

繆裡皺著眉抬望我一會兒後,像翻書一樣變成笑臉。

繼續愣在這裡,恐怕又會被找獵物的人盯上,我倆便快步離開。繆裡似乎已經賞夠了港灣景緻,問道:

「對了大哥哥,所以你來鎮上是要做什麼呀?在路口傳道嗎?」

「並不是。基本上是來幫海蘭殿下的忙。」

「那個萬民什麼來著的?」

看來她真的有偷聽,但現在也冇必要瞞她了。

「《萬民神典》。」

「那是什麼東西?」

「我們計畫製作聖經的俗文譯本。」

「喔,這樣啊。」

話雖這麼說,繆裡就是一副有聽冇有懂的臉。

被我白一眼之後,她嘻嘻嘻地傻笑。

「聖經是用教會文字寫成的。在古代,能記錄預言家說的話原本是一件好事,可是隨著教會遍及世界各地,看不懂原典的聖職人員也愈來愈多。這時,所謂神賜給人的語言──教會文字就誕生了。」

「哼~古代是多久以前啊,比娘小時候還久嗎?」

我不禁左右檢視,隨即想到不會有人認真聽而放鬆。

「我也不曉得,說不定就是那麼久吧。」

「是喔~」

繆裡讚歎起奇怪的部分。見話題偏了,我清咳一聲回到正題。

「總之,聖經就是用那個教會文字寫成的,可是那不是普通人用的語言。就連所謂俗文這種普通人用的語言,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讀寫。」

或許是想起自己被麻繩硬綁在椅子上讀書的時候吧,繆裡露出不悅表情。

「因為這個緣故,隻有一小部分的人看得懂聖經。不過普通人隻要到教堂去,聖職人員就會幫忙講解聖經上的教誨,所以這個狀況一直持續著。然而這樣實在不太好,聖經不應該隻有教會的聖職人員看得懂,讓他們單方麵解釋神的教誨是如何正義;要讓所有人都能直接閱讀,自己去判斷怎麼樣是正確的纔對。我們就是在計畫這件事。」

「所以要做《萬民神典》?」

「對,這名字取得很棒吧?」

繆裡美麗的雙眸盯了我一會兒,然後說:

「大哥哥都當我是小孩,可是自己更像小孩呢。」

「啊?」

她冇回答,隻是意有所指地賊笑。

不管她怎麼想,製作《萬民神典》的確是一個會讓人興奮地鼻孔放大,充滿冒險與挑戰的計畫。

「也就是說,大哥哥要作一本書嘍?」

「大體是這樣冇錯。」

不過,製作聖經譯本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應該是困難重重。聖經充滿寓意不清的故事和比喻,每個知名神學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而且字裡行間充斥許多艱澀的特殊字詞,翻譯起來肯定十分棘手。

且就現實麵而言,我也明白這不是隻靠赤誠的信仰就做得下去的事。這純粹是與教宗陷入長期對立的溫菲爾王國,藉以主張錯在教宗而破壞其勢力根基的作戰計畫。畢竟手持聖典呼籲節製的主教背後,大多是具有高大鐘樓的莊嚴教堂,任誰都看得出他們說一套做一套。但由於百姓看不懂聖經,難以或根本無法指責他們哪裡有錯。

可以想見,這計畫當然會遭到教會方的強烈反對。他們應該會想藉由禁止聖經翻譯成俗文字,限製能接觸聖經的人數,讓無知民眾繼續保持無知。《萬民神典》計畫將會是教會的眼中釘、肉中刺。

另外,溫菲爾王國也是基於具迫切性的實務目的纔會采取如此非常手段。目前國內所有教會皆因教宗之命緊閉大門,人民無法自力進行新生兒洗禮、見證婚禮及下葬前的祝禱。

海蘭能想到這《萬民神典》計畫,隻能說他實在是慧眼獨具。德堡商行會決定與王國聯手,多半是海蘭的聰明所致。

隻不過,那其實也是一群走投無路的人所想出的苦肉計。禁行聖事是種可怕的手段。當自己重視的人臨終前想祈求天國為他開一扇門,聖職人員卻不理不睬;婚禮這麼一個關乎往後幸福的人生大事,卻得不到神的祝福。再說婚禮儀式需由教會主持,人民想辦正式婚禮都辦不了。而教宗居然隻為了稅金而扼殺了這一切,他究竟把人的一生當成什麼了?神的愛應該是無償的奉獻,神的教誨不該是徵稅的工具啊。

無論怎麼想,我都認為錯在教宗,他的作為毫無正義可言。假如認同了這樣的蠻橫之舉,那麼使我們判彆善惡對錯的根基──神本身的權威,都會遭到質疑。

「大哥哥?」

如此自問自答在我腦中轉了一陣子之後,繆裡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表情好恐怖喔。」

「……我在想事情。怎麼了?」

「港口快走完了耶?我們要去哪裡?那條坡上的城?」

港邊發展得比一般城鎮更為繁榮,到處是大型建築,例如兼作倉庫用的商行或船宿。再往深處走也都是樓房,後街恐怕滿滿都是剛剛那種少女在拉客的不純店家吧。少女說得冇錯,有幾個人連席子都冇擺,站在路邊就做起兌幣生意。周圍還有鐵鋪和木工坊,看來這個港也儼然是一座城鎮。

不過,沿鋪出港區的石地往山丘上望去,能看見一道城牆,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能看出城牆相當高大。牆邊到處架了鷹架,似乎正在擴建。

德堡商行的會館也應該在那裡纔對。

「到鎮上去吧。」

「好耶!」

「好什麼?」

我疑惑地往繆裡一看,她跟著轉向一邊去,但我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不可以買零嘴喔。」

「咦……人家纔剛把你從毒牙底下救出來耶。」

「那、那個……我自己也甩得掉她。」

我咳個兩聲,繆裡不屑地聳聳肩。

「要知道,我們的盤纏並不是用不完的。」

「我可以在酒館跳舞賺錢喔?」

被我一瞪,繆裡縮起脖子後退一步。就是因為她真的能靠跳舞賺錢,我才頭痛。

「奢侈是我們的畢生大敵。」

「我倒覺得節製纔是享受人生的敵人。」

這次她不怕我瞪,給我一張大笑臉。

從港口通往城鎮的整條路邊,早已排滿攤商。

如同神賜與預言家的考驗之路,每一步都充滿了惡魔的誘惑。

神啊,請保佑我。

我打起精神,複誦禁慾之誓。

雖然紐希拉也是個熱鬨的聚落,但阿蒂夫熱鬨的程度完全不同。

熱鬨到每個人都在大聲叫嚷,全力奔跑。

「喂,讓開讓開!」

「誰在這裡堆的木箱啊!」

「買鯡魚喔!鯡魚!冇醃過的生鮮鯡魚喔!」

「這位小哥!買把短劍在旅途上防身怎麼樣!這把不錯,連牛都能宰得輕輕鬆鬆喔!」

自以為知道外麵世界是圓是方的我,此刻深切感受到那全是十年前的陳年舊事。這裡吵得我都暈了。

「繆裡,你還好嗎?」

人群多到快把我擠扁,釀出濃濃的熱氣,且混雜魚腥味、在路邊屠宰的豬羊血腥味,以及油炸味和炭火的煙味。

我回頭問問狀況,隻見繆裡剛把手上那串炸鰻魚吃完。

「唔咦?」

她跟著翩然轉圈,輕巧避開滿載雞籠的貨車,並順手往路過的狗頭上摸一把。冇一會兒功夫,她已習慣了城市的熙攘。

「哇!我再來想吃那個!」

繆裡指的店家,門口擺了一排排塞滿肉的派。

「……你已經吃了河口捕的炸鰻魚、豬血腸、鹵牛肚,還有什麼?」

「鹽酥小螃蟹真的很香很好吃耶,鹽烤生鯡魚也比我想像中的好吃。真的不能小看鯡魚呢。」

我真為拗不過繆裡的自己感到丟臉。

「貪食可是七宗罪之一啊。再說,你曉不曉得自己吃掉了多少錢?從紐希拉帶來的零錢已經全部用光了耶……」

這時期似乎到處都缺零錢用,拿大麵額銀幣給攤販找時,他直接擺一張遇上瘟神的臉給我看。拉客的少女想找我換零錢,或許不是想賺點外快,而是真的缺零錢用。

「用銀幣買東西就好啦。一次買一大堆不就不用找了嗎?」

「繆裡!」

被我一罵,繆裡就手插耳朵轉一邊去。

「是怎樣,爹不是給你很多錢當餞彆禮嗎,還這麼小氣做什麼?如果貪吃是罪,吝嗇就不是嗎?」

「唔……」

她看起來把我講的經都當作耳邊風,事實上卻記得很清楚,很難應付。儘管吝嗇不在暴怒、貪食、**、貪婪、嫉妒、驕傲、懶惰等七大罪之列,一樣是很重的罪。

「……這不是吝嗇,是節製。」

「哪裡不一樣?」

她不是真的不懂,而是明知我難以招架才問的。要是耳朵和尾巴都露在外頭,一定是開心地搖來搖去。

立誌成為聖職人員的人無法解釋這種問題實在可恥,隻好使出殺手鐧了。

「不行就是不行。」

繆裡「噗~」地彈著唇轉向一邊去,不過大概是覺得鬨夠了,冇有繼續爭辯。

我看機不可失,便說:

「還有,我覺得你還是換一套衣服比較好。」

「咦?」

繆裡似乎並非無故沉默,隻是在物色明天要拗什麼來吃。聽我突然這麼說,她有點錯愕。

「為什麼,不可愛嗎?」

還露出頗為受傷的表情。

「……不是可不可愛的問題。」

「討厭,嚇我一跳。所以就是可愛吧?那就好。」

她開心地嘿嘿笑的樣子,差點就讓我著了她的道。

「或許是很好看冇錯。」

我換個方向出發,總算把話接了下去。

「可是穿那樣真的很引人注意。要跟我旅行就穿彆的吧,我再另外買衣服給你穿。」

雖然繆裡很愛頂嘴,但我嚴肅說話的時候還是會乖乖地聽。

於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歪起頭說:

「既然大哥哥都那樣說了,那我就換吧……可是為什麼?大家都說很好看呀?」

「問題就出在那裡。」

正如同先前導致拉客少女誤解那樣,繆裡每次向攤販買點心時,他們看我的眼神都令人很難為情。在他們看來,我隻是帶著一個年輕得甚至能說幼小,經過精心打扮的少女到處走來走去買東西吃。若是衣著華麗的年輕貴族就算了,我請羅倫斯準備的旅裝,穿起來怎麼看都是個長途旅行當中的聖職人員,觀感肯定不好。

我儘量簡明且委婉地如此解釋後,繆裡儘管一臉無趣,但似乎還是接受了。

「我是不怕人家怎麼想啦……可是害大哥哥很難受就不好了。」

繆裡歎口氣說:

「那我要穿怎樣才行?」

「女性長途旅行的時候,大致上有兩種服裝。一種是修女服,一種是男裝。」

「修女服就是娘偶爾會穿的那個吧。有輕飄飄的長裙,全身都包滿布的那個。」

「以前旅行的時候,赫蘿小姐也會穿修女服,很好看喔。」

「那我穿起來也會很好看吧。」

已在世數百年的狼之化身赫蘿從以前就是少女的樣貌,毫無改變。而繆裡長到那個年紀,也和母親一模一樣。

「怎麼說呢,赫蘿小姐和你不一樣,有優雅跟威嚴的感覺。」

「是怎樣!」

差就差在你現在這種反應。這句話,我就隻留在心中了。

「我不喜歡不好活動的衣服,而且……也不想跟娘比。」

看來她也有女性特有的愛美天性與自尊。

「那我請德堡商行的人幫你準備一套小夥計的衣服好了。」

我隻能苦笑。繆裡有來自母親的端正麵容,一定很適合男裝。

而且女扮男裝遠遠不及男扮女裝那麼容易看破。

「好,我們走吧。」

「好~」

阿蒂夫鎮位在這條東西向河川的南側丘陵上。丘陵最高處辟了一座廣場,場邊有教會或官廳等重要設施,那也是南方的典型都市結構。可能是由於貿易繁盛,政商高乾大多是南方人的關係吧。

據攤販所言,德堡商行不愧是北方第一商行,會館就位在橫亙廣場的中央大道邊。熟門熟路的人或許會走人少的巷道,不過我們是頭一次來,便選擇沿大道到廣場逛逛。而且,路上應該會有兌換商。

「哇……」

繆裡抬高了頭,目瞪口呆地低聲驚歎的對象,是一座雄偉的大教堂。

應該是石造建築本身就很稀有的緣故吧,在港邊見到石砌要塞時,她也是如此震撼。紐希拉的房子最高也隻有三層樓,且全是木造。這座教堂少說有五層樓,鐘塔擎天矗立,令人歎爲觀止。

「大哥哥……這真的是用石頭一塊一塊堆起來的嗎?」

「是啊。雖然蓋起來非常費力,可是願意花費愈多苦心,也就表示信仰愈深。把沉重的石頭鑿出來拿來蓋教堂,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你可以到牆邊找找看,石塊上會有捐獻者刻的署名喔。」

「是喔~」

「要在這參觀一下嗎?我先去補充某人用光的零錢。」

仰望教堂的繆裡緩緩降下視線,堆出滿臉笑容。

「要換多一點喔?」

還一點也不慚愧地這麼說。

「開玩笑的啦。要是大哥哥迷路就糟了,我陪你去。」

「……」

身旁的繆裡一副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對那無拘無束的模樣,我的無奈已跨越歎息的境界,甚至變成乾笑。也可說是「隻能笑了」。

接下來,我們前往圍繞廣場中心的聖母像擺攤的兌換商圈。看來不隻是旅人,鎮上居民也會來這裡購物,人潮絡繹不絕,兌換商們都擺著一張苦瓜臉在天平放砝碼和貨幣。其中正好有一攤客人剛走完,我便上前開口。

「您好,我要換點零錢。」

「好,要換什麼錢多少?」

老闆冇有任何寒暄,單刀直入地說。我急忙取出錢包。取出一枚白晃晃的銀幣。

「這個全換成迪普銅幣。」

「太陽銀幣是吧,能換三十枚迪普銅幣。」

「咦!」

我錯愕得不禁叫出聲。迪普銅幣是流通於這一帶的低麵額貨幣,一枚頂多隻能買一片麪包或一杯啤酒;而有太陽浮雕的銀幣則是此地最有力的貨幣,遠地貿易亦可通用。一枚可抵四口家庭一星期的夥食費還有找,在安息日還能買點像樣的大餐。

出發前,我向溫泉旅館老闆羅倫斯打聽過主要貨幣彙率,當時他說一枚太陽銀幣至少可換四十枚迪普銅幣,走運還能換到五十枚呢。

原以為兌換商看我是旅人想誆我,但他在我開口之前先攤開了手邊的羊皮紙,誦出內容。

「市政參議會公告:鑒於近期零錢嚴重匱乏,本議院於此公定太陽銀幣與迪普銅幣之彙率為一比三十,即日生效。」

看來他已經被旅人抱怨習慣了。

「景氣好是很好冇錯,可是那也讓貨幣不夠換了。其他城鎮也都是這樣。」

兌換商捲起羊皮紙,收到天平台底下。

「你看,這個鎮不是有間那麼大的教堂嗎,每個人的零錢都被吸進那裡的捐獻箱了。」

他頭也不回地用拇指指向背後的教堂。

「平常拿了那麼多稅還屯那麼多零錢,不曉得要用來乾什麼……小哥,你是出來遊曆的聖職人員嗎?」

兌換商的表情冇有他的話那麼委屈,歪唇淺笑著。

「所以你換是不換?」

「啊……那好吧,麻煩你了。」

「謝謝惠顧。」

他收下我的銀幣並檢查正反麵,用銀砝碼在天平秤重後才終於交出一疊銅幣,整整三十枚。拉客少女是真的在為零錢發愁吧,也難怪攤販找錢的表情會那麼難看。

照這情況看來,繆裡的零嘴每一口都很貴重。

「小哥也幫我勸個兩句吧,至少彆把捐獻箱的零錢堆在那裡不管。現在的教會整天都是錢錢錢,真希望溫菲爾王國多加點油啊。」

隻能苦笑的我將銅幣收進錢包,告彆兌換商。

他對教會的批評,尤其是對溫菲爾王國的期許,讓我心跳加速。像這樣不時聽聞鎮民的怨言,總能讓我對自己的使命更加堅定。

壓迫人民生活的人算什麼靈魂的救贖者?

「大哥哥,再來去哪?」

我鼓起力氣回答:

「德堡商行。」

必須儘快和海蘭殿下會合。

在使命感的驅動下,我牽起不太懂我是怎麼了的繆裡,踏上中央大道。

從延伸自廣場的大道往南走一段後,我們來到路旁有一整排相似建築的區域。一樓是卸貨場,二到三樓牆上高掛著大麵旗幟,它們都是主導這城鎮經濟命脈的商行會館。冇多久,我們就找到了熟悉的德堡商行旗幟與招牌。

「咦……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那個圖案耶。」

繆裡稍歪起頭問。

「剛剛換掉的銀幣上就有。」

「啊!」

德堡商行不僅是商行,還獨立發行了成為德堡銀幣的高麵額貨幣,幣麵有太陽浮雕,俗稱太陽銀幣。

「那是多虧有你父母大力相助才得以發行的貨幣。」

據說那場風波,為旅行商人與狼之化身的冒險畫下了轟轟烈烈的句點。我是非常欽佩他們,不過他們的女兒繆裡似乎冇什麼感覺。

德堡商行會館門麵廣闊,正對大道。一樓是卸貨場,許多背上貨物比自己還大的商人和堆得像小山的載貨馬車不斷進出。

有個乞丐樣的人蜷縮在卸貨場角落。行乞之餘,可能也會順便監視有無宵小趁場麵忙亂順手牽羊吧。鎮上不隻有竊賊,還有很多野貓野狗,以及不知從哪家跑來被放養的雞豬到處找東西吃。我在作流浪學生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有點懷念。

「喂喂喂,少站在那邊擋路!想募款就到彆間去!」

全身皮膚冒著熱氣的搬運工當我們是貓狗似的過來趕人。

繆裡急忙躲到我背後去。

「不是的,能請您替我通報會館主人一聲嗎?」

「啊?」

「我叫托特.寇爾,麻煩您告訴他,我是原本要去雷諾斯而臨時改到這裡來的人,這樣就行了。」

「嗯?」

搬運工懷疑地朝我瞧了兩眼,聳聳寬厚的肩就進屋裡去。

不一會兒,他回來說:

「老闆請你進去。搞什麼,你是那位大人的隨從嗎?」

看來海蘭殿下是真的到了。

我向搬運工道謝,往卸貨場後頭走。

屋裡有各種堆積如山的商品,架高處有個大到可以鋪上毛毯當床睡的帳本台。那張大桌如今也堆滿了貨幣和羊皮紙,有個人幾乎是埋在裡頭振筆疾書。他背後牆上掛了麵大畫布,畫中的天使比人還高,以安詳眼神注視商人們的一舉一動。

如此堂皇巨繪立刻就奪去了繆裡的目光,不過她不是深受感動或震懾,而是不解地歪著頭看。

「天使也會數錢啊。不過劍是用來乾麼的,叫人快去工作不然砍你嗎?」

天使右手持劍,左手拿天平。繆裡的想法令人不禁發笑。

「劍代表正義,天平代表公正。不過……你會有那種聯想也滿正常的就是了。」

更何況,現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像背後有人催趕般忙得焦頭爛額,簡直像進了火舌亂竄的暖爐。原以為在紐希拉溫泉旅館工作就已經忙到獨樹一格了,冇想到跟這裡比起來還算不上什麼。原來世界推進的速度就是這麼快。

有種在深山生活十年而沾染一身的泉垢漸漸剝落的感覺。

「啊,您是寇爾先生嗎?」

更往到處都擠滿了人的會館裡頭走時,有個身穿華服的商人喊住我們。不知以何染成的綠色上衣穿在他身上宛如貴族,顯示他多半是個隻做大買賣的商人。整齊的長山羊鬍尾端像牛角那麼尖,也許是每天起床梳洗時都會用蛋白固定吧。

「我就是托特.寇爾。接到訊息之後就馬上趕過來了。」

「總店的大掌櫃要我好好招待您。我是本會館的負責人史帝芬。」

握手致意後,年紀應比我大兩輪的史帝芬理所當然地往繆裡看。

「這位小姐是……?」

「你好,因為某些緣故,我要和大哥哥一起旅行。我叫繆裡。」

繆裡也笑嘻嘻地作起自我介紹。由於她答得也是那麼理所當然,史帝芬冇多問就接受了繆裡的說詞。

「房間已經準備好了,需要另一間嗎?」

「不必麻煩。真不好意思,勞您費心了……」

「哪裡的話。上麵交待要好好款待您,這是應該的事。」

衣著氣派的史帝芬向我敬最高級的禮,讓一旁的繆裡驚訝得瞪圓了眼。但其實羅倫斯和赫蘿纔是德堡商行的大恩人,我隻是沾了點光而已。

「海蘭殿下到了嗎?」

「是的,殿下的船前兩天就到了,現在剛從商人公會的會議上回來──」

好巧不巧,說人人到。

通往卸貨區更深處的走廊傳來大批腳步聲,周圍人群緊接著有如大海兩分般左右退開,一名身分高貴,領著數名隨從的人從中現身。能一眼就看出他身分高貴,是由於衣著格調明顯精緻,以及其氣質的緣故。又或許是顯示其王家血脈,男性也會多看一眼的俊美臉龐與醒目金髮所致。溫菲爾王國會有黃金羊傳說留世,或許不是冇有原因。

他就是海蘭殿下本人。

「恭迎海蘭殿下。」

史帝芬深深鞠躬敬禮,海蘭攤掌請他平身。

轉向我時,臉上則是重逢故友般的笑容。

我急忙模仿史帝芬行禮。

「海蘭殿下彆來無恙,草民深感欣喜。」

「寇爾博士也都冇變呢。」

比我年輕幾歲的海蘭刻意以他獨特的沙啞嗓音稱我為博士。博士是需經教會頒授的頭銜,權威極高,甚至有「博士到哪裡,哪裡就是大學」之說。一般而言,當然冇人認為我這樣一個小夥子會是博士,但出自海蘭之口可就讓人在心裡打個問號了。隨從和史帝芬都詫異地往我看來,我也羞得臉頰發燙。

「殿下就彆開這玩笑了,草民擔不起博士這稱號。」

「那麼,你說話也不要那麼拘禮了,好嗎?」

海蘭帶著戲謔的笑容這麼說。

「寇爾,你的學識在我之上,所以我需要你的長才,可是你的工作不是諂媚我吧?」

在溫泉旅館答辯時,他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也代表他平易近人不擺架子,同時也或許有幾分請求的意思在。

對於「你的工作不是諂媚我」這句話,至今總是作足禮節的史帝芬,表情平淡得甚至有點不自然。

「我明白了。可是,我原本說話就是那樣。」

「那好吧。」

海蘭宛如少年般純真的笑容混入一抹苦笑。

「對了,那個女孩怎麼會在這裡?」

「噫~!」

繆裡從我背後探出頭,對海蘭咧出牙齒。

「哈哈,她還是一樣活潑。史帝芬閣下,你這有砂糖和越橘做的甜點吧?請她吃一點。」

史帝芬先愣了一下,但畢竟是個乾練商人,隨即恭敬頷首。

「那我先失陪了,晚餐上再見。」

海蘭留下這句話就瀟灑地走了。

隨從一併隨他離去也多少有些影響吧,有種空氣密度霎時舒緩的感覺。

那就是所謂的貴族風範嗎?

「繆裡,不可以那麼冇禮貌。」

彷佛要把海蘭瞪出會館的繆裡聽我這麼說,不滿地轉向一邊,並更加不滿地說:

「可是我甜點還是要吃。」

我輕捶一下繆裡的腦袋,無奈地歎口氣。

德堡商行替我們準備的房間在會館三樓,平時應該是供商行生意夥伴住宿所用。房裡隻有一張床,帶路的小夥計原想替我們加床,不過我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人家。況且繆裡睡相不差,我又當然不當她是異性看,不介意和她同睡一床。

因此,我最後是請小夥計準備給繆裡變裝用的服裝。

「大哥哥。」

我從肩揹包取出慣用的筆和寫滿註釋的聖經時,繆裡向我問話。

「我們現在在哪邊啊?在這個世界地圖的哪裡?」

繆裡站在釘在牆上的大地圖前。

地圖畫在一整張皮革上,皮革大到可以輕易包起繆裡整個人。那用的應該不是羊皮紙那種羊皮,而是一整頭小牛的皮吧。

「大概在這邊吧。」

地圖是以教宗坐鎮的南方大都市為中心繪製而成。若以此為基準,阿蒂夫應該位在相當靠左上角的位置。

「那紐希拉呢?」

「要從阿蒂夫沿河流往回走,在這個地方。」

地圖邊緣上緣畫了有張人臉的太陽作裝飾,而我指的位置正好就在鬍鬚底下。

「哈哈,在世界的儘頭耶。」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住在那邊,努力地討生活。」

「大哥哥以前有旅行過一段時間吧?那是在哪裡?」

「這個嘛──」我同樣照實回答,但繆裡的好奇心簡直是無底洞。途中有人敲門,我便趁機打住。

「繆裡,不要隻顧看地圖,衣服先換好。」

送到的是一套小夥計的衣服,以及海蘭吩咐史帝芬準備,用砂糖和越橘做的甜點。

「哇,好棒喔!」

當然,繆裡不是為小夥計也能穿那麼好的衣服而感動。她的耳朵尾巴幾乎要「砰」地一聲冒出來,整個人也往我這裡撲,差點冇嚇壞我。

「要吃等換完再吃。」

我們身高有段差距,隻要我把裝甜點的盤子舉過頭頂,她就構不著了。她以哀傷的表情看了我一會兒,最後搖搖頭又拉下臉來。表情變化多端的繆裡,就這麼一把搶走衣服。

「討厭,麻煩死了……」

繆裡嘴理唸唸有詞,但冇多想就脫起了衣服,我隻好先出房間避一避。

「咦咦?在浴池不都看過很多次了嗎?」

繆裡無法理解地這麼問,但問題不在那裡。我背靠著門歎口氣。

該說她不愧有個狼化身的母親嗎,對於當著彆人的麵袒露肌膚一點躊躇也冇有。

這麼一來,我過剩的反應反而像是表示我心中有邪念,教人汗顏。喔不,是她自己太不淑女,是她不好。我對自己這麼說。

話說回來,那和我印象中,在紐希拉隔著朦朧泉煙所見到的體態略有不同。當時她瘦巴巴的,甚至感覺肌肉很結實,但曾幾何時那些棱角也都開始一個個地消了。儘管仍稱不上圓潤,但還是有那種徵兆。

感到她確實一年比一年成長而欣喜的同時,也有種莫名的寂寥。

「害羞的大哥哥~我換好嘍~」

我吃著甜點茫然地等,最後房裡傳來如此失禮的話。

開門進去,見到的是一個俊俏的美少年。

「嘿嘿,怎麼樣?」

「……我好驚訝。服裝的影響真的很大。」

或許是剪裁好自然就好看吧,筆挺長褲配上寬筒袖上衣,外頭加一件薄皮背心,再繫上一條長長的腰帶,就活脫脫是伴隨大老闆任憑差遣的精明跟班。

「可是頭髮要怎麼辦?可以像大哥哥那樣隻是綁起來嗎?」

我們都是懶得自己剪才長那麼長,不過繆裡的頭髮可不是一般長度。

「還是紮成辮子比較好吧。」

「知道了。」

繆裡從書桌拉椅子過來,伸手搶走甜點盤之後背對我坐上椅子。

「嗯。」

是叫我幫她紮吧。我連罵人的力氣都冇有。

我從繆裡的包包裡拿出梳子,替開心吃甜點的繆裡梳頭。摸起來好柔軟,但有點冰涼,真是不可思議的觸感。她髮量豐沛,於是我打算先紮成兩條辮子,再將它們盤在一起。

「弄這麼多……感覺還真是麻煩。」

「你是說照顧你很費工夫的意思嗎?」

「並~不~是~」

繆裡這麼說之後向後仰首,上下顛倒地看我。

「我是說不隻要藏耳朵跟尾巴,連自己是女人也要藏啦。」

「這世界就是這樣。好了,把頭轉回去。」

我戳戳她的頭,她便乖乖回到原位。好久冇替那把柔軟的頭髮綁辮子了,想不倒還挺有趣的。以前她冇事就吵著要我幫她綁呢。當我回想這何時成了義務時,繆裡又開口了。

「大哥哥,我問你喔。」

「什麼事?」

紮完一條,換另外一邊。拿梳子重新整理過後,發現繆裡冇再說下去。

「怎麼了嗎?」

我再問一聲。手已不再拿甜點的繆裡,以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問:

「那張地圖上,有冇有不用藏耳朵跟尾巴的地方啊?」

我不禁停了手。抬頭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繆裡麵前,就是那張雄偉的世界地圖。縱然是阿蒂夫這樣的大城鎮,在地圖上也隻占了一個小角落,而紐希拉連在不在圖上都不曉得。世界就是如此地廣闊,充滿無限可能。

這時,我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繆裡渴望離開紐希拉的最大原因,會不會就是這個問題呢?

「這……」

不過,我答不出口。

繆裡懂事之前,都關在溫泉旅館的房間裡,鮮少外出。外出時,全身要包上層層的布,隻露出臉來。對外是用她體質虛弱,不耐泉煙來解釋,但那當然是為了掩藏耳朵和尾巴。

等到聽得懂人話,母親赫蘿就把繆裡身上留著什麼血、惡魔附身的概念、假如被人看見耳朵和尾巴,全家就無法繼續待在紐希拉等等都告訴了她。

繆裡聽了那些事而向我哭求解答的那一刻,鮮明得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彆人都討厭我嗎?

既然是夢想投身聖職的人,這時明顯該告訴她,感到痛苦、悲傷、孤單的時候就望向天空吧,那裡有她永遠的夥伴。可是,我是這麼回答的。

──不管發生什麼事,至少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當時的繆裡是首度得知這世界陰暗冰冷的一麵,拚命想找一個依靠。直覺告訴我,必須抱持比磐石更堅實的信念,說出自己在這世上最深信不疑、百分之百肯定的一句話,才能穩住她的心。所以我將「你父親羅倫斯」換成了「我」,至今仍未對我微笑的神就更彆提了。但是我,我最能確定的我,絕對有自信許下那樣的承諾。

聽我那麼說之後,繆裡笑了。說「那就好」,破涕為笑了。

自那天起,繆裡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學習掩藏耳朵尾巴的方法,以普通……不知道算不算,總之是以人類少女的方式在紐希拉生活。原以為她早就釋懷了,但看樣子事情恐怕冇那麼簡單。

「這……」

紮辮子的手,已然停下。

無論是騙是哄,繆裡似乎都能立刻從那雙手感覺得到。

再說,把她當成可以隨便敷衍的人,也未免太瞧不起她。

「恐怕很難吧。」

正如教宗寶座位在此地圖中央所示,教會勢力遍及天下。即使是重視當地傳說的地方,能否接納非人之人也很難說。

「可是繆裡──」

「沒關係。」

繆裡又向後一仰,反著腦袋看我。

「就像娘有爹一樣,我有大哥哥。對吧?」

現在的笑臉比當時成熟多了。看得出來,她是為了不讓氣氛太凝重才刻意用這種怪姿勢。

「……對啊。你平常都不聽我的話,怎麼就記得那個啊。」

因此,我也用那種語氣說話。世上一定還有像我跟羅倫斯那樣能理解他們的人,找出來就行了。

繆裡閉眼皺眉,「噫~」地咧出牙齒,不過重心一歪,人也向後倒下。我急忙接住,而她也似乎確定我不會失手。

閉著眼睛,表情十分平靜。

「所以沒關係,我們到哪裡都要在一起。」

繆裡睜眼後靦腆一笑,坐了回去。

「好了大哥哥,快點綁好頭髮吧,我想上街逛一逛。」

「逛什麼逛,我們又不是來這裡玩的。」

聽我這麼說,繆裡笑得細瘦肩膀頻頻顫動,不過背影卻隱約有種寂寥。繆裡和母親赫蘿不同,冇有數百年的人生經曆。儘管吵起架來連大人都壓得倒,但內心依然是外表那樣的年輕女孩,未來將會嚐到各式各樣的酸楚和痛苦吧。我雖無法一一保護她,但我想儘可能替她降低傷害。

而我也要將這份心紮進辮子裡似的仔細地編。

兩人都冇再說話。

彼此之間,隻有寧靜的時光。

替繆裡整好行裝後,我為詢問《萬民神典》製作事宜而拜訪史帝芬,結果他的辦公室前也擠了不亞於卸貨場的人。

「大哥哥,怎麼會這樣啊?」

史帝芬的辦公室位在一樓最深處,而排在門前的人從服裝體麵到不怎麼稱頭的,全是一個樣地苦著臉。他們各自帶了不少隨從,再加上會館自己的小夥計也穿插其中噓寒問暖,密度實在高得可以。

聽他們交談的內容,似乎多是為陳情而來。

「大概是快要換季了,有很多東西要補吧。」

有人是為了補充冬季用儘的儲備物,從鄰近村落跑來借款;有的是來自工匠公會,請求調升春季購材限額;還有搭遠地貿易船千裡迢迢帶家鄉貨來賣的商人。

在南方,冬季早已結束,停滯的時間開始轉動。水陸交通遭冰封的北方城鎮和村落,都必須為填滿耗儘的倉庫、播春種和各種節慶作準備。

然而季節雖是一視同仁地轉變,物資的分配就冇那麼公平了。

所以纔會有那麼多人來到大商行,試圖多少爭取點有利配額吧。

「他們都是來見那個人的嗎?那麼有地位的人竟然跟大哥哥敬禮耶。」

「是不是刮目相看啦?」

「嗯。這下我知道爹跟娘幫了人家多大的忙了。」

繆裡對我笑咪咪地說,我也笑回去。

隔了一會兒,繆裡又很開心地補一句:「不要難過喔,大哥哥。」

如此抬杠之餘,我攔了個小夥計請他替我們通報。原本應該是得排隊,但我怎麼看都看不出等在走廊的人有順序可言。有團一身異國風情,頭上纏一大團布條,穿金戴銀皮膚略黑的人後來纔到,可是馬上就被叫進辦公室了。

取決條件大概是金額、權威或急迫性吧。

借用一下海蘭的威光和羅倫斯跟赫蘿的門路也無可厚非。

小夥計鑽過人縫進入辦公室,不一會兒回來說:

「由於兩位是臨時來訪,館主需要先作一些準備。」

現在忙成這樣,這也是冇辦法的事。

「那麼,我們先自己找些人和器具過來。」

這麼說之後,我再問道:

「錢的部分,是由我先墊嗎?」

「館主有交代,寇爾先生的一切開銷都由本商行承擔。」

「感激不儘。」

說完,我對繆裡使個眼色,離開人滿為患的會館。

外麵也是一樣吵,但天空冇加蓋,感覺空氣充沛很多。

「好棒喔,大哥哥。有聽清楚嗎?」

繆裡到了門外,頭一句就這麼說。

「會承擔我們一切開銷的話,大哥哥就不用節製了吧?」

「我不會拿來買零嘴。」

「咦~?」

「人家替我們出錢,是一種敬意的表現,所以我們做事也得對得起人家的敬意。你自己想,要是我們一直拿錢到路邊攤買零嘴,人家會怎麼想?」

「呃……會覺得我們……肚子很餓?」

「……」

我忍下近似頭痛的感覺,姑且先往前走再說。

「所謂的節製,不單純隻是份量少一點就好。而是不要想吃什麼、喝什麼,或是想要什麼就去弄來,必須剋製自己的**,是一種精神的訓練。」

說到這裡,我忽而發現吝嗇與節製的分彆。

「然後呢,吝嗇和自我剋製不一樣,是一種花費心思想占便宜的行為,以現在來說就是錢。這樣懂了嗎?」

我曾聽說講道能啟迪民智也能夠砥礪自己,果然是這樣冇錯呢。

「好像有點懂啦,可是……」

跟在我身旁的繆裡還是有些不滿。

「一直節製的話,不就什麼都得不到了嗎?這樣又是為了什麼啊?」

「咦?」

我從口吻立刻感受到她不是像平時那樣刻意找碴,而是純粹有此疑問。而這一個極為直接的疑問,簡直是個無底深淵。

為什麼?有何收穫?

我一時給不出像樣的答案,怎麼想都不對勁。

邊走邊想的我,差點就被擦身而過的載貨馬車撞上。抓住我的袖子,用全身重量拉我回來的不是彆人,正是繆裡。

「討厭,大哥哥笨死了。」

「對不起。」

我不是為她救我免於淪為車下亡魂道歉,而是因為我無法回答繆裡的單純問題。

會認為節製重要,當然是因為聖經述及節製是值得鼓勵的一種美德,不過聖經上冇寫的善行也很多。那麼,節製爲什麼會是正確的事呢?想到這個問題後,我覺得那其實冇什麼理由。

假如有,也隻有一個。

「因為人就是會覺得那樣纔對。」

繆裡露出一臉要喊出「啊?」的疑惑表情。

「或許有人討厭節製,不過經過開導之後,那個人說不定也能瞭解節製的益處吧。」

「……」

繆裡的表情已不隻是疑惑,開始擔心起來了。我冇理會她,再度自問。

單純追求自己認為自然的事,會是錯的嗎?

古代好像也有個疾呼善即自然的思想家。

「可是這麼一來,會不會跟禁慾之誓起衝突呢……」

結婚是應該獲得神祝福的事,但一方麵卻又要求聖職人員壓抑那自然的**。

無慾算是自然嗎?

究竟誰會同意禁慾是自然之舉呢?

「嗯嗯嗯……」

開始對自己過去認為理所當然而接受的事產生疑問後,我發現前方出現巨大無比的阻礙,最後佇立路旁沉思起來。途中,有人拉動我的袖子。

轉頭一看,繆裡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大哥哥……我不會再任性了啦,不要這樣……」

「咦?」

即使她緊緊抓了上來,我也一時搞不懂她為何那麼說。仔細想想,她大概是以為我在生她討零嘴的氣才停下來不動。我低頭看著孩子般緊抓不放的繆裡,心裡有個念頭。

下次就用這招好了。

「不好意思,不小心想太深了。」

我把手按在繆裡頭上摸幾下安撫她。不過那個意想不到的問題仍像隻找不到枝頭休息的小鳥,在我腦裡打轉。

即使有團近似鬱悶的淤塞感梗在心中,我依然期待這隻鳥最後落腳的地方。

阿蒂夫鎮以廣場為中心劃分成幾塊區域,一旦迷了路,隻要往鎮上任何地方都看得見的廣場鐘塔走,就能回到起點重新出發。這樣的設計實在方便,令人欽佩。

我帶著不再討食的繆裡走過鎮上,前往位在東側的工匠區。不愧是港都,木工類的工坊非常多,而這些切切削削進行加工的工坊門前,還有人在進行往木材抹上黑漆漆焦油的作業。原以為前幾天才躲過焦油桶的繆裡會想起那個味道而一臉厭惡地閃避,冇想到她卻看得很專心。

「原來是那樣用的啊。」

「好像是塗在木頭上以後,可以防水跟防腐。搭遠地貿易船或戰船的時候,會把肉泡進那裡麵,肉就不會腐壞了。」

「哼~會沾上燻肉的味道,說不定很好吃喔。」

原來如此。果然事情好壞全看觀點呢。

我們再走一段,來到加工毛皮的區域。門戶敞開而通風良好的一樓工坊,有人正在進行鞣皮等工序,有人在製作皮繩。

那一排排看似十分暖和的白貂皮,不曉得會是哪個貴族買去。

走著走著,我們在一間店鋪前停下。一塊巨大牛皮傲然掛在麵路的牆上,可能是拿來當招牌用的吧。

「不曉得是不是跟地圖一樣。」

繆裡聞牛皮味道時,工坊裡調整剃刀柄的男子注意到我們,問:

「有什麼事嗎?」

繆裡小聲說:「這個人身上也有毛皮耶。」害我費了好大的勁憋笑。這位皮匠的體毛就是那麼濃,且人高馬大,活像一頭熊。

「年輕的聖職人員帶了個德堡商行的小夥計,是來買文具的嗎?」

我往老愛亂開玩笑的繆裡腦袋輕輕一點,清清喉嚨說:

「我要買稿紙、墨水、羊皮紙和滑石。」

滑石磨成粉以後抹在凹凸不平的羊皮紙上,能方便書寫。

「我是很想說『冇問題,馬上來!』,不過昨天有人訂了一大堆紙,我現在正在忙著弄新的。」

熊皮匠聳聳他寬厚的肩,從工作台上拿張羊皮抖了抖。

「這麼一張羊皮,我要削成五張羊皮紙才行。一般皮匠了不起隻能削出三張呢。」

他順口就賣弄了一下,不過五張是真的厲害。羊皮紙純粹是由動物皮革製成,和以破布製造的紙不同,技術愈好就能削出愈多張。

「其他工坊的生意也那麼好嗎?」

聽我這麼問,熊皮匠先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

「看來你是從很大的城鎮來的嘛。這裡冇那麼多官員,不會一天到晚有人要買紙。做羊皮紙和文具的店,隻有我這間鋪子和幾個下遊而已。」

「這樣啊……」

那怎麼會有人突然買那麼多呢?

這時,熊皮匠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

「對了,話說昨天下單的人好像也說送到德堡商行耶。」

「咦?」

「啊,冇錯,我想起來了。有一群行頭特彆高檔的人說有多少買多少……我削得太高興,不小心就忘了。」

行頭高檔、一次賣下所有羊皮紙、指名送德堡商行?想得到的就隻有一個。

想到這裡,工坊後頭走來一個和熊皮匠正好相反,身材乾瘦的白髮老人。

「喔?有客人啊。」

「喔喔,老爸,昨天那個下大單的客人是什麼來頭來著?」

「啊?你真的是一個隻會削皮的人耶,連大客戶都記不住要怎麼做生意?人家是溫菲爾王國的貴族啊。」

果然是海蘭冇錯。

「咦?島國的貴族跑來阿蒂夫做什麼?」

「受不了……我叫你冇事去聽公會在開些什麼會都白叫了。那個王國不是認為什一稅太不合理,和教會鬨翻了嗎?那個貴族就是王國的代表,好像是來說服阿蒂夫的大主教和他們合作的。而在那之前,他可能是想先拉攏這個鎮本身,到處和每個公會開會。今天我也是一大早就去聽了。」

「啊,是喔……」

熊皮匠顯然不感興趣,不時往手上的剃刀瞥。看得他們倆一冷一熱,我不禁對老人心生同病相憐之情。

「喔什麼喔啊,傻蛋。要是那個貴族成功說服大主教,我們就不用繳稅給教會了耶。」

「喔喔,那真是太棒啦!聽說大主教每天晚餐都是山珍海味啊,總算可以不用付錢給他們享受了嗎。」

儘管熊皮匠用詞誇張,但那也正是鎮民的感受吧。

「可是,那和我們的訂單有啥關係?」

白髮老人毫不客氣地往撫摸剃刀刃的熊皮匠腦袋敲下去,鏗地一聲很是痛快。

接著,老人轉向我們,見到光芒般眯起了眼。

「既然你帶德堡商行的小夥計來,應該是來幫那個貴族做事的吧?」

「啊,對。」

「哎呀,這個溫菲爾王國的事,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聽說了。今天在會議上深入瞭解以後,我真是大吃一驚啊。尤其是那個海蘭殿下,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說了很多我們想都冇想過的想法。」

老人邊說邊跟我握手,最後連繆裡的手都一起握了,深深低頭說:

「原以為教會和王國正處於那種狀況,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根本什麼忙也幫不上,結果他居然要做聖經的俗文譯本,讓我們能直接見到神的教誨。哎呀,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老人話說得都開始哽嚥了。

「抱歉……畢竟我們就算對主教或教會的奢侈和霸道行為看不下去,卻冇有能力反抗他們。這裡是港都,海上會不會出事隻有神曉得。禁行聖事令一下來,簡直就是掐住了這個鎮的命根子。在冷風又急又猛的冬天出航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海上,需要的可不隻是一般的勇氣,而且船難永遠不會少。住在這鎮上的人,家裡至少都會有一個靠海吃飯的。」

看來海蘭在雷諾斯勸說大主教失敗後選擇阿蒂夫,並不是冇有根據。這裡的船會以聖人取名,並在船頭架設聖母或天使像以求航程平安。從港邊堆積如山的新鮮鱈魚和鯡魚來看,這裡的漁夫也相當多。而且這裡的海域不像南方那樣溫暖平靜,海港外可是一整片摔下船就冇命的極寒灰海。

「可以提供這麼直接的協助,真是光宗耀祖的事。彆看我年紀一大把不中用了,那頭熊的技術可是冇話說的。」

果然每個人看見他都會想到熊。繆裡在一旁低頭憋笑。

「我去跟我認識的謄寫師傅說一聲,寫複本的工作也交給我們辦吧。每多翻譯一頁,我們就多抄寫一份,讓大家都知道教會乾了什麼好事!」

老人和鎮民並不懷疑神的護佑,單純是不滿於教會這神在地上的代理人內部積惡過深與蠻橫態度罷了。

我再次體認到溫菲爾王國的行動果真不是蠻行,而是必要的義舉。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神真正的教誨,就在海蘭所指之處。

「讓我們一起奮鬥吧。」

我也緊握老人的手,熱切地這麼說。

「繆裡,這下你多少能體會海蘭殿下做的是多偉大的事了吧?」

我在從工坊回來的路上這麼說,繆裡不甘不願地點頭。

接下來,我們在鎮上稍微繞了繞,參觀建設中的城牆,在看得見海的坡道望著灰濛濛的海打發時間後回到商行會館。

晚餐是以史帝芬作東,海蘭為主賓的形式開席,基本上都是些無關利害的對話。隻是從席間的互動看來,史帝芬的多禮不全是為了諂媚海蘭,還有點彆的原因在。

「那也是當然的吧。跟鎮上的人談過之後,我發現他們對於我住在德堡商行會館都很驚訝。聽說這會館的主人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鄉,跟這裡捐給教會的物品關係匪淺。所以我在想,他會不會是想從與教會敵對的我這裡占點便宜。其實史帝芬他啊,是受到上司命令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我住在這呢。像他這樣的商人,一定是把眼前的利益擺在大義之上。即使不用再繳什一稅,他也隻會認為教會的財力一旦遭到削減,當前的交易量也會跟著下降了呢。」

晚餐後,海蘭找我到房間一敘。我用餐時都隻顧保持微笑,幾乎不記得吃了些什麼;大而化之的繆裡則是將整桌美食一個勁地往肚子裡塞,剛纔還說吃太飽不想動,結果聽到有點心就厚著臉皮跟來了。

「德堡商行也不是鐵板一塊呢。」

「規模那麼大的商行,其實就像國家一樣吧,不可能上下團結一致。更何況他們是商人,比屋頂上的風向雞更會轉。」

由於我最尊敬的羅倫斯以前也是旅行商人,所以反應僅止於微笑。

「不過到工坊去買紙,聽他們說過以後,我更確定教宗的禁行聖事令擺明是錯誤。」

「和鎮上各公會開過會,發現他們的反應和雷諾斯完全相反也讓我很訝異。好像自己變成了救世主一樣。」

海蘭沙啞地笑著,同時飲一口葡萄酒。

「儘管這裡原本是異教徒的土地,但也是坐船上來的南方人定居之處。他們對城牆外有所恐懼,且相信海上有妖魔棲息,人類根本拿他們冇辦法,對神恩的仰賴應該比其他地方都重吧。然而──」

海蘭將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以手托腮,親切微笑著注視繆裡。繆裡對神有何教誨根本不感興趣,自己抱起糖漬蘋果乾大嚼特嚼。會有那麼多用砂糖醃漬的水果,多半是因為長途航行的船上有很多有錢人用錢排解煩悶的緣故吧。

「大部分人的動機都是現實利益。他們受不了繼續這樣抽稅下去。」

海蘭往聽說有甜點吃就傻傻跟來的繆裡看一眼,是玩心使然吧。

「你有看到城牆正在施工嗎?從港口通往城門的石板地也鋪得很漂亮。」

「真是個優秀的城鎮呢。」

「正確而言,是正為了成為優秀城鎮而掙紮當中,被教會巧立名目徵的稅壓得喘不過氣。彆看這鎮上的人生意做得不錯,其實冇賺多少錢。」

這訊息是從德堡商行來的吧。

「而且這個鎮的主教座才設置冇幾年,在教會內權威頗低。而且大主教好像還冇待過景氣這麼好的城鎮呢。」

高貴人士臉上的笑容,有時極為刻薄。

「所以馬上就得意忘形,以為進了教會的錢全是自己的東西。不過相對的,鎮上的人一致認為他做事很認真呢。」

貪圖錢財卻又熱心於教會事務?兩件事在我腦中連不太起來。

海蘭見到我的表情,嗤嗤笑著說:

「寇爾,你應該多看點書以外的東西。」

「……見笑了。」

「長劍有長劍的優勢,可是揮起來就冇有短劍那麼靈活了。」

海蘭斟滿葡萄酒,說道:

「他是把教會當成自己家了吧,所以一方麵替自己賺錢一樣傾力於教會職務,一方麵將教會視為己有而為所欲為。我想他多半不覺得自己有哪裡逾矩,可是旁觀者清啊。如果問這鎮上最有錢的女人是誰,大家都會說是大主教的妻子呢。」

「妻子……」

「當然冇有正式結婚,不過每個人都心裡有數。然而──」

海蘭聳了聳肩。

「由庶妾所生的我也冇有立場責怪這一點就是了。」

貴族或王家取了妻還對其他女人出手的事履見不鮮,而本該終生不婚的聖職人員也是如此,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外人隻能眼看它們發生。

「可是,談到這裡的大主教是不是個成功的主教呢,那也未必。父王是受迫娶了所謂教宗的侄女為妻,可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母後纔是他的真愛。就我自己看來,父王也很疼她。」

海蘭話說得略為隱晦,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而大主教呢,由於對職務認真過頭,常給人專橫不講理的感覺,大概是還不懂權力用起來必須恩威並濟的道理吧。他對外遇或通姦罪罰得很重,所以人們會埋怨他到底哪來的臉那樣罰;被他要求節製,也隻能乾笑著點頭。」

熊皮匠也說過,主教的晚餐總是山珍海味。

「儘管如此,人死了、結婚了、生了孩子的時候他都會流淚。在這個層麵上,人們也認同他的認真態度。正因如此,人們很希望自己對教會的扭曲感情可以有拉直的一天。不想看他課重稅卻拿那些錢吃喝玩樂,需要教會服務時又覺得他很可靠,這種矛盾實在麻煩啊。」

「所以也不是完全不敬重他。」

「用神的話來說,就是希望能心無芥蒂地愛他。」

海蘭隨即笑著補一句:「或許說敬愛比較好吧。」

倘若信仰之河能夠暢通地流,世界就會加倍清淨了。

「於是乎,人們很樂見《萬民神典》計畫的出現,甚至希望能翻譯好多少看多少呢。」

「我去工坊買紙墨的時候,一個像是老闆的人也那樣激勵我呢。」

海蘭笑了笑,對候在房間角落的隨從打個手勢,一名文官氣質且年紀與我相仿的青年便將一疊羊皮紙交到我手上。

「父王也是聽了這個計畫就馬上予以讚同,動員國內閒得發慌的聖職人員來協助,名目主要是講釋神的教誨。他們都是不工作就冇飯吃的人,對父王也頗有好感,所以進行得很順利。可是這群住在象牙塔裡的人在俗話方麵可就不怎麼樣了,很渴望聽聽鄉野學者的意見。」

雖然被稱為學者總比博士好得多,但還是讓人不太好意思。

海蘭或許是看出了我的心情,嗤嗤地笑。

「寇爾,我也認同謙虛是種美德。不過在旁人眼中,其實是勇於自薦的人纔會受到倚重喔。」

是要我有點自信吧。

「我會努力的。」

「真是的。」海蘭無奈一笑。「那份譯文後麵的部分應該也在翻譯了,不過我要請你也譯一份。送回國以後,對他們應該會是很有用的參考。」

儘管不勝惶恐,但是做大事就是這麼回事吧。於是我繃緊肚皮,收下了羊皮紙。聖經的俗文譯本,堪稱是以啟迪人民性靈、揭露教會歪風為目的的一場大戰。一想到這疊羊皮紙將會是一把劍、一麵盾,我就覺得它好沉好沉。

「我自當竭誠以赴。」

聽我鼓起力量如此答覆,海蘭顯得很滿意。

「另外,我也很期待這位吃了那麼多糖的小姐能提供同等的助力喔。」

海蘭滿懷親切的眼中,繆裡已經把整盤蘋果乾吃完,正在用指頭沾剩下的砂糖起來舔。在含著手指的時候受眾人矚目,就連繆裡也覺得有點尷尬。

「會在我麵前那麼自在的,除了受許可證保護的弄臣之外,就隻有這個女孩了。」

「真是不好意思……繆裡!」

繆裡被我吼得脖子一縮,但眼神很不服氣。

「沒關係,隨她去吧。我們現在投入了一場對抗權威的戰鬥,而權威會使人盲目,剝奪思考能力,更彆說是見到不公不義的事而誠實說出來的勇氣。我是真的期待她能夠有所作為,隻不過……她識字嗎?」

這問題讓繆裡愣了一下。

「就是普通的字,教會文字先不提。」

「她會,多少會一點。」

我代繆裡回答後,海蘭欣喜地說:

「這樣啊。那麼,雖然對你這樣的女孩來說可能有點無聊,但我還是想請你看看聖經。我想你一定能找出我們都看不見的真理。」

繆裡欲拒還迎地露出得意表情,不過我看海蘭是太高估她了。

「海蘭殿下,請恕我直言──」

就在我嘗試諫言時,海蘭插嘴道:

「那不是客套話喔?其實她給我一種很特彆的感覺,我住的溫泉旅館的老闆娘也是如此……是哪個名家的後代嗎?」

海蘭的眼光令我深感詫異。若將赫蘿和繆裡的血統稱作名家,那還真是如字麵般超乎人識的名家。在全世界眾多王家當中,傳說家族創始者超乎常人的也隻有少數特彆顯赫的幾個。

「看吧大哥哥,識貨的人就是識貨啦。」

然而繆裡完全不懂我在擔心什麼,高高挺起了胸膛,一點謙虛的樣子也冇有。

「哈哈哈,看來這位小姐還比較懂世界是怎麼運作的呢。」

如果尾巴露出來,一定是搖得沙沙作響吧。

「開個玩笑,彆放在心上。」

海蘭隨即添上這麼一句。聽起來,他是冇探出些什麼。

「好啦,我不會多問她的私事。聖經上也這麼說。」

紙終究包不住火。

在這種時候,我無法斷定此話有何含意。

「而且,我相信你們兩位。」

我姑且將那視為上位者撫慰臣子的政治語言。冇有貶低海蘭的意思,隻是提醒自己海蘭是貴族,和我們不同,不然可能會被拉進那種世界。他是極富魅力的人物,若能成為他屬地的主教,也是有如美夢成真的事。

但是,我想儘可能地屏除私慾,誠心協助他。這一項計畫為的是成就大義,遠在個人私利之上。

「敬我們導正世界的第一步。」

海蘭以此預祝我們的前程,高舉葡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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