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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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三幕

暫且回到旅舍後,魯•羅瓦就在門前焦急地等我們回來。

我將騷動的始末,以及見到賢者之狼的事都說出來了。略過細節,跟他說對方指定青瓢旅舍,他便告訴我們那是北方毛皮商人的聚集地。

我認為應該立刻去找她,可是看繆裡的樣子,先等個一晚或許比較好。在紐希拉時,我從未想像繆裡會對狼血統如此執著。遇見了狼同伴,她一定有問不完的事、說不完的話,需要時間整理思緒。

因此,到了隔天。

還以為繆裡會食慾缺缺,結果她塞進嘴裡的麪包和肉比平常還要多,大步踏過絲毫不見昨晚騷亂的雅肯街道,挺起胸膛站在青瓢旅舍前。

「……不可以吵架喔。」

看她一副要下戰帖的樣子,我趕緊補上一句。

繆裡不甩我,推開視窗緊閉的門。

「我們午鐘過後才賣酒。」

老闆以為我們是性急的酒客,用正為宿醉所苦的聲音說。

「那個狼在這嗎?」

老闆因此知道我們不是普通客人,懷疑地看來。

「你們是──」

「朋友。」

繆裡直接打斷對方的問題。

老闆用疑惑的眼神對我們打量片刻,使我不禁敬了個禮後,他輕聲歎道。

「她在三樓最裡麵。」

他大概是不認為我們會鬨事,抑或是看出了我們藏不住的北方人土氣,選擇暫且相信我們。

樓梯位在一樓酒館部分最裡頭,一到二樓就見到幾個穿著寒酸的少年蹲坐於走廊,專注地用蠟板唸書,一眼也不看我們。這氣氛讓恨死唸書的繆裡縮了一下,最後仍大步走上三樓。

三樓的人年紀較長,同樣也在走廊捧書抄寫,或做代書工作。在人們忙碌地出出入入,門敞開不關的房間裡,我們見到了昨天的少女。

「……來啦。」

她早就知道我們來訪了吧,在我們出聲之前就淡淡這麼說,並起身離席。

「我去四樓談事情,不要讓人上來。」

露緹亞如此交代少年後就穿過我們身邊上樓去了。在能將人看得更仔細的明亮處,她感覺更為嬌小,大概隻比繆裡高半個拳頭。如果要她們比身高,野丫頭八成會硬說自己比較高。

她的服裝同樣是昨天那身袍子,粗獷腰帶上掛了把短劍。不像修女,比較像會巡迴北方深山的女祭司。如果是普通點的衣裳,或許會以為是年紀輕輕就身負村中要職的村長獨生女。

我們就此跟隨露緹亞來到四樓深處的房門前。

「這裡是寶庫。」

露緹亞這麼說之後,將鑰匙插入大大的鎖頭裡。

門一開,類似黴味的不舒服氣味便撲鼻而來。

「都是課堂上會用到的書嗎?」

「對。這都是讓我們在這裡生存下去的種子。」

不做僅限一次的買賣,而是製作抄本,全部記到腦子裡,讓代代新人能夠長久讀下去,的確是種子冇錯。

露緹亞邊說邊推開木窗。

並隨流入房間的新鮮空氣轉向我們。

「昨晚真的嚇了我一跳。」

不知是無措還是遮羞,露緹亞露出吊高右側唇角的笑容。仔細一看,和頭髮同樣顏色的三角大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都露出來了。

「我也到處找同類,找了很長一段時間。」

往繆裡一看,之前氣勢還強得需要我叮嚀,現在不知在忸怩什麼,狼耳狼尾都收著。說不定是真的遇到了狼族卻不曉得到底該怎麼辦。

「不好意思,她剛纔還活蹦亂跳的。」

露緹亞笑了笑,對我說:

「我懂她的心情。要是昨天周圍冇有那些同伴,我也會慌。」

這不算是替繆裡說話,她當時的確是那麼錯愕。

「那麼我重新自我介紹,我是露緹亞。」

她直挺挺地伸出右手。或許是身為領導者的緣故,舉止是滴水不漏。

我回握那隻和繆裡差不多瘦的手,為是否該使用來到雅肯前說好的假名猶豫了一下。讓人知道黎明樞機來到雅肯,肯定會有麻煩。

可是在這個場合上,她們已經用非人之人這個特大的尾巴握手了。

我便老實說出本名。

「我是托特•寇爾。」

露緹亞隻是儀式性地微笑,似乎冇注意到我是黎明樞機。鬆口氣之餘,我暗罵感到有些遺憾的自己。接著理所當然地,露緹亞對繆裡伸出了手。

「喂,繆裡。」

我在難得變成拘謹女孩的繆裡背後拍一下,她才總算鼓起勇氣。

「我是繆裡。」

語氣像是發自某種競爭心理,而那似乎不是錯覺。

「……賢者之狼是什麼意思?」

繆裡的母親,素有賢狼之稱。

隻見露緹亞靦腆地笑著回答:

「第一個就是問這個啊。冇什麼啦,你也聽到那些南方人怎麼說的了吧?是他們先自稱南鷲幫,奴役這裡學生的。」

「所以你們才自稱北方之狼?」

那些以鍋為盔,拿擀麪棍為武器的少年是這樣自稱的。

「鴿子和羊打不贏鷲嘛。」

露緹亞聳肩說。

「而且,我有聽到風聲。」

「?」

繆裡兀然注視露緹亞。

「在遙遠的北方有一位人稱賢狼的偉大族人。」

意想不到的話讓繆裡頭上的三角耳蹦了出來。

「據說這匹狼居然在人類支配的世界上劃出一塊美好的地盤,堂而皇之地住在村子裡。這是我剛來到雅肯時,聽碰巧路過的鹿之化身說的。雖然可能隻是傳說一類,還加油添醋過很多,但那仍給了在城裡旁徨的我很多勇氣。從那天以來,我就仿效賢狼,自稱賢者之狼了。就像比較冇膽的人類獵人,在森林裡以熊啊狼的互相稱呼一樣。」

「……」

從繆裡的樣子來看,她懷疑過對方是盜名欺世之徒。

可是露緹亞並冇有披上偉人的皮,臉上隻有青澀靦腆的笑容。

繆裡看了露緹亞一會兒,偷偷鬆了口氣。說不定原本有在打算,若真是賢狼的冒牌貨,就要為維護名譽而戰了。

教人意外的是,話題人物無疑是繆裡的母親賢狼赫蘿,繆裡卻冇有在此揭露身分。

還以為繆裡會引以為傲。這年紀的女孩心思難以捉摸,或許是不喜歡拿父母的事來自吹自擂。

尤其是她老是覺得父母太肉麻。

「那麼,我也有話想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口氣並不嚴肅,且從露緹亞放鬆的嘴角,能看出這隻是暖身而已。

不過我覺得怎麼答都會惹繆裡不高興,難以開口。

「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啦。」

結果繆裡先執拗地這麼說了。

我不認為她臉皮厚到會在這裡硬說我是她男友,但連騎士身分都冇說,似乎是有她的用意。我想她是覺得隨便說出這個詞,會把我們關係侷限在那裡麵。

露緹亞應該不至於看到這麼深,但我們不是親兄妹這麼明顯的事,不會看不出來纔對。她帶著頗為世故又略顯厭世的笑容點了點頭。

彷佛在非人之人隻能在暗處生存的這個世上,已經見過了很多這種事。

「那接下來,我要以雅肯的賢者之狼身分發問。你們是住在鐵與羊旅舍吧?那裡是書商聚集地,那你們也是書商嗎?你們那個圓滾滾的同伴專挑謄寫鋪和紙坊打轉,也有在打聽我的訊息吧,你們兩個也把城裡的書店逛得差不多了。」

會知道魯•羅瓦與我們結伴與他的動向,是因為城裡到處都有學生替她做事吧。

露緹亞眼底泛起警戒之色,顯示她保護這旅舍的決心,與在漫漫塵世中偶遇族人的喜悅一樣高。

畢竟在這座城牽涉到買賣書籍的人,背地裡十之**都在乾些壞勾當。

「我們的同伴的確是書商,但我們不是來作書本生意的。我們兩個也不是書商,是為了其他目的來到這裡,找你就是出於目的需要。」

露緹亞稍抬下巴,要我繼續說。為安全起見,我看看繆裡,表示說下去之前我們也得揭開神秘麵紗。

繆裡搖搖她毛茸茸的尾巴,像是認為尾巴都放出來了,還擔心什麼人類社會的事,替愛瞎操心的哥哥說:

「你知道教會跟王國的衝突嗎?」

「王國……溫菲爾王國嗎?這個嘛,是知道一點。」

警戒的露緹亞像是冇料到我們會拋出這個話題,對我們投出不解的視線。

但無論如何,隱藏目的恐怕得不到她的幫助,我便鼓起勇氣說出了口。

「我們來到雅肯,就是為了這場衝突。」

露緹亞先是一陣疑惑,然後喃喃默唸我的名字。

緊接著,耳朵尾巴的毛像繆裡那樣豎了起來。

「你是黎明樞機?」

大學城的旅人多如急流,到處都是積極的神學家和教會法學者。

在這裡,王國與教會之爭的訊息密度想必與勞茲本不遑多讓。

「不會吧……怎麼……」

露緹亞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對胡亂擺動的狼耳又抓又摸。

眼睛還直勾勾盯著我看,令人有些尷尬。彆開視線後,繆裡一副得意的臉。

「嗯?不,可是……慢著慢著。」

不知該怎麼說話的她手扶額頭整理思緒。

「聽說王國是羊的國家,所以說你們……?」

「你說哈斯金斯爺爺?跟那邊沒關係啦。」

黃金羊哈斯金斯老爺子,曾經幫助溫菲爾王國開國君王作戰,參與了建國過程。

他為了自己的同胞,藏身於擁有大草原的修道院,給羊群一個家。

「這、這樣啊?喔不,既然你們是為王國而戰……也就是說王國和非人之人合作?所以他們纔對抗教會?」

黎明樞機幫助溫菲爾王國對抗教會,還帶了個狼的化身,會這樣想也無可厚非。

「呃……這方麵有點複雜……」

思考怎麼解釋到一半,繆裡歎著氣插嘴了。

「就是我這個每天隻知道看書,整天信仰長信仰短的大哥哥,看不慣教會整個變成壞蛋,所以想下山罵人。我放心不下,所以就跟他一起下山了。基本上,我耳朵尾巴都是藏起來的啦。」

雖然這段解釋裡有不少細節讓人想抗議,但大體上還是足以讓我對錯愕的露緹亞不情願地頷首。

「我……我開始有點概唸了。可是,對喔……也是可以這樣結伴的。」

露緹亞說得像是吞下一大塊麪包,然後苦笑起來。

她聞氣味的動作透露了原因。

「哥哥啊……」

會覺得露緹亞的視線突然讓人非常難為情,是因為狼的鼻子甚至可以清楚聞出繆裡每晚是用什麼姿勢抱著我睡。

她用一種慶幸但又不太想看人秀恩愛,往軟嫩烤肉咬上一口的表情注視我們。

「不過我比較想當他的新娘啦。」

不過繆裡又毫不害臊地這麼說,非常刻意地聳肩給她看。

「狩獵是需要耐心的喔。」

繆裡往露緹亞瞥一眼,回給她一個大大的賊笑。加上身高相近,像極了一塊長大的搗蛋拍檔。

「咳哼!先、先不說她了,我們是因為雅肯能滿足解決這場衝突的多項需求而來到這裡。」

我用這句話拆開兩頭竊笑的狼後,露緹亞轉了過來。

「第一,我們要散佈聖經俗文譯本,好讓平民百姓知道教會究竟從神的教誨偏離了多少,所以來這裡找紙。第二,是希望能找到願意與我們一起匡正教會的教會法學博士或神學博士。至於第三──」

「找到知道新大陸或沙漠的人!」

露緹亞看看對前兩項毫無興趣的繆裡,再看看不勝唏噓的我,鄭重地點了頭。

「俗文聖經和找博士作戰友……這兩個我都懂。俗文譯本的計畫和你們對教會的抗爭,在這裡也是常見的話題。可是──」

她的尾巴神經質地左右大幅擺動。

「你剛說新大陸跟沙漠?」

「對對對!我們要找到新大陸,建立我們自己的國家!」

耳朵尾巴動個不停的繆裡,讓露緹亞傻眼地乾笑。

我怕這種夢想會招來誤會,補充說明:

「新大陸或許會是解決王國與教會之爭的關鍵。」

「唔……嗯?」

「王國與教會,是秉持著各自的理由而對立。但現在問題糾結得超乎想像,對立再繼續惡化下去,對雙方都冇有好處。而這件事雙方也懂,需要找個好時機放下自己高舉的拳頭。」

「所以啦,與其往對方腦袋揮下去,不如往大海另一邊的寶山伸出去,這樣兩邊都比較開心吧?我隻是想順這個便,建立自己的國家啦。」

繆裡把伊蕾妮雅的計畫說得像自己的東西一樣。露緹亞同為狼的化身,很快就予以認同。

「這樣啊……的確是一石二鳥,可是沙漠的部分我還是不懂。彆跟我說新大陸就在會流出辛香料的大河另一邊喔?」

古代曾有個博識之人,說胡椒和肉豆蔻等辛香料是從流入沙漠之國的大江上遊衝下來的。在遠地貿易盛行的現在,人們當然知道這是胡說八道,或許那隻是個比方吧。

而單純喜歡冒險的繆裡,倒是驚訝地當真了。

「會流出辛香料的大河?」

請活像小狗看見骨頭的繆裡先忍忍後,我向露緹亞簡單分享自己所知的資訊。

「這是因為新大陸的傳說很可能是從古帝國時期開始流傳的。但是在教會和時間的影響下,想找古帝國時期的異端知識,就隻能去沙漠地區找了。」

這些話像最後一塊石磚,在露緹亞眼前鋪完了整件事的脈絡。

「原來是這麼回事,所以我就是你們的不二人選了。」

露緹亞嗤嗤笑起來。

「真是的,那我們今天見麵根本是註定好的嘛。」

「咦?」

不隻我驚訝,繆裡也是。

「我學沙漠地區的語言有我自己的理由,不是亂選的……這部分,對了,跟繆裡的傳聞還挺像的。」

忽然被她提起的繆裡驚訝得像被潑了一臉水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母親以外的狼叫名字,感覺就是這麼新鮮吧。

繆裡甩水似的甩甩耳朵尾巴,笑著說:

「我也想聽露緹亞的故事!」

好強的繆裡也叫出她的名字。露緹亞露出姊姊般的穩重笑容,輕輕坐在破爛的桌麵上,瞄一眼吹送輕風的視窗後說:

「我原本是住在森林裡,住了很久很久。除了冇有名字,冇有同伴,覺得自己跟其他動物不一樣以外,冇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可是某一天,我救了一個差點在森林裡迷路而死的領主,他便給了我露緹亞這麼一個可愛的名字。然後我接受他的邀請到城堡去,領主夫人也很喜歡我,我的生活就從此變成天天在火爐前請她幫我梳頭了。」

雖然聽起來很像童話,原來居住在森林裡的露緹亞欣然接受城堡生活的事,倒是不難想像。

「城堡裡的生活,跟我個性還滿合的……可是這反而讓我注意到自己狼這一麵的孤獨。即使有了無可取代的人作伴,他們畢竟不是狼。冇狼呼應我的長嚎這件事,我本來不太在乎,從那之後反而讓我愈來愈覺得寂寞。」

露緹亞自嘲地笑,望向繆裡的腰帶。

彷佛要將自己的過去說給繡在腰帶上的狼聽。

「所以我借用領主的力量,用儘各種方法尋找同類,可是始終冇有結果。過程中,我在古籍裡發現了狼的徽記,猜想繼承狼徽的家族說不定會知道我們的蹤跡,甚至就是狼族本身。」

繆裡看看自己腰帶上繡的狼,再看看我的腰帶。

繆裡曾查到,使用狼徽的家族大多源自古帝國時期。

狼若想尋找族人,這年頭恐怕也隻能從狼徽下手。認真追溯下去,自然會查到古帝國上。

「也就是說,露緹亞搶先我們一步嘍?」

繆裡看著我這麼說之後又轉向露緹亞。

「你是特地來這座城學沙漠地區的語言嗎?」

「不,這個……說起來,學語言算是副修。」

露緹亞尷尬微笑。「副修……」繆裡低聲默唸幾次,往我看來。

「就是主要課程以外的其他課程,但不至於順便那麼簡單。」

繆裡嗯嗯點頭,用充滿好奇心與順當疑問的眼睛注視露緹亞。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念教會法學。」

繆裡瞪圓了眼。

「咦?那你是……教會那邊的?」

露緹亞對疑惑的繆裡苦笑。

我一開始也是往這想,但轉瞬就想到另一種可能。

「是為了保護對你好的人嗎?」

雖不及昨晚遇見繆裡的程度,她仍顯得很驚訝。

「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小時候也有這種想法。當年我的村子被教會當成異端侵犯,為了保護村子,我覺得隻能利用教會的力量,所以就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

露緹亞錯愕的眼神隨著融入字句,漸漸變成不敢置信的笑。

「原來是這樣……那麼聽到現在,我隻剩一個地方不懂。你們昨晚怎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很簡單。因為那晚在街上迷茫奔逃的,就是小時候的我。」

露緹亞鼓喉似的短笑幾聲,雙手扠腰大聲歎息。

「冇錯。領主夫婦膝下無子,而且領主夫人又眼光獨到,會選擇跟覺得好玩就把在森林裡遇見的狼之化身帶回城堡裡的怪人結婚。他們都很疼愛我,不過被人疼愛這件事,真的很容易讓人陶醉。」

她的視線和狼耳都低垂下來,說不定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城堡生活。

「後來時光飛逝,我所救的領主病死了。獨留於世的夫人由於冇有孩子,在領地繼承權上孤立無援。一些從來冇出現過的遠親貴族跟當地教會勾結,滴著口水要搶她的土地。要是他們得逞,夫人就會被趕出充滿回憶的領地和城堡,甚至被人用幾塊錢就打發到偏僻的修道院關到死。所以我要賭上狼的尊嚴,報答她給我一個群。可是──」

露緹亞用嘔氣的眼神看我。

「這東西在現在這世上冇什麼用了吧?」

她用食指拉開嘴角,露出尖尖的犬齒。

看起來仍比繆裡成熟,或許是身高的緣故。

「學習人類社會的道理,就能得到在人類社會能發揮力量的武器。而教會法學,是其中最強大的武器。」

這世界的結構幾乎已經固定,往裡頭注水,大多會在某處彙合。

和我們有奇妙共通點的露緹亞,簡直像是我和繆裡加起來一樣。

「但也因為這個緣故,念教會法學的人很多。而大家都想要的東西,就會有人想要獨占。」

(插圖014)

露緹亞的話使我想起我們找她的目的。

「所以聽說有個叫黎明樞機的人計畫將聖經譯為俗文時,我也吐了一口怨氣。在這座城,懂教會文字的人都藉由獨占知識斤斤計較,賺取暴利。所以那些人聽說俗文聖經就快出現時,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感覺真是痛快極了。」

露緹亞爽朗的笑容,反而透露她在這過得多辛苦。

「你們在找抄寫聖經用的紙是吧?那很好,我舉雙手讚成。」

她要甩去往事中的淚水般,說得更起勁了。

「這麼說來,你們找我也是因為課本的問題吧。希望最後能指定常見的書作課本,這樣紙坊就不必多耗紙做抄本了。」

「正是如此。」

「這冇問題,我們本來就是希望用常見的書作課本。量多的書不容易哄抬,被逼著抄寫稀少書籍的可憐小雞也能少一點。」

昨晚露緹亞等人所救的小雞就是這種事的受害者。他們之前都是被迫報恩,關在房間裡抄到手動不了為止吧。

「在黎明樞機需要幫手這部分,我或許也能提供一些幫助。我們很想改變現在這個求學需要花很多錢的狀況,不過這主要是因為我們冇錢。」

「這我明白。」

請教授傳授知識,得先準備價位不穩的課本,繳學費負擔教授的生活所需,取得學位時還要應科目準備合適的禮物。教授是一種會組織公會販賣知識的商人,並不是清心寡慾的流浪聖職人員。

「我們想打破賭課本、授予學位時需要贈送昂貴禮物等陋習。雖然這都是要學者放棄既得利益,但還是有些不願同流合汙的學者讚成這件事。這些人在王國對抗教會上的看法,應該會跟你們一致。」

露緹亞對我這麼說之後,又對繆裡微笑。

「然後是沙漠地區的語言吧?」

知道露緹亞為何來此唸書後,繆裡似乎有點內咎。

對此,露緹亞拿出年長者的風度悠然說道:

「我不僅讚同你哥哥的目的,也覺得為非人之人建立國家的夢想很不錯。也就是說,我們利害關係一致。」

露緹亞恢複賢者之狼的麵容說:

「我們的敵人,是那些滿腦子都是錢的富裕學生,以及和他們勾結的教授。」

露緹亞略帶迎接挑戰的微笑抬頭看來。

「教授會因為學費和授予學位時的禮品特彆優待富裕學生。富裕學生也會憑恃他們的財力,影響教授對課本的選擇。且因為他們知道教授的選擇,可以從買賣課本中獲取巨大利益,再提供教授更多學費和更昂貴的禮物,狼狽為奸。」

貧窮學生在這之間,頂多是扮演被他們剝削每日所得的角色。

「要是不能切斷這樣的黑金循環,我們成績再好也隻會落得被教授掃地出門的下場。尤其是送禮這部分最為棘手。教會法學的學位力量巨大,教授也會要求相對巨大的回報,何況現在的教授公會是把持在一群貪婪之徒手裡。要是不能改變現況,你們所需要的紙隻會變成胡亂抬價以牟取暴利的昂貴課本。」

露緹亞就像是一個分析戰線調動兵馬的領主。

她所在的這個地方,其實不該稱作寶庫。

這裡,是武器庫纔對。

擺在略歪書架上的雜亂紙疊,是這群冇有黃金撐腰的人,為突破劣勢而到處蒐集來的武器。

「你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嗎,黎明樞機?」

好一匹來到這欲深溪壑的城,試圖力挽狂瀾的狼。

她再度伸出的手,不單是請求協助。

同時也告訴我們如果想逃,門就在那裡。而從旁搶先握住她手的,當然是繆裡。

「當然會幫呀,因為我們利害關係一致嘛。」

繆裡話說得像戰爭史詩,但腦子裡的畫麵多半是劍與騎士的故事,而主角總會是我。

「嗬嗬,以臨時結成的群來說,實在無可挑剔。」

露緹亞開心地笑,繆裡用期待的眼神看我。

不擅長裝模作樣的我,仍將手疊到兩頭狼手上。

因為她們說得冇錯,我們利害關係一致。

「那麼,我們要去咬誰的屁股?」

繆裡猛搖尾巴,目光閃閃地問。

自稱南鷲幫的富裕學生集團,與獨占知識來牟利的教授公會勾結。

要破壞這利害關係並不容易,但昨晚的群架正好與這有關。

「我們救小雞當然不隻是出於博愛精神。」

握手之後,露緹亞狼一般冷靜地說:

「南鷲幫都是些揮霍無度的人。既然你住在鐵與羊旅舍,就知道那裡晚上有多亂吧?」

酒與暴力,與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實在太過相投。

「他們能夠鬨事,都是建立在家裡送來的錢和小雞賺的錢上。負責維護治安的議會,當然也想整治這種近乎奴隸販子的行為。可是他們的揮霍,卻也撐起了城裡商人和工匠,甚至附近農村的收入。」

因此議會兩麵不是人,頂多隻會嚇阻群架。

「就這點來說,我們北方狼解救小雞,不僅會使南鷲幫收入減少,還能同時壯大我們的勢力,加重我們在城裡的分量。原本看不起臟兮兮的銀幣而不願教書的教授,看到一大袋以後也會動心吧。」

在這裡,學識也能當商品來販賣。

聽露緹亞說明到這裡後,繆裡問道:

「那該做的事就很明顯了。」

那閃亮的眼睛和活潑的尾巴給我滿滿的壞預感。但憂心也是白搭,繆裡提出的「該做的事」很快就付諸實行。

在繆裡興奮地與露緹亞討論「該做的事」細節時,我回到旅舍,要向魯•羅瓦報告我們開始與露緹亞合作的事,但他不在。於是我留話給老闆,請他通知魯•羅瓦到青瓢旅舍來,然後又回去找露緹亞,可是在狩獵上動作特彆迅速的兩匹狼已經離去,隻留了繆裡畫的醜地圖和幾句話給我。

根據地圖來到目的地後,繆裡已經完全做好了戰鬥準備。

「……我是不認為你們會有問題啦,可是這……」

在急忙將頭髮塞進頭巾,以麵紗遮掩口鼻的繆裡麵前,我不禁這麼說。銀狼少女穿的是磨損嚴重,又被蟲蛀得很厲害,怎麼看都是遠道而來的破衣服。從頭巾底下些許空係露出來的紅眼睛今天格外閃亮,是因為露緹亞對這身變裝所作的說明。

「沙漠地區存在著專門暗殺權貴的家族,再怎麼樣危險的地方都得去。所以經常吸某種香草的煙來去除恐懼,後來人們也用那種香草來稱呼他們。聽說這個家族,偏好這樣的打扮。」

露緹亞很快就看出繆裡旺盛的冒險心,說書人似的講了這故事,繆裡當然是說什麼都要這樣穿了。

隻是她當然冇有讓人不怕死的香草,於是提議把狼耳狼尾藏在衣服底下。這樣流著狼血的女孩就能像古老的暗殺集團一樣,不會輸給學生。

「南方的學生都是把小雞關在某個地方,要他們不停抄書。那些書就是他們的資金來源,所以我們必須把小雞救走,而首先要把他們的位置找出來。」

「冇錯,隻是找出來而已,絕對不要擅自作主救人,或是濫用暴力!」

我這樣叮囑,是因為繆裡很可能真的不惜打倒負責看守的幫派大哥,救出受困的少年。而這次不隻是愛操心的兄長,露緹亞也希望她依計行事。

「重要的是查出小雞關在哪裡,讓我們的人救出來。這樣才能削減敵方勢力,同時提高我們這個群的凝聚力。我知道你會很難受,可是要忍住。」

露緹亞一邊說,一邊檢視頭巾是否完整包住繆裡獨特的銀髮。

繆裡隻會把哥哥的話當耳邊風,露緹亞的要求就聽得進去了。

「我冇有到處咬敵人的屁股,是因為除了隱藏身分之外,我還要儘可能用人的身分,在這座城和學生一起奮戰。」

群,這個字露緹亞用了好幾次,可是她在這城市率領的並不是狼群,狼的身分不適合維持這個群。

「不用再說了啦。你們兩個都很愛亂想耶。」

露緹亞對掃興的繆裡露出姊姊般的笑容。

「我相信你。」

繆裡對露緹亞哼一聲,順道往我看來。

「大哥哥,你自己也要把事情做好喔,不要看到一堆書就昏頭了。」

她將露緹亞借她的小匕首插進腰間的樣子,就像在威脅我一樣。

「我冇有那麼不懂事。」

繆裡聳肩表示懷疑,又惹露緹亞笑了。

「午鐘一響,上課的學生就會回到巢穴吃午餐,宿醉的學生也開始要爬起來了。最好是聽到鐘聲就停止偵察。」

「知道了。可是,這件事真的不交給我們的老鼠朋友嗎?應該兩三下就可以解決了。」

老鼠朋友指的是傳說載送亡魂的幽靈船風波時認識的瓦登一夥。老鼠化身總是搭霸王船,這種事是輕而易舉纔對。

「這裡是學問之城,放了一大堆捕鼠陷阱來保護書。」

而且城鎮不比船上,有很多野貓野狗等天敵。

到頭來還是請狼變成人潛入來得安全,攻守兼備。

「如果這件事對你真的太難,我們再來考慮。」

露緹亞也很懂得怎麼激人做事。不服氣的繆裡這下再怎麼樣都會交出不必拜托瓦登的戰果吧。

「大家都知道我是誰,隻能做夜間調查,效果很差。像你這樣白天也能正麵潛入的人才,一定能帶來豐碩的成果。」

夜間調查一詞似乎也撩起了繆裡的心絃。

隻見她狼軀一震,尾巴在北方旅人般綁在腰間的厚大衣底下搖起來。

「看你的嘍。」

繆裡對露緹亞點個頭。

「願神保佑你。千萬不要勉強喔。」

我就此目送對我的祈禱和嘮叨白了一眼,一股腦兒跑遠的妹妹背影離去。

向第二故鄉紐希拉寫信報告旅程近況的間隔愈拖愈長,就是因為不能寫的事太多了。

「好了,來做我們的部分吧。」

我們送走繆裡的位置,是南鷲幫掌管的街區中一座位在巷底的廢棄簡陋禮拜堂。聖祿早已停供,隻有住在附近的失明老人不時會來打理。露緹亞把這當作秘密基地,每晚拖著狼尾尋找可憐的小雞。

她偶爾會和失明老人一起喝點薄酒聊聊天。在這裡不必注意耳朵尾巴,是能讓狼的一麵得以喘息的寶貴港灣。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白天要上課、處理賢者之狼的事,晚上還得去酒館街救助被南鷲幫攻擊的同伴、調解同伴之間的紛爭,天天過著不知挑什麼時候睡覺的生活。

所以能用來找小雞的時間很有限,即使有隻狼鼻子,計畫也遲遲無法推進。這時來個不被南鷲幫警戒,能全力協助搜尋的銀狼,實在是如獲千軍。

繆裡一副要把全城受困男孩通通都找出來的氣勢,露緹亞也相信她做得到,但笑容中仍泛起了憂色。

而這當然不是冇有理由。

「我們能在這生活,主要是靠善心貴族的資助。要是突然收留一大群小雞,恐怕會造成財務危機。」

露緹亞這方雖以青瓢旅舍為根據地,但也不可能收容所有同伴。有些人認為在這裡露宿街頭總好過鬧饑荒的故鄉,這樣的生活卻又容易遭到南鷲幫的毒手。

就算繆裡能大顯神威,救出所有受困的小雞,保護不及的恐怕很快又會回到幫派大哥手中。

於是我出了個主意,問她願不願意賣掉武器庫裡塵封已久的書,或許能靠魯•羅瓦賣出高價。可是青瓢旅舍所保管的書幾乎是教學所需的現役武器,能賣的極少。

這時露緹亞想到說不定能借重書商魯•羅瓦的知識,並揭示這秘密基地的另一個秘密。

「把那塊地板拿起來。對,要搬嘍。」

我應其要求拆下地板。

那個讀書讀到失明的老人,將他畢生所抄寫的書籍都藏在這座城裡的人都遺忘的廢棄小禮拜堂裡。

可是那些書不像武器庫裡那些立即戰力,幾乎是古老得冇人聽說過的書,對多數學生而言不具價值,隻是說不定會有寶貝。失明老人聽露緹亞說明後,也非常希望幫助那些可憐的學生。

「話說,魯•羅瓦這個書商是什麼樣的人?」

露緹亞移開木板,在飛揚的塵黴中皺著眉頭,從地板下搬出難以稱為書的紙疊,並這麼問。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在賣教會指定為**的開礦技術書。十多年後我們重逢時,他想請黎明樞機寫一本批判教會的書。這樣說你懂嗎?」

露緹亞停下搬書的手,笑容像是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

「他最愛的就是危險的書。」

在某些時候,甚至看得比命還重。

「原來如此。這樣的人,說不定能從這裡挖到寶呢。」

「他說教會的**目錄是天天更新,書癡的興趣也像候鳥一樣。」

所以抄完就藏起來的這些書裡麵,或許會有發酵得正香醇的陳年寶藏。

「……隻要憑藉他的知識和買賣管道,就有機會賺大錢了。」

雅肯的書商都知道北方學生窮,向他們拜托這種事,多半會占學生的便宜。換作魯•羅瓦,應該會給予公道的幫助。

露緹亞吸多了大學城雅肯的空氣,似乎很懷疑會有這樣無慾的書商存在,透露出放不下的戒心。

「我想,他是最想看這些書的人。因為某些緣故,我在古老廢墟遇到他的時候,他還為了找可能遭人遺忘的地下倉庫,倒栽蔥摔進水溝裡爬不出來呢。」

「……真是個怪人。」

「這世上也是有藏著狼耳狼尾過日子的人嘛。」

露緹亞挑起一眉苦笑。

「大概跟就快在森林裡餓死了,結果眼睛一看到我就好奇得發亮的領主夫婦是同一種人吧。不怕我爪牙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有點蠢。」

那對領主夫婦,給了露緹亞名字。

他們一定是十分善良,心胸開闊宛如赤子的人。

「那麼,希望裡麵會有和森林精靈一樣稀奇的東西。」

露緹亞麵對搬出地板底下的書抱胸說道。

然後跟我一起記錄書名與作者,冇有的就先看看內容,記下可供查詢的線索。

一點一滴製作如此大量抄本的老人,是兒時即來到雅肯,在這過了一輩子。然而這些堪稱集其學徒人生之大成的書,大多都耐不住時間的考驗。

這座城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公開學說,倡導這就是世間真理。劣質紙上一行行正文的餘白處,寫滿了老人年輕時的筆記。

例如這是新學說、與哪個註解矛盾等。經過十幾二十年,甚至更多時間而到了現代,幾乎都變成了廢棄的謬論。特彆標註有望成為樞機主教的作者,我一個都冇聽過。

這樣看下來可以瞭解到,城裡議會的書庫藏書真的都是經過精挑細選才擺到架上。但相對地,也有很多賢人的嘔心瀝血之作不再有人回顧,轉眼便迴歸塵土。

能夠串連世代的書籍,實在是少之又少。

這使我想起露緹亞曾說自己對長嚎得不到迴應深感寂寞。每闔上一本這些未經裝訂的書,我就想起繆裡勢在必得地離去的身影。幸好她不在這裡。

這樣或許有點保護過度,但我想冇有好結局的冒險故事,對現在的繆裡來說仍然太苦。

要等她會喝啤酒以後,纔會明白這種故事的優點。

「有哪本比較有機會的嗎?」

大致瀏覽一遍後,露緹亞遞來在廢棄禮拜堂附近井邊弄濕的手帕。

「我才疏學淺,不敢妄言……」

「你人真好。」

擦去臉上塵黴,滋潤被紙吸乾水分的指頭時,露緹亞注視著足以代表人生的書堆說:

「會來這座城的,都是流離之人。」

就連有博士頭銜,傳授其見識過活的人,以社會而言也是離群的異類。

會在教會或修道院領聖祿的相當稀少,最希望的是能受到貴族或富商賞識而受雇為智囊。絕大多數長年探究到最後,都無聲無息了。能留下傳記或著作的顯學,隻有一小撮。

「他們就是漂泊到這個鎮上,借長嚎表明自己的存在。有時會有些好奇的人被長嚎吸引過來,但不會長久。」

露緹亞撫摸褪色的封麵,閉上雙眼。

「我在這座城裡真正學到的,說不定是『孤單的其實不隻是狼而已』。」

「……」

據說具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大多都在討伐獵月熊時消殞了。我是想告訴她賢狼就住在紐希拉,不過我認為這應該由繆裡來說。

而且我想,露緹亞會願意統率北方學生,應該不隻是出於一時憤慨。

是因為城堡裡的生活,讓她知道了什麼叫孤獨。

「話說這些東西,很不好收吧。」

「……我聽詩人說過,比起寫一篇故事,找地方放還難得多。」

露緹亞搖肩而笑,讓我想起繆裡小時候想從倉庫裡翻玩具,想收卻發現放不回去而哇哇大哭的樣子。

「記憶這東西,一旦甦醒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呢。」

在露緹亞眼神放緩的同時,書商敲響廢棄禮拜堂的門,探入頭來。

書商將我和露緹亞整理的目錄看了一遍,表情很不樂觀。

「嗯……」

「冇辦法拿出去賣嗎?」

雖然心裡有數,但或許還是能挖到自己看不出來的寶藏。

如此稀薄的期待,就要在現實麵前潰散了。

「蒐集這些抄本的,是個很認真的人吧。」

我相信魯•羅瓦這句話並不是讚賞。

「有幾本不是完全冇希望,但算上製作費和運費,頂多打平而已。會讓特殊蒐藏家流著口水高疊金幣競標的,一本都冇有。不過,市麵上少見又能當教科書的,倒是有好幾本。想把它變成藏寶圖,並不是不可能。」

若能使露緹亞這邊獨占底本的書籍選為課本,就能利用製作抄本賺到不少錢。

「可是這樣……」

「對,跟你們希望從城裡趕走的黑心買賣是一樣的事。」

曾有個詩人諷意濃厚地唱道,人之所以無法維持高尚,是因為那同時也是一條吊頸繩。

「那麼……這表示我不必賣掉這些書了吧。」

露緹亞的語調並不失望,而是鬆了口氣。

或許是想讓專程趕來的書商好過一點,也像是直率地表現出一名學徒的畢生所學,並不是能用金錢所衡量。

「有些書的確是繼續沉睡會比較好。」

魯•羅瓦的讚同使露緹亞淺淺一笑,但像是為自己打氣的乾笑。

「這樣的話,要想彆的方法解決吃飯問題。」

在我們如此摸索時,機敏的繆裡正穿梭於巷弄之間,在地圖記下小雞的位置。

「平常除了捐款以外,還有什麼收入?」

露緹亞無奈地回答魯•羅瓦。

「到頭來,謄寫還是占了大部分。能再多接一點信件或契約書的代筆就好了。再來是偷偷躲在教授公會裡,教冇錢的商人子女讀書寫字。剩下的學生,就是做一般的工作餬口。像是去烘焙坊,或是天天忍受惡臭,幫皮匠鞣皮等。」

與南鷲幫對峙時那副德性,是因為他們就住在店鋪裡。

「如果由我們為那些小雞擔保,城裡的人也會願意雇用他們,可是那一樣是要過著被錢追著跑的日子。真心想唸書的孩子,其實滿多的……」

「唔唔,真是太可惜了。懂讀書寫字的認真學生,在其他城市多得是有人想要呢。」

然而求學將他們限製在教授聚集的大學城,而大學城裡識字的人多如牛毛,很難用自己的特長賺錢。把邏輯學課本背得再熟,在烘焙坊裡也冇有半點用。

因此,就算他們能在繆裡的幫助下一口氣救出所有小雞,也會撞上冇錢餵飽他們肚子這個現實問題。

解決一個問題,又會麵臨下一個,難以兩全。這麼想時──

他們北方狼的稱呼閃過我腦海。

提醒我以前也解決過類似問題。

「錢的問題,說不定有辦法解決。」

露緹亞和魯•羅瓦一起往我看來。我的師父過去是旅行商人,他們行商的根基,即是讓不同的土地擁有同樣的商品與需求。

「學生不是每個都想當高階聖職人員或神學博士吧?」

他們倆互看一眼,隨後宣告午課開始的教堂鐘聲遙響而來。

繆裡巡了一上午後終於回來,身上滿是黑灰和蜘蛛網,不曉得是多拚。

大概是鑽進了連貓都不想走的牆縫間,潛入貓頭鷹也會縮脖子的肮臟閣樓裡了。她交給露緹亞的地圖,用木炭寫滿了字,甚至讓露緹亞誇獎的話都說不順。

「不過他們對待那些男生的方式冇有想像中那麼糟,算是可以稍微放心的地方。」

我回旅舍要了點熱水,用冒著熱氣的手帕替她擦臉。然後洗淨手腳,梳理亂糟糟的頭髮,才終於讓她完全放下當密探的緊張。

顯得神經兮兮的繆裡籲一口氣,說出她所見。

小雞待遇冇那麼糟是個好訊息。或許是幫派大哥也怕太過虐待,會讓小雞一天到晚想逃去露緹亞那吧。

「我學寫字那時候,你還比較壞呢。」

繆裡動不動就逃走,我受不了就真的把她綁在椅子上了。

「因為有過那段日子,你現在才能寫喜歡的故事。」

聽我回嘴,她就用三角狼耳打我綁頭髮的手。

「你就是不夠體貼啦。」

「……」

這樣又何必讓我幫她洗手腳,連梳頭紮辮都做好做滿呢。不過看她尾巴搖得那麼開心,多半隻是跟我鬨著玩的。可能是很久冇這樣冒險,情緒高昂的關係。

為她還是一樣調皮歎息之餘,我取下掛在肩上的緞帶替她綁頭髮。這條顯示身分的紅色緞帶好像是海蘭送的,綁在繆裡的銀髮上特彆好看。

「好,可以了。」

「嗯哼哼哼~」

她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小狗,開心地摸摸辮子,然後打了個大嗬欠。

「大哥哥,你說你寄信給希爾德叔叔?」

繆裡手拿著小雞位置圖,表示應該要趕快去救人時,露緹亞跟她解釋了吃住問題。

或許是因為現在知道夏瓏管理孤兒院很不容易,原本總在這種時候嚷嚷快去救人的她這次不吵了。遭監禁的小雞起碼有三十人,要照顧他們生活所需,等於是開一間小有規模的孤兒院了。

這讓在這奮戰的露緹亞自歎能力不足,可是我們有旅途上累積的管道與經驗,能幫她一把。

「孤兒的生活所需這部分,情況跟解決夏瓏小姐那邊的問題差不多。他們都是從貧窮村落獨力來到雅肯,還能夠學會讀書寫字。這麼勤奮的人,有很多地方是求之不得纔對。」

北方狼讓我想到的,是伊弗和德堡商行。

伊弗決定出錢建設那所將會附設孤兒院的修道院時,就是用那些識字的優秀孩子都優先由伊弗商行雇用為條件。

伊弗的商行都能包養夏瓏的孤兒院了,德堡商行規模更大,這裡孩子又更多,或許會願意出資。

(插圖015)

「希爾德先生他們的德堡商行,之前就曾為了拓展通路而協助海蘭殿下。應該隨時都很需要優秀人手。」

「蓋了新城塞,就需要新士兵來守嘛。」

繆裡的腦袋瓜大概是想像了兩軍占地對壘之類的畫麵。商行開分行打進當地市場的事,其實也差不多。

「露緹亞很驚訝嗎?」

對露緹亞總有些競爭意識的繆裡,檢查戰果般這麼問。會不會以為我的手腕已經能迅速解決隻靠城裡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就不得而知了。

「她是挺讚歎的。」

其實她當時很錯愕,不曉得該不該答應,繆裡見了一定會很得意。為了維護她的名譽,還是彆說的好。

而且露緹亞無法靠自己找出解法,並不代表她能力差,不過是我們有不同經曆罷了。

「哼。那麼,就當這問題解決一半了吧……」

在露緹亞麵前露了一手似乎暫時滿足了繆裡,坐到床上吐了口氣。

然而兩腿一抬一盤,不太高興地抱起胸來。

「可是你寄信給希爾德叔叔,冇有靠臭雞他們的力量吧?這樣會花很多時間喔。」

雅肯距離德堡商行總行所在的北方城市很遠,憑藉人類社會的係統寄信給他,要等很久纔會有迴音。

「被魯•羅瓦先生髮現也不好。」

「嗯……魯•羅瓦叔叔的話,就算知道我和娘是狼,好像也不會驚訝到哪裡去。」

感覺會興致勃勃地寫在年表上。

「我們自己就算了,這樣露緹亞小姐的身分會被他知道,也會把夏瓏小姐他們捲進來。」

繆裡為無奈的人世結構聳聳她細瘦的肩。

「那再來就是幫你找幫手了吧。」

我們隻是來這裡找學者,露緹亞卻近乎是想找願意無償為他們授予學位的學者。這樣的人一定是以清廉為本,思想應該會接近我和海蘭。

「露緹亞小姐有說她會替我們接洽可能的學者。」

「就是對賺錢冇興趣的人吧?一定會幫我們的啦。我最驚訝的就是跟你合得來的怪人其實還滿多的。」

繆裡不敢置信地說。她的肌膚總是富有光澤,就是因為她瘦小的身體裡裝滿了膚淺的**,總是快爆炸的樣子。

「可是露緹亞也說,那些人都有些難搞的毛病是吧?」

大概是偵察時在狹小的地方待久了,繆裡在床上像貓那樣伸展筋骨並這麼說。

「不管是怎樣的教授,請他們到城裡都是免不了花錢的嘛。像餐費、住宿費和最基本的學費這些。而且來到這裡就要加入這裡的教授公會,入會費也得幫他們打點才行。」

「……」

繆裡臉上寫滿了麻煩二字。

「所以說,就算那些人再怎麼同情或認同露緹亞他們,想把已經在其他城市紮根的人帶過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目標又是破壞這裡教授的既得利益,冇有一定決心是做不來的。也難怪露緹亞他們已經跟名單上的人溝通了很久,卻遲遲冇有進展。

「如果是跟你一樣,正義感高到煩死人的人,隻要告訴他們能和黎明樞機閣下大人跟銀色騎士一起修理邪惡教會,一定馬上就衝過來了。」

刻意給黎明樞機閣下加上「大人」聽起來很蠢,問銀色騎士是誰就更蠢了。

我是很想說,這世上的人冇有你那麼莽撞,可是這野丫頭恐怕不會懂。

「啊,你變成教授不就好了嗎?」

「啊?」

我用白眼要她彆說傻話,可是繆裡卻懶得理我。

「對,這樣就行了!露緹亞需要那個叫學位的東西是吧?這樣馬上就能給她了。露緹亞也能用學位解決家裡的問題,然後跟我們一起到沙漠地區去!」

無比熱愛冒險的繆裡,視線似乎已經射向遠在日出地平線另一邊的沙漠地區。

「啊……可是這樣你就會變成露緹亞的師父了……」

繆裡的狼耳和嘴巴突然一歪。

「好像不太好。」

不曉得她把求學的師徒關係看成什麼樣了。看來不管怎麼樣,有外來的狼進入她的地盤就是會讓她不舒服。

「迦南小弟就感覺很那個了。」

迦南對黎明樞機讚不絕口,似乎讓繆裡很不是滋味。跟小時候平常不感興趣的玩具一旦有人想搶就死抓著不放一個樣。

「那你有寄信給迦南嗎?他在幫我們調查跟教~會~對戰的事吧?」

「不是對戰,是大公會議。」

用怪腔怪調說「教會」,說不定是不能參加騎槍術比賽,就用妄想在議場上揮劍來泄恨。

「我在離開溫菲爾王國之前,就已經寄信跟他說要去雅肯了。現在可能剛收到信,在想怎麼回信吧。」

大公會議是近乎百年一度的大事,調查起來應該很費工夫。

祈求神幫助迦南後,繆裡一臉冇趣地捏下尾巴毛球,遠遠彈開。

「回信是吧。」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呆望著她。洗過澡而徹底放鬆的狼,就這麼鑽到被窩裡去。

很快就聽見鼻息的我歎口氣,收拾繆裡脫得一地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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