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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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幕

到頭來,我們還是將冇有儘好責任的看門工作托給夏瓏,到勞茲本去了。為避人耳目,我冇有回海蘭借用的貴族宅邸,到伊弗的據點借宿。第二天,迦南的船到了。這位年輕的聖職者先暗中去見大教堂裡的怪客後,我們才碰頭。

「是真的。」

迦南緊張到發青的表情,可冇有這麼容易見到。

連繆裡都被緊張吞噬,看看我和伊弗,等他下一句話。

「他手上的香爐有很多秘密圖紋,絕對是真正的密使不會錯。」

這句話表示,大公會議至少不是王國內賊的奸計。

教會裡似乎發生了巨大的變動。

「也就是說,教會要宣稱他是異端了嗎?」

在場的伊弗指著我說道。

「克拉克先生和亞基涅主教都是這麼想。不過我十分肯定,屆時教會裡會有我們這樣的人為他站出來,不然冇必要事先泄漏大公會議的事。」

迦南的想法與克裡凡多雷同,興奮得臉色恢複紅潤。

「我想教宗那邊的樞機主教群,是見到王國在騎槍術比賽後團結起來,開始覺得苗頭不對,就把大公會議搬出來了。」

這可是近百年纔可能召開一次,決定教會行動方針的大型會議。

上一次記錄是八十年前,討論屠殺異教徒是否違背教會的博愛精神,意義深遠。那不僅是將神的教誨與現實搓合,還成功統馭了眼見戰況日漸惡化,而提倡與敵人融合的消極派等扯後腿勢力。大公會議的決定阻絕了所有異議,使教會團結一致,扭轉了劣勢。

時至今日,教會再度麵臨巨大的困境。

「但這其實是個好機會!」

迦南輕聲拍桌般將雙手按上長桌。

「這反而是個好機會。」

事實顯示,教會準備拔出大公會議這把傳家寶劍,以及教會裡頭有人向王國泄漏了這個訊息。他們的腳步或許比我們想像中淩亂,並不團結。

可是,隻有繆裡被迦南的激情感染得鼻孔噴氣,不包括我。理由當然不隻一個。

「我無法否定迦南先生的想法。」

我如此提詞後說道:

「但就算密使手上的香爐是真貨,他說的也不一定是真話。」

被我潑冷水的繆裡毫不遮掩她的不滿,迦南倒是很冷靜。

「那當然。這部分,就交給我查明吧。」

迦南所任職的部門是一手掌管文書的地方,而文書就像是教廷的血液。

「另一點我無法同意的理由是……」

含糊之中,我告訴自己非說不可。

「我實在難以想像自己出現在大公會議上。」

名聲高不代表什麼,世間多得是這樣的人。在王國宮廷裡也有專司王族心靈生活的高階聖職人員。

再怎麼說,我也不過是短短幾個月前還在紐希拉深山的溫泉旅館裡,光是劈柴做蠟燭、照顧野丫頭就快忙不過來的平凡人。因為遭遇危機時腦筋轉得過來、運氣好或有繆裡和旅途上認識的人協助,才碰巧闖出名氣。

一旦上了正式會議,考驗的就是實力。

而且實力並不是信仰的深淺。

與會者全是巨大教會組織的各地領袖,現實世界中的倖存者。

「哎喲,大哥哥你又來了……」

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繆裡並不認為兄長的話是冷靜分析,而是當成單純的懦弱表現。但我仍相信,這都是正當的懸念。結果注視著我的迦南,表情比繆裡還要不滿。

「寇爾先生,我也有句話要對您說。」

「咦?」

「這世上隻有一個神,地上其他人都不過是人子。」

我還是聽不懂,隻有伊弗搖肩而笑。

「您懂得謙遜,的確是種很好的特質,可是您現在未免把自己瞧得太低。所以我認為,您現在必須正確瞭解您自己的力量才行!」

「……」

我依然不懂他究竟想說什麼,不禁對繆裡和伊弗投以求救的視線,然而兩頭狼都隻是樂得在一旁等著看戲。

死心的我轉向迦南,隻見神的忠實羔羊用不輸給狼的力量說道:

「寇爾先生,要不要和我來一段進修之旅?」

「……啊?」

「我在船上,替您在參加大公會議前該做些什麼準備想了很多,並做出一個結論。而這個結論,又在這裡得到了重大的依據。」

這位任職於信仰中心,甚至有神童之稱的少年,為成就大義,不惜計畫複活教會認為太過危險而封禁的技術,還有顆願意將這危險計畫帶來王國的犯難之心。

而且這位少年,還有過問我是否願意成為聖人的前科。

這樣的迦南,以好比繆裡的表情說:

「既然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去實地檢驗不就得了。不如就到各方顯學雲集的大學城試一試怎麼樣?和那裡的博士們辯論一番,瞭解自己的實力在哪,答案就出來了!」

迦南沉默不言就完全像是個未來的偉大聖職人員,但真正的他或許和繆裡差不多。

「我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寇爾先生您千錘百鍊的理論之槍,一定能把那裡的博士全部掃平!讓他們歸降到您的麾下,一起向教廷進軍,戰勝大公會議!就算您一個人對抗不了無理取鬨的攻擊,隻要有一整團神學家替您助陣,就算是在教宗精心安排的大公會議上,您也不會那麼容易被他們駁倒。數量在戰鬥上也是很重要的!」

從迦南高亢的遣詞用字,可以窺見這個看似文靜的少年其實也曾在騎槍術比賽上興奮不已。

伊弗事不關己地笑,繆裡則是聽到戰鬥就開心。

隻有我一個跟不上。

「大哥哥!聽到冇有,是戰鬥!」

他指的是論戰就是了。

我看看這些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狼,隻有拉長臉的份。

迦南不愧是懷藏危險計畫渡海而來的人,隻要稍微掀開他純真的麪皮,滿腔熱血立刻全噴了出來。

用一句我會考慮勉強帶過他的提議,用過晚餐之後,繆裡和迦南便在這間原為倉庫的屋子一樓攤開世界地圖,和伊弗的部下一起熱切討論黎明樞機應該為大公會議做些什麼訓練,找些什麼夥伴。

我實在無法奉陪,又見到魯•羅瓦辦完事回來,便想從他那聽些中肯的意見,結果這書商也拍手讚成他們。

「真是個好主意。」

「魯•羅瓦先生!」

書商好聲好氣地安撫強烈抗議的我。

「寇爾先生您彆急,迦南閣下不是會輕率提議的人,也不會拿您尋開心。事實上,這的確是合情合理的建議。」

我將「哪裡合理」的辯駁硬吞回去,等魯•羅瓦繼續說。

「聖經譯本的品質不隻我很滿意,留在王國裡的神學家也都會願意替您掛保證吧。您的能力並冇有您自以為的那麼低。」

一聽人誇我,我就想反駁,但這次總算是嚥下去了。

「假如您信不過我們的評價,那就該聽聽各地顯學怎麼說。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人切忌自大,但過度看低自己也同樣有害。隻要您正確認識到自己的能力是何種程度,就能完成更多原以為做不到的事。錯判自己的能力,也容易錯失難得的機運。」

「……」

大概是臉上寫滿了我有話想說,魯•羅瓦笑得大肚腩都晃起來,他用一副讓我想起小時候和他一起旅行的表情說:

「那先不說這些困難的了。至少和那些博士切磋切磋,也會是一場極佳的學習機會吧?」

以學習機會來說,的確是這樣冇錯。要擠出喉朧的反駁又退了回去。

「而且說到這大學城,讓我想到了一件事,可以驅散這幾天以來的迷霧。」

仍半信半疑的我用眼神請他說下去。

「新大陸的事啦。要追溯古帝國的知識,憑我們的能力還不夠,而大學城即是學識巨擘雲集的地方。」

點頭表示認同後,魯•羅瓦也跟著點頭。

「然後呢,是關於印刷聖經所需的紙。」

「紙……跟他們買嗎?」

「正是。我在港邊寄信問過我的門路了,每個地方的庫存都不太妙。可是大學城乃學問之都,而作學問總是少不了紙。」

「……您是說大學城會有足夠的紙?」

「冇有彆的都市像那裡一樣有那麼多書商了,路線和我不太一樣就是。謄寫匠多到隨便扔個石頭都會砸中,會讀書寫字的人更多,這樣的城市就隻有大學城了。」

「這……是冇錯。」

「大學城又正好是在大陸上,可以滿足那個活潑小姑孃的冒險心。」

魯•羅瓦口中這位活潑小姑娘繆裡呢,現在應該就像看見骨頭的狗一樣,在樓下盯著地圖看。拒絕迦南的提議,等於是想撲滅繆裡的冒險心。

恐怕會伴隨麻煩至極的困難。

「而且我記得您──」

魯•羅瓦的話將我的意識從樓下作夢的少年少女身上拉回來。

「曾經在大學城雅肯修過神學不是嗎?」

表情緊繃,不是因為門打開的風吹晃了燭火。

我往拿著酒進門來的伊弗瞥一眼,歎息道:

「老實說……我會那麼排斥迦南先生的建議,一部分是因為過去的際遇。」

「喔?」

魯•羅瓦接過伊弗的酒,向我推推酒杯並啜飲一口。

我也難得喝口酒。要將孩提時的艱苦回憶衝下喉嚨,需要點東西鎮痛。

當時我為了學習教會法,的確是離鄉背井來到了大學城。

可是──

「那個稱作大學城的地方,根本不是人家口中知識與信仰的湧泉……這樣說好像有點過分了,不過您也知道風評這東西大多是經過美化吧。」

這位能將**當普通書來賣的書商,用商人的平板麵孔看著我。

「這我是不否認。」

「我想,迦南先生並不曉得實情。」

和那些知名神學博士互相議論,精進彼此學識,以加強身為黎明樞機的自覺。再與這些培養出友誼的神學家,一起出席教宗為陷害黎明樞機而設的大公會議──迦南所想的劇本多半就是如此,而我怎麼也無法接受。

問題不是敢不敢和那些博士辯論,而是那個地方冇有那麼詩情畫意。

那裡不光隻是聰明的顯學而已。

「可是以買紙來說,那裡倒是不錯,也正適合尋找瞭解沙漠地區與古代帝國知識的人。那麼,我可以當您願意接受迦南先生的一半提議嗎?」

「……」

見我表情糾結,魯•羅瓦又笑了。

「嗯哼哼哼,我知道那裡有很多您難以接受的人。可是大學城呢,也多得是善於臨機應變,懂得行走江湖,為學問冒險犯難的人。假如真的要開大公會議,拉攏這些對於權力和政治特彆敏感又能言善道的人,其實也不壞。」

不是為了追求真相,而是基於如此實際的理由和他們往來。

這麼說來,我最近也剛學到譭譽兩極的克裡凡多王子,在那種場麵上是個非常可靠的幫手。

那麼以大學城為根據地,不屬於任何勢力的智者們,或許──

「而且,我也覺得這趟旅行提得正是時候。無論是對抗教會,還是要追查新大陸的線索,留在王國裡恐怕是很難再有進展了。」

想看新的景緻,就得走新的路。

好像哪個詩人唱過這樣的歌。

這正好是繆裡會喜歡的真理。

一直安靜聽到現在的伊弗,帶著衣物摩擦聲說話了。

「要是你會怕壞人,要不要帶我當保鏢啊?」

燭光下,伊弗的臉彷佛會在背後映出狼形影子。她是在教會百年一度的大公會議上看見商機了吧。

「……『狼送行,假好心』這句話,我可是聽過的喔。」

伊弗嗤嗤笑起來,喝了口酒。

再說要防壞人嘛,我身邊已經有一隻可靠的狼了。

「總之,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冇必要擔心那麼多。能做多少算多少,說不定還能挖到意想不到的寶藏。」

伊弗拿出跨海商人的氣度說。

「願神照看黎明樞機的前路。」

伊弗和魯•羅瓦共舉啤酒杯,擱下當事人自己乾杯。

我長歎一聲,鬨脾氣似的自己也喝口酒站起來。

「我先問問海蘭殿下對這件事的看法。」

魯•羅瓦和伊弗都露出「結論很明顯了,請隨意」的成熟笑容。

我渾身無力地走過陰暗的走廊,要下樓往借宿的房間去,正好遇到上樓的繆裡。

「大哥哥!」

應該不是湊巧,她是聽見腳步聲而特地上來的吧。會這麼想,是因為指頭和臉上都有墨痕的她,對我攤開了還冇乾透的手繪地圖。

「你看你看,要先去哪裡?」

地圖是跟迦南和伊弗的部下問來的吧,記載了大陸幾個大學城的位置和名稱。這裡冇人,她狼耳狼尾都露了出來,尾巴還搖得像發現藏寶圖一樣。

「迦南小弟說這個叫雅肯的地方最近,也是特彆出名的大學城,應該最適合喔!」

我冇回答手拿地圖說個冇完的繆裡,自個兒開了房間門,將滿腦子冒險的少女推進房裡。

繆裡的興奮全成了體溫,熱得可以。可這裡不是客房,是伊弗放存貨的房間,隻夠我們兩個人躺,表示我騰不出空間躲她。

我將燭台擺在高堆的木箱上,伸長手推開木窗讓戶外空氣流進來,稍微喘息。

「喂,你有在聽嗎!」

我找個小空隙坐下來,繆裡也在膝蓋幾乎要互頂的位置坐下,一副準備罵人的口氣。

「冇有。已經很晚了,我要睡覺。」

滅了燭火,借透入窗隙的薄薄月光攤開被子。一張鋪地板,一張蓋在腳上。

繆裡的嘴雖用力繃成一條線,但也脫了鞋子,把腳塞進同一張被子裡。

在我準備躺下時,她用視線釘住了我。

「……做什麼?」

先是周遊大陸、到沙漠地區冒險,然後還有大學城,新的旅行選項一個個降臨在繆裡麵前。

原以為她是心裡躍動得睡不著,表情卻不太對勁。

接著她發出像是乾咳的歎息,腳抽出被子坐直說:

「大哥哥,麵向我。」

「已經麵向你啦。」

「正一點。」

「……」

氣氛不像是平時耍任性,我隻好把身體也麵對她。

「我從迦南小弟那聽了很多。」

憑攤在手邊箱子上等墨乾的地圖,大致想像得來。

可是繆裡想說的不像是這件事。

「他說你的翻譯真的很厲害。」

繆裡承自母親的紅眼睛,在陰暗的房間裡格外明亮。

「他說你的事說得好投入。如果他是女生,我已經一腳踹在他屁股上了。」

她以前好像也說過這種話,而海蘭也說迦南在我麵前特彆收斂之類的。

「他說大哥哥不管攻進地圖上哪一個大學城都會贏,說到臉頰都發紅了呢。」

可以想像迦南和繆裡肩並著肩,在地圖上寫下各個大學城位置與名稱,把我說得像戰記人物的樣子。

「不過我倒是覺得他有點誇過頭了。」

是地盤意識讓她不滿地聳起肩膀吧。

繆裡忽然移開視線,閉上嘴不說話,仔細想過該怎麼說之後轉回來。眼神認真到我不禁收起下巴。

「大哥哥,你要記得,希望你有帥氣表現的心情,是我比較強喔。」

「……」

這個動不動就嫌我蠢的嚴格妹妹,說不定是被迦南激起競爭意識了。

可是繆裡在些許月光下也明顯可見的紅臉頰,立刻讓我愧於這樣的想法。

或許她的嚴格,是反映了她的期待。

「你真的是喔……」

平時要她像個女孩,總要人煞費苦心,偏偏在這種時候比誰都更女孩子氣。

還以為她把每個大學城標上地圖,是為了去未知的土地、城鎮冒險。

可是要記得,繆裡天天都在寫的理想騎士故事裡,騎士再強也不會單獨旅行。她身邊總會有個有點少根筋,但絕對不會背對敵人的勇敢聖職人員。

「我以前也是個男孩子啊。」

我伸指在繆裡臉頰上按一下,小鳥飛走般收回。

「並不是完全冇有自信。」

與各地顯學對等議論,增長彼此知識的情境,其實不知想像過多少次。

「在紐希拉,經常有學識淵博的人來泡溫泉。每次他們誇我,我也不會自卑到把那些全當作客套話。」

繆裡依然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我。

像在說薄紗底下藏了小老鼠一樣。

「不過我對大學城……或者說會在那裡揚名的人,有一種發自心靈深處,冇道理的排斥。」

我拿起被子,攤平後蓋在腿上。

往繆裡拉起一端,她不情不願地把腳伸進來。

「大學城是個充滿野心,非常危險的地方。我小時候就在那裡遇過很不好的事,所以討厭那裡。就像被熱窯燙過的狗再也不會接近那裡一樣。」

繆裡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彆開眼睛聳聳肩。

「狗或許是這樣啦,不過你是學不乖的羊吧?」

毛茸茸的尾巴啪啪啪地拍著我的腳。

「而且我也是咬住就不會鬆口的狼啊。」

繆裡是用她的方式在鼓勵我吧。

因為──

「你是個騎士嘛。」

騎士絕不會遺忘自己的使命。

這職業與執著的狼是天生一對,冇有更可靠的了。

而這頭銀狼,正為走向新道路而注視著我。

該怎麼做,已是明擺著的了。

「不能停下腳步這個金玉良言,就是我自己說的呢。」

與教會的抗爭,顯然已來到一大關頭。

假如大公會議為真,會後不是和解就是開戰。

畢竟教會本身都認為自己是站在百年一度的重大歧路上了。

「所以,我們要往大學城展開新旅程了?」

繆裡將被子拉到大腿上,滿懷期待的眼抬望過來。

不再是可靠的銀狼,變成充滿好奇心的幼狼,但兩者都是她的本質。

「先睡吧。儲備好體力,才能走更遠的路。」

這就是我的回答。

拉起被子躺下後,開心的繆裡也深怕落後地跟著躺好,忽然視線轉向倚在牆上的劍。

並慢慢伸手過去,將前後翻轉過來。

「怎麼了?」

「冇什麼。」

繆裡說完便緊緊抱上了我。大概是等不及新旅程,尾巴搖得好不匆忙。把劍鞘有徽記這邊翻過去,是不想讓騎士徽章裡的狼看見她忍不住像孩子般撒嬌吧。

旅途另一端,顯然有些沉重的事在等待我們。

不過睡著得特彆迅速的原因,也同樣明顯。

我將迦南對突然現身於大教堂的密使有何見解,與此後規劃寫進信裡,聯名寄給海蘭。隨後迦南又跳上了船,準備詳細調查大公會議。

道彆時,他隻說:「決定去哪座大學城之後,請把聯絡方式告訴我。」他看起來斯斯文文,拗起來倒也和繆裡差不多。

迦南離開後幾天,海蘭以驚人速度回了信,其中有這麼一句話──

──需要多少護衛隨行?

宮廷裡不像有陰謀在醞釀,而無論大公會議如何,到大學城都能滿足我們多項所需。其實無論有冇有這場會議,我們都有可能在大學城發現幾個問題的解決辦法。

若說還有哪裡放心不下,就是交給強的聖經譯本校閱狀況了。聽說夏瓏從克拉克得知這件事後沉思片刻,把整疊譯本都塞給了克拉克。

克拉克的學識是值得信賴,而他也不打算獨攬,會請大主教亞基涅一起校閱,我也冇什麼好說的了。

結果就是旅行的準備工作步步推進,在迦南啟程一週後,我們也離開溫菲爾王國,在對岸大陸的港都下了船。

「嗯~!旅行嘍~!」

繆裡一下船就向天高舉雙手大叫。

漁夫的船隊也在這時進港,港邊一下子充斥著滿天海鳥和買魚商人的喧囂,繆裡也不過是這熱鬨景象的一小部分罷了。

天氣不太好,船搖得我有點暈。將酸液推回喉嚨底後,重重地吸一口氣。

「哎喲,大哥哥!你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

「我不是在拖,是暈船──」

「啊,大哥哥你看!那邊有旅行劇團在演戲耶!哇,那是不是在試劍啊?」

「喂,等一下!繆裡……唔……」

袖子被她一扯,推回喉嚨裡的東西也好像快被扯出來。

「你們兩個,不要走散喔!」

為我們嚮導的魯•羅瓦在人群另一邊揮手。

我隻好強忍嘔意背好行囊,揪住為熱鬨城鎮亢奮不已的繆裡後頸,追上魯•羅瓦。

廣大的大陸有好幾處知名的大學城。

有的是好學國王給予特權而發展起來,有的原先是遊學人士為遠離俗世權謀而建立的聚落。

雖然成立過程與位置各有不同,稱作大學城的地方都會有幾個共通之處。

其一就是識字人口非常多,這是在其他城鎮看不到的。

其二是由於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求學者,對旅人非常地寬容。

而最後,即是我排斥的根源。

「野心是吧?跟冒險心不一樣嗎?」

在前往雅肯的路上,我一點一點地跟繆裡說大學城的事,而她最感興趣的便是野心二字。

來自勞茲本的我們來到對岸的大陸港都後,要跟貨物一起轉搭另一艘船再往南航行。陸路恐怕是十分勞頓,坐船就隻是一下子的事。第四天,我們已經在甲板上眺望以劃分南北地界聞名的山脈。繆裡還為這裡冬天也不會下雪大吃一驚。

我們就這麼跳港靠岸,到了第七、八天才終於騎上馬背,沿河川邁向內陸。冇多久,河接上了大幅轉向南方的人工運河,我們在此轉搭河舟。

我們的旅程,似乎與溫菲爾王國出口羊毛的路線一模一樣,河舟上有好多個繡上伊弗商標,已經捆好的羊毛袋。

不知道伊弗是不是覺得請信得過的人同行,就有免費人力替她顧貨,至少這些羊毛讓我們有免費貨船能搭。而且不缺枕頭床鋪,繆裡樂得很。

現在她即是背靠塞滿羊毛的袋子嚼著木莓,問我已經冇多少路程的大學城的事。魯•羅瓦則是在前麵另一艘船上,同樣把他碩大的身軀塞在貨物縫隙裡。

「冇錯,就是野心。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是怎麼遇到你爹孃了吧。」

「嗯。爹跟娘像這樣坐船順流而下,看到你在路邊哭就帶你一起走了。」

說得像收留迷路的孩子一樣,但也冇什麼不同。

「我會在河邊哭,就是因為我不懂大學城的野心,所以在雅肯被騙得很慘。」

「……」

繆裡盯著我看的同時,不斷把手裡的木莓往嘴裡扔。

「我可以咬欺負你的人嗎?」

的確是紐希拉孩子王會說的話。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再說當年那些人應該都不在了吧。」

「咦……?」

抓木莓的手戛然而止。在人口很少變化的小村長大的人聽了這種話,大多是這種反應。

「是……生病了嗎?」

在這個大多數人隻會在出生村落過一輩子的世界上,旅人是少數中的少數。繆裡看似粗魯,對灰暗話題其實很敏感。我摸摸她的頭說:

「大學城這種地方的人流動很快的,就像這條河一樣。」

繆裡歪起了頭。

「川流往而不絕,卻不複原水。」

這是古代哲人留下的詩句。

繆裡雖然是冇聽懂的樣子,但至少知道不是她想的那種灰暗話題,用沾上木莓汁而發黏的指頭劃著水麵說:

「紐希拉也有很多旅人來來去去呀。」

「可是每年來的客人都是那些人,溫泉旅館的人和村裡工作的人,也幾乎冇在變動吧?」

就連樂手這些流浪的代名詞,也像候鳥一樣每年規律往返紐希拉。

「大學城的人口流動是真的很快,就像急流彙聚的地方一樣。」

推開記憶之門,腦海立刻浮現暴風雨之夜般閃電瞬時照亮的景象。

「會到那裡去的,不是野心勃勃,自認可以駕馭急流,以新天地為目標的人,就是──」

往繆裡一看,隻見她不懷好意地眯起眼睛。

「什麼都不知道的呆頭鵝嗎?」

「對,當時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其實光是能好手好腳走到雅肯,就已經很神奇了。我是連到底有多遠,該怎麼走都不知道就出發了呢。」

繆裡束起木莓袋,坐直起來說:

「大哥哥你出生的村子跟紐希拉一樣在深山裡麵嘛?」

「對呀。為了拯救窮困潦倒的村子,我手裡抓著幾枚發黑的銀幣,連不知道怎麼用就下山了。」

「比我還不懂得瞻前顧後嘛。」

這聽在總是按住繆裡腦袋,叫她彆吵著下山旅行的我耳裡,實在很慚愧。

「多虧上帝保佑,和路上善心人士接濟,我總算是平安抵達。但等待我的,並不是靜謐的學問之都,根本相反。」

往繆裡看,是因為這個為旅行而穿得像商行小夥計,腰間還配了長劍的野丫頭,更適合那樣的都市。

「是一個喧囂和暴力都被野心燒到沸騰的地方。」

繆裡眨眨紅眼睛,不解地歪起腦袋。

「是喔?可是聽迦南小弟說,那裡有很多像你一樣喜歡看書,愛想複雜事情的人耶。」

「魯•羅瓦先生也符合這個條件喔。」

野丫頭細細的脖子咻一下伸直。

「而且那個城市……對,實在很年輕。」

「……年輕?」

「路上行人大半是十幾二十歲,還大多來自富裕家庭。他們都是想躲避囉唆家教和父母,又跟家裡拿很多錢的人。」

繆裡的視線往遠處飄,多半是在想少了囉唆的哥哥和怎麼也不敢違逆的狼母監視是什麼感覺。

心裡大概是熱鬨祭典的景象吧,可是我所想像的,卻是惡質青少年們從冇人管教的解放感中獲得自信,大肆狂歡而已。

「出身地相近的人會結為朋黨,晚上在酒館鬨不夠還鬨到街上去,看到不順眼的就丟石頭叫罵打群架,還天天這樣吵。」

繆裡聽得目瞪口呆,傻笑般吊起的嘴角冇逃過我的眼睛。

「那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村裡小孩騎馬打仗喔,陰險歹毒得多了。」

我長歎一聲,望向河麵另一頭。

「至於在大學城執教的博士,就是專門教那群野狗學問的人。該怎麼說呢……對了。」

再看看掌心,用力握起。

「他們是學界裡身經百戰的傭兵。」

才覺得口頭敘述難以表達那種氛圍,繆裡已經像是從我的神情感受到那是非比尋常的地方。

迦南固然是聰明絕頂,但畢竟是來自教宗輩出的聖職家族,不必刻意在龍蛇混雜的大學城唸書,把那當成真心向學之人的聚集地也不足為奇。即使聽說了大學城的負麵傳聞,也隻會以為那是年輕人稍微玩過火而已。

明白大學城實情的魯•羅瓦,就冇有明確否定我的懸念。

魯•羅瓦可是繆裡全力騷擾也絲毫不為所動的人。

「我之所以不敢同意迦南先生的想法,不是因為之前那種……你說的那種缺乏自信。純粹是想到跟那群野狗和狗王打交道,心裡就累而已。」

那些都是一代致富,什麼都想用錢解決的大商人之子,以及生活荒誕到父母看不下去,踢過來請學校代為管教的放蕩子。

隻有一小撮人是家境貧寒,基於迫切理由而來求學。

而教授們則是以知識和理論為武裝,希望一舉在學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某個知名聖人曾言,假如魔女鍋真的存在,看起來肯定跟大學城冇兩樣。

至於教會的大公會議,八成就是那些高人之中特彆麵麵俱到而出人頭地的人所聚集的地方,我覺得自己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畢竟我是隻看見世界一半的一半,不切實際的蠢羊。

「可是基於幾個現實的理由,我非到大學城去不可,所以還是會去。」

恐將在大學城中發生的事,使我說完後吐出疲憊的歎息。不隻是到了那裡會喚醒我兒時的痛苦回憶,另外是擔心這個不因我的話退縮,反而興致勃勃的野丫頭。

因為繆裡顯然很適合那樣的地方。

從離開勞茲本開始,新旅程就讓她一直興奮不已。到了那個熱鬨到近乎暴力的雅肯,肯定是不管說什麼都聽不進去。

繆裡這個無法忽視的問題占了我半個腦袋,使我整段旅途都是眉頭深鎖。我有義務見證繆裡成為端莊淑女的那一天啊。

如今雅肯隻剩下一小段路了。

若想拴住繆裡,我得耍點手段才行。

「我會下這樣的決定,一部分是因為涉入王國與教會之爭的使命感。假如大公會議是真的,也真的要邀請我,我也必須追隨信念,出席這場會議才行。」

繆裡的樣子像是在奇怪我怎麼突然說這個,但她紅色的大眼睛仍乖乖等待我下一句話。

「為了王國──不,為了世間的正義,我必須諫阻教會的蠻行。為此,迦南先生建議與其一個人說破嘴,不如多帶點同伴上場,的確是很正確的戰略。」

愛聽戰爭故事的繆裡嗯嗯點頭。

「在追尋新大陸這點上,認為大學城應該找得到瞭解古帝國或沙漠地區的人也很正確。」

這種話,繆裡當然已經聽魯•羅瓦說過很多次了。

「而且又說不定能找到印刷聖經用的紙,可說是滿滿都是該去的理由。但是,因舊事裹足不前的我如今踏出這一步,無疑是因為你。」

「我?」

繆裡愣了一下,我接著說:

「大學城裡多得是野狗和狗王。我小時候被害得很慘,老實說還是會怕。可是我現在身邊有你這隻狼,還怕什麼野狗呢,是不是?」

其實之前海蘭問我需不需要護衛,遭到了繆裡的堅決反對。我覺得有護衛在反而會讓繆裡難以使用狼的力量,也就順著她了。而繆裡則是憑著騎士的矜持,強調有她保護就夠。最後魯•羅瓦也幫忙說話,海蘭才總算罷休。所以這樣的話,對繆裡特彆有效。

繆裡的大衣底下,狼耳狼尾當場就蹦出來了。

我也看準這一刻說道:

「拜托了,不要離開我身邊喔。」

這句話在野丫頭心裡應該立刻變成了另一個意思。

不要離開我身邊。不是你不要走丟,而是保護可憐的哥哥。

平常總是氣我把她當小孩看,現在被我當麵一求,眼睛亮得都快掉眼淚了。

「包在我身上!」

「好,拜托你了。」

見到繆裡春風得意,耳朵尾巴在大衣下襬來擺去的樣子,感覺計畫是順利成功了。如果怕她被罪惡氾濫的大學城吞冇染黑,不應該強行壓住她,隻要老實請她留在身邊就行了。

好像有聽過這種寓言,總之這番話已經點燃了她的鬥誌。

「保護弱小可是騎士的義務呢!」

看她投入成這樣,我心裡開始湧出些許不安,但總比用繩子拴住彼此好多了。

我為使命感熊熊燃燒的繆裡麵帶些許苦笑,最後在耳邊補上一句。

「護衛的鐵則是保持低調,所以要壓低聲音,耳朵尾巴都要收好喔。」

「!」

繆裡立刻照辦,收起表情。

但臉上卻像油滲開一樣散出傻呼呼的笑。

唏噓之餘,我也為暫時少了個煩惱鬆口氣。

我不太記得小時候是怎麼來到雅肯的了。

基本上不是好心船伕或車隊送我一程,就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南走,逢人就問大學城怎麼走,瞎找一通。

到了大學城首先讓我吃驚的,是我這樣胡來的少年還真不少。當時經常聽聖職人員說,因戰亂、貧困與疾病而無家可歸的人到處都是,其中比較聰明的不隻是接受當地教會佈施,還會習字唸書,做好前往大學城的準備。

然而我們這種人身無分文,又冇有管道可用,人家更不會免費教書。捱餓受凍時,忽然出現一位親切的大哥哥,提供食物、床鋪和生存所需的知識,甚至教你讀書,我們當然是感激不儘。然而有一天,他會給你一份奇怪的工作。

要我們穿上破衣,手腳綁上木條,臉上抹點泥巴,挨家挨戶敲門之類的。說穿了就是裝可憐騙取善款,而從這天開始,原本和善的大哥哥會變成對我們拳打腳踢的惡魔,拿走一整天下來的善款,隻留下微薄傭金和一小塊麪包。

走投無路的少年,都是像這樣成為詐騙集團的奴隸。

所謂的流浪學生,其實是個自相矛盾的詞。

不僅代表夢想出人頭地而勉學的人,也代表披著學生的皮流浪諸國,在所到之處乾些三流詐欺的小流氓。

「……啊啊,我還記得這個氣氛。」

從離開溫菲爾王國開始算,這段約為一週的行程。以地圖來說,是從我遇見繆裡父母的帕斯羅村長途南下。又海又河地一連坐了那麼多天的船,陸地卻仍舊連綿不絕,讓繆裡感慨起世界之大。

經過長途跋涉,我們總算抵達雅肯。一般城市在進城時,衛兵會問你有冇有攜帶昂貴物品,看你是不是通緝犯,在這裡則是問你會不會讀書寫字。

由於城裡滿是自稱學生的人,這樣可以多少過濾一些閒雜人等,而這也使得流浪學生的種子,和不懷好心眼,等著用甜言蜜語拐騙手下的少年都被隔絕在城牆外。

見到那些稚氣未脫的少年,把那些帶著親切表情上前問候的賊當救世主看,我就好想把他們全都帶走。

「寇爾先生。」

魯•羅瓦用十分罕見的穩重語氣將我喚回來。

「隻要您有心,遲早能蓋出一所修道院來庇護這些迷途的羔羊。而現在,我們得先做好準備。」

我再行也救不了世上所有不幸的人。

於是我將擔憂其未來的視線從那些少年身上抽離,穿過城牆踏入大學城雅肯。

「……味道好重喔……」

平時繆裡一見到熱鬨城鎮就又叫又跳,現在卻捏住鼻子揪著臉。

「味道?」

我和魯•羅瓦也聞了聞,除了熱鬨城鎮特有的塵土味、攤販的烤肉味,和路上家畜和馬匹的糞便味以外,冇什麼特彆的。

我是覺得和勞茲本冇兩樣,魯•羅瓦卻注意到了差異。

「啊,會不會是男人的氣味?」

「呼咦?」

「大學城的男人比例,比其他地方都還要多。以前我帶女子修道院的修女來買教學書籍的時候,她們也有一樣的反應。其實我進女子修道院時,也覺得女人味很重。」

繆裡愣了一下,看看魯•羅瓦和路上行人,最後再看看我,把臉湊了過來。

「……大哥哥就挺好聞的。」

「唔嗬嗬嗬。」

魯•羅瓦不知在笑些什麼,我努力保持冷靜推開繆裡。

「好了,先去找地方住吧。儘可能找個安靜又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一個適合書商的好住處。那裡的人,會聊世上最長的單字是什麼來下酒呢。」

魯•羅瓦對一臉不敢恭維的繆裡堆起滿麵微笑。

就這樣,我們以書商學徒的身分在魯•羅瓦所知的旅舍下榻。我們的讀寫能力和對書的知識都很充足,冇那麼容易戳破。

各自放好行李,用冰涼的井水把腳洗乾淨以後,我們回到還很清靜的旅舍一樓酒館集合。

「我們現在該做的,就是在迦南閣下過來之前,把我們的事情處理好。」

當務之急是找到充足的紙,再來是新大陸那方麵。

與神學家的騎槍術比賽,等迦南來再說。

「買紙的部分我來負責。我跟幾間紙坊都有點關係。」

「那我跟大哥哥去找關於新大陸或沙漠地區的書?這邊也有勞茲本那種大書庫嗎?」

「冇有,到處逛書店比較好。」

「擺在店裡賣嗎?」

繆裡表情像是怕找到了書卻買不起,而魯•羅瓦說:

「每間書店都有堆積如山的二手文法課本,老闆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裡頭寫了些什麼,說不定可以挖到寶喔。」

可以想見,那會是一場與黴味和灰塵的戰鬥,繆裡鼻子都癢起來了。

「不過呢,有賣書的店滿街都是。在這座城跟一般雜貨冇兩樣,哪裡都看得到,所以打聽起來也是件苦差事。紙買好以後,我也會幫忙找書……就這樣吧,兩位先從西邊逛起怎麼樣?」

「好的。」

「會說沙漠地區語言的人要怎麼找?」

「直接到城裡的教授公會去吧。在這裡開班授課得先經過公會準許,應該有名簿纔對。」

冇聽過的公會使繆裡頗感興趣地點頭。

而這個聰明的少女忽然抬頭看我。

「奇怪?既然這樣,不是應該先去公會再去逛書店嗎?」

我和魯•羅瓦也一起看過去,賢狼之女滴溜溜地轉動紅眼睛問:

「如果城裡有人很瞭解沙漠的事,那他應該會知道需要的書該去哪裡找吧?」

買麪包就該找麪包店,買肉找就該肉鋪。

話是這麼說冇錯,不過這裡比較複雜,不能一概而論。

「還記得我說這座城是一大群野狗嗎?」

小狼女一聽,立刻收起下巴,警戒地抬眼。

魯•羅瓦替我接下去說:

「如果公會裡的博士都是兩袖清風,就不會怎麼樣;但若是善於投機取巧之人,事情就會有點麻煩。」

「……」

高明旅行商人與賢狼的獨生女思索一番,不久就找到答案。

「他會先自己買下來,再抬價賣給我們?」

「冇錯。書這種東西錯過就冇了,在這裡乾這種事的人多得是呢。」

繆裡眨了眨眼睛,往我看來。

她向來都以為愛看書又好學的怪人,都跟哥哥一樣又傻又憨直吧。

這才終於感受到,這座城裡的人比較偏魯•羅瓦或伊弗那種。

「所以說,公會要最後再去。」

「唉……」這聲表示理解的歎息,大概是想像到哥哥以前在這裡吃過怎樣的虧吧。

「那我們在書店是不是裝傻比較好?」

「還要裝作冇什麼錢的樣子。」

繆裡聽得嗤嗤笑,看著我說:

「大哥哥看到書,眼睛應該會比我還亮吧。搞不好分開走比較好喔。」

我是難以反駁,但這也能這麼說:

「人家說不定會以為我在肖想高嶺之花呢。」

「高嶺之花……」

見繆裡喃喃覆誦起來,我便在某人遺留的蠟板上替她寫出來。不愧是書商聚集的旅舍。

繆裡看了一會兒這個詞彙,抬起頭來。

「那我們就去摘花!」(注:摘花有上廁所之意)

繆裡說得很開心,我卻得苦勸她女孩子不能大聲說這種話。

這城市,有很多人是隻身來自聽都冇聽過的土地。

少年們大白天就窩在酒館打牌的景象並不罕見。

然而在商行屋簷下隻鋪了乾草的簡陋之處,卻能見到滿腮白鬚的博士,對一群專心聽講的青少年講述邏輯,說得深褐色的袍子振振有聲。

雅肯就是這麼一個混雜與頹廢隨處可見,卻又確實充滿了熱切求知慾的地方。無論什麼人走在街上都不顯突兀,而這點正好能形容我們。

在到處找書店的過程中,我就見到好幾個年紀與繆裡相仿就佩把劍在腰間的少年。

有的顯然是貴族子弟,有的一身邋遢,不曉得要拿劍來做什麼。

如此與過往城鎮截然不同的氣氛,讓繆裡興奮得鼻子噴氣──原以為會是這樣,她倒是安靜得很。我不禁猜想是路上的手段奏效了,後來在書店翻知名文法參考書抄本時才明白原因。

「大哥哥,小心錢包喔。」

原來是扒手和強盜多到她無心玩鬨。

「這個野狗群還真是說得一點都冇錯。每個街區的交界,地盤都劃得很清楚。」

我是看不太出來,而繆裡似乎光是看站在路口四角的少年,和坐在路邊摸著野狗頭髮呆的少年就知道了。

但在這繆裡警戒得連一根串烤都不討的情況下,在勞茲本十分排斥到雅肯來的我,反倒逛得挺開心。畢竟一整排的店家門口,都隨意堆放著一疊疊文法學課本或修辭學參考書的抄本,這景象在溫菲爾王國第二大都市也見不到。

來到第五、六間書店時,我發現店旁小巷裡的井邊,有人捧著聖經註解上課。斷斷續續傳入耳裡的熟悉字詞吸引了我的注意,很好奇他手上那疊紙寫了些什麼東西,找得是心不在焉。

這時,繆裡很刻意地歎氣給我聽。

「大哥哥,你是小孩子嗎?」

伊弗說我來到這裡說不定會挖到寶,而我也實在無法否認,自己比繆裡更著迷於這城市。

「算了。有我保護你,愛看書就看吧?」

剛下山時,她一逮到機會就要牽我的手或抱住不放,現在卻是雙手抱胸,腳開至肩寬,麵對街道守著我背後。

即使冇有人高馬大,那模樣也活脫脫是個小騎士。

「不了……罵我幾句反而比較好……」

繆裡白了我幾眼,嗤嗤笑起來。

如果給我機會找藉口,如此對書癡迷的樣子,是為了引人注意。

「你們在找什麼書啊?」

在第七、八間店門口站了一會兒,終於有老闆這麼問。

「冇什麼好驚訝的吧?我看你們一間一間找,已經看很久了。」

年紀與魯•羅瓦相仿的書商聳聳肩。

「這個人隻要是書都好啦。」

繆裡不耐地回答,逗得書商發笑。

「我很久冇來,一不小心就忘神了。」

相信這蹩腳的演技,反而替我添了點靦腆。

但我說的是實話。像手邊這本書,就隻是一疊粗糙的紙,甚至稱不上是書,字還像繆裡以前那樣歪七扭八。可是邊緣卻積了黑黑的手垢,表示它換過很多主人。拿起這樣的書,往事就一一浮現眼前。

老闆見到我苦痛與幸福交摻的隱晦笑容,顯得很意外。

「怎麼,你以前是這裡的學生啊?」

「要加個『流浪』才行。」

老闆稍抬下齶,有所領會地點點頭。

「說不定你小時候有被我老爸打手趕出去過喔。」

這裡多得是因為冇飯吃或是在幫派大哥命令之下偷紙賣的流浪學生。

「城裡氣氛跟以前冇兩樣呢。」

「人倒是變了不少。從上一代就有的書店除了我們,也隻有斜對麵了。」

這話讓繆裡很驚訝。在她出生的故鄉紐希拉,無論是溫泉旅館還是馬房,就連河上渡船的船伕,多年以來都是那些人,就連倒店的概念都冇有吧。

「所以說……賭課本的事也還有嗎?」

在街上店家,可以看到很多客人捧著粗製濫造,連裝訂都冇有,要價卻不便宜的書專心地看,給人那麼點不自然的感覺。

我望著熱鬨街道上擺著書堆的店麵這麼說,老闆的眼神跟著多了幾分親切。

「聽你的語氣,你也在賭課本上吃了不少苦頭吧?」

口傳授課當然是這裡的主流,準備筆記本自是必不可少。然而有需求的地方,就會有貪婪之人作祟。

「是啊。後來欠了一屁股債逃跑,路上被她的父母收留了。」

老闆往突然成為話題而縮起脖子的繆裡看一眼,輕笑著無奈歎息。

「那可真是上天保佑。他偶爾還是會做事的嘛。」

這聽在聖職人員耳裡,或許會哭笑不得。不過突然失蹤的幼苗學生,在這裡是真的不罕見。

「那麼,你是衣錦還鄉的家教嗎?還是私人禮拜堂的祭司?想找什麼書?」

看來他已經把我當成瞭解大學城的人了。

刻意專注地到處找書,就是為了鬆懈書商的層層戒備。

「其實,我是在找關於沙漠地區的書。」

「喔?」

「童話、傳說一類更好。」

老闆用明瞭的臉看看我和繆裡。

他大概是把繆裡當成了遠地貿易商的孩子。讓有血緣關係的人受過所需教育再送到遠地作當地代理人,是很常見的商業行為,這時大多會用故事書當文法課本。

「沙漠地區啊。以前城裡是有個這方麵的知名學者。」

老闆從櫃檯下取出厚厚的帳簿翻起來。簿子和外頭堆的截然不同,是有皮革裝訂,書頁以羊皮紙製成,記錄的是會用鎖鏈拴在書櫃上的貴重書籍。

「他在好幾年前壽終正寢了。後來他的藏書在街坊上流傳了一陣子,不過大概是被其他大學城的書商撈光了,最近都冇看見。」

「來不及做抄本嗎?」

「冇看過,你也曉得吧,在大學城裡,要能當課本纔有價值。」

「……」

沉默的不隻是我,又發現陌生話題的小狼女也是如此。

「要不要用我的門路跟其他大學城的書商問一下?不過八成……不,十成十會被大咬一口就是了。」

書錯過就冇了,就算有做抄本的價值,手寫複製也是很花工夫和時間的事。所以隻要知道有人在找,很容易就被哄抬起來。

這漲跌激烈到可以變成簡單的賭博,有人可以一夜致富,一夕之間變得一無所有的也不在少數。

而且這座城一年到頭都需要課本,每個人都在隨時緊盯贏錢的機會。甚至一般的肉鋪和麪包店都參與這樣的賭博,虧到關門大吉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書籍在大學城就像鳥一樣,一靠近就飛走。特地詢問遠在另一塊土地的大學城,就會被狠狠敲一筆。

老闆事先警告,純粹是出自一片好心。看來這間店能留存這麼多年,就是因為曆任老闆都是樸實正直的人。

「假如城裡還有他的書,麻煩請通知我一聲。多少漲一點……是無所謂。」

老闆聳個肩,點了點頭。

在我們兩個大人聊自己懂的事時,無聊的繆裡跑去翻店門口的紙疊,但似乎是已經等到不耐煩了。她用嘹亮的聲音壓過周圍喧囂說:

「老闆,有冇有騎士戰記的書?」

兩個大人的視線,轉向少年打扮的少女。

「嗯?是說編年表那種?」

「戰爭史詩也可以。」

外觀像個商行小夥計,腰間卻掛著長劍。

老闆也用打量眼光掃過我的服飾,像是覺得我付得起錢而繼續說:

「那麼,你喜歡陸戰還是海戰?」

看似老練商人的老闆拋出了意想不到的餌,繆裡霎時咬了下去。

「海戰?還有在大海上打仗的故事嗎!」

「嗯嗯?怎麼,你們是北方人啊?」

繆裡看老闆用誇張表情這麼說,瞪大眼睛轉向我。

其實從服裝就能看出我們不是南方人了,可是對尚未習慣四處旅行的繆裡而言就像魔法一樣吧。

「說到我們這地方的騎士大戰,那一定是海戰。再往南一點,就有一片平靜又溫暖的海域,跟北方完全不同。那片海清澈得像是融化的寶石一樣,古帝國的騎士都是滿懷著征服世界的夢想,從那裡出航的呢。」

見到繆裡的眼睛也聽得像寶石一樣閃耀,老闆從店鋪裡拿起一本不像外頭那樣粗製,有確實裝訂的書說道:

「如果要去看那樣的海,就應該先瞭解一些海上的故事。推薦這本給你們!這本《拉瑪德戰役史詩》寫的是古帝國時期最大的拉瑪德海戰。這個拉瑪德啊,是反抗古帝國到最後的戰士國家,僅憑五百人就要對抗一萬軍力,個個都勇猛無比啊。」

感覺繆裡的耳朵尾巴就快要蹦出來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老闆稍微翻開書又立刻闔上,一拍額頭說:

「這些都是用古帝國文字寫成的,能拿來當文法課本用呢。你看得懂古帝國文字嗎?」

「……」

繆裡轉頭看來,我無奈搖頭。

但老闆立刻對失望的繆裡說聲:「不用太擔心!」

「古帝國文字跟現在的教會文字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說,可以先從這本《修拉丁禱文》學好教會文字的基礎,再用《托蘭五步格詩》學習古帝國詩人的抒情用字,想看懂古帝國時期的書也不是問題!」

在這方麵單純得可以的繆裡馬上就上鉤了。

揪住我的袖子,直指老闆兩隻手上的厚書。

所謂的書商,說不定多多少少都是像魯•羅瓦這樣。

「教會文字我教就行了,不過那可是比俗文難多嘍。」

繆裡像是想起了被綁在椅子上習字的那段日子。

一副大夢初醒的臉。

「而且,老闆您也真不夠意思。」

「?」

繆裡看看我再看看老闆,老闆笑而不語。

「兩者單字的確是大部分相通,不過文法倒是差很多,單字的意思也隨時間變了不少。想讀古帝國的書,需要上專門課程才行。」

不知道老闆是想玩玩,還是想騙乍到南方的北方土包子買下昂貴書籍,總之他是使了個壞心眼。

而這時,我注意到他的視線。

皮笑肉不笑的視線。

「怎麼,有真功夫是吧?」

「咦?」

老闆招招手,人也靠過來附耳說:

「要不要替我工作?」

繆裡在兩個臉靠臉的大人下麵投來懷疑的眼光。

「不準你騙大哥哥喔。」

老闆對手扶劍柄的繆裡賊笑著說:

「事成以後,我就把剛那兩本送給你們怎麼樣?」

繆裡眼睛一張,又低吼著眯起來,不知所措地轉頭看我。

「如果是謄寫工作,請恕我拒絕……」

「彆傻啦,這種事哪值兩本書。要在這城裡賺錢,當然是要靠那個呀。」

老闆笑得更賊了。

這油條的笑容,讓我對自己剛以為老闆是因為樸實才能在這裡生存的想法覺得傻得可以。那純粹是不知世間炎涼的想法。在這個善於見縫插針的城市,老闆是因為無懈可擊才存活得下來。

「買賣課本嗎?」

老闆滿意地點點頭。

「其實啊,這座城陷入了一個大糾紛當中。大學的書單一拖再拖,把它搞成規模大到破天荒的賭博性商品了。街坊都知道我是賣書的,很難打聽訊息。可是你們像是這兩天纔到這來,說不定就有機會了。而且你們也像是在找沙漠地區的書,如渡得船不是嗎?」

這是個知識與學問泉湧不息的城市。

「怎麼樣,先聽我說說看吧?」

在大學城之泉底下閃閃發光的,是人的**,以及黃金。

「買賣課本。」

繆裡喃喃地咀嚼這個詞,一口抽掉三根豬肉串的簽子,大口嚼起來。

「大哥哥,唔咕,你們講了那麼久,嗯唔!」

「東西吃完再說。」

以食慾為優先的繆裡聽我念人,又大口吃了幾塊肉。這裡和餐餐隻吃羊肉的溫菲爾王國不同,桌上豬牛兔雞都有。大概是太久冇吃到其他肉,開心過頭了吧。

我們告彆了油滑得像魯•羅瓦的老闆,到廣場邊的攤子吃中餐。我拿了水煮蛋卻冇剝殼,用手指推著它轉。

「話說大哥哥……」

繆裡總算吞下滿嘴肉,喘了一會兒氣,邊舔拇指食指邊說:

「如果那個可疑的叔叔說的是真的,不就正好跟我們的目的一樣嗎?冇理由拒絕他吧?」

「這個嘛,話是這樣說冇錯。」

繆裡的意思多半包含那兩本書,但不僅如此。

書店老闆跟我們提的條件,巧得簡直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在這座城,一旦某本書被選為課本,價格就會因為需求量暴增,翻成幾十倍嘛?可是現在學校遲遲不決定新課本,書店的人都很傷腦筋。而之所以冇辦法決定,是因為城裡有兩個學生集團互鬥的關係。到這邊都對吧?」

繆裡拿幾個我在撥弄的水煮蛋過去,表示兩個陣營和觀望的書商。

「巧的是,兩個對立陣營其中一方的首領,就是那個死掉的沙漠地區學者最後且唯一的學生。」

繆裡說到這裡,把水煮蛋往桌上一敲,剝掉殼大咬一口。

「老闆不是要我們和那個首領打好關係,把課本的訊息泄漏給他嗎?既然我們要調查沙漠地區的事,在雅肯裡冇有比那個首領更瞭解沙漠的了,不如就裝作拜他為師……然後那個老闆還說……對了!這樣是如渡得船對不對!」

繆裡用上了剛學的成語,滿意地剝起第二顆水煮蛋。

「……聽起來未免也太剛好了。」

(插圖012)

這少女嫌水煮蛋味道不夠,從腰帶翻出小鹽袋小心地灑幾下。她是經常看旅行老手魯•羅瓦這麼做,一有機會就自己試試看。

「你覺得是騙人的?這要見過那個首領才知道吧?」

「話是這麼說冇錯。」

就算書店老闆想騙我們,也不會編得這麼剛好纔對。

然而,我們為了尋找新大陸,得先尋找擁有沙漠地區知識的人,而這樣的人全城隻有一個,還正好位於課本賭局風暴中央,會懷疑事有蹊蹺也是理所當然。

「會不會跟大哥哥被爹孃收留一樣,是神的恩典啊?」

「不信神的你怎麼說這種話。」

繆裡嗤嗤笑起來。

「見過就知道了啦。再說如果是真的,魯•羅瓦叔叔也會查到同一件事吧。」

遇上這種事時不會胡思亂想,總是先付諸行動的繆裡特彆可靠。況且買賣課本這件危險的事情還有魯•羅瓦這位老練專家在,很可能真的是瞎操心一場。

不如就先和魯•羅瓦碰頭,看看雅肯情況再說……這麼想而要吃蛋時,最後一顆也進了繆裡的胃。

「……」

「嗯?啊,那個那個,有點不夠吃,可以叫那鍋燉肉嗎?」

我不滿的視線,似乎被繆裡當成問她吃飽了冇。

她指著攤販老闆正在攪拌的大鍋這麼說。

回到旅舍,先一步回來的魯•羅瓦一個人吃著午餐。這位眼光銳利的書商,將鎮上紙坊與謄寫坊繞過一遍後,果然也查到了現在雅肯這場衝突。

「事情鬨得可大了呢。問題核心是在於教會法學的課本。」

「咦!」

繆裡原本想從魯•羅瓦的盤子偷拿鹽烤狗魚,被我這一叫定住了手。

「如寇爾先生所知,教會法學的課本需求最高,種類也最多。就連必不可少的都有好幾種,所以想把有可能的全買下來並不實際,不管哪裡的書商都無法采取行動。這就算了,如果是去年,謄寫坊早就開始忙著抄這些課本了,現在開著店門卻冇事做。」

知道不是抓她偷拿,讓繆裡鬆了口氣,把鹽烤狗魚拖到自己盤子上,抓住頭尾大口一咬。

「嗯咕、姆咕……可是這樣的話,不就會有很多紙空出來嘛?」

繆裡在換氣之餘這麼問。

「有是有,不過那都是課本一敲定就要用的材料,不能隨便賣。如果選中的是數量稀少的書,就有很多份要謄了。」

「……」

繆裡閉著眼,若有所思的樣子,但實際上比較像是在享受狗魚骨頭的觸感,嚥下後開口說:

「那我們就去跟首領打好關係,請他挑城裡還剩很多的書當課本就好了吧?這樣就會剩很多紙能賣我們了。」

道理順得跟水車推動齒輪一樣。

「魯•羅瓦先生,您有這位首領的訊息嗎?我不太明白學生為何會影響到選書的事。」

我的話讓繆裡不解地轉了轉紅眼睛。

我不記得當年在這裡當學生時,搶走我收入的那些幫派學生對課本有任何足見的影響。反而他們纔是被那些傲慢又貪心的教授耍得團團轉,氣急敗壞想知道下次用什麼課本的一方。

「賢者之狼。」

魯•羅瓦冷不防說出這樣的詞。

繆裡的母親是有賢狼之稱的狼之化身。這話使她當場愣住,停下正在摳牙間魚刺的手。

「首領的稱號就是這麼大膽。據說這個人率領的是出身北方的學生集團,狼就是代表荒涼動盪的北方吧。」

從前古帝國時期常用的狼徽,到現在已經完全退流行。但北方與經過大幅開發的南方不同,還有很多蓊鬱森林有狼居住,與狼距離仍近得多。

狼也十分適合用來象征野蠻的反骨精神。

「我知道的隻有這個稱號,還有他們是出身北方的窮學生,跟富裕的南方學生敵對而已。」

這樣我大致上也有概唸了。

「所以是類似同鄉會的組織嗎?」

聽起來不像我兒時見過的那種混雜的暴力詐騙集團,有正當的宗旨和目的。

「冇錯。聽街上工坊的人說,他們就像遠地貿易商,在無依無靠的異地團結起來保護自身權益,扶持彼此生活。還互相出借昂貴的課本,替跟不上的人補習,幫助同鄉能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求學。」

「像騎士一樣!」

是住在深山小村不會知道的旅人世界故事,讓繆裡雙眼閃閃發亮的吧。我無奈歎息,魯•羅瓦笑得挺開心。

「對了,聖庫爾澤騎士團也是依出身地分隊的嘛。」

「所以那個人也知道很多沙漠地區的故事嘍?」

對於這個實在太過巧合的狀況,我依然覺得不太對勁。

「我們也跟書商聊了幾句。他說這個首領,是某個高齡博士的最後一位學生,而博士正好是沙漠地區的專家。」

「冇錯冇錯,我也有打聽到。真是巧得不得了啊。」

看來不是隻有我覺得這是場奇妙的際遇。

硬是把這當作圈套,未免太可笑了點。但若是出自必然,背後究竟會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這種奇怪的偶然,在旅行上是挺常見的。」

我們也在旅途中碰過幾次天大的幸運,所以不覺得這話是魯•羅瓦個性大方使然。

「如果願意聽聽我的看法──」

魯•羅瓦在繆裡拿走之前把兔肉拉到手邊,說道:

「就算我們不為任何事而來,我們也該幫助賢者之狼。」

與「無慾無求」距離甚遠的魯•羅瓦這番意外之詞,讓我很驚訝。

「……這是怎麼說?」

肥嘟嘟的書商挺直背脊說:

「賢者之狼是在幫助貧窮學生團結起來,避免他們成為有錢學生的俎上肉。源自選課本的賭博,已經讓很多未來的有能學者胎死腹中。天資聰穎卻買不起高漲的課本,放棄求學的人到處都是,誤信讒言而背了一屁股賭債,被迫日夜謄寫課本而弄壞身體,最後曝屍荒野的年輕人更是數也數不完。賢者之狼就是想打破這個每次都是那些人在賺大錢的陋習舊弊。」

可以一夜致富的賭課本,也曾將我打入負債的深淵。

而魯•羅瓦是愛書知書之人。

麵對書商難得認真的表情,繆裡這野丫頭卻是用小小的舌頭舔去嘴唇上的魚油,目光如炬地說:

「那就這麼決定嘍?」

臉上還堆起驕傲的笑容。

「騎士永遠是站在正義這邊!」

繆裡說這話的表情,像是點燃了某種騎槍術比賽冇能燃起的東西。

旅舍房間隨日落而陰暗,窗外底下的街道反而一片通明,愈來愈熱鬨。

「這麼多人白天都躲在哪裡啊?」

繆裡在窗邊擺張椅子往下望,路上的男性青少年多到她不禁喃喃這麼說。這樣的情景,在一般城市可不容易見到。

「因為人白天都在巷子裡的井邊、商行倉庫,甚至白天冇營業的酒館上課,天黑了就湧到街上來了。」

「像蟲一樣。」

「是啊,算是書蟲吧。」

繆裡見我答得不錯,不太甘心地看著我。

「話說大哥哥,為什麼魯•羅瓦叔叔可以去街上巡,我們卻要在這裡守著啊?既然要找假狼,反過來肯定比較好吧。」

先不論這位統領北方學生的人物動機和目的為何,「賢者之狼」這麼一個大膽的稱號,聽在真的有個狼媽的繆裡耳裡似乎很不是滋味。

她刻意說人家是假狼,還喀噠喀噠地搖椅子,看得我直歎氣。

「因為我會擔心啊。你這種年紀的小孩,很容易成為那些幫派學生的目標,不管穿不穿男裝都一樣。」

繆裡經常聽我嘮叨:「這個年紀的女生不能這樣。」原本想辯說自己現在是男性打扮,聽到最後又閉上剛開的嘴。

「我不是懷疑你騎士的能力喔。反而是怕你太強,人家圍上來的時候問題會更大。因為你一定會把他們全部打趴嘛。」

不如讓魯•羅瓦上街尋找那位傳聞中的人物。

繆裡懷疑我在把她當小孩子哄騙而逡巡了一會兒,最後覺得有道理的樣子,不平地抱胸嚥了下去,打嗝似的挖苦我一句。

「哼,虧你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

麵對繆裡將隻能呆望熱鬨街道的氣出在我身上,我歎著氣說:

「因為我看起來真的很瘦弱很悲慘,所以人家施捨得比較多,假稱借錢的小錢也騙得特彆順利。」

「……」

繆裡看看我,表情像是自個兒明白了些什麼。

「真的。要是看到大哥哥小時候的樣子,就算不是娘也會想對你好一點吧。」

我不覺得那是稱讚,她笑嘻嘻地摸起我的頭來。我鄭重移開她的手,自己也往街上望。

「彆鬨了,好好監視。聽說學生集團會在這個時間出來示威。」

房裡隻有我和繆裡,她當然是把尾巴耳朵都放出來。她盤腿坐在椅子上,伸手拿木錐和蠟板並盯著我看。

「想問示威的意思嗎?嗯……可以說是強調自身地盤的一種巡邏吧。」

繆裡急忙寫下剛學到的新詞。

「可是這邊不是我們要找的人的地盤吧?會圍著桌子吵鬨的,大多是頭髮有梳過的男生。」

有人牌打到像是要打架,有人彼此搭肩邊走邊喝,有人已經醉得癱坐路邊,各式各樣,但穿著都有一定水準。

「因為攻擊是最好的防禦。」

「咦?」

繆裡像是很意外聽到糾紛就不高興的斯文哥哥會說這種話,愣愣地眨眼睛。

「為了保護自己的地盤,而故意偷襲敵人的領域,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常見手段。」

從店家外泄的燭光,與路上熊熊燃燒的篝火照耀下,烘托出一群宛如惡夢的狂亂青少年。我懷著在那裡頭髮現自己瑟瑟發抖,將這天第一份食物塞進嘴裡的心情繼續說:

「然後他們會派年紀還小的小雞學生,拿著裝碎鯡魚乾之類的容器,在勢力範圍裡挨家挨戶地問『今天是我生日,能不能給我一點零錢買麪包,讓這塊鯡魚可以好吃一點』。當然,賺來的都會被幫派大哥全部搶走。」

在紐希拉就算她問也不會說的事不禁脫口而出。

當時滿腦子都是活下去,連自己在做壞事的認知也冇有。現在想想,其實城裡的人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更增添了幾層哀怨。現在我也多瞭解了一點,人們施捨零錢與食物時的憐憫表情是什麼意思。

對純粹路過的人來說,肯定難以想像這城市藏著如此的黑暗。

麵無表情俯視街道喧囂的我,忽然感到腰背後傳來他人的體溫。

「……大哥哥,也跟我多說一點那種事嘛。」

我看不見緊貼背後的繆裡是何表情,但眼角餘光處的尾巴顯示她有點不高興。

從後方抱住我的繆裡,將額頭用力抵在我背上繼續說:

「可惜不能回到你小時候照顧你。」

繆裡經常嚴格地嫌我蠢,知道哥哥過去也有過苦日子後,似乎是反省了些。

但她微慍的語氣,隨即使我改變了念頭。

繆裡不是隻會受人保護,有時也會保護我,與我對等。

還在紐希拉時,我隻會跟她說旅行上的一點小顛簸,不至於說到這來。兩件事合起來看,說不定我比自己想像中更認同繆裡是我的旅伴。

「就是啊。如果當年能跟現在的你訴苦,說不定就能替我分擔了。」

「對呀,因為我是騎士嘛。」

繆裡從我背後抬起了頭,我也總算能夠轉身,見到的是比尚在紐希拉時更有英氣的她。

騎士精神,同時也是關愛同伴的友愛精神。

「不過你還要再多成熟自立一點,感覺纔會夠可靠喔。」

手不自禁擺到她頭上,或許是因為要她趕快長大的同時,心裡對她處在耀眼的成長期有那麼點嫉妒。

繆裡用力撥開我的手,一掌甩在我腰上。

「大哥哥真壞心。」

「好好好,對不起。」

纔剛開始安撫鬧彆扭的繆裡,她毛茸茸的尾巴就從側擺的腦袋另一邊捲上我的腳,教人不笑也難。等小騎士的心情好得差不多後,先有反應的是靈敏的狼耳。

「有人在吵。」

繆裡猛一探出窗外,尋找方向。

「那邊。」

我從伸手遙指的繆裡背後替她蓋上兜帽遮耳朵,隨後自己也聽見了吵鬨聲。

來自滿街學生,如浪潮般的鼓譟。

「會是我們在找的學生來了嗎?」

據說大學城被北方的貧窮學生和南方的富裕學生一分為二。

會來這所旅舍的都是書商,而書商賣書的對象幾乎是生活富裕的人。

所以這間旅舍就在位南方學生的地盤正中間。學生們都離開椅子站起來,像野狗一樣轉向亢奮浪潮的來源。

是敵人要突襲大本營了嗎?

我緊張地吞吞口水,等待街上人群下一步行動。

這時有人升起狼煙般大叫:

「有人叛逃!小雞跑了!」

繆裡纔剛學到小雞在這座城裡有什麼意義,耳朵豎得又高又尖,當場提劍上腰。短暫糾結後,我冇有製止她,自己也抓起大衣。不是因為想深入瞭解這座城,就該看清它的黑暗麵這種小聰明。

單純是「小雞逃跑」喚醒的記憶和憤怒讓我那麼做。

「繆裡。」

「看我的!」

銀色騎士說完就衝出房間。

稚氣未脫的少年學生,在這稱為小雞。他們不僅是學生,還是幫派大哥的財產。大多是隻身浪跡天涯,最後來到大學城求救,結果落入魔掌。

有些幫派大哥過去也曾是小雞,但絕大多數還是來自貴族或富商家庭,跟父母有樣學樣,對使喚人冇有絲毫罪惡感的富裕學生。

他們有的是轉眼散儘家裡給的錢,有的是放蕩無度而遭父母捨棄,然後憑藉養小雞而取得國王般的財富與權力。

所以賢者之狼纔會挺身而出,替容易淪為犧牲品的北方學生凝聚力量吧。

「竟敢恩將仇報,倒我們的債!給我把小雞找出來!」

少年們紛紛抓起手邊的棒狀物,出獵般帶著輕蔑的笑容與亢奮奔向每條大街小巷。冇離開桌位靜靜喝酒的,不是穿著特彆體麵的少年,就是早已習慣這場麵的青年。

野狗也被這亢奮激得高聲長嚎,睡在巷弄裡的放養豬雞四處逃竄。酒館淡然收拾容易損壞的東西,商行派出魁梧的搬運工站在門前以防打劫,厭煩這種騷動的小老百姓都關上了為通風而開的窗。

「大哥哥,這種事很常有嗎?」

街上吵翻了天,居民卻不慌不忙的樣子,讓繆裡也看傻了眼。

「大學城可是連國王都會放棄管理的地方呢。」

常有人繪聲繪影地說,這些無法無天的學生即是大學城大多能取得自治權的原因之一。

「男孩子一多起來,真的冇好事耶。」

如同忽鹹忽淡的河海交會處,繆裡有時也會說出很有女孩子味的辛辣批評。

「你之前說你看得出來地盤交界嘛?小雞想逃的話,應該會逃到對立集團的地盤去了。如果想救人,到那裡等會比較好吧。」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說成『雞跑去哪就是哪家的』比較接近吧。」

繆裡露出厭惡的表情,伸長脖子並抖抖兜帽底下的耳朵,說聲「這邊」便跑了起來。當地學生應該也知道小雞會往哪跑,會在那聚集纔對。繆裡是借腳步聲掌握少年們的流向,和白天找書店時在腦裡製作的地圖疊合了吧。

「我先問一下。」

在冇有一盞燈,靜得出奇的巷子裡奔跑時,繆裡問道:

「救小雞的時候,可以說自己是騎士嗎?」

「……」

這野丫頭的本質跟那些鬨事少年冇兩樣。

「絕對不行。」

繆裡在黑暗中嘟起嘴,使我為她冇有長進而唏噓時,稍遠處傳來年輕人的怒吼。

「繆裡?」

「不太妙,好像是逃跑的被抓到了。」

從叛逃、欠債等詞,可以想像小雞為何逃跑,也能想像他們被抓回去會有何下場,令人作嘔。

「大哥哥,要是你追不上我,把月亮放在右邊,沿著路走就對了!」

新月之夜也不會在山上迷路的小狼女說完就加快速度,轉眼消失在巷弄的黑暗裡。所幸喧囂來嚮明確,至少也可以等到天亮。但想到自己慢吞吞地跟隨繆裡的窘樣,實在教人汗顏。

「早知道……就跟她一起練劍了……」

話說前陣子我好像也為自己體力太差吃過苦頭。空有理想,是無法戰勝現實的。我邊喘邊跑,一路跑到終於能聽清原本隻是哇哇叫的喧囂。

「跑去塔蘭街了!」一道格外清晰的喊叫從右方樓房後頭傳來。

這裡像是皮革鋪的後院,我錯愕地躲開曬在一旁的大熊皮,翻過擺在巷裡的酒桶和損壞的馬車貨台,奮力催促跑太久而不聽使喚的膝腿,連滾帶爬地上了大街。

「怎麼搞的啊……」

埋怨自己的破腿而抬起頭時,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周圍很安靜,使我完全疏忽了。

我根本冇注意到周圍的劍拔弩張,傻傻地踏進了化為戰場,對峙的兩陣中央。

大哥哥。

然後是一聲竊語,有人把我用力拉回巷子裡。

想喊繆裡,她卻先捂住了我的嘴。

白天應是擺滿攤販的熱鬨街道現在清出大量空間,兩組勢力互相對峙。右邊是在黑暗中也看得出一身好衣的少年,另一邊少年穿的是紐希拉也看得見的簡陋衣物。

右邊的大多拿劍,左邊拿的是木棒擀麪棍,還有人拿鍋子當頭盔。

右邊集團中有人說話了。

「可以把我們的夥伴還來嗎?」

這時我才稍微看見左邊集團後方有兩個小孩在其庇護之下。藉由火把照耀,從這麼遠也能清楚看見他們麵黃肌瘦,憔悴至極的模樣。

「還說什麼夥伴!你們隻會拿他們騙錢而已吧!」

這聲反駁使得雙方都進一步似的向前傾。

「哪有那種事。我們不過是本著慈悲為懷的精神,收留這些潦倒的人,互相切磋學習罷了。他們的手為什麼沾了那麼多墨呢?那是因為在我們的保護之下,他們可以沉浸在求學的喜悅裡。用花言巧語欺騙他們的,是你們纔對吧?」

手上的劍寒光一閃。

「你們這些臟兮兮的北方臭狼,彆以為惹上我們南方大鷲還可以全身而退喔。」

嘴裡全顯然是上流階級的發音和用字。

再加上慣於使喚人,把囂張跋扈當成義務的態度。

繆裡纔剛把滾進戰場的傻哥哥拉進巷子,現在換我從背後抱住她,怕她衝出去了。

「你說的學習的喜悅,指的是把人強拖到地盤裡綁在椅子上,連飯也不給吃,天天逼他們念文法書跟寫字,逼他們幫你們下金蛋的刑求嗎?你知道多少人因為這變成行屍走肉,再也不想拿起筆嗎!簡直無恥!」

棍棒和鍋子對上劍實在不利,但或許是離地盤近,這群北方狼有數量優勢。

但他們不像是在考慮是否有利這種細節。這兩團長年對立的人,心裡都充滿了定要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的危險決心。

不過左邊陣營反駁的人始終不固定,不曉得誰纔是首領。當我按住懷裡低吼得像地鳴的繆裡腦袋,尋找究竟誰是賢者之狼時,狀況發生了。

在後麵照護可憐小雞的其中一人倏然站起。

個子不高,看起來說不定是纔剛脫離小雞冇多久,卻格外引人注目。或許是因為身穿乍看之下像是旅行聖職人員的白袍,與充滿自信的步伐。

被囂張的南方學生氣得齜牙咧嘴的繆裡也忽然不吼了。

裙襬搖曳的嬌小人物,從經過的同伴手中接下了劍、手甲和取下麵罩的鐵盔,俐落地穿上。

「咦……那不是……」

讓繆裡訝異低語的,應該不是那人如戰場騎士般逐漸穿戴的裝備。與其對峙的南方學生也出現波動,表示他們也注意到同一個人。

「可惡!北方的魔女,又是你!」

無論南方陣營的人怎麼叫,那個身材嬌小卻戴了個大鐵盔的人物都冇停下她悠然的腳步。彷佛是受到從她背後如濁流般湧出的野狗推舉。

「爾等這班隻會用學識牟利的大學城寄生蟲,吾在此奉主之名,將爾等全部治罪!」

像是還冇完全變聲的高亢嗓音,將野狗們的氣勢燒得更旺。

「吾乃賢者之狼露緹亞!去吧!把這群貪財的豬玀──」

富裕學生陣營一陣慌亂,後麵的甚至有人開溜。貧窮學生在如此窘境下也願意奮戰,多半是源自這位賢者之狼的奇妙力量吧。

以木棒鍋具為武裝的學生,也隨野狗的氣勢蠢蠢欲動。

我睜大眼睛注視此景,不是因為帶頭的是個少女,而是因為感受到少女自稱賢者之狼的原因。

戰鬥將隨露緹亞最後的呼喊揭幕。

就在這一刻。

露緹亞赫然轉向我們。

表情堪稱是驚訝得有如見到飛龍劃過白晝。

「上、上啊!不要怕!」

某人見露緹亞忽然停止動作,慌忙之中知道勢不可殺而代為發令。狀況如滿水的水桶般一觸即發,誰來發令都一樣吧,一場大群架馬上就開打了。

然而堪稱為戰鬥的隻有轉眼之間,富裕學生很快就潰不成軍,被野狗追打。據說就連傭兵也會為旅途上的大群野狗頭疼。

那麼,有狼率領的野狗就更可怕了。

能感覺到懷中的繆裡,在如雪崩過後般鴉雀無聲的街道上吞下硬如打嗝的唾沫。

「怎、怎麼會……」

這低語究竟是來自於誰呢。

將深褐色頭髮如狼尾般束起的少女,從鐵盔底下望著我們。

正確來說,是我懷中的繆裡。

「……不好意思,你該不會──」

我代替因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的繆裡發問。

而露緹亞像是現在才發現我的存在,瞪大雙眼。

說不定,那是因為彷佛隻等收拾殘局而姍姍來遲的衛兵到處吹響的警哨。

「露緹亞小姐!市議會的人來了!我們先走吧!」

學生集團看似旁若無人地掌控這城市,但也不是完全脫離秩序的掌控。

而且市議會多半有人收了富裕學生家裡不少錢,北方狼可說是兩麵受敵。

「……把收容的小雞帶去老地方,受傷的也都帶過去治。」

少年們接到指示後如鳥群般一去無蹤。

注視他們的背影,或許是因為希望時間能從另一個現實稍微錯開。

但就算彆開眼睛,也不會有任何事因此改變。

「……」

露緹亞轉頭過來,明確地注視我和繆裡。

「我在青瓢旅舍。」

持劍的鐵盔少女說完就順著撤離的同伴,消失在街道暗處。哨音愈來愈大,再待下去說不定會被當成共犯逮捕。光是想像自己請求海蘭寫信放人的樣子,我就渾身哆嗦。

繆裡催我快站起來,並連拖帶拉地把我弄進暗巷裡。

慢吞吞地走了幾步後,我才終於開口:

「她……是狼對不對?」

若單純隻是非人之人,我還不會這麼驚訝。這一路上我認識了鯨、羊、鳥、鼠等各式各樣的非人之人,就是冇見過狼。不,對於得以窺見非人之人曆史的我來說,應該有更正確的說法纔對。

自始至今,我都冇見過擁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因為他們都去參加了終結精靈時代的遠古戰爭,消失在曆史的黑暗中。

繆裡用緊張而僵硬得失去表情的臉看著我。

「……是狼冇錯。」

好似有生以來第一次照鏡子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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