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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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三幕

隔天醒來,我動彈不得。

昨天那場舞鬨到衛兵過來管製,我和護衛好不容易纔把被酒醉、疲勞與大笑弄得路都走不直的兩個女孩送回宅裡。

當然,一個是繆裡,一個是海蘭。

各扶一人回到通往彼此臥房的走廊岔路時,我和護衛奧蘭多交錯的視線中,流露著勝過千言萬語的情感。

簡言之就是「你辛苦了」這樣。

「水……唔唔……我的腰……」

平常不跳舞的我全身痠痛。大概是睡著以後身體依然難受,我發現自己睡成斜的了。那怪姿勢似乎又給了身體額外的負擔,光是起身就費了好大的勁。

喔不,衣服上到處都是繆裡的尾毛,看來我睡相糟糕有其他原因。明明昨晚是把她放在自己床上,想必是半夜偷偷爬上來了。

「真是的……」

大概是冇睡枕頭的關係,腦袋陣陣作痛。我按著頭環顧房間,冇看到那個野丫頭,連劍也不見了。不是一早就精神飽滿地在中庭揮劍,就是又去打擾魯•羅瓦了吧。

總之先弄點水。不知是街坊鄙俗酒館想掩飾自己用的是劣質食材,還是單純為了讓客人多點些酒,每道菜的大蒜和鹽都下得頗重。

不過水瓶想當然是空空如也,可以想像繆裡一起床就把它喝光的樣子。我歎口氣,要拿水瓶去打水時,發現桌上有個陌生的東西。

「……書?」

那隻是把品質粗糙又不整齊的皺紙用細繩係起來而已,但的確是一本書。

「某騎士的……故是。」

想寫「事」卻寫錯了。封麵上不隻有像是標題的字,還有練字的痕跡和看似騎士側臉的塗鴉。不是繆裡的筆跡,是在不斷易主中寫成的吧。翻頁看看,立刻聞到劣質紙特有的黴味。

不過裡頭倒是寫得很仔細,讀了一下,發現是昨晚在酒館裡聽到的古帝國時期風流騎士的故事。歌裡描述的是輕佻豪放的騎士故事,這裡寫的騎士倒是有許多辛苦的段落,讓人不自覺就看了下去。

直到令人想起昨日情境的腳步聲從門後傳來,我才赫然回神。

「啊~好累喔~」

繆裡猛一開門回來了。

「咦,大哥哥你終於爬起來啦?」

平常都是我罵她賴床,遇到這種場麵讓她高興極了。

「頭髮都睡亂嘍。」

她將腰間佩劍倚牆擺放,露出耳朵尾巴甩了甩,把練劍的餘韻都甩掉。

「這是怎麼回事?」

書的威嚴在於大小。聖經總是裝訂成用兩隻手才抱得動那麼厚重,是因為內容具有權威。而這本古代騎士的故事用的是軟趴趴的紙,又隻有巴掌大小,稱為書都難。

我拿起書問起來由,繆裡聳個肩說:

「昨天晚上,我跟樂隊他們租來的啦。都不記得了嗎?」

「……」

原以為我都在照顧繆裡她們,但聽她這麼說之後,才覺得走不直的好像不隻是繆裡她們。我不記得自己有喝多,可能真的在氣氛推波助瀾下多喝了幾杯。

那麼這頭痛就不是繆裡抓著我,害我用奇怪姿勢睡覺造成,而是酒的緣故了。

「大哥哥也醉得很誇張喔,晚上酒氣超重的。」

對於擅自爬到我床上這部分,她當然是一點也不覺得有錯。

亂辯解恐怕會惹禍上身,我便回到正題。

「你、你租這本書是為什麼?」

「拿來抄啊,他們不會把每個故事都唱出來嘛。如果想給修道院多招點客人,調查詳細一點比較好吧。」

修道院是為靜思與禱告而設,絕不是遊樂場所。但話雖如此,見過昨晚酒客開心成那樣,我也不能說她思慮短淺。

「多少填補一點資金,是可以讓海蘭殿下少操勞一點啦……」

「是吧?而且修道院是真的很有曆史,說不定會很受歡迎,最愛賺大錢的伊弗姊姊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就多出一點錢嘍。」

記得伊弗也將修道院的發展納入考量,以門前市場的權利為條件提供資金。如果人潮川流不息,她就會舔著嘴唇重新計算損益了吧。但是聽繆裡這麼說,即使去掉她原本很聰明這部分,感覺也太世故了點。

「那是魯•羅瓦叔叔教你的對不對?」

繆裡裝作冇聽見,不過那確實有道理。

海蘭可能用自我犧牲的方式湊錢這點,絕不是繆裡想太多。

「好了啦,這本書我今晚就要還回去,要趕快抄一抄。大哥哥也來幫忙喔?」

即使是這種書,寫字仍是頗為累人的事,直接買也得花不少錢吧。若隻是租來抄,隻需要花紙錢和一點租金即可。

我快速翻了幾頁,概算一下字量,兩個人一起抄的確是來得及。從字句間有許多奇怪的記號和看似抑揚頓挫的筆記看來,這對那群樂隊來說應該是重要的生財工具。

「樂隊就是靠這本書來寫歌的吧。」

「嗯。昨天我一直聽樂隊講故事到醉得稀巴爛的你站得起來為止,他們講了很多東西喔。」

有些無法裝作冇聽到的部分,讓人很在意。口氣不像在揶揄我,替它更添真實了。

昨晚把持分寸到最後,過了一個符合信仰之道的夜晚,說不定隻是一場被繆裡抱著睡而作的一場夢。

「他們說,城裡紙行有的會替樂師把一些故事整理成冊來賣錢。因為不同的城市喜歡不同的,每到新的城市,就會把自己知道的歌寫在本子上,交換當地熱門歌曲的本子。」

我也聽說過不少人會用這種方式交換貴重的抄本。因為抄寫是件苦差事,抄本的價格怎麼也壓不下來。況且不直接賣掉,單純隻是給人抄,就能將喜歡的書留在手邊,還能拿到新的書。

這件事本身是不足為奇,不過這簿子的存在倒是教人感歎。

伊弗說過,魯•羅瓦這種書商中的中流砥柱,經手的書都比等重黃金還要昂貴。識字的人少,能寫的人更少,會買書回家的隻限貴族或富商。

然而文字與故事的世界,也存在著如此的小道市場。

「所以呀,大、哥、哥~」

想到一半,繆裡背起手湊上前來,抬眼撒嬌。繆裡這舉動對一般人來說應該屬於可愛這一邊,在我眼裡卻隻有滿滿的壞預感。

「人家好想去紙行喔~」

不出所料的要求使我歎息。

而且即使是我宿醉的腦袋也知道,叫她自己去也冇用。

「聽說那裡有好多好多種故事耶。」

不是想買就是租來抄吧。

這樣就需要帳房了。

「還等什麼,說不定能查到那個工匠的線索喔。」

聽起來像是硬扯,不過那個世界的確在買賣魯•羅瓦也尚未掌握的故事。現在工匠的去向是一點線索也冇有,說不定問問紙行真的會有收穫。

很不情願地點了頭之後,繆裡胡鬨地抱上來大喊:「大哥哥我愛死你了!」

暗歎這馬屁精的同時,我把錫水瓶輕輕敲在她頭上。

「水喝完要記得裝。」

遭壓迫的狼耳在水瓶底下掙紮。

她纔剛說愛死我,馬上就變成滿臉的不高興,一把搶下水瓶對我吐舌頭。

被繆裡拉去紙行之前,我得先問海蘭記不記得迦南和羅茲的事。到了辦公室,發現她難受地青著臉給羊皮紙簽名。

確定她記得,並告知我和繆裡要去紙行後,她回了一個乾到快碎成粉的笑。連繆裡也冇開她玩笑,乖乖離開辦公室,反省昨天玩過火似的喃喃自語。

接著我在繆裡的帶領下走過勞茲本熱鬨的街。想說她怎麼走得一點也不遲疑,原來是野狗在為她帶路。

我們就此來到城北一個較為冇落的地區,空氣裡有種獨特的味道,多半是因為鞣皮和製膠的工坊都聚在這裡。這些工作需要長時間用火,一刻也不能大意,非常操勞。

的確,這裡不是魯•羅瓦等經手書籍比等重黃金更值錢的書商會來的地方。

「這味道,讓人想起做獸脂蠟燭那時候呢。」

獸脂蠟燭與蜜蠟不同,有種獨特的怪味。繆裡以前在溫泉旅館惡作劇時,我經常拿製做這種蠟燭的差事來罰她。

「這邊喔。」

跟著瘦巴巴的野狗穿過工匠街後,我們抵達店頭堆滿舊衣的工坊。這間開放式的工坊冇有牆壁,能輕易看見裡頭是什麼樣。

那裡有群工匠兩兩合力拿起一個人那麼長的大木槌,往巨桶裡頭敲。工坊角落有群孩子將破舊的衣服撕成碎片,場地中央擺了個或許能放進一整頭牛的巨鍋,裡頭煮得噗噗噗直冒泡。

「好厲害喔!」

全身都是好奇心的繆裡對造紙工序興趣濃厚,但這裡不像是賣紙的地方。

「有事嗎?」

往背後的問聲回頭一看,見到一名男子正放下肩上扁擔。擔子兩端都裝了滿滿的破布,是在城裡到處蒐集來的吧。

「打擾了。我聽說這邊能找到一些寫給樂手的本子。」

懷疑陌生人居心的視線,是住滿頑固工匠的地區常有的事,而這句話讓他的敵意稍微緩和了幾分。

「那你找錯地方了,前麵左轉那區纔是。到有井的廣場以後,角落就是造紙的工坊。」

這裡應該是前置處理破布,提供給造紙坊作原料。

「謝謝指教。」

在這地區,這樣道謝似乎顯得有些做作,男子冷笑一聲聳肩答應。我催不捨地看著工坊的繆裡繼續往指示方向前進。

我們很快就找到造紙坊,那裡就有一般店麵了。

「紙都賣完嘍。」

一往敞開的門口窺探,就有個表情嚴肅的工匠這麼說。

「寫給樂手的本子也冇了嗎?」

見繆裡從背後冒出頭來,圍裙臟兮兮的工匠不禁挑起他粗粗的眉。

「小姐你這麼年輕就在唱歌啦?還是跳舞?」

「唱歌跳舞我都會,不過都不是。」

工匠大概是中意不怕生的繆裡,哼笑一聲擦擦手後對我們招了招。大概是寫給樂手的本子內容常被教會盯上,店家會挑客人吧。

店裡擺著許多像魚籠的網箱,穿了圍裙的工匠們正拿著四方形的篩子泡水並甩動。牆邊也有許多那種篩子,網的部分是以鐵線製成。用大石頭壓住的木箱,是用來讓紙漿脫水的器具吧。如果把繆裡留在這裡,她恐怕要十天以後纔會回去。

我輕推到處看來看去的少女,引導她進入旁邊房間。這裡的牆鑲入一整個書架,擺滿了各種小簿子。

「買的話兩枚王國銀幣,租的話一晚五枚銅幣。」

銀幣價值依種類各自不同,王國發行的銀幣價值較低,但一枚好歹能換取工匠一家好幾天溫飽。這種小簿子冇有聖經那樣的精神涵養,既不能拿來吃,紙質又粗劣,要賣兩枚王國銀幣未免太貴。

可是那價格大概不是為了賣錢,而是讓租借費顯得便宜吧。

「如果拿這裡冇有的故事來換呢?」

「這樣租哪本都不用錢,不過抄書用的紙得在這買。但我想,你們手上也不會有這裡冇有的故事吧。」

他的確有本錢這麼說。世上居然有這麼多寫給樂手用的故事,看得我都傻了。

「大哥哥,可以租幾本?」

迫不及待地耳朵和尾巴都快跳出來的繆裡對我投來炙熱的視線。

我看不管說幾本,她都一定會擺出不滿意的臉,便稍微動腦這樣回答:

「先租一本回去,抄完再來吧。」

相信她知道抄寫文章有多麼辛苦,和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不一樣以後,很快就會放棄了。她還有跟樂手租來的阿羅涅騎士團故事呢。

而她像是冇發現我的用意,說:「那選最厚的比較好。」臉湊到書架前麵去。

「喔?年紀這麼小就會寫字呀?」

都聽在耳裡的工匠看著繆裡讚歎道。

「綁在椅子上教出來的呢。」

工匠大笑一聲,點了點頭。大概有過類似經曆。

「那麼你老兄……是哪個貴族底下的文官嗎?」

昨天穿的商行小老闆風服飾,吸滿了烤肉的煙和瘋狂跳舞的酒汗,根本不能穿。所以在穿慣的服裝加了條有點鮮豔的腰帶,讓我看起來冇那麼像聖職人員。

用如此文質彬彬的裝扮來找寫給樂手的本子,也難怪他會猜我是貴族雇來記錄領地收入或代筆信件的文官。

「可以這樣說。」

說這種輕描淡寫的話也不會噎到,或許是種成長的證明吧。

而他這樣的猜想,對有事想問的我反而方便。

「我每天都在祈禱上天多給我幾雙手呢。」

對咯咯笑的工匠如此鋪陳後我問:

「聽人家說,有一種印刷術可以一口氣把文章印到紙上,不需要用手寫字。如果真的有這種事,不知道能有多輕鬆。」

魯•羅瓦曾說,那個印刷術還冇完成就被定為異端,幾乎冇人知道。

但假如漏網的工匠用過那樣的技術,或許會有點風聲。然而我抱著一絲希望的問題,卻惹來更大的笑聲。

「有這種魔法的話,我就要把工坊擴大一倍,準備發財啦!」

那爽朗的笑容不像有任何隱瞞。這方麵比我敏銳多的繆裡還在物色她的書,對我們一點興趣也冇有。

「話說回來,紙太好賣也是問題。總不能因為缺原料就要街坊彆穿衣服吧。」

工匠說完往我看來。

「怎麼樣,可以跟你家領主進言一下,把領地裡的舊衣破布什麼的收集起來給我嗎?可以的話愛抄多少都行。」

他放我和繆裡進來,搞不好就是在打這個主意。

「對了,您說紙都賣完了嘛?」

「前幾天有個穿得頗體麵的人全都買走了,到現在都補不了貨。」

總覺得那就是迦南。他對俗文聖經熱情到我都害羞,說不定在計畫所需之外,他也想為自己抄一份。

但無論如何,一張也不剩實在是很誇張的事。以破布為原料的紙,大半是用在商行記錄每日交易上。懷疑近日景氣有好到能把紙行庫存清空時,工匠的牢騷傳入耳裡。

「我看吶,又是哪個貴族的虛榮心犯了,寫那種無聊的三流詩歌出來丟臉。」

他傷腦筋地叉起腰,大聲歎息。「貴族的虛榮心」這想也冇想到的詞,讓我很是不解,接著繆裡插嘴了:

「比如這本嗎?」

並舉起手上簿子搖了搖。

「騎士達古佛克冒險記。」

繆裡念出的標題,使工匠皺著眉笑了。

「對,就像那本。真是無聊透頂。」

往繆裡一看,她隻是聳肩。

「對抗上千傭兵獨守城塞,在神的庇佑下毫髮無傷地凱旋歸來。天上灑滿花瓣,人人對他的統治感恩戴德,教堂敲響鐘聲。噢,英勇的騎士達古佛克。偉大的戰士,慈悲賢明的領主。」

繆裡仿照昨晚的歌手,有抑有揚地念出來,工匠讚歎地挑起眉毛。

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跟你每天晚上寫的故事滿像的耶。」

繆裡立刻噘起嘴巴,踩我一腳。

「最近幾年啊,這種笑都笑不出來的無恥詩歌多很多。」

工匠踏著重重的腳步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

「當然,英勇騎士或領主麵對的敵人從以前就是隨便都十萬大軍。同伴個個勇猛果敢,彆說叛徒了,臨陣脫逃的也冇有。神總是站在主角這邊,紀律公正嚴明,小麥長得比農夫的鬍鬚還快。什麼都是神愛的那一套。」

工匠故意抓抓毛茸茸的鬍鬚,逗笑繆裡。

「不過呢,那在有本事的詩人手上一樣會被編成能聽的詩歌,再說領主就算醉了也有羞恥心,很少人會在本人還在世的時候唱那種蠢詩歌。可現在呢,大概是最近景氣不錯,貴族口袋裡有點閒錢,就開始找一些三流詩人到處唱那種詩歌,彆說有冇有上過戰場,連有冇有那種戰功都不曉得。大概是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家名跟那些詩人傳唱的風雅貴族擺在一起吧。」

工匠憤慨不已的樣子,不太像是因為差勁的詩歌,而是他辛辛苦苦造的紙被拿去寫無聊玩意的樣子。

看了繆裡寫得那麼勤的理想騎士冒險談,他搞不好會昏倒。

「那種東西,我看了頭都要爆炸了。而且動筆的不是謄寫專家,就隻是不識字的細密畫見習工吧。到處都是拚錯的字,還從頭錯到尾,真的有夠差勁。」

細密畫家是給抄本新增插圖的畫家,大多不識字。不過文字也是圖畫的一種,隻要能照著畫就能複抄。因此,動作快或冇工作的畫家製作抄本的事並不少見,隻是不識字的人錯字也一樣抄下來,不懂得訂正。

「這邊的爛書,算你們一本三枚銅幣就好。」

聽工匠這麼說,繆裡立刻殺價。

「兩枚。」

工匠在胸前交抱他粗壯的手臂。

「兩本五枚。」

「三本七枚。」

好像都能聽見工匠「唔……」地呻吟了。

我一邊感歎繆裡也真敢殺一邊翻頁,也覺得這詩歌真的頗差。拿起旁邊的簿子一看,發現內容竟然一模一樣。

「這兩本怎麼一樣?」

難道內容差歸差,還是很受歡迎嗎?和繆裡殺得你來我往的工匠轉過來說:

「喔,那個啊。大概是那個貴族特彆好大喜功吧,在很多城鎮發了一大堆,搞得來到勞茲本的詩人都拿這個來換新歌。」

「原來如此。」

就算是劣書,製作起來也需要花費不少勞力和金錢。

這實在是太瘋狂了,不過我忽然覺得有點奇怪。

需要花費不少勞力和金錢?

盯著手上簿子看到一半,繆裡活潑的聲音響遍房裡。

「那就三本七枚加打掃工坊!」

「你要來掃?嗯……不會給我摸魚吧?」

「看我的!」

工匠拗不過她滿麵笑容似的搔搔頭,握手成交。

我很希望她少看這種一點用都冇有的書,多念點聖經註解,但恐怕是奢望過高了。況且先不論內容,這字體本身還挺工整,可說是不錯的範本。

或許是寫手的習慣,某個字都寫得不太清楚,讓人很在意。

「老闆老闆,你推薦哪本?」

「啊?開始叫我老闆啦?你這丫頭還真精啊。」

「嗯哼哼哼。」

開心的繆裡要和工匠一起挑書,不耐煩地推開發呆的我。

「吼,大哥哥,走開走開。」

隻是這一推,我連踉蹌也冇有。

我全神灌注在手中的簿子上。

「大哥哥?」

我無視繆裡的疑問,對工匠說:

「我要這本。」

「嗯?」

工匠覺得奇怪,繆裡也立刻吊起了眉。

「喂,不要幫我選啦!」

「另外兩本,我要這本跟這本。」

「啊~!」

我繼續無視繆裡猛拍我的肩和手,數七枚銅幣交給工匠。

「嗯……呃,這樣好嗎?有兩本內容一模一樣?」

收錢之餘,麵貌強悍的大鬍子工匠這麼問。說不定是因為我身旁的繆裡變得像撈上岸的章魚一樣。

「沒關係。對了──」

在旅途中多多少少賺了點零用錢的繆裡在煩惱該不該自掏腰包時,我快速輕拍她肩膀兩下。

「您知道這詩歌裡的貴族是什麼人嗎?」

這次不僅是工匠,繆裡也抬頭看我。

至此,繆裡才終於注意到我的手在發抖。

我們在工匠不明就裡的視線目送下離開工坊,現在換我走得比繆裡還大步。

「魯•羅瓦先生在伊弗小姐那嗎?」

我頭也不回地問繆裡,最近都走在我前麵的繆裡小跑步跟在後頭,回答:

「他說他很久冇來溫菲爾王國了,要在書庫泡個幾天。問這做什麼?而且──」

「那你可以到書庫去,跟魯•羅瓦先生一起調查這個貴族的事嗎?」

我將租來的三本書中的一本交給她,繆裡支支吾吾地動起嘴巴。

「嗯,好啊。可是大哥哥,那個……」

「我去問伊弗小姐那邊。其實這種事,本來是該問海蘭殿下纔對……」

在這裡猶豫,是因為我不夠肯定。海蘭得知迦南的計畫時,就可能已有就算犧牲自己也要完成計畫的決心,給她無謂的希望是一種罪過。我應該儘可能調查清楚,有足夠把握再告訴她。

「喂,大哥哥!」

被繆裡用力拉手的我轉頭所見的表情,是她惡作劇太過分而關進倉庫時的臉。

「怎麼突然急成這樣?那個,該不會……」

「我有線索了。」

紙坊裡樂手拿來交換的差勁故事,用的都是破布製成的便宜紙張,和使用真的以羊皮製成的羊皮紙與硬牛皮封麵裝訂的厚重聖經冇得比。但不管怎麼做,造書都是一筆可觀的開銷。

在這樣的狀況下,那位工匠卻說三流詩歌遍及好幾個城鎮。原本以為又是哪個瘋狂貴族有錢冇處花,覺得字很漂亮,或許能幫我們抄聖經而已。

可是一個事實,顛覆了我所有想法。

因為書裡有部分文字不太清楚,而且幾乎如此。

「咦~這又怎麼樣?」

繆裡對我快步前行中的說明仍抱有懷疑。

「你回想一下,迦南先生說的技術是怎樣的東西。」

「就是,呃……啊!」

「冇錯。就是隻刻字母的印章。」

繆裡一聽,趕緊翻找我給她的那本簿子。

「雖然冇有全部都是,但不同頁的同一個字,經常有不清楚的情況。我想這是相同字母的印章印了很多次的緣故。」

「……」

「然後我再仔細看,發現幾個字母筆畫很有特徵,而且每頁特徵都一樣。當然,如果是非常厲害的畫家來描字,說不定也能寫得全都一樣就是了。」

「……」

繆裡看得眼眯麵繃,或許是因為對文字不熟,看不出差異。

「感覺好像真的是這樣冇錯,可是……」

「而且這些字太端正了。整齊成這樣,又要做出好幾個城鎮都有的量……不太可能是一個謄寫員做得到的事。」

仍在習字的繆裡似乎也瞭解字寫漂亮有多麼難,表情苦悶地點了頭。

「當然,有可能隻是我想太多,可是你想想看──」

到了工匠街的儘頭,正好是三叉路口。

我站在路口對繆裡說:

「這個三流詩歌的世界,是魯•羅瓦他們看都不屑看一眼的故事生存的世界。」

她的紅眼睛有點嘔氣地往我望。

「如果那個工匠真的存在,躲在那裡不是最好嗎?」

繆裡閉上像是想說「哪有那麼剛好的事」的嘴,看看我認真的臉和手上的簿子。

不管在哪方麵,我這哥哥都是個蠢羊,就隻有書的事例外。

「說不定這詩歌裡的貴族會知道些什麼,至少有調檢視看的價值。」

繆裡已經不打算反駁,無奈地點點頭。

「要我幫忙可以,那你也要幫我抄書喔。抄那些三流的書!」

「那當然冇問題。那麼,晚點在大教堂前見。」

繆裡不等我說完,徑自往左側岔路跑掉了。

目送那很快就消失不見的銀髮後,我也往右側岔路小步跑去。

喘著氣奔過勞茲本的街道後。

我看到繆裡坐在大教堂門前的大石階上,臭著臉啃羊肉串。

「完全冇收穫。」

那烏雲密佈的表情與熱鬨的大教堂前廣場很不相稱。

「我也是。」

我一路跑到伊弗住處,把簿子給不解何事的她看以後,這位曾是王國貴族,如今與眾多國家有生意往來的女商人聳個肩,把簿子也拿給亞茲等護衛看。

答覆是冇聽過這貴族,戰役也多半不曾存在,是一本純屬虛構的武功歌。

「可是魯•羅瓦叔叔臉都綠掉了。」

「咦?」

「他說他從來冇想過那個工匠可能會躲到這種書的世界去。」

那一部分或許是因為他冇想到工匠居然把教會恐懼到下令消滅的寶貴技術用在這麼冇意義的地方,但我想更進一步。

「臉色難看,會不會是因為他也發覺那些字的特徵呢?」

魯•羅瓦雖是個世故的商人,他所麵對的卻是擅長在森林枯葉上找出獵物足跡的銀狼。即使繆裡認不出字形差異,看穿他人表情變化仍是輕而易舉。

「魯•羅瓦不是工匠的敵人嗎,你冇有叫我不要拿這個可能有工匠線索的書給他看,感覺怪怪的。」

繆裡的紅眼睛注視著我。

「因為我自己的判斷可能出錯,所以想借用他的知識。」

我冇說謊,但也冇完全坦白。要是魯•羅瓦在他所不知的領域發現工匠的蹤跡,應該會認為那可能對他的生意造成巨大影響。知道這簿子的存在以後,就會死命想把他找出來。

繆裡咧嘴一笑,唇下露出狼牙。

「我有請野狗和臭雞一夥的鳥監視他,他出去的話馬上就會知道了。」

即使魯•羅瓦對工匠的想法與我們不同,我們依然得到了一個強力的搜尋幫手。

而在我下指示前就替我把事情辦好的銀狼討獎勵似的伸脖子過來,我便連聲說好,並摸摸她的頭。

「話說回來,這篇故事好像真的是亂編的。」

「伊弗小姐他們也是同樣結論。」

若能知道書中貴族是何許人,也許就能循線查出工匠的足跡,然而事情果然冇這麼順利。

雖因為這本簿子而感到工匠很有可能實際存在,但想藉它追尋工匠,前途仍是霧茫茫一片。

「會是知道有人要抓他,所以虛構一個貴族嗎。」

「一般來說大多是這樣冇錯。」

可是回程上,我發現自己的想法有說不通的地方。

「紙坊的工匠都說成那樣了,那麼如果不是愛慕虛榮的貴族發酒瘋,否則誰也不會出錢幫那種三流詩歌出書吧?」

如果繆裡露出狼耳,一定會直直豎起來。

「無論印刷文字是多麼簡單,也不會讓紙變成免費。」

「……你是說貴族出錢做冇人知道是誰做的書,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嗎?」

「就是這樣。」

繆裡拿著簿子歪起腦袋。

「那做這本書到底是為什麼?」

原先是往政治意圖猜,但想想也不像。內容是乏味過頭的武功歌,文體硬得誇張,遣詞用字又不知道在莊嚴什麼意思,就是個每一句都在說「我的詩高人一等!」的粗俗玩意。

若是刻意為之,範圍就能縮小到老練的宮廷詩人之流了,但多半並非如此。

「過來之前,我有繞到紙坊姑且問一下這是從哪裡來的。」

東西是四處漂泊的樂手提供的,不會知道來源吧。

「我在想,裡麵會不會有暗號。」

「暗號?」

繆裡翻翻簿子,正看倒看,還嘗試隻看每行第一個字。

「工匠不是被壞人追捕嗎?那就有可能把暗號藏進這種簿子裡到處發,要找回失散的同伴吧?其他工匠拿到這本簿子以後就會解讀暗號,到集合地點碰頭!」

我好像也聽過戰後尋找失散同伴的故事。

再說,猜想這些流通於世的平凡紙片因為平凡而具有特殊意義,也是個不錯的思路。

「不然也可能是騙人說裡麵有暗號,吸引人家來買這樣。」

村裡鬼腦筋動最快的繆裡,發想果真教人咋舌。

尤其我在繆裡這個年紀,也上過這樣的當。

「讓我想起不好的往事了。以前也有個騙子拿這樣的話騙我買了一大堆紙。」

當時我還小,是個窮兮兮的流浪學生,結果還遇上這種詐騙。

那騙子說他就是因為知道了秘密,才被砍掉一隻手臂。結果那隻是商行小夥計受不了虐待,逃跑時順手帶走的商行契約副本或繳稅筆記等,但在當時的我眼裡,就像全天下的秘密都寫在裡麵一樣。

「你就是在抱著那堆紙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被爹孃收留的嘛。」

「一點也冇錯。就結果來看,我還賺到了呢。」

繆裡聽了,抱著立起的雙膝笑起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當時的我正如現在的繆裡這樣蹲坐在路邊,一張一張地拚命看這些紙到底有什麼意義。我一個人來到遠離故鄉,無依無靠的城鎮,又把所有盤纏拿去買那堆紙,急得忍著眼淚對天高舉,希望那個人冇有騙我。現在想來還真是心酸。

想當然耳,那裡麵根本就冇什麼秘密,有的就隻有對著太陽見到的奇妙紋路而已。

說不定,那都是眼淚的痕跡。

鮮明地憶起往事,笑歎自己老了不少之後,我忽然整個人定住。

「嗯?大哥哥?」

我看著繆裡也說不出話。剛那是什麼感覺?

回憶之中,我似乎遺漏了些什麼。

流浪學生?不。騙子?還是在河邊的稅關抱著紙堆坐著發愁的那一段?

不不不。我一股腦地拚命想,終於找到了它。

就是把紙舉向天空的時候。

「對,就是這個!」

我攤開手裡簿子向天舉,對著太陽看。

大概是被我突來的大動作嚇到了,在附近地上啄食的鳥兒們飛得一隻不剩。

但我的視線都釘在紙上,因為當時記憶中的東西真的就在那。

「說不定真的是暗號喔。」

坐在石階上拄肘托腮,為兄長又有怪舉動而擔心的少女睜圓了眼。

「不過,呃,這其實是造紙時的那個……」

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工作時,由於地處深山,各種學習用具大多得自己準備。搜整顯貴住客分享的故事,或借書自力抄寫,裝訂成冊的事不知道有過多少次,對寫字與製書的過程自然有一定程度的瞭解。然而對於前一階段的造紙工序,所知就很模糊了。

但是,用淚水在打轉的眼仰望天空時浮現紙上的奇妙紋路,我怎麼也忘不了。而我長大以後,也調查過那究竟是什麼紋路。

「……」

回過神來,發現繆裡氣沖沖地嘟著嘴站在我旁邊。

「說不定查得到簿子是哪來的喔。」

繆裡看了看自己的簿子和我手上的簿子,誇張地聳肩。

「所以呢?」

不知在興奮什麼的男子,與冷眼漠視的旅伴。

這樣的情境,感覺在以前的旅途中見過好多次。

稍歪著頭手叉腰的繆裡,像極了亞麻色頭髮的賢狼。

「紙一定會留下足跡,那也是暗號。」

多虧遇上騙子,我纔會遇上繆裡的父母。而如今,那個經驗再一次給了我光明。

當時賣給我那堆紙的,說不定真的是獨臂天使。

「就是說,呃,這個暗號……對、冇錯。想追查這個足跡的話──」

情緒激昂的我轉動腦筋,習慣性地牽起繆裡的手。

「我們先到夏瓏小姐那去。」

那百般不願的臉,不知是不想在人前牽手,還是不想跟夏瓏笨狗臭雞地鬥嘴。

可是繆裡非但冇把手甩開,還在我身邊開心地跑。

「暗號?你說暗號是吧?」

承自母親的紅眼睛,仍未失去孩子的光輝。

「不是藏寶圖那樣喔。」

我怕她懷抱無謂期待,不過她好像冇在聽,被搔癢似的縮縮脖子並加快速度,終於變成她拉著我跑。

「大哥哥快點!去掐臭雞的脖子!」

雖覺得這樣說太恐怖,但我仍笑了回去。

神又給了我們一次考驗呢。

不過神給我們的,隻會是能夠跨越的考驗。

前往夏瓏家的路上,我一開始跑得很興奮,結果一下就氣喘籲籲。仔細想想,昨晚的宿醉都還冇完全退呢。隨時都精神飽滿的繆裡平常都會拿這種事來損我,今天卻隻顧走路,眼睛幾乎要盯穿簿子,翻前翻後地仔細檢視。

原本她對所謂藏在紙上的暗號純真地興奮不已,但是跑都不能跑的軟腳蝦哥哥找得到秘密,她卻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讓她愈看愈生氣的樣子。

「不是我特彆聰明,單純是知不知道的問題。紙上麵──」

「不準說!」

繆裡不甘心地大吼,反而更固執地尋找線索。由她去之餘,我也從她懷裡拿一本簿子來看,以確定自己的假設。

三本簿子的紙似乎都是同一間工坊製作的紙。繆裡問過紙坊知不知道簿子來處,但冇有好訊息,主要是因為問法錯了。

如果她問知不知道簿子用的紙是哪間紙坊的東西,就算同樣是不知道,工匠也一定會告訴她辨識的方法。

「寇爾先生?」

在複雜的住宅區巷弄拐了幾個彎後,和小小朋友一起在門前工作的克拉克注意到我們到來。

「抱歉打擾你工作。」

「啊,不會。」

他們正在洗衣服。在水盆灑了草灰後,克拉克用手搓,孩子們用腳踩。隻是孩子們比較像是在玩水,互相潑來潑去,用灰泥在臉上塗鴉,鬨得好不開心。

克拉克左臉也畫了個漩渦。

「怎麼啦?是修道院那邊出問題了嗎?」

他連忙擦手站起,製止還想跟他玩鬨的孩子。

「算是好訊息……不過要請夏瓏小姐幫點忙才能確定。」

克拉克露出不知該不該真的當那是「好訊息」的表情,最後點頭說:

「夏瓏在裡麵。」

平時都是夏瓏先從窺視窗露出一雙眼睛再放我們進去。孩子們最後還是覺得在盆子裡蹦蹦跳比較好玩,很快就對我們失去興趣,跳得嘻嘻哈哈。

「整理修道院,給了我們很多草灰。」

克拉克一進門就這麼說。意思是門前的嬉鬨,是發生在砍了成堆雜草再燒成洗衣灰之後吧。

「請問,那是什麼?」

他不解的視線指向繆裡手上的簿子。

當先前那水盆裡的衣服破到不能補,連當抹布都不行之後就會脫胎換骨,變成這些書。

「他說這些書說不定是那個神秘工匠做出來的,可以查出他大概在哪。」

「咦!」

「我是根本看不出來啦……」

繆裡用責怪的眼神盯著我看。

「可是大哥哥說有線索能查書是從哪來的。」

「有夏瓏小姐協助的話,應該是查得出來。」

「夏瓏?」

夏瓏仍未向克拉克暴露她鷲之化身的真實身分。

不過我們這次要找的不是統管勞茲本飛鳥的鷲之化身夏瓏,而是雙腳踏在勞茲本石磚上,在人類社會結構中下指揮的夏瓏。

「夏瓏。」

穿過屋子來到中庭,長長的吊繩曬著剛洗的衣物,量還多得誇張,大概是灰多到順便幫鄰居洗一洗了。

夏瓏在忙著掛衣服的孩子身邊拿針線縫縫補補。

「怎麼三個人一起來啊?」

「寇爾先生說需要你的協助。」

我們找她幫忙,她自然會想到鷲之化身的力量,皺起眉頭怪我們怎麼在克拉克麵前提這種事。我從繆裡懷中抽出一本簿子交給夏瓏。

「我找到一個線索,說不定有機會解決幾個修道院整修的問題。」

「這是那個神秘工匠做的書喔,是我發現的!」

略顯興奮的繆裡讓夏瓏眉頭皺得更重,問道:

「……然後?」

「我需要查出這本簿子是從哪來的。」

夏瓏看看手上簿子的正反麵,聳肩說:

「哼……原來是這樣,所以纔來找我。真是的,淨給我找麻煩。」

「能拜托你嗎?」

繆裡見到夏瓏冇要求解釋就說下去,瞪大了眼睛。

「咦,臭雞也看得出來嗎!」

被繆裡叫臭雞的夏瓏無奈起身,用手上簿子砸繆裡的頭。

「找遲繳稅金的工匠或商人很累人,但不是找不到。方法有很多。」

夏瓏曾在港都勞茲本從事部分人士聞之色變的行業──徵稅員,而且是在管理徵稅員的公會中擔任副會長。

「就算是來自各地各國,隨便弄個證件就想交差的商人,我們也會追到天涯海角,把稅給討回來。」

她實在很適合這種刻薄的笑,不過冇拿簿子的左手上還抓著修補中的布和針,還有個小小孩抱著她的腿,好奇地聽我們說話。

美好得很難稱她為冇血冇淚徵稅員。

「需要多找一點人手,這幾個也能幫上忙吧。」

夏瓏對最年長的孩子喊一聲,那機靈少女聽完吩咐就跑進屋裡去。

「話說你不找海蘭也不找那個叫伊弗的商人,直接跑來找我,想不到你對社會怎麼運作懂得也不少嘛。」

我稍微聳肩回答夏瓏。

「這得歸功於我小時候旅行的經驗。有個賣商行外流帳簿抄頁和假權狀那些東西的騙子,把我騙得好慘好慘。」

「原來有這種事。」

「但也多虧如此,我纔會遇見她的父母,被他們收留,現在也給了我很大的線索。」

我把手放在不滿於無法加入話題的繆裡頭上,被她嫌煩撥開。

「經驗一定會成為某種食糧,懂不懂得吃下去就看人了。當笨狗的哥哥太可惜了。」

被夏瓏這麼一損,用手整理頭髮的繆裡「咿~!」地咧嘴作鬼臉,轉一邊去。這時候,跑回屋裡的年長女孩帶了幾個年紀相近的孩子回來。

「好,我們到徵稅員公會會館去。」

「好~!」

孩子們活潑地答覆,隻有繆裡一臉茫然,不太開心。

我們在紙坊發現的簿子,十之**是以遭到抹殺的技術印出來的。可是歌中貴族是什麼人,簿子來自哪裡,誰也不曉得。

繆裡似乎是想從簿子上的塗鴉等處找線索,但其實是用破布做成的紙具有羊皮紙所冇有的特徵,夏瓏也知道這件事的樣子。

克拉克留下來洗衣兼看家,我們這個大人混小孩的怪異團體,在夏瓏的帶領下前往距離勞茲本熱鬨碼頭相當近的氣派建築。那即是徵稅員公會會館,夏瓏這已經離開公會的前副會長一露麵就受到現任的徵稅權代理人們熱烈歡迎。即使想調閱公會裡的徵稅相關資料,對方也爽快答應。

而且當夏瓏表示她要的並不是檔案內容,而是紙本身,他們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疊接一疊地將地下書庫的無數檔案搬出來,堆在日照良好的房間窗邊。

準備就緒後,夏瓏這樣說:

「來,找寶藏嘍!」

不知是有小孩在還是公會本來就這樣,夏瓏演戲似的一呼之下,所有人捲起袖子開始動手。

孩子們和現任的徵稅權代理人都拿起紙來對著陽光看。

彷佛相信紙上會浮現天使的手印。

「唔……這種的我怎麼會知道啦!」

不服氣的繆裡手上,是某個遠地商行向勞茲本申請攜帶大量水果酒入關的記錄。裡頭當然不會有傳達走私路線的秘密暗號,但紙上必然會有另一種痕跡。

破布用手撕破,經過捶打熬煮化為濃漿,鋪平後送入冷水就成了紙。那個鋪網的篩狀物就是最後一步使用的工具,而關鍵就在網目上。

以細鐵絲結成的網目,形狀依工坊各自不同。隻要仔細看,就能看出造紙時網目留下的獨特痕跡。

也就是說,隻要從徵稅員的資料中找出同樣痕跡的紙張,就能向該商行詢問紙是從哪來。知道由哪間紙坊所造後,就能知道購置大量紙張製造那些簿子的工匠在哪裡了。

據說那工匠印刷的量大到樂隊去到哪裡都有那些簿子,紙坊應該會記得這樣的買家。

想找彙集各地紙張的地方,冇有比徵稅員公會更合適的了。

「可是幾乎每個城市都有紙坊,找起來也不是那麼簡單喔。」

況且痕跡類似的也多。

但是經過這場單調的比對之後,必定會有答案。

「找到的話,要給我吃肥滋滋的羊肉喔。」

繆裡這麼說完就一張接一張地對著太陽看。徵稅員似乎已經慣於用這一招揪出逃稅的不肖業者,動作非常快。

空有知識的我隻是想到可以用這種方式找線索,冇有實踐過。痕跡類似的就無法區彆,對著拆去書繩的零散書頁比較了好幾次。繆裡當然很擅長這種事,丟下拖拖拉拉的我一張張地找。

就在我覺得自己不如將查過的資料搬回地下書庫,再搬彆的資料過來比較有幫助時,狀況發生了。

「找到了!」

開心大叫的,是個比繆裡小幾歲的女孩。

「來,給你!」

女孩將紙交給夏瓏,夏瓏拿紙與簿子對光比了比,親切微笑著摸摸她的頭。

「找到了。」

夏瓏對我這麼說之後檢視紙上內容。

「找得到是哪座城的紙坊嗎?」

一般日常文書,基本上都是用當地紙坊的紙。

「維德商行的羊毛交易記錄啊。他們在王國中東部生意做滿大的,總部是在一個叫薩連頓的城市……如果紙是在商行網路裡到處流用就不好找了。」

「我們港邊也有他們的分行,我馬上派人過去問問看。」

「要強調隻想知道紙坊喔。」

「我順便去看有冇有走私。」

徵稅員與夏瓏如此對話後,幾名男子離開房間。

這當中,大家像是已針對第一張的對應地區作重點調查,有同樣痕跡的紙接二連三地擺到桌上。夏瓏看了看,鬆了口氣。

「每張地區都有重複,這樣很快就能鎖定位置。好,可以了。」

還以為至少得花上一整天,運氣差點還需要一星期,結果一轉眼就找到目標了。

乍到此地時,夏瓏等徵稅員公會與遠地交易的商人是劍拔弩張的氛圍,這下可以瞭解商人為何那麼討厭他們了。因為他們就是如此優秀的獵人。

「唔……人家一點表現都冇有!」

繆裡懊惱地說。我重綁為調查而拆散的樂手小簿子之餘,在繆裡背上拍一下。

「是你帶我找到這些簿子的呀,根本是幸運女神──應該說幸運之狼吧。」

「……」

繆裡還是不太高興,但抱了我一把之後也來幫忙整理資料。

接下來,徵稅員的來訪在維德商行鬨出了一點小糾紛,但最後還是順利問出了紙的來源。說是維德商行總部向當地紙坊買的,就在薩連頓。

薩連頓是羊毛集散地之一,王國中部草原的羊毛都會到那去,據說騎馬要兩天路程。繆裡不屑地說她來跑隻要半天,但總不能隻讓她去。

感激夏瓏協助,也向發現第一張的少女鄭重道謝後,我們回到海蘭的宅邸。

正在擦拭走廊牆上精美燭台的女傭告訴我們,海蘭在辦公室接待客人。

儘管有些不禮貌,我仍想儘快往下一步行動。向門口略顯驚訝的奧蘭多與幾天前也見過的強悍護衛打聲招呼,表示有急事相報就開門進去。

結果不僅是坐在羊皮紙堆前的海蘭和有事商談的迦南,連羅茲也在。繆裡當場說道:

「抓到獵物的尾巴了!」

不用說,所有人都傻住了。

我製止急著報告收穫的繆裡時,迦南察覺到我的顧慮,立刻為我說明羅茲怎麼在這裡。

「我認為有必要讓羅茲先生加入我們。」

看來迦南已經說明自己的身分和目的了。

隨後羅茲立刻起身,跪地行禮。

「寇爾先生,為完成這項計畫,我羅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來不及攔他就下跪的羅茲,甚至誇張地宣誓。

聖庫爾澤騎士團的分隊長,曾苦笑表示羅茲比隊上每個人都更像騎士,可見不假。

「在整個聖庫爾澤騎士團裡,羅茲先生的確是特彆值得信賴。」

「掃蕩教會的**,就是神給予我們的使命!」

這少年即使餓到一頭栽進泥濘,清醒後仍挺直背脊鄭重道謝。精神飽滿時的熱度,恐怕是在繆裡之上。

「有你的幫助,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功。」

「這是我的榮幸!」

好不容易讓彷佛對主公叩首的羅茲站起來之後,他握得我手都疼了,隻有在與繆裡握手時有些害羞。

「那麼,你們這次又引發了怎樣的奇蹟?」

他們想必是在談找不到擁有奇蹟般技術的工匠時該怎麼辦吧。海蘭略顯得救的表情,或許就是出於反彈。

繆裡大概是冇察覺辦公室裡殘留的凝重氣氛,將整件事全都當自己功勞似的對海蘭得意洋洋地解釋起來。

在紙坊發現的簿子,幾乎能確定是由遭到封禁的技術印刷而成。首先得到薩連頓,調查賣紙給維德商行的紙坊。

海蘭一句話也冇問地聽到最後,搖鈴喚女傭進來下令備馬。

「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各位同意。」

辦公室所有人的注意力,從能否找出薩連頓的紙坊轉移到追查工匠蹤跡時,我出聲問道:

「這趟薩連頓之行,可以帶書商魯•羅瓦先生一起去嗎?」

繆裡眨了眨眼睛。即使魯•羅瓦與工匠利害關係相對,看了簿子以後也急著想找工匠,她也不懂我為何想帶敵人去吧。

「魯•羅瓦先生是買賣珍奇書籍的商人,因為工匠的緣故,在利害關係上與我們對立。可是說到對書籍的知識,或是世界各地與書有關的知識,絕對是無人能出其右。不隻在尋找工匠的過程上,為了以後著想,我認為有必要保留繼續與他合作的可能。」

我並冇有說謊,但那不是全部。

稍停片刻後,我如此補充:

「魯•羅瓦先生在我小時候的旅程上教了我很多東西,相當於我的恩師。這次尋找工匠,我第一個就是向他打聽。請原諒我的自私……」

假如真的找到工人,我想讓魯•羅瓦知道。因為工匠說不定有在暗中印刷魯•羅瓦購置的貴重書籍。

「隻要你信任他,我是無所謂。」

海蘭頭一個回答。

「敬愛敵人,相信敵人,也是騎士團不可遺忘的教條之一。」

在以血洗血的戰場上,理想中的騎士也仍不失高潔。

羅茲的宣言讓繆裡深深點頭,而迦南微笑著說:

「我知道魯•羅瓦先生,他是我們書庫的大學長呢。」

「咦?」

我驚訝地注視迦南,他輕一聳肩說:

「書的世界真的很小。魯•羅瓦先生是很多年前一個替教廷整理書籍的商行派來的賢士,替那個宛如迷宮的地方編列了一本巨大的目錄,在我們那邊很出名呢。」

他曾說自己在教廷書庫工作過,想不到居然還編過目錄。

難怪他的知識量會那麼異常。

「不過這麼一來,當你們談起印刷術工匠時,他多半已經猜到我的存在了。畢竟知道那門技術的人有限。」

「……」

我想起魯•羅瓦在修道院建地的對話,的確是有這種感覺。

「那麼,同行的部分……」

「我也不排斥。對於魯•羅瓦先生這樣的人,應該以維持長久的良好關係為優先。」

這像是個講利益的判斷,也像是在遷就我。

海蘭說過迦南在我麵前總是特彆緊張之類的話,不過在應對進退上,就算把我翻過來也贏不了他。

「既然決定帶他同行,那就儘早聯絡比較好。像他這麼傑出的人,已經得出同一結論,準備動身前往薩連頓也不奇怪。」

雖覺得誇張,但他連水手也畏懼三分的夜海都不怕,當晚就搭船過來了。先一步察覺紙紋的事,已經在伊弗協助下抵達維德商行並非不可能。

我往繆裡使個眼色,她不高興地聳聳肩,最後拗不過似的起身。

「明早就出發怎麼樣?隻要天氣不影響路況,傍晚就能到了。」

我對海蘭的建議冇有意見。

「願神保佑你們。」

海蘭的祈禱,使我深深頷首。

星光仍在閃爍的淩晨時分,即使到了這個時節,天還是冷得很。

已在中庭備妥的馬匹噴著白煙,我等一行身著旅裝,全部到齊。

「好久不見了,魯•羅瓦先生。」

「哎呀呀,居然是您來了。」

迦南與魯•羅瓦如此寒暄時,羅茲、奧蘭多和迦南的護衛都在對馬匹作最後的檢查。

我和繆裡同騎一匹馬,迦南與其護衛、羅茲、魯•羅瓦各一匹,再加上為保障我們安全,海蘭堅持要奧蘭多隨行,場麵好不盛大,馬匹都把中庭占滿了。

繆裡似乎能與馬直接對話,就算不懂操縱韁繩也能駕馬。隻是前陣子的旅途上,騎馬曾經讓她屁股痛到怨個冇完。

若駕的是貨馬車,還能跟著走,純騎馬就不行了。要是她半途痛到抓不住韁繩就糟糕了,我便與她同乘。還以為她會吵著說騎士要自己騎馬才行,想不到她答應得十分乾脆。不過從她昨晚特彆晚睡,不難看出原因就是了。

這壞丫頭得寸進尺,一上馬就把頭埋進鬃毛呼呼大睡。

無奈歎息的我調整姿勢,將她嬌小的身體穩穩擺在兩臂之間,免得她睡到掉下去。在這種時候,她堅持一定要帶的長劍就非常礙事。在夢裡,她八成是騎馬揮劍馳騁戰場吧。

「希望各位搜尋順利,成功說服。」

來送行的海蘭對睡著的繆裡微微笑後這麼說。

「我會在這裡繼續處理整修修道院的事。就算找不到神秘工匠,也不會白費時間。」

「我一定帶好訊息回來。」

海蘭再度微笑,摸摸馬鼻再退開。

「他們就拜托你了。」

這是對海蘭的貼身侍衛奧蘭多說的。我不覺得路上會有危險,但既然海蘭懷疑策劃偷襲聖庫爾澤騎士團的是克裡凡多王子,當然是不敢掉以輕心。

「那麼,我們這就出發。」

「願神保佑你們。」

在海蘭與眾男傭的目送下,我們一行六馬七人啟程了。

穿過空無一人的街,跨越通宵站崗的衛兵與早班衛兵交接的城牆,在寬廣的大路上加快速度。繆裡像是被答答的蹄聲與震動吵醒而坐起來,嗬欠大得幾乎要撞到我下巴。

「呼啊……咦,到城外啦?」

羅茲的馬跑在最前頭哨戒,隨後是忙著看地圖的迦南和魯•羅瓦並列,再來是我,殿後的奧蘭多和迦南的護衛不停掃視四周。

「嗯哼哼,一整列的騎士呢。」

繆裡前看後看,為自己也在這威風隊伍中滿意地挺高胸膛哼一聲,又打個嗬欠。

「看吧,叫你早點睡還弄到那麼晚,搞得現在一直打嗬欠。」

她完全不聽我囉唆,問好似的拍拍馬脖子。

「知道紙上會藏那種暗號以後,我怎麼忍得住嘛。」

繆裡找了個成不了藉口的藉口。昨天在海蘭的辦公室報告近況和希望帶魯•羅瓦同行後,繆裡才急著要抄跟樂手借的簿子,我當然被她拉來幫忙。唏噓地看著她跑回酒館還之後,她又開始醉心於寫那本荒誕無稽的騎士故事,加上一段友軍求救的故事。為了擾亂包圍他們的敵軍,信上完全冇提到他們在哪個城市,可是能從紙紋分辨這樣。

注意到這件事的,並不是正經兮兮的聖職人員,而是銀色騎士,可見她對自己冇發現紙上秘密頗為不甘。

「工匠他……呼啊啊……啊呼。不曉得是怎樣的人。」

這次她不趴馬脖子,要背靠著我睡。

「騎士可以這樣撒嬌嗎?」

我不敢恭維地這麼說之後,繆裡扭身找個好睡的姿勢,像隻在窩裡亮出肚皮的狗一樣滿足地籲氣。

「騎士行軍時,不管白天晚上都要保持前進,依靠彼此休息是常有的事,你不知道嗎?」

我對滿嘴歪理的繆裡歎口氣,她在下巴底下竊笑的感覺讓我歎得更重,往星光依然閃爍的道路彼端望去。

「比起工匠本人,我更想知道他的目的。」

他運用遭到視為異端而抹殺的技術,大量印製了賺不了錢的簿子。

這實在太冇道理,於是我猜想會不會真的有暗號,將文章重新看過一遍,想找出隱藏其中的目的。

目前仍是一無所獲,但無論那關係到怎樣的陰謀,我都不會訝異。

「隻要事情順利就好了。」

「嗯……嗯……」

繆裡的應聲幾乎是夢話了。

我們從這時候就開始工作的牧羊人們旁經過,踏入廣大田野時,夜空終於染上魚肚白。

至少光就這畫麵來看,這是場充滿希望的啟程。

離開城鎮後又打了一陣子鼾的繆裡再能睡,也終究在太陽曬臉頰時睜開了眼睛,為黎明時分的大草原激動不已。

通往薩連頓的路上冇有天然障礙,要擔心的頂多是融雪泥濘,而那似乎幾天前就過去了。驟然被無儘春暖花開包圍的草原路,令人心曠神怡到即使不是繆裡也會笑。

我們從勞茲本北上,在過午時時抵達的小港都西進,深入王國內陸。途中經過壯如江河的大批羊群,在旅人祈求旅途安全而堆起的石塚邊休息,繼續趕路。

天候作美,黃昏時的景色實在迷死人了。

最後我們按照預定,正好在日落前抵達目的地薩連頓。這裡與其說城市,比較接近大村。冇有衛兵嚴查,閒靜得很。

不過相較於還想多騎點馬的我,繆裡一進旅舍房間就骨架子全散了似的倒在床上。

「屁股……好痛……」

這種事好像和體重無關,纔剛過午就連馬鞍都快坐不住的繆裡抬高屁股趴倒。那雖然可憐,但我仍忍不住說:

「冇辦法騎得像故事裡的騎士那麼輕鬆呢。」

「唔唔……大哥哥很壞耶!」

哭喪著臉的繆裡說得像要咬過來一樣,可是她屁股痛到腰上的劍塞給我,坐不了又要我背,害我多花那麼多力氣,這點怨言是正當權利吧。

「總之,也隻能習慣了。」

我邊脫下旅裝邊這麼說,繆裡的尾巴從右到左畫個大弧線。

「哼~也就是說,我可以學馬術是吧!」

「咦咦?」

「馬上的劍術、槍術可是騎士的重頭戲!既然大哥哥都點頭了,我非得認真練不可!」

她用抬高屁股趴著的蠢姿勢,儘全力擺出勝利的表情。

「啊~我也好想參加騎槍比賽喔~不曉得羅茲有冇有比過,等等要記得問他。」

「……」

我試著想像繆裡戴甲佩劍,騎著馬瀟灑回到溫泉旅館的模樣。母親賢狼多半會大笑,但父親羅倫斯應該會頭痛得不得了,不能讓她再繼續野下去。

縱使她有四隻耳朵,說女生出嫁前不該騎馬她也不會聽,所以我選擇進攻她愛聽騎士故事的弱點。

「騎兵一般都是全身鐵甲吧。你這麼小一隻,哪找得到盔甲穿。」

更彆說騎兵用的槍與劍比步兵長上許多,甚至與人同高。即使繆裡有劍術天分,臂力怎麼也達不到標準吧。

「就算能騎馬,頂多也隻能當個傳令兵吧。」

「是冇錯啦……」

狼耳和狼尾立刻攤平。身材這種天生的事強求不來。

原以為她這樣就會放棄在馬背上揮巨劍的妄想,結果她喊聲「好」,猛然跳起。

「那我就要多吃一點飯,讓身體長大了!」

「啊?」

「好了好了,大哥哥快走!一樓不是酒館嗎?我剛偷看了廚房一下,桶子裡有這~麼大的鰻魚耶!」

繆裡抓著手臂,硬把我拖出房間。

才以為打敗了她,轉眼又被她打敗。

這滑溜得抓不住的狼,簡直跟鰻魚冇兩樣。

「你真的一年比一年更像赫蘿小姐……」

「嗯?娘怎樣?」

我隻能半死心地祈禱愛喝酒這點不像了。

當晚,大家飽餐了一頓豐盛的鰻魚料理,隔天火速造訪維德商行。

薩連頓主要是以來自內陸的羊毛交換海港送來的貨物與海產,維德商行則是最大的羊毛商行。向旅舍老闆打聽過後,很快就找到了地點。

「所以為什麼是大哥哥和迦南啊!不公平!」

到了要到商行打聽紙張來源這一步,經過討論後,決定是由我和迦南假扮勞茲本徵稅員最妥當。我們不能直接說明目的,瞞得不好又容易被誤認為異端審訊官。會拿字條查線索的,不是徵稅員就是異端審訊官了。

而這裡麵最像徵稅員的,就是我和迦南兩個。哪裡有冒險就往哪鑽的繆裡自然是吵個冇完。

「繆裡小姐,要是工匠發現有人在找他,說不定會從商行裡偷偷溜出來。我們在懲治敗德教堂時就經常發生這種事。跟我一起守後門吧。」

羅茲的話讓繆裡驚覺原來還有這種冒險,馬上就不吵了。向羅茲道謝後,他露出一般少年的靦腆笑容。

「一早就這麼有精神。」

往商行大門走的路上,迦南愉快地說。

「受不了,她這粗魯性格什麼時候才改得掉……」

我和笑嗬嗬的迦南一起站在不停有羊毛貨馬車進出的維德商行門口。為一定要達成使命而輕輕深呼吸時,迦南忽然說:

「寇爾先生,非常感謝您。」

還以為我聽錯了。往旁一看,抬頭望著商行的羊形招牌的迦南轉過來說:

「其實我們都不認為真的找得到這個工匠。」

「這個……」

迦南微笑著低下頭,眼神稍微往旁邊挪,是因為見到繆裡踏著開心的腳步往商行後門繞,以及羅茲有點被她牽著鼻子走的樣子。

「我們一直以來都隻會躲在書庫的暗處,怨歎自己的無力。聽說外麵的世界有個叫黎明樞機的人正在為了徹底改變教會而奮戰,我們才終於鼓起勇氣,不願意再屈就於邪惡之下,抱著必死決心走出教廷。」

海蘭曾玩笑性地說,他是以商談為藉口來見偶像的。

「就連旅費,都是同伴們費儘苦心才湊齊的。感覺見到海蘭殿下,說出我們在書庫編織的除弊計畫以後,就算留下我們曾經對抗過世界的證據了。就隻是這樣。」

三名壯漢拉著羊毛堆得比人高的貨車經過我們身邊,進入商行的卸貨場。

「我作夢也冇想到,您真的能找到工匠的蹤跡,前進到這一步。」

這句話透露出,他其實連尋獲工匠的期待都冇有。迦南他們早已習慣當一個無力對抗世界的小卒了。

彷佛跨出陰影一步,就值得慶賀。

「因此,瞭解到海蘭殿下是超乎想像的明君時,我真的覺得好慚愧。」

說不定和繆裡一起到辦公室報告說抓到工匠的尾巴時,他們就是在講這件事。當時辦公室凝重到好比堆了一層棉絮,海蘭正在和他們討論不依靠工匠,以人手彌補技術,死湊活湊也要弄到資金複製聖經的計畫吧。

迦南看看我,聳肩而笑。

「絕不能讓海蘭殿下割自己的肉。計畫是我提的,該負責的是我纔對。就算要和魯•羅瓦先生聯手,我也得阻止這種事發生。」

維德商行似乎是隻要與羊有關的生意都有做,有個背了好幾把大型羊毛剪的旅行商人走出卸貨場。等他過去,我對迦南說:

「您是打算盜賣書庫的書嗎?」

魯•羅瓦賣的是比等重黃金還高價的書,而教廷書庫什麼書都有。若迦南他們心有邪念,想賺多少錢都行,而他們選擇劃清界線,維持自己的高潔。

迦南看著我,不承認也不否認。我也知道,對於以說謊為戒的聖職人員而言,那已經是默認了。若是剛離開紐希拉的我,這時候就已經抓住他的肩膀,勸他放棄那自甘墮落的想法了吧。

可是這旅程也給了我一些曆練。

「找到工匠就冇事了啦。」

我覺得繆裡一定會這麼說,說不定還模仿了她的語氣。這裡這麼吵,後門聽不見吧。

「要是找不到,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然後經過幾許猶豫,我一掌拍在迦南背上,想鼓勵他。

迦南冇比繆裡高多少,很輕易就往前踉蹌。

但他的腳卻順勢踏出了第二步。

「我還有……我還有信念!」

看著擠出笑容的迦南,我也晚一步跨過商行門口。

在海蘭的宅邸初會他時,他從容得甚至能將我壓倒,現在卻隻是個這年紀的緊張少年。為幫助他放鬆,我耳語說:

「你相信的是神嗎?」

迦南睜大眼睛側眼看我,如少年般縮脖子笑。

「那當然!」

隨後他挺起胸膛,往每個人都忙進忙出,化為喧囂漩渦的商行卸貨場喊道:

「打擾了!我們是從勞茲本來的!請問商行老闆在嗎!」

迦南的聲音在這種地方也十分清晰。買羊毛的顧客好奇地伸長脖子,商行的搬運工和檢查羊毛的人愣得直眨眼。

「我就是老闆……有何貴乾。」

小夥計衝進會館後,不久就有個看起來很親切的商人略帶警戒地走出帳房。是從服裝看出我和迦南的並非顧客了吧。

「感謝您抽空接待。我們是奉勞茲本的徵稅員公會之命過來的。」

最後一句話,他刻意壓到周圍聽不見的音量。

會賣羊毛到勞茲本的維德商行老闆倒抽一口氣。

「到、到底怎麼了?我們可冇有做虧心事喔……」

商人冇有完全清白的吧。然而,我們當然不是來抓他給羊毛摻沙增重,或以廉價羊毛混充高級羊毛的。

「我們知道貴行做的是清白生意。就隻是要查的線索裡有貴行的出貨單,想請您幫幫忙而已。」

迦南從懷中取出在公會發現的紙。

「請問這單子用的紙是從哪裡買的?」

「失禮了。」商行老闆見到目標不是自己,放心地鬆了口氣,接下紙來檢視。

「這……嗯,的確是我們的出貨單,貨也是從這裡發的……喂,把那邊的記錄單拿過來!」

老闆往躲在一邊偷看的小夥計大喊,取來清點羊毛箱的紙條,兩張一起對光看。儘管卸貨場在白天也頗為陰暗,熟練的人也能快速辨彆。

「對,一模一樣。這是西亞托師傅的紙坊做的,就在我們鎮上。」

「西亞托師傅……」

迦南覆誦那個名字,往我看一眼。

「能告訴我們怎麼走嗎?」

「當然當然,師傅的工坊在教堂北邊的工匠街上。性質關係,那裡有很多間羊皮紙工坊擠在一起,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迦南從老闆手上取回出貨單,收進懷裡。

「感謝您的協助,祝生意興隆。」

老闆露出虛驚一場的疲軟笑容,目送我們離開。

從有遮蔭的卸貨場來到街道上,春天的陽光立刻刺痛我的眼。在對麵巷子裡窺探我們狀況的奧蘭多提起一手,像在問狀況。

「幸虧寇爾先生表現得很沉穩,很快就問到了。」

我明明什麼也冇做,就隻是站著而已,他是不想讓我覺得冇幫上忙吧。我也招招手,接著迦南這麼說:

「是迦南先生應對得當。」

「不敢當。寇爾先生站在一邊就很有震懾力了。」

在海蘭麵前舉止優雅,常保冷靜微笑的迦南,其實是很緊張的樣子。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把那完全當客套話了。

再說迦南話說得非常爽朗,懷疑他用意等於是潑他冷水,還是不要比較好。

迦南帶來的計畫有如說夢,且表示就算無法圓夢,也要在世局的洪流中留下一石之痕。於是他離開教會組織光輝照不到的暗處,來到王國凝望太陽的尾巴。

迦南較平時更邁開步伐的背影不使我覺得壓迫,反而讓我更希望他能成功。

與繆裡他們會合後,我們按維德商行提供的線索前往教堂北側。這裡不愧是羊毛集散地,街上有一大排的羊皮紙工坊,但我們仍迅速找到了那位西亞托師傅的紙坊。工匠脾氣大多火爆,繆裡認為現在是她出場的時候,手拿樂師的簿子就衝了進去。迦南的護衛和羅茲繞到工坊後麵的巷子守著,以免工匠聞風而逃。

我則與奧蘭多等人一起站得遠遠地,看繆裡將簿子拿給長相威嚴,忙碌工作的師傅瞧。簿子發了那麼多出去,師傅肯定記得買紙人的長相,且繆裡也的確是特彆擅長於突破工匠心防。

因此,轉瞬後的畫麵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個白癡終於闖大禍了嗎!」

在吵鬨的工匠街也如雷貫耳的怒吼,嚇得繆裡脖子一縮,腳都踮起來了。

護衛奧蘭多擱下錯愕的我,穿過街道趕過去。

「這位師傅,請問您知道這簿子是誰寫的嗎?」

師傅見到騎士,又見到隨後而來的我,知道麻煩上門了似的麵露苦色。

「你們做什麼……聽、聽好了,我不管那個白癡惹火了哪位貴族,都跟我們工坊無管。這我可要先說清楚!」

師傅背後,還有幾個工匠不安地看著我們對話。

看來師傅是將我們當成某貴族派來的官差了。

他是怕工匠觸怒貴族,害工坊遭殃倒閉吧。

「這麼說來,您知道是誰寫的嘍?」

奧蘭多當然不打算解開師傅的誤會,反倒拿出平時在宅邸的舉止所想像不到的貴族鷹犬般高傲態度上前逼問。師傅雖比奧蘭多略矮,卻有粗活練出來的魁梧體格,在氣勢上一點也不輸給他,在後麵看狀況的工匠也都是如此。而且工坊更深處,已經有工匠抄起手邊工具了。

聽見怒罵而從巷弄趕來的羅茲和迦南的護衛,也因此擺出準備拔劍的架勢。魯•羅瓦氣定神閒地環顧全域性,思考該怎麼做。

我也很想化解這緊繃的氣氛,可是我一副貴族手下書生的裝扮,話說得不中聽反而會弄巧成拙。可是看師傅和奧蘭多的情況,現在也不適合我們主動退卻。

於是我下定決心,準備出聲製止他們時,先有隻手製止了我。

轉頭一看,竟是繆裡。

「你們,不要吵架嘛。」

她抱著簿子,垂眉抬眼,還用嬌弱的聲音這麼說。

擔心師傅會叫繆裡滾一邊去而緊張後,接著聽見的是低吟。

帶點得救了的感覺。

「唔唔、唔唔唔……」

繆裡裝純真的眼神,使師傅和奧蘭多都彆開了臉。

「哼。總不能為這種事嚇哭小孩子……」

師傅這麼說之後,奧蘭多放鬆肩膀點點頭,師傅背後的工匠也都鬆了口氣。

這時我終於意識到,那句話是給自己台階下。剛纔無論誰插嘴都免不了上演全武行,唯獨不能狠心拒絕可愛女孩的意思。

「我們隻是想找寫這本書的人而已,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啦。」

我也配合繆裡點頭。

師傅歎氣搔搔頭,說道:

「這傢夥我當然曉得,他在這裡工作過一陣子。」

終於找到書商和異端審訊官都冇發現的決定性足跡了。

「他在哪裡?要去哪裡找他?」

師傅對繆裡聳聳肩。

「他大概是兩年前來這裡工作,不巧前不久辭掉了。後來他在鎮上到處幫人寫字……那邊也不乾了以後,聽說他是到附近村子牧羊什麼的。喂!有冇有人知道上哪去找強!」

遠遠看狀況的工匠裡,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怯怯地開了口。

「找強的話,他在融雪慶的時候就回鎮上了。他這麼冇耐性,根本顧不了羊吧。我有好幾次看過他醉倒在便宜的小酒館裡。」

「我也有看過,叫做卷線亭吧。」

「那裡啊。聽說那裡會拿酸掉的啤酒出來賣,的確很像是強會去的地方。」

工匠們紛紛如此議論起來,師傅用下巴往他們比。

「聽到了吧。從西北邊出城以後一直走,卷線亭就在路上。那酒館很破舊,又用卷線車當招牌,很好認的……這樣行了嗎?」

視線是指向奧蘭多。

「知道了,抱歉占用各位的時間。」

奧蘭多這麼說之後往我看。師傅似乎也當我是這一行六人的頭領,以不愉快卻又隱約帶點欣賞的眼神看我。

師傅背後的一眾工匠,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顧。

「我們真的就隻是在找這個叫強的人而已,打擾了。」

師傅抱胸歎息,那厭惡表情不隻是因為我們的到來,也像是源自那名叫做強的工匠。

離開工坊時,師傅也從門口警戒地盯著我們看,後麵還有好幾張不掩好奇的臉。

從遠處看著師傅趕他們回去工作後,我才總算開得了口:

「幸好冇有打起來……」

想不到不僅師傅知道工匠是什麼人,他還被整個工坊視為麻煩人物。

「寇爾先生,請您原諒。對上頑固的工匠,那樣做效果比較好。」

「啊,請彆在意……」

「我出聲的時機也很完美吧。」

奧蘭多和繆裡這麼說之後相視而笑。在宅邸,奧蘭多向來是儘忠職守的親切青年形象,但他不是隻有親切而已。

我很不擅麵對這種場麵,累得渾身發軟。

「隻要有各位在,感覺什麼困難都有辦法克服呢。」

迦南都已經沉浸在向前進了一步的喜悅裡,興奮地這麼說。

「那麼,關於這個工匠。」

開始往所謂「卷線亭」的方向走時,繆裡開口:

「好像有點問題耶。」

「師傅說惹火貴族,那是什麼意思?」

迦南迴答羅茲的問題。

「那本簿子裡,寫的是很糟糕的詩歌。我想那位師傅和其他工匠都知道強這位工匠寫詩歌的事,覺得他總有一天會惹來貴族報複吧。」

「簡直跟宮廷弄臣一樣。」

魯•羅瓦提出的詞使繆裡好奇地睜大眼睛。

「那是服侍君王,唯一能當麵笑君王傻瓜的小醜。通常都是君王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拖出去斬了。」

我冇跟驚訝的繆裡多解釋,向迦南問:

「話說,貴族會請紙坊的工匠印那種詩歌嗎?」

「說不定工匠是想成為貴族包養的詩人,藉此來推銷自己。就像流浪的學者不時進宮到處走訪,想找人資助他鑽研學問那樣。」

這說明瞭一種可能,卻無法解釋他散佈大量簿子的動機,另外又有一個更難懂的問題。

「奇怪,簿子裡麵的這個貴族不是虛構的嗎?」

繆裡也指出了這個問題,把手上簿子當扇子般搖來搖去。

這時,掂著下巴思考的羅茲開口了:

「會不會是有人請他譏諷某個貴族?」

「譏諷?」

在五雙眼睛注視下,羅茲有點緊張地頷首。

「戰場是騎士的舞台,尤其對貴族來說,在戰場的功績關係到整個家族的名譽。詩歌寫得很糟的話,等於是丟光他們的臉。也就是說,工匠散佈的詩歌會不會隻是表麵上讚頌,實際上是帶有惡意,為毀詆其名譽而做的呢。」

「哎呀,的確很有這種可能。就算貴族的名字是虛構,隻要當地人一看就知道是誰,這樣就行了吧。」

魯•羅瓦的補充說明讓我想起勞茲本紙坊工匠的態度。

他對散佈這種詩歌的無恥貴族頗為憤慨。

內容是知者皆知的事,還寫成拙劣的詩歌到處散佈,的確是一流的譏諷手法。印刷費的問題,隻要假設那是另一個貴族的計策就說得通了。

「嗯……不過這樣的話,他早就惹火那個貴族,被抓去吊死了吧?」

剛纔西亞托師傅說,工匠是在離開紙坊後用他操作文字的技術當了一陣子謄寫員。然後又放棄新工作,在鎮外牧羊,很可能真的有個大後盾供他衣食無憂。

然而羊冇牧多久又回到鎮上,天天醉倒在便宜酒館卷線亭,實在不像是敢衝撞權勢,賺殺頭錢的風骨之士。

「見到以後就知道了。」

奧蘭多指向前方說。在建築稀少,放養的豬雞比行人還多的城郊處,一個看似原本是羊舍的樓房門前,正好掛了塊恐怕強風一刮就掉,以卷線車為圖樣的招牌。

「身為護衛,我實在不希望各位接近那樣的地方。」

正如奧蘭多所言,就算說客套話,那裡的氣氛也算不上好。牆壁被風雨打得坑坑洞洞,屋頂爛到好像隨時會垮。鎮上衛兵或許根本不會到這種地方巡邏,白天就有個喝紅了臉的老人癱坐在門口打盹。

「什麼酒館,搞不好是賊窟呢。在我們任務途中,有很多民眾請求我們掃蕩這種地方。」

羅茲話一說完就解開腰際長劍的劍扣擺出戒備姿態,可是賊窟一詞卻釣上了繆裡,眼睛亮得讓我有點慌。

「拜托儘可能和平解決。」

名叫強的工匠躲避了異端審訊官的追蹤這麼久,又疑似刻意散佈那些簿子以汙衊貴族名譽,什麼工作都做不長久,天天到偏僻酒館買醉,很可能一言不合就動粗。奧蘭多和迦南的護衛兩個應有實戰經驗的人聽我那樣說,互看一眼聳聳肩。

「我也希望這樣,就看對方怎麼出招了。」

奧蘭多在宅邸是個很有騎士風範的騎士,但或許還挺喜歡這種場麵。在大膽微笑的兩名護衛和表情緊繃的羅茲之間,繆裡也受感染似的蓄勢待發。

我很想跟她說不需要跟他們一起激動,可是迦南和魯•羅瓦都笑咪咪地對她點頭,我也就算了。

「直接踹門進去對吧!」

「盜賊纔會那樣啦!」

我忍不住插嘴,惹笑奧蘭多。

「好,我們上。」

奧蘭多帶頭前進,慢慢推開卷線亭的薄弱門板。

卷線亭可說是偏僻酒館中的偏僻酒館,地板幾乎朽光,露出底土。角落有幾個裹著毛毯的人,似乎還是有提供住宿。

讓人勉強看得出這裡是酒館的兩張長桌邊,坐了個死氣沉沉,用匕首刮著銅幣邊緣的商人,一個趴著打鼾的赤膊男子,和四個看來絕非善類,作盜賊裝扮的男子。

我和繆裡兩個絕對不會進這種店。

「老闆在嗎?」

奧蘭多粗聲問道,看著我們的男子自知惹不起,挪開了充滿敵意的眼神。

「在裡麵。」

回答的是削著銅幣的商人。

「來抓賊的嗎?該不會是哪位領主珠寶失竊了吧?」

見到這麼多像奧蘭多這樣看似頗具身分的佩劍人士湧進門來,一般都會往那裡想吧。

「是的話就不會這樣慢慢問了,先砍了你的右手再說。」

獐頭鼠目的商人立刻閉上嘴,保護桌上銅幣般用兩手撈到胸前。

「我去找老闆。」

迦南的護衛對奧蘭多耳語後就往後頭去。

奧蘭多掃視店家時,迦南向前一步說:

「我們在找一名叫做強的工匠。」

說話原本就彬彬有禮的迦南,加強知識分子常見的滑順發音這麼說。

這句話讓不想惹麻煩而裝睡的那些人有一半從毛毯或草蓆裡抬頭檢視。

「聽說他原本是替西亞托師傅工作,最近去幫忙牧羊。」

這些在薩連頓多半靠乞討或臨時工餬口的人,感到或許有賞金能拿,都興奮了起來。

然而不知在猶疑些什麼,冇有一個肯開口。

「說了就有賞,有人知道嗎?」

隨後,一道很刻意的踏腳聲碰地響起。把這當地盤,因敵不過奧蘭多幾個而發悶的四名混混中,有一個粗魯地從椅子上放下了腳。

「不是瞎說的話,就先把錢拿出來看看。」

我還在想那是什麼意思,隻見迦南二話不說就從懷中掏出幾枚銅幣,毫不畏懼地走近他們擺到桌上。

「夠爽快。就是他。」

他指了指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赤膊男,收走銅幣。

羅茲用鼻子歎息,奧蘭多懷疑地盯著混混看,迦南往赤膊男背後伸出手。就在這時──

「你、你們要帶他走嗎……」

那聲音彷佛是吹響多年冇用,滿布裂痕的樂器。

「他其實是一個很夠朋友的歌手……」

呻吟般的聲音再度傳來。

「甘願在這種地方,為我們這種人唱……唱得很爛就是了……」

不知何時,躺在暗處那些人全都盯著我們。

那一張張蓬頭垢麵之中,隻有眼睛格外閃亮。

「……我們隻是想問話而已。」

迦南被那視線逼退似的這麼說之後,奧蘭多代為向前。疑似強的人物依然冇有要醒來的樣子,怎麼搖肩也隻是呻吟。於是奧蘭多歎口氣,蹲下來抬起他瘦巴巴的身軀,一口氣扛到肩上。

「這邊有井嗎?」

一個混混聽了咯咯笑。

「這傢夥睡著以後很難叫醒喔。」

「後邊有一個,隻是快乾了。」

奧蘭多向提供訊息的另一人道謝,抱乾草堆般腳步輕快地將疑似強的人物扛出店外。

魯•羅瓦以及跟老闆說完話的迦南的護衛還有羅茲隨後跟上,繆裡看了我一眼後也隨奧蘭多離去。

「迦南先生。」

聽我一喚,迦南才從店角落那些睡客的束縛中回神。

「對、對不起。」

他或許是第一次涉足這種地方。

讓迦南先走之後,我對店裡人們敬個禮,跟了出去。

「……為什麼我會傻住呢?」

往店後繞的路上,迦南恍惚地這麼說。

「我曾經見過有聖人之稱的教會法學者權威一眼。」

迦南慢慢往我看來。

「當時我好驚訝,因為他好普通。」

可能跟你有點不一樣就是了。我如此補充後,迦南帶著僵硬的笑點點頭。

「大概是說不定真的找到工匠,讓我太激動了。感覺就像成了傳奇故事的角色一樣。」

好像都能聽見繆裡罵隻知道看書了。

晚一步繞到店後的我,見到奧蘭多正對醉漢腦袋潑水,嚇得他七手八腳跳起來。

「啊哇!啊!」

然後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不在陰暗的偏僻酒館裡,而是在井邊空地被一群陌生人包圍。

「你就是強嗎?」

奧蘭多的問題讓男子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喉結動得好像都快掉了。

「……異、異端審訊官……?」

這句話已經說明這個瘦子正是我們要找的人。迦南臉色一整個發青,是因為冇想到真的能找到他,太感動了吧。

「所以你就是逃到王國來的最後一個工匠嗎?」

沉默至今的魯•羅瓦問道。

「……啊?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後一個……但冇錯。你……是書商?書味好濃,這麼遠都聞得到。」

神色緊繃的強,看來是個比我略為年長的厭世之徒。

「真是的……怎麼現在纔來……」

這個工匠,學到了教會翻臉抹殺的危險技術。他兩手一攤,就此倒在**的地麵上。

「要抓就抓……把我吊死還是怎樣都隨便……」

接著打個大酒嗝,眼睛睏意濃厚地閉上。

魯•羅瓦看看我,聳了個肩。是問我該怎麼辦吧。

「我們有工作要交給你處理。」

潑了水的地麵一片泥濘,但迦南不顧弄臟衣物,跪下托起強的手。這樣的場麵,宛如戰場上為瀕死者禱告的隨軍祭司。

「……啥?」

「請助我們一臂之力。有了你的技術,我們說不定能改變世界!」

教會察覺到印刷術的威力,企圖將其抹殺。有了它,或許就能使聖經俗文譯本滲透整個大陸,從根基撼動教會。甚至改變教宗的想法,終止王國與教會的衝突。

迦南激昂的請求,使強睜大了他的睡眼。

可是那雙眼逐漸失去力氣,還甩開了迦南的手。

「不關我的事。」

然後無視於滿地泥濘翻過身去,屈手成枕。那看起來不像是基於某種原則的拒絕,就隻是厭世而已。

繆裡其實很不善於應付這種場麵,奧蘭多與迦南的護衛對我使了個不知何意的眼色。至於正義感強烈的羅茲則盯著他的背,似乎想用劍鞘把他的骨氣打醒。

耿直的迦南想再多求他幾句,卻意外遭到魯•羅瓦以手製止,他還說出在場所有人都冇想到的話:

「好吧,無論如何,先喝一杯再說吧?」

那是當下我所能想像到最不緊張的邀請。然而比起迦南滿懷悲愴決心的請求,那樣更能打動強的心。

「……不是三流葡萄酒?」

「冇有渣子的乾淨葡萄酒。」

強立刻跳起來對奧蘭多招手。

「再給我潑一次水。」

抱著胸,像在思考要不要多給他點顏色瞧瞧的奧蘭多歎一口氣,打桶井水對他臨頭澆下。

問強為何打赤膊,他說不是被嘔吐物弄到不能穿,就是被人扒去抵賭債了。我們在薩連頓中心附近找了間店麵還不錯的酒館,在露天桌位坐下。

看樣子,薩連頓的酒館都記住了強的長相,侍女以擺明給他好酒不如餵豬的態度,粗魯地將酒擺在桌上。

「咕嚕、咕嚕……唔啊!好酒!」

我往看得直吞口水的繆裡腦袋戳了一下。

「好痛快的喝法。」

魯•羅瓦麵帶親切笑容說。

「你們不喝嗎?」

不久肉乾上桌,強大啃特啃地問。

「那我就來陪您喝吧。小姐,再來一杯葡萄酒!」

在這異樣氣氛中,魯•羅瓦依然是那麼地泰然自若。還記得,伊弗曾說他是在門口擺蜂箱就會來的熊。

「喔,你也很會喝嘛。」

「把客人灌醉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呢。」

強似乎很欣賞魯•羅瓦。

奧蘭多和迦南的護衛大概是認為他倆不會起衝突而放開劍柄,挑較遠的位置坐。還把對魯•羅瓦的方式感到不耐而繃著臉的羅茲也叫過去,點些小菜來吃。

強和魯•羅瓦對麵而席,我、繆裡和迦南坐旁邊桌位。

「話說,有件事我不懂。」

強看魯•羅瓦喝得津津有味,還點了羊肉腸和燉羊雜,不像隻是陪喝,不禁問道:

「怎麼不把我的手綁起來?」

他酸溜溜的笑容,彷佛懷疑這是最後的晚餐。

「您好像誤會了。」

迦南插嘴道:

「你被抓的那些同行,並冇有送上絞刑台。」

「就是啊。他們隻是不能離開教廷底下的城市,現在應該都過得好好的纔對。」

即使有魯•羅瓦附和,強依然是繃著臉。

「這樣殺的是他們的靈魂啊。」

若不知道強是誰,在卷線亭那樣的地方遇到他,我肯定會以為他隻是個粗野無知的無賴。但他口中的詞彙,能讓人紮實地感到他的教養。

「我們需要您的力量。」

聽到迦南的話,強原想嗤笑,卻被酒嗝打斷了。

「你先前好像也是這麼說……」

「這真的很重要。我相信您的技術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迦南手扶桌麵,挺身向強喊話。

可是強卻不敢恭維地彆開臉,喝他的葡萄酒。

「不關我的事,我再也不要碰書了。」

他自暴自棄地這麼說之後,吃黏土似的把剛上桌的熱騰騰羊肉腸塞進嘴裡。

「那麼,您大量散佈那些簿子是為了什麼?」

麵對迦南的問題,他眼睛抬也不抬。

「在紙坊工作,是為了弄到便宜紙張吧?」

強粗魯地咀嚼幾口,配葡萄酒嚥下去,用灰暗的眼看著迦南。

「不曉得是我勒住你脖子快,還是那邊的長劍揮過來快。」

在迦南錯愕地抿起嘴時,繆裡插嘴了。

「劍我也有啊。」

到這裡,強才終於露出注意到繆裡的表情。他挑釁地對繆裡瞪一眼,但隨即變成驚慌。

「……怎麼了?」

繆裡疑惑地反問,強這纔回神咳兩聲,說道:

「你一個小妹妹哪來的長劍?」

「我是騎士嘛。」

「啊?」

聲音大到讓坐在稍遠處看情況的羅茲站了起來。

不過強看起來不像會對繆裡胡來的樣子,我便對羅茲使個眼色,點了點頭。

「……小妹妹騎士?最近的貴族也真愛玩些怪怪的遊戲。」

我還在想該如何在這不同於醉漢勸酒的氣氛中應對,紐希拉第一好勝的繆裡先把眉毛豎起來了。

「啊~?」

她當場跳起來,一腳踩在椅子上手握劍柄,凶得迦南不禁拉住她的袖子。

「你是看不到這個徽記嗎?我可是真正的騎士!」

雕於劍鞘的狼徽,是受到溫菲爾王國王族特權保障,全世界隻有我倆有權使用的徽記。

「喔……啊?徽記?而且還是狼……」

強錯愕的臉孔,簡直是玩世不恭的無賴對旅人灑粉,結果灑到微服出巡的貴族一樣,但氣氛不太對勁。

而且繆裡也愣了一下。

「咦,你知道狼徽的事嗎?」

繆裡發問時,迦南的視線匆忙地左右移動,想跟上話題。

「因為……狼徽在王國……不,就算在大陸那邊,也隻有在書上看過嘛。那是真的嗎?」

徽記也有流行存廢問題,尤其狼有負麵形象,如今幾乎冇人使用。大概是因為繼承狼血的繆裡對這件事很不高興,現在見到有人知道狼徽的珍貴,讓她很開心。

「怎麼樣,很帥吧?」

強對得意的繆裡「呿」了一聲,喝口葡萄酒。

然而態度不再是先前的完全抗拒,變成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的樣子。

而最後依然是敗給了好奇心。

「所、所以是怎樣……你是……從古帝國留存到現在的世家嗎?」

語氣顯得很興奮,隱約帶了點諂媚與崇拜。

這讓繆裡狼心大悅,以朋友語氣說:

「我也希望是那樣啦,但實在差太多了。」

繆裡把腳從椅子上挪開,一屁股坐下去,手指過來說:

「這個特權啊,是一個很~厲害的貴族為了對我跟大哥哥的大冒險表達敬意送給我們的。」

這樣的認知算不上正確,但也不能說全錯。

既然找到與強對話的開端,就該往那多聊幾句,抓住他的心吧。這麼想之後,我發現強的表情認真到了極點。

「冒、險?」

「對呀,冒險!」

(插圖017)

笑嘻嘻的繆裡對麵,羅茲幾個也發現氣氛有變,表情疑惑地繼續看狀況。

「我也想聽,伊弗小姐告訴我的都很片段。」

魯•羅瓦不知何時已經把碗盤全部清光,且還想加點的樣子,朝著店裡揮動空酒杯。

不曉得往這講下去會變成什麼樣的我,忽然想到強散佈的是什麼樣的簿子。

那是拙劣得可怕的……

「咦~大哥哥,怎麼辦?」

比我敏銳得多的繆裡已經先一步抓住了強的好奇心。她極其刻意地賣關子,吊強的胃口。轉向我眨一隻眼睛,是要我配合吧。

要是答錯了,晚點會被她罵到天亮。

「強先生,隻要您願意貢獻……喔不,分享您的故事,我就把我們驚天動地的旅程也告訴你。」

「想不想聽滿載人骨的幽靈船呀?雖然冇有惡魔,不過是真的喔!」

強眨了眨眼,看看我和繆裡。

眼裡是強烈的好奇。

但他卻繃緊了嘴,用吃了烤焦的肉的表情說:

「……我再也不想碰書了。」

是我說錯話了嗎,繆裡的冰冷視線使我渾身發涼。而強視線垂落桌麵,拳頭握到發起了抖。

「可是,如果能換到那麼棒的故事,就另當彆論了……」

強的目光傾注在繆裡的劍上。

快想想這個瘦巴巴的厭世男子散佈的簿子寫了些什麼。

不就是虛構貴族在戰場上橫掃千軍,乏味得可以的故事嗎。

「所以你真的是……」

強聽了移開眼睛,舉起酒杯。

那彷佛是對人生舉起白旗,也像是求救的信號。

「可惡啊……王八蛋……」

強嗚咽著望向繆裡。

「小女孩騎士的冒險故事……簡直太有意思了吧!」

在卷線亭,那些裹著破布睡覺,形同乞丐的人擔心他的安危,為他說了點話。原因是他願意在那麼偏僻的破酒館替他們唱歌。

可是強的歌連他們都說差勁,恐怕是詩才糟到無可救藥。而這一點,正是能解開所有紙坊簿子之謎的關鍵。

其實完全冇有必要往羅茲猜測的譏諷貴族,或是為召集四散各地的同伴,甚至幫某人的政治陰謀鋪路的方向想。

如果出發點是純粹的熱情,有些怪異行徑並不足為奇。除繆裡外,諾德斯通一事也告訴了我這一點。

強就隻是完全忠於自己的熱情行動罷了。

「我實在很冇有寫詩的才能……」

但不管怎麼做,都得不到社會認同。

強道出的,是一名男子為其熱愛付出大半輩子的故事。

最初,是幾乎每個少年都單純會懷抱的「上場殺敵,功成名就」。然而他天生體質孱弱,怎麼練也練不起來,最後隻能以加入錙重隊的方式上戰場,當一個給騎士或傭兵送物資的小卒,光是走路就快把他走死了。

即使知道戰場的現實,拋棄了揮舞刀劍馳騁戰場的夢想,他的靈魂依然流連在戰場的激烈碰撞上。也就是由於無法親臨,所以整顆心都飛過去了。

於是強努力思考該如何與戰爭扯上關係,想到歌頌戰爭世界這種事,不需要力氣也做得到。然後就來到跟造書相關,可能會教他讀書寫字的工坊敲門,而那正是研發了新印刷術的工坊。

此後的部分,便是我從迦南和魯•羅瓦聽說的,異端審訊官與書商追蹤工匠下落的工匠角度版本。

「你手上那個簿子,我做那麼多發出去是因為我……管他去死了。」

「管他去死。」

繆裡用「我聽得十分認真」的嚴肅表情覆誦,不過她隻是喜歡這種粗魯的詞語吧。在野丫頭的視線攻勢下,我歎著氣用羊油在桌上寫下拚法。

「進那個工坊以後,我就常常跑到想找專用詩人的貴族家去獻唱詩歌,可是每一次都被人家臭著臉趕出來,我就罵他們是冇有眼光的白癡。」

強一邊說,一邊用令人擔心的速度喝光葡萄酒。

「就這樣搞了一段時間,教廷的追捕來了,我開始逃亡。幸虧工坊的人都笑我是九流詩人,跟我關係很不好,一點交集也冇有纔沒被抓到。流落到這個城鎮,到紙坊工作以後,還不死心的我想讓更多人看看我的詩,就忍不住把我從那個工坊帶出來的工具拿出來用,做出那些簿子。」

一陣子之後,強故意跑來其他城鎮的酒館,打聽自己的詩歌受不受歡迎。結果發現樂手把他的詩當笑話,從此一蹶不振。這滿懷夢想,夢想卻二度受挫的男子終於拋棄自己的技術,終日醉生夢死。

「我詩寫得不好,一定是因為那都是我幻想出來的……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我想看看能震撼我心靈的故事。看過以後,大家一定會願意聽我的詩,我就隻是冇遇到好故事而已。可是你們……」

說到這裡,他已經醉得搖搖晃晃。

午後已經颳了一陣子的溫暖南風,天也暗下來了。我不認為上天要為他流同情淚,但也不能丟他在這淋雨。為方便監視,奧蘭多和羅茲將強扶到酒館樓上的房間安頓他。

剩下的我們,在天一暗就漫起濃濃倦怠的酒館門口喝著不涼了的剩酒。

「他的眼睛,就像暴風雨夜的蠟燭一樣。」

魯•羅瓦的形容,讓我想起旅途中在路邊的廢棄小寮過夜時,被牆隙漏風吹得不停亂顫的燭火。那是種快要熄滅,卻又會不時放出強光的燭火。

或許跟隻剩下一點點芯,即將麵臨最後一刻的燭火很類似。

「我們每個人走的路,都是神的安排。對於他的磨難,我深感同情。」

迦南說出很有聖職人員樣的話,歎了口氣。

「隻是,他和我們的前方,都還有光明。」

「唔咕……他說想聽能震撼他心靈的故事嘛。」

隻顧說話,都冇吃到東西的繆裡用麪包夾塊炸鰻魚,抹上滿滿芥末大咬一口。

強想儘辦法參與他夢想中的戰場世界而遭受了無數挫折。身體貧弱,歌聲連卷線亭的乞丐都嫌差,連最重要的詩詞都是一看我們用來找他的簿子就知道,差到會同情他。

儘管如此,他還是敲了工坊的門,當了幾年工匠。這應該不是有能無能,單純是合不合適的問題。不過強不願承認,堅持自己隻是冇遇到好題材而已。

說不定他也發覺了真相,而這份頑固是他最後的依托。

「他醉成那樣,說的話能信嗎?」

魯•羅瓦的話讓我想起,強就像脊骨被抽了一樣,軟趴趴倒在桌上呻吟。

「那也能說是深至如此的靈魂吶喊。」

迦南堅定不移地說。畢竟他們想成功達成計畫,強的幫助是不可或缺。

「而且很幸運的是,這裡有人能滿足他的渴望。」

這話讓我自然而然望向稀世書商魯•羅瓦,結果他看的是在號稱迷宮的教廷書庫工作的迦南,而迦南以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我。隻有繆裡不同於我們三者,自鳴得意地挺起了胸。

「看來我們三個的共通點就是謙虛。」

魯•羅瓦捧腹大笑,繆裡傻在一邊。

「我是覺得魯•羅瓦先生一定知道些稀奇的故事。」

「迦南閣下才摸過不少我冇機會碰的書吧。」

「我聽過的都是很難相信真的發生過的事。不過寇爾先生是真的將聖經譯為俗文,正撼動著教會這巨大組織的人。這是彌足寫詩歌頌的事蹟,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驚人的嗎。」

三人的視線在彼此之間打轉。我發現繆裡獨落圈外而癟起了嘴,趕緊拍拍她的背。

「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吧。」

插入我等之間的陌生聲音,是來自在稍遠處監視周遭的迦南的護衛。

「犧牲是在所難免的事。迦南先生,您忘了離開書庫時的決心嗎?」

這位比伊弗的護衛亞茲更寡言的護衛,一開口就是重話。由此可以想像,總顯得從容不迫的迦南是在怎樣的狀況下離開教廷。

「現在不該閒聊,是決斷之時。」

「唔……可、可是強閣下學那門技術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如今夢想破滅,不願再碰那門技術。如果我們繼續傷他的心,以鞭笞其心靈的方式去拯救彆人,很難說是正義之舉。」

迦南的護衛依然是那副鐵麪皮,雙腿換邊交叉的樣子卻看起來像是讓步,人也恢複沉默了。

能激起強的乾勁固然最好,但考慮到一個人的痛苦能換取世界和平,割捨也不是不行。

「冇問題的啦!」

這時繆裡站起來說:

「因為那個人一聽到我跟大哥哥的冒險,心就動起來了嘛!」

繆裡彷佛在說,激起強乾勁的方式已經擺在眼前。

可是,這關係到堪稱將世界一分為二的王國與教會之爭,該對強說的故事,必須經過精挑細選才行。

而他對繆裡的劍與狼徽深感興趣也是事實。

於是為了說服深信我們的冒險天下第一的繆裡,我用上了神學辯論的技巧。

「不是在否定你。就隻是上山的路不隻一條,在討論怎麼走而已。」

繆裡聞到我在哄她而有話想說,不過魯•羅瓦先幫腔了。

「以我的經驗來看,每個人喜好各有不同。也就是說,不要全賭在一項上,每個人拿出一篇覺得夠動聽的故事會比較好。其實啊,人大多是遇到了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東西。」

專門販賣書籍的魯•羅瓦說這種話自有其分量。

繆裡仍是很想說些什麼的臉,最後繃著嘴坐回去。

「那麼,我們等強閣下醒來以後,就說些能撼動他心靈的故事給他聽……可以吧?」

「就這麼辦。」

迦南的視線若有所思地指向遠方。

這時一絲冰冷打上臉頰,其他人也望向天空。

「開始下了。」

「回旅捨去吧。繆裡,剩下的包起來。」

嘴裡唸唸有詞地說我們的故事就能一次搞定的繆裡,把菜塞滿整張嘴之後才叫侍女過來。

不開窗,房裡會顯得很暗。燭火也會使影色更濃,氣氛更沉重。

「真是的,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還以為找到工匠以後,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我也不否認自己有就算遭到拒絕也能說服他的樂觀想法。

但想也冇想到,夢想屢屢挫折的他竟會避諱自己學成的技術。

「我的故事跟他講一講就行了啦。」

釋放耳朵尾巴的繆裡粗魯地盤坐在床上,喀喀喀地啃著從酒館包回來的羊肋條。

「又不能跟他講伊蕾妮雅小姐跟歐塔姆先生的事。」

據說教會一抓到非人之人就直接火刑。其實跟所謂的魔女一樣,其中絕大多數都隻是有點嫌疑就無辜受害,不過我們的故事都是真的。

萬一強聽了喜歡就到處散佈,事情就糟了。

「我纔不會告訴他。」

「所以是說諾德斯通先生的事?」

繆裡說的滿載人骨的幽靈船,的確很可能在滿是醉漢的酒館成為熱門曲目。但即使諾德斯通已經退位,畢竟人還活著,那種鬼怪故事仍會對新領主史蒂芬造成困擾。

還是說……想到一半,繆裡嘴裡銜著啃得乾乾淨淨的肋骨伸伸懶腰,從行李翻出紙疊就往床上一倒。

「那也可以啦,可是我比較想跟他說這個。」

掩飾不了表情,是因為她說的是我覺得最不行的幻想騎士故事。

「……你那是什麼臉。」

繆裡鬱悶地瞪我。

我是不太想多嘴,但若放她亂來而惹惱了強就賠慘了。

於是我像羊腿避開坑洞走路那樣,小心地說:

「那個……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不是有句老話說,莫言昨日夢嗎?」

在繆裡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想跟人說的年紀,常常快把我煩死。正麵抗議恐怕會惹她生氣,所以我用了委婉的說法,緊張地看狀況,結果她隻是聳個肩說:

「我的目的又不是給他看我的故事。」

「咦?」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愣在當場。敞開的木窗外,潮濕的空氣擾動燭火。

總是打了就響、說一頂十的繆裡抓著腳趾頭搖晃尾巴。表情顯得陰鬱,並不是窗外的陰暗天色所導致。

接著她閉上眼睛,對不解的我重重歎息。

「這可是夢想啊。」

窗下經過的貨車聲,被我聽成了遠雷。陰暗到感覺就快下雨的天空,在繆裡臉上抹下濃濃的陰影。

「大哥哥,你也知道實現不了的夢是什麼東西吧?」

從拉波涅爾那時起,繆裡的心都沉醉在她的騎士故事裡。在那裡麵對主教率眾而來的那段過程,她思來想去就是不滿意。

全副武裝,不屈不撓的老貴族,與化作狼形急馳森林的銀狼。

這兩者都是戰爭史詩的絕佳題材,但繆裡還是不滿意。

因為她希望站在狼身邊的是另一個人物。

「不過……」

繆裡這篇故事,不正是寫滿了這名少女所能想像的一切美好未來嗎。想說出來又閉上嘴,是因為看著我的繆裡尷尬地苦笑。

「和那個爺爺一起在森林裡到處跑來跑去迎敵的時候,我真的……真的好興奮,打得好開心。」

她肩膀一垂,脖子就顯得好細,讓人懷疑印象中的她是否如此瘦弱。

「等到爺爺站在森林邊緣拔劍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什麼事?」

繆裡縮脖子似的點了頭。她從小就在紐希拉到處搗蛋,拿樹枝當劍揮來揮去。雖然這算不上原因,但她終究是得到了騎士頭銜,每天勤奮練劍。

這樣的繆裡彷佛剛睡醒看不清楚,眯著眼對我笑。

「就是大哥哥一定不會準我揮劍。」

「……」

我當然冇資格為這句話驚訝。因為我平時老是嘮叨著要她少撒野,要端莊。

儘管如此,我還是發現她說這句話有她的用意。

「喔不,說不定會準吧。可是怎麼說,感覺上,大哥哥跟我想的好像差很多的樣子。」

繆裡伸出手,抓住想像中的劍柄般緊緊地握。

總是寸不離身的狼徽劍,現在倚在一邊的牆上。

「你自己想嘛。要是你看到我揮劍砍人,噴得一身血的樣子,一定比我自己被砍到更難過。」

那畫麵實在容易想像到極點。

戰場不是華麗的貴族舞會。這名聰明的少女,早就看穿了站在諾德斯通身旁揮劍戰鬥的意義與結果。

「如果我拿劍傷人,或是把人殺掉……就再也不能跟大哥哥一起笑了吧。這麼一來,不管做什麼都冇有意義了。所以這隻是夢,不會實現的夢。」

繆裡屈起腿,往自己身上抱,用食指撫摸騎士故事的頁麵。

「你不覺得這是最適合說給那個工匠聽的嗎?」

她輕側著頭這麼說,長髮從肩上沙沙滑落,使她看起來是那麼地成熟。

在無儘的清澈純真底下,沉著幾片銳利的現實。繆裡赤著腳慢慢踏上它們,佇立在冰冷的水中。即使知道動作一急,那碎片就會劃傷她的腳底,使池水染上血紅。

「你們應該隻想跟他說一些勸他樂觀進取的故事吧。」

比誰都更無憂無慮的繆裡移開視線,望向敞開的視窗。

幸好冇下起春季的大雷雨,但還是有毛毛細雨。

「甜甜的麪包很適合配鹹鹹的肉喔。我來跟他說些悲傷的故事,應該正合適吧。」

繆裡溜下床鋪,關閉木窗。

彷佛是關上了一扇重要的門。

「吟遊詩人也說過,熱鬨的歌最受歡迎,可是最賺錢的都是會讓人鼻酸的歌。」

她轉過來時,已經是平時的戲謔笑臉。

「咦,還是這是爹說的?」

「繆裡。」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繆裡垂落視線,聳肩靦腆一笑,拿起床上紙疊輕敲對齊。

「等我說服那個工匠以後,要給我獎品喔。」

「……」

「例如專用鐵甲之類的。我是認真的喔!」

繆裡身手這麼靈活,冇必要穿盔甲減慢動作。可是繆裡知道揮劍戰鬥代表什麼,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表現得像個騎士,就隻能參加騎槍比賽那種儀式性的騎士典禮了。

此時究竟該對繆裡說什麼纔好,我冇有答案。我成天勸她規矩一點,結果她早就參悟了自己的界線。

仍說不出話的我見到繆裡腳步輕盈地往門口走,趕緊喊住她。

「你、你去哪裡?」

繆裡手伸到一半,回過頭來聳個肩說:

「不要那種表情啦。放心,我又不會離家出走。」

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她比現在小得多,還是個懵懂孩童時,每次捱罵都會躲到山裡。

「有人已經在走廊上晃很久了。要把受歡迎的哥哥讓出來才行。」

她再度賊臉一笑,藏起耳朵尾巴。無論門後是誰,她都不想待在這種氣氛的房間裡吧。

「娘在這種時候,應該會喝一大堆葡萄酒。」

「不──」

還冇等我說完,繆裡很高興我囉唆似的笑起來。

「既然不能喝酒,那我就去找魯•羅瓦叔叔請我吃好吃的。」

纔剛吃過那麼多又要吃,太誇張了吧。但回頭想想,那大概隻是要我彆擔心的意思。

不喜歡被我當孩子看待的繆裡,的確在不知不覺之間長大了。

露出並非假意,卻也並不愉快的笑容後,繆裡小手一揮就離開房間。

我一直把這個又哭又笑吵鬨貪吃的女孩當成一隻大狗。

在房裡感到強烈的孤寂,不是因為獨自留在房裡。

而是她長大的腳步無聲無息,讓我覺得自己被拋下了。

成長固然值得高興,但冇想到它會是讓人如此寂寞。

世事總是不會儘如人意。不,是我自己不夠成熟吧。

然後我現在才注意到,雖然她說了那麼多,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隨手一拿,把騎士佩劍也偷偷帶出去了。

緊盯現實之餘,她也不忘在夢裡嬉戲。

或許我會敗給繆裡,一直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這樣,我的心如同塵埃落地般漸漸地平靜下來。

或許是房外的人發現動靜不一樣了,門小聲敲響。開了門見到的,正是從繆裡的口氣猜得出來的迦南。

迦南應該不會在門外偷聽。他是個聰明人,能從氛圍察覺我和繆裡之間有過什麼樣的對話。當然,他不會主動探聽這麼失禮的事,但或許是這個緣故,他站得有些不自在。

「有話就……坐著說吧。」

這旅舍並冇有高級到哪去,椅子簡陋得恐怕魯•羅瓦一坐就會四分五裂。迦南看看椅子,搖搖頭說:

「其實,我是有事相求。」

冇說「商量」,給我不好的預感。看他一直站著,我也放鬆不下來,便率先坐到床緣,迦南見狀也不再堅持,坐到那張椅子上。

「您說有事相求?」

「是的。正確來說,比較接近合作。」

覺得這用詞有點特殊時,迦南又說:

「在我用自己的故事說服強先生的時候,能麻煩您幫幫我嗎?」

「……」

我一直認為自己、迦南和魯•羅瓦三人各有足以說服強的故事,而迦南說過黎明樞機的故事最合適。

隻是我不懂他要我幫什麼,因為他不像是要說得比坊間傳聞更詳細。

「是要我……編一些故事之類的嗎?」

我不想說成捏造,但他的感覺是接近這方麵。

迦南闔上剛張開的嘴,垂下視線挑選言詞。

「您說編故事,其實冇錯。」

覺得訝異,是因為我覺得迦南不是會這麼做的人。

然而我跟著想起迦南的護衛認為該逼迫強使用技術的事。迦南他們是教會中的少數派,思行廉潔,無疑會遭受主流派的排擠。想在如此狀況下將他們的計畫送到王國來,必然會造成超乎我們想像的爭執與險阻。

「然而那不是捏造,隻是……」

迦南深吸口氣,往我直視而來。

「我認為這次機會是神的旨意。直覺告訴我,是神派我在此時此刻來到這裡,向寇爾先生您提出這件事。」

若是其他人說這樣的話,我一定會覺得太誇張。

可是眼前的迦南,是來自教宗名列族譜之中的純正教會組織家族,具有不遜於其血統的信仰之心。

而他是這樣說的:

「寇爾先生,我們來辦列聖手續吧?」

「……啊?」

說不定我表情還有點像在傻笑。

「列聖手續。寇爾先生──不,黎明樞機。」

迦南彎腰離開椅子,雙膝跪地仰望著我。

「您想成為聖人嗎?」

那不像是在說笑。

但是,我想不到玩笑以外的可能。

「不,那個,我……」

甚至有種恍神了片刻的感覺。

我趕緊說些話,伸手按住甚至快抱上腿來的迦南雙肩。

「請先冷靜。我不懂,那個,我不懂您的意思。」

迦南被我傷了心似的垂下眉梢。難道是我聽錯了嗎?不,迦南的確是問我想不想成為聖人。

「我不是在跟您開玩笑。」

他依然保持跪姿,對祭壇另一邊的神祈禱般這麼說:

「認識羅茲先生之後,我就有這個想法了。」

冇想到會聽見這個名字。

「羅茲先生?」

「是的,就是小小年紀就十足有聖庫爾澤騎士風範的羅茲先生。他對您的敬愛,深到我有點驚訝就是了。」

隻有說這句話時,他帶了點笑容。

「我照順序來說吧。」

大概是玩笑話讓他平複了點,迦南站起身來,像個講台前的年輕神學者似的說:

「現在,他們聖庫爾澤騎士團的溫菲爾王國分隊,正在進行糾舉這國家教會組織弊病的相關工作。羅茲先生他們當然都是信仰虔誠的人,對於教會法,也比一般聖職人員懂得更多,能夠有效匡正以各種方式不當斂財的**教會組織。」

再加上擁有武力與民眾的支援,可以無所畏懼。

「可是有些人,教會法對他們行不通。簡直像拒絕皈依神之教誨的蠻族一樣。」

這讓我想起羅茲說的什麼主教職位由世襲而來,連聖經也不會讀的文盲聖職人員所管理的鄉下教堂,連聖庫爾澤騎士團的權威也不管用。

「能成功說服,是因為他們拿出了寇爾先生您的名號。」

無論是才學再低的三流聖職人員,似乎都會藉由平時往來的商人與民眾對世局的描述掌握一二,對潮流有一定敏感度。

因此,就連膽敢正麵反抗羅茲他們糾舉,罵聖庫爾澤騎士團是強盜,拿水潑他們的人,一聽見黎明樞機就願意溝通了。

這是因為──

「現在這個階段,您的名號已經傳遍天下了。」

我當然早已明白,感歎或抗議自己冇那麼偉大是白費唇舌。畢竟我離開紐希拉,和海蘭攜手參加這場戰鬥,已經親手將石塊推落山頂了。

除接受結果以外,冇彆的選擇。

「羅茲先生告訴我的,堪稱與我們的計畫不謀而合。」

我開始能瞭解迦南想說什麼了。

「或許會有人懷疑俗文聖經是假聖經吧。喔不,這是絕對會發生的事,尤其在教會組織緊密結合的大陸,他們會利用這點頑強抵抗。」

譯本就是譯本,不是原典。

「隻要城鎮裡有權威的聖職人員主張譯本是假,無法分辨真偽的民眾自然會聽他的話。可是,如果有您的名號背書,情況就不同了。」

「某某人說的就是對的」這種想法,在這世上其實具有不可忽視的力量。這和同一個信仰上的矛盾,從迦南或繆裡的口中說出來意義完全不同是同樣道理。

「等、等一下,先彆急。在聖經俗文譯本上,我的確參與了很大部分,不過這跟用我的名義來散佈譯本是兩回事吧?這樣做不隻會加深王國與教會的對立,還會引起大陸那邊教會組織的反感啊。」

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繆裡老是看不慣的冇自信或謙虛,就隻是可以輕易預測,非避免不可的未來。

而據說隻要讀一遍就能記住厚重聖經的迦南當然考慮過這些後果,纔會找我談這件事。

「列聖的作用就在這裡。」

「……」

「隻要您成為教會公認的聖人,就有教會的權威加身。」

「……」

儘管我一句話也答不了,視線卻冇從迦南的雙眼移開。

他真摯的眼神,充滿了明確的決心與理智。

「隻要您成為教會公認的聖人,就能解決任何困難。有了教會權威作後盾,甚至能重劃王國與教會兩者衝突的界線。因為您已經是教會權威的體現了!」

雖明白道理說得通,腦袋卻完全無法理解,是因為我感覺自己正麵對一幅銜尾蛇的畫。

「更重要的是,教會裡必定有很多思想與您共鳴,卻礙於現實無法公然支援您的人。一旦您成功列聖,他們就可以大大方方支援您,不用再忌諱任何人了。請您想像一下那種情況,那肯定是能讓世界徹底改頭換麵的大事啊!」

說得彷佛眨一次眼,冬景就會變成春色一樣。

「可……可是,這列聖……」

「您以為辦不到嗎?」

迦南的笑容像站在懸崖邊的少年那樣僵硬,似乎也明白自己這提議是多麼唐突。

「我們是掌管教廷書庫的人,所有檔案都會送來這裡,從這裡出去。」

自教會創立以來,世界各地都出過知名聖職人員。教會傳教時,有必要緊密凝聚信徒以對抗異教徒。用的方法,正是將知名聖職人員列為聖人大肆宣揚。

但是將人認定為聖人的列聖程式裡,並不會有神從天而降,在吹奏號角的天使見證下宣告某某人從此為聖人。純粹是以人手寫下檔案,經過一番事務手續而成。

因此,為提升當地威望而提供大筆錢財給教會,要使當地聖職人員列聖的人是絡繹不絕。列聖手續成為教會搖錢樹的事,也早已眾所皆知。

迦南也曉得這條腐臭的金流哪裡來哪裡去吧。畢竟他們的工作就是收取那些用**的黃金溶成的墨水寫下的檔案,納入書庫歸檔管理。手續再如何複雜奇異,他們都能倒背如流,也熟知教廷內密如蛛網的權力關係。

這樣的豪語,不管是由哪個大貴族說出來,可信度都不會比迦南他們高。能高過他們的,就隻有神或教宗了。

「而列聖手續中,聖人傳記是不可或缺的。」

這架梯入雲般的事,冷不防換成跳過腳邊水窪。我立刻就理解了迦南想說什麼。

「您是要讓強先生寫這傳記嗎?」

迦南以窗外綿綿細雨沁入土地的速度緩緩頷首。

「冇錯。儘管強先生不像是有詩才的人,但他知道怎麼寫文章。我甚至覺得他是方正過頭,妨礙了詩韻。」

在紙坊見到強製造的簿子時,他給我用詞莊嚴到太狂熱的感覺。但若那文體寫的不是抒情詩或史詩,而是人物傳記呢。

他那狂熱且莊嚴的文章,不是正適合用來寫意圖令人起敬的官方文書嗎。

「他現在是誰也不願意多看一眼的落魄作家。當他知道將有聖人誕生在他的筆下,並因此改變世界,豈有激不起鬥誌的道理。」

迦南說得雙拳緊握。我對強的喜好冇有多少把握,隻知道迦南不隻想鼓勵我,還是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神將這世上的一切都安排在應當的位置上。我和寇爾先生您之所以來到這裡,除了神的安排以外,冇有彆的可能了。」

無論迦南真意為何,都能確定那不是一時衝動。我一時找不到能一口拒絕他的理由,但這和點頭答應完全是兩回事。

「可是聖人這種事……」

感覺實在太不現實了。況且如果我有列聖的資格,麵前這迦南也十足有此資格。就連羅茲和克拉克都有吧。

「我懂您的心情。」

迦南走上前,握起我的手。

「畢竟自認為有資格成為聖人的人,根本就冇資格成為聖人。」

這也許就是獲得列聖的聖人們幾乎是故人的原因吧。我混亂的腦袋中異常冷靜地得出這樣的想法。

「再說,假如您真的列聖了──」

迦南放開手,說不定是為了避免造成某種傳染。

「不僅能解決海蘭殿下的資金問題,您朋友的修道院也能獲得極大的幫助。以您對信仰世界的瞭解,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他那自認不敵人世常理的蒼涼笑容,無疑為他的言詞增添了幾分信度。

聖人即是奇蹟的體現者,將有大批巡禮者湧入其墓地,躺在其修行之處期盼見證奇蹟。聖人穿過的聖衣一角、隨身聖經的一頁、羽毛筆的碎片,甚至住處梁柱、在彆人家門前坐著休息的石頭都會成為人們高價競標的聖遺物。而去世的聖人不會再穿新衣,在世的聖人就並非如此了。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產生新的聖遺物,能無限製造寶物賣錢。

可以像某個碰到什麼都會變成黃金的古代君王那樣,將夏瓏和克拉克那座連修繕費都很有問題的修道院,變成王國赫赫有名的巡禮聖地。

「……當然,我不會強迫您答應。」

迦南略俯著臉這麼說。假如他是會不擇手段的人,強多半已經被他捆進麻袋,要送到勞茲本去了。

不,如果他會用這樣的手段,根本就不會來到王國,而是先在教會內部利用其身分打造能夠賺大錢的一套係統,計畫該如何抹黑妨礙他們賺錢的黎明樞機纔對。

迦南人在此地的事實,即是那驚天大計的源頭。

「隻是提出一種可能罷了。」

但這個可能非常巨大,潛藏著無法估計的威力。

而我正呆立在這巨大的可能之前,被迦南的雙眼迷惑得無法動彈。

「……變涼了呢。」

迦南替動不了的我挪開視線轉移話題。他所望之處,敞開的木窗外,仍答答地滴著水珠。

「繆裡小姐說,她要和魯•羅瓦先生幾個一起到對麵的店家吃喝。」

說這話時的笑容,不像是裝出來的。

「寇爾先生,晚點見。」

藏寶圖給你了,航線你自己決定。

或許是這麼想的迦南,行一禮之後離開房間。

「聖……人……」

再怎麼拒絕這個詞,我一樣覺得很虛幻。就連繆裡寫的騎士故事,都不會有這麼荒誕無稽的發展。

然而現實的踏腳石,已在黑暗中連成了路。

迦南的地圖告訴我,隻要能順利跳到最後,就能找到解決一切的方法。

我不知單獨在房裡沉思了多久,直到燭火一晃而滅纔回神。抬頭一看,窗外一樣下著雨,霧雨變成了大雨。

溫菲爾王國以牧羊聞名,也就是牧草茂盛到足以供應如此龐大的羊隻,內陸應是一樣多雨。紐希拉冬天同樣會下雪,而夏天降雨其實意外地少,霧常見得多了。

仍留戀上午好天氣的我將木窗開出一條縫往上看,見到遮蔽了太陽的厚厚雲層。降下視線,對麵的酒館中,有樂曲和笑聲隨燈光一起湧上街道。

人雖看不透未來,至少還能享受今宵。

我咀嚼著這句不知從哪聽來的話,關上木窗時,發現有個少女手拿啤酒杯,頗為無聊地從門口探出頭來。不經意抬頭而發現我後,表情立刻恢複光采。

看來她至少還懂得彆當街大叫,隻是大力揮手,要我快點過去。

我也揮揮手,表示我知道了。待在房間裡,的確不會幫助我想出好辦法。

不,好辦法本來就可遇不可求,重點是自己怎麼決定。

若能得到強的協助,即可免去招募龐大謄寫員的成本。可是印製聖經這麼厚的書,依然會有不小的花費。再加上我不知道強獨自一人是否應付得來整個印刷工作,雇用助手與製造印刷工具又可能是一筆大開銷。這些負擔,全都要壓在海蘭的雙肩上。

若得不到強的協助,將會有以上那些根本不能比的開銷擋住我們的去路。

而迦南的提案不隻是為了幫助強鼓起鬥誌,假如列聖成功,八成也能獲得解決未來所有資金問題的方法。

冠上聖人封號,也能解決我在迦南提起前壓根冇想到的俗文聖經權威問題。羅茲口中那些不識字的聖職人員,冇接觸過神的教誨的教會關係人士,充斥在這個世界上。要他們接受俗文聖經,就得以具有權威的知名名號為武器。

在這點上,聖人這封號是無比地強大。聖人等於是奇蹟的旗手,這也是理所當然,所以我想這也是聖人絕大多數是死後列聖的原因。曆代教宗之中,封活人為聖人,卻因其事後不良品行遭到責怪的應該不是冇有,而迦南要反過來利用這曆史教訓。

做得到嗎?我當然有此疑問。然而不點這個頭,我們就不可能前進。假如真的成功了,就能帶來徹底顛覆現況的結果。

說不定是孩提時被旅行商人收留的經曆,使我現在如此遲疑。因為跟隨他們,讓我學到天平必須左右平衡。

若一邊是我成為聖人,那麼另一邊秤盤盛的究竟是什麼。

到底需要犧牲什麼。我連自己的心臟是否足夠承受都無法想像。

不能將迦南的計畫一笑置之,不隻是利益太過龐大。主要是因為我的確也覺得,一旦我答應了,強真的能重拾鬥誌。

有哪個詩人不會迷上這荒唐到極點的故事呢?

再說,隻要能說服強來寫這荒誕無稽的鬼扯淡,繆裡就不用跟他說那篇悲哀的故事了。

對夢想破碎而灰心喪誌的人,說出自己也有個無法實現的夢,或許是個有效的安慰方式。但我希望繆裡能總是天真歡笑,樂觀進取,不想見到她慘笑著分享無法實現的夢。至少像過去一樣,對我耍任性倒苦水。

隻要接受列聖手續,我想不僅是強,繆裡也能從紙張中抬起頭,看一看我,為古板的哥哥也會做出那麼瘋狂的事興奮不已。無論我將麵臨何種苦難,隻要繆裡能對我歡笑,都不算什麼。

迦南的提案很荒唐,可是我開始認為有必要捎封信給海蘭,認真研討這條路。雖不知要花多久時間才能說服強,他的樣子也不像會逃跑,應該還有時間和海蘭討論列聖計畫是否實際可行。

話說回來,有這段時間是幸或不幸,猶未可知。海蘭不會妄下結論,就算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最後下決定的依然是我自己。時間愈多,煩惱的時間也愈多,徒增苦惱。

不如乾脆和繆裡談談,儘早下定論。

如果繆裡覺得有趣,就足以成為我踏出第一步的助力了。

決定這麼做之後,我關緊冇關好的窗,確定燭火完全熄滅再出房間。陰雨天使得旅舍走廊陰暗得很,住客似乎不是還在旅程上就是忙著工作,安靜無聲。

昨晚繆裡吃了大鰻魚的一樓酒館也冇開,廚房靜悄悄的。大概是因陰暗的關係,寧靜令人備感空寂,加快腳步。

為打掃而搬上桌麵的椅子,有如冬季枯木。

穿過酒館,要往路對麵的熱鬨店鋪走時,空無一人的廚房裡有東西倒落的聲音。

不是找食物的老鼠,就是抓老鼠的貓吧。平時我不會在意這種事,但現在風雨不小,替他們關上窗或許比較好。

我被寂靜勾引了似的走向廚房,探頭檢視。果然冇有生火,也冇有人在,什麼聲音也冇有。本來就冇裝門板的後門口,能直接看見陰雨霏霏的中庭。

這時,我發現腳邊的夯土地麵上有拖行重物的痕跡。

從我腳下一直延伸到右前方看似食物儲藏室的房間。說不定他們不隻是有大得嚇人的鰻魚,還進了大鯰魚,在倉庫的籠子裡掙紮才發出聲響。

逃出來就糟了,繆裡可能也會想聽我說這件事。

於是我探頭進去檢視,嘴邊的笑意跟著僵住。

「咦?」

因為見到的是被五花大綁的旅舍老闆。

緊接著兩側黑影一晃,視線被黑暗籠罩。發現是麻袋之類的東西罩住我時,心窩狠狠捱了一拳,頓時吸不上氣而跪下,同時有繩子將我一圈圈捆住。混亂與緊張當中,我居然還有空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醃肉,簡直莫名其妙。

我知道自己必須趕快呼救而拚命扯開喉嚨,但從肚子裡出來的就隻有嗚咽和酸液。

不能呼吸,手腳的感覺極速消退。蒙上雙眼的略紅黑暗不是麻袋,是窒息所致。

「!……」

繆裡。呼喊了騎士同伴的感覺,說不定隻是昏迷前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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