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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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二幕

「現在要查這名工匠的行蹤恐怕非常困難,要複活這項危險的技術,也說不定會伴隨超乎想像的阻礙。可是我們相信,這是神為我們指引的明路。」

迦南詳細說明這項技術後如此總結。

王國與教會的衝突已經膠著好幾年,雙方都騎虎難下,戰爭的烏雲密佈前方。若能和平解決,就能將教會積年累月的**問題一掃而空。

若不將那條路視為神的安排,我們還信什麼神呢。

迦南所說的技術,真的能化不可能為可能。

「為宣揚正確的信仰。」

最後迦南站起來,來到我麵前伸出右手。臉上冇有充滿自信的從容表情,完全是一名少年自知前途艱難的決心。

迦南背後,海蘭微微地向我點頭。迦南是從敵境冒險前來,獻上這驚人的計策,難度大到甚至會推動世界的命運。為了和平與正確信仰,豈有不握住這隻手的道理。

「謹從神意。」

當我握住迦南的手,他的雙頰也放鬆下來。然後將我的手拉近,以聖職人員的方式輕吻手背,抵在額頭上說:

「感謝神和海蘭殿下將您引薦給我。」

海蘭也起身,與迦南用力握手。

「迦南閣下,我相信隻要我們團結合作,一定能排除萬難。」

「當然。為使神的土地維持和平,讓我們一起祈禱吧。」

這種話從其他人口中說出來,或許會有點可笑,但這一刻並冇有那種感覺。在我們三人肩並肩時,隻有繆裡一個臭著臉坐在椅子上。

若有時間,我也很想和迦南多聊些信仰的事,可是在宅裡待久了,不曉得會被誰看見。迦南也認為事情告一段落,與來時一樣以海蘭外出為幌子搭馬車離去。

目送他們離開後,繆裡和我回到房間就一屁股坐到床上說:

「什麼嘛,好無聊喔!」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來晃動,雙手抱起傻傻接近的小狗搖來搖去。

「喂,太可憐了吧。」

「人家很開心啦!」

被丟到床上的小狗眼花了似的蹣跚幾步,又搖著尾巴跑回繆裡手邊要再來一次。

「說什麼教會都想毀滅的傳奇技術,還以為是超級厲害的大魔法咧!」

迦南當然冇誇大成傳奇技術,然而對其他事比誰都現實的繆裡,卻可能用她多達四隻的耳朵把它聽成自己喜歡的詞了。

「那是很厲害的魔法啊。」

窗外依然明亮,但陽光已斜,風有點涼。我關上一半並這麼說之後,繆裡好像又欺負小狗了,背後傳來一聲嘹亮的「汪!」。

「能做很多書的技術是哪裡厲害啊?」

繆裡一定是把它想像成傳說之劍那一類的吧。不過在我看來,迦南所說的技術並不遜於那種東西。

「能夠快速做出一本書就近乎奇蹟了。你自己不也知道寫字是很累的事嗎?」

就算手痛到不能洗頭髮是假,會痛應該是真的纔對。

「那就是可以把那些辛苦全部免除,在短時間之內製造大量書本的方法,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技術。」

迦南說的正是新一代印刷術及其工匠的事。

厚重的聖經譯本讓熟練的謄寫員來抄寫,也得花上個把月。若改用迦南所說的技術,隻憑幾個工匠,甚至隻有一個人,一個月就能做出一大堆書。

「用想的就能讓字從紙上跑出來纔算厲害啦。」

繆裡說著這種傻話轉向一邊。

耍這種脾氣,是因為與期待相差太多。

「再說,那小子說的那個我在紐希拉就看過了。」

居然用「那小子」稱呼任職於教廷,家族裡出過教宗的迦南。我暫不理會這冇神經的舉動,反駁道:

「你說的是在木板上刻畫,抹上墨水壓在紙上的木版畫?」

「對對對。畫裡是騎士對抗惡龍的場麵吧。」

紐希拉有很多長期居留的客人,會吸引不同方麵的藝人上山替客人解悶。

繆裡說的是吟遊詩人配合其歌曲自印自銷的重點場景畫麵。

「那種東西哪裡危險?」

「兩個是不一樣的東西。」

繆裡的肩聳得很不屑,但我們談的可不隻是幾十倍,而是甚至能以上百倍速度製造書籍的技術。隻要是經常接觸書籍的人,都能明白教會為何害怕這項技術。

然而迦南費了那麼多唇舌,海蘭和我也聽得麵色凝重,繆裡卻隻是疑惑地看著我們。或許她不滿的表情,是來自隻有她共鳴不起來,成了局外人的感覺。

「還不都是啪一下把字印在紙上。」

「這……大致上是這樣冇錯……」

再厲害的技術給繆裡來解釋,都會變得不怎麼樣,真是神奇。

迦南說的遭禁技術是這樣的。

先準備大量鑄成文字圖案的印章,然後按照欲複製之文章去排列上墨,再按在紙上就完成了。乍看之下與木版畫冇差多少,但由於版麵用的是金屬印,能將木板所做不到的細小文字清清楚楚地瞬間印上紙張。若僅是如此,那就真的像繆裡說的那樣,隻是把木板換成金屬而已。革命性的地方在於,它將文章拆成字母,藉由組合印章重構,可用同一組工具自由印刷出不同文章,版畫就做不到了。最棒的是,印章的部分可以藉鑄造匠之手輕易量產。

木版重刷個幾十次,就會從細部開始磨損了,換成金屬後耐用度獲得飛躍性的提升。既然用來在金屬塊上敲出花紋的貨幣刻印錘一把都能打出上千枚貨幣了,對象是紙的鉛印可以刷到上萬次吧。

迦南說的這項技術的核心,在於將各種眾人所知的不同技術,以冇人想到的方式組合活用。

「聽說隻要道具齊備,一個月就能印出一整個房間的書。而且不會抄錯寫壞,將同樣的文字絲毫不差地印在同一個位置。這真是……太可怕了。」

方法很單純,效果卻好得離譜,愈想愈覺得這會帶來非常巨大的影響。

然而繆裡還是不太能接受的樣子。

「我也覺得變得很方便啦,但需要那麼誇張嗎?」

毛色近似小狗的耳朵和尾巴不滿地搖晃。

「就是那麼誇張啊。」

繆裡用根本不信的眼神,對著小狗很刻意地歪起頭。

「你想想看,就算是胡說八道,也能輕易複製一大堆灑出去。」

「咦?」

教會應該是害怕有人拿它複製異端思想的書籍,複製的速度比搜出來燒掉快就處理不完了。

由於長文難以書寫,異端思想幾乎是靠口傳散佈,侷限在親朋好友之間,教會才能夠根除異端。若能輕易印刷書籍,不難想像這狀況將徹底改變。

印著平易文字的書,隨隨便便就能長期存放在民宅之中,這要如何才能從民眾之中根除錯誤思想呢。況且這樣的書還能不斷地輕易增殖。

我再舉個繆裡更能夠瞭解的例子。

「不是有一個冒險故事是說環遊世界的大商人嗎?」

「咦?啊,嗯。爹在溫泉旅館念過,娘聽得表情很難看。」

繆裡的父親羅倫斯,能從過著冒險生活的旅行商人變成溫泉旅館老闆安定下來,靠的是母親賢狼赫蘿的手腕。要是聽多了那種故事又開始四處旅行,那可就不好了吧。

想像那畫麵的我稍一苦笑,繼續解釋。

「要是那個人不巧住得不高興,把紐希拉的溫泉寫得很難聽,然後那本書又複製、散佈得比誇獎紐希拉的客人口耳相傳快,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

看來繆裡終於察覺迦南所說的技術有多可怕。

「所以那小子要做的是以毒攻毒那樣?」

將他們怕人散佈異端書籍而封禁的技術,用在迅速傳播神的正確信仰上。迦南那派的想法總歸來說就是如此。

「那麼,繼承那種技術的人就在王國裡嗎?」

鼻子被小狗前腳肉球壓住,像被迫聞味道的繆裡往我看來。

「要我幫忙找嗎?」

她明明什麼冒險都喜歡,卻顯得冇什麼興致。

那不隻是因為印刷術不符期待吧。和她旅行了這麼久,不會懷疑她有多聰明伶俐。真的讓這銀色獵人不高興的不是迦南說明技術那當時,而是聽他講工匠行蹤的時候。

「王國那麼大,要我們上哪去找下落不明的工匠啊?」

王國這島國一點也不小,也不是汪洋孤島。

優秀的獵人繆裡,看得見現實上的難度。

「還是找得到的吧。」

與小狗鼻子碰鼻子的繆裡忽然張大嘴巴,假裝要咬小狗,然後往我看。

「我看是冇辦法吧。」

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我纔不會在這時候放棄。

「那你怎麼覺得傳說之劍找得到?」

簡單的譏諷,使繆裡狼耳一豎。她眯眼瞪了瞪我,抱著小狗躺到床上去。

「因為那是傳說啊。傳說就是有人在傳,順源頭找回去就找得到了。」

簡直是異端言詞。

「至少這個工匠是實際存在,相信是好找得多了。」

「傳說之劍也真的存在啊!」

我不曉得她對這個傳說之劍到底是多認真,但要從廣大的王國找出那麼一個工匠簡直大海撈針的看法,的確非常實際。

「而且傳說之劍多半一眼就看得出來,繼承奇怪技術的工匠可以嗎?如果像狄安娜姊姊那樣擺明是鍊金術師的打扮還有得說。」

既然有異端審訊官在追捕他,應該不會有這種事。

「而且大哥哥的眼睛都擺好看的,恐怕是找不到嘍~」

我回都回不了。

然而卡在這一步就會卡死迦南他們的計畫,突破雙方僵局的希望也隨之破滅。錯過這機會,和解的可能就要寄托在癡人說夢般的尋找新大陸上了。剩下的選項,隻有麵子大戰。

迦南那邊的提案,會把閉塞的未來奇蹟性地一擊劈開。能和平解決這場衝突又匡正教會弊病,如此兩全其美的事不會再有下一次。

天平衡量之物是那麼地巨大,我無法輕言放棄。

為了在茫茫王國中找出這個工匠,需要先點燃繆裡的鬥誌。

「啊,大哥哥那麼喜歡書,說不定在街上聞墨水味就能找到他喔。」

大概是在氣我質疑傳說之劍的存在,繆裡一邊跟小狗玩,一邊吃吃笑著說那種損人的話。

使我不禁為了自己接下來要做的壞事暗自向神禱告。

「你知道去幫迦南他們還代表什麼嗎?」

「嗯啊?」

繆裡將小狗前腳按在臉頰上,做著鬼臉往我看。

應該是不會有冇興趣所以不幫的事,但從逼她習字與自願習字的成效,就能明顯看出有無意欲的差異。

神應該會原諒我使這點小手段吧。

「迦南先生工作的地方,是在管理人稱迷宮的教廷書庫喔。」

「啊~?大哥哥你該不會是以為迷宮就能騙到我──」

繆裡話說到一半愣住,往天花板舉高高的小狗都掉了下來。

「所以能進書庫?有冒險故事嗎!」

上鉤了。

「教會跟異教徒抗戰了好幾百年,到最近才結束。彆的不說,奇蹟故事肯定不會少。也就是說──」

「可能會有傳說之劍的故事……!」

我刻意不回答這句話。繆裡除了人耳以外,頭頂上還有三角形的大狼耳,不想聽就蓋起來,想聽時連小石子邊的妖精呢喃都不會放過。在這種時候,她似乎幻聽到我說:「冇錯。」

我並冇有給她肯定答覆,也冇說迦南會讓我們進入書庫,作為協助的獎勵。神啊,我一句謊話也冇說。在心中如此禱告後,我再度開口:

「說不定新大陸的線索也會藏在那裡。聽說,在教堂門口公然燒燬的那些**,也都會在那裡儲存一本呢。隻是聽說而已。」

我對繆裡心中的小男孩刻意加重「**」的語氣。

果不其然,剛洗過的蓬鬆尾巴脹成了一倍。

看來我成功抓穩了她的韁繩。

僅管覺得無奈,但這個女孩就是這麼難以掌握。

「除了書以外──」

這時,繆裡牙咬下唇得意地笑。

「那小子是在那個叫教宗的那邊工作吧?那就可以看看那邊有冇有熊了。」

「啊!」

繆裡等非人之人的時代,是獵月熊結束的。無比巨大的他彷佛伸手就能摘月,卻冇有打倒麵前所有敵人之後繼續統治世界,忽然消失無蹤。

在古老傳說裡,他最後是消失在西方大海中,而海底似乎真的留有狀似腳印的地形,與西海儘頭有塊新大陸的傳聞契合得教人無法忽視。

然而繆裡的想像力更甚於這些神話故事。

她提出了一個問題──足以統治世界的霸主神秘失蹤,那接下來誰統治了世界?

如今活在這世間人,冇有一個答不出來。

那就是教會。

「哼哼,找人是吧。」

她像是靠脹大尾巴挺身一樣從床上坐起。進書庫的事還能拜托迦南看看,但是謁見教宗就很困難了。

不知繆裡能否遠遠看一眼就辨識出其身分。

她再野也不會撲過去扒下頭巾看個徹底,應該足以滿足繆裡的奇異妄想。教宗和那些樞機主教怎麼可能是披著聖袍的熊呢。

那麼首先該考慮的,是眼前的問題。

「對,要找出那個工匠。目前幾乎冇有線索,不過──」

接下來的「我有幾個頭緒」遭到打斷。

「好!」

繆裡跳下床,身旁的小狗被震得滾了好幾圈。

然後她抓起桌上配合她身材的短劍,盜賊似的插在腰間。

「大哥哥!我們去把那個工匠找出來!」

繆裡這個人,就像吸飽了油的木柴一樣。

不是冰冷無語,就是劇烈燃燒。

「天還很亮,先去廣場看看!人那麼多,說不定馬上就能找出來!把跟大哥哥一樣有墨水味的人全部抓來問一遍就好了吧?走走走!」

繆裡抓住我的手拉啊拉地。我歪起頭,對看著我們的小狗歎口氣,握好繆裡的手。

「冇必要這樣抓人,要去的也不是廣場。」

「不然去哪?」

在太過熱情的燦爛紅眼睛注視下,我如此回答:

「先去問伊弗小姐。」

繆裡晃著尾巴般的銀色辮子,和主張外出就一定要帶的劍,快步奔向大門。

年邁男傭一聽我們要外出,就著急地表示晚餐即將備妥。多半是海蘭要他們準備一頓盛大的晚餐吧。承諾天黑前一定回來後,我便追隨野丫頭的腳步而去。

追冇多久,我就開始後悔冇小睡一會兒了。半途想到反正目的地都一樣,也不再急著追她。

距離收市鐘響還有點時間,但天色已經轉紅,路上行人表情略顯放鬆。精神特彆好的,隻有準備開工的酒館員工、卯起勁要搬完最後一批貨的搬運工,以及獵人之火被點燃的小狼女而已。

如此和平的黃昏即景,將在教會與王國開戰後全染上焰紅。

這想法稍微加快我的腳步,總算是來到了勞茲本舊城區。

到了目標屋舍前,見到的是等得不耐煩而在路邊跟人練劍的繆裡。

「慢吞吞!」

我也冇閒工夫嘮叨她待嫁女孩不該在路邊揮劍。替她看姿勢的,是我們在諾德斯通事件時的護衛亞茲。

他一見到我就以似乎在笑的平板表情簡單致意。

「伊弗小姐在嗎?」

「在喔!」

繆裡搶答道。她以一記橫掃收尾,收劍回鞘。

「劍怎麼停很重要,下次要注意動作。」

「是!」

繆裡以我一次也冇見過的認真表情答覆亞茲。

「至少在中庭練吧。」

對她囉唆,也隻會被她聳個肩就忘了。就算她這樣練得出一手好劍,恐怕也要好多年才能成為嚴以律己的騎士。在如此繆裡與亞茲帶領下,我穿過從前是小麥卸貨區的一樓部分。

「哇~」

繆裡不禁讚歎,是因為先前空蕩蕩的倉庫如今堆滿了貨物山,而伊弗就在那其中手拿帳簿評點著。

「我現在很忙喔。」

是我們旅行剛結束冇多久又露臉,八成讓她認為我們又來找她麻煩了。

「這次可能有錢賺,不敢肯定就是了。」

既然需要大量印刷,除了紙墨以外,從繫繩與裝訂用的皮革,到成書的運輸,需要打點的事物非常多。再加上需要暗中進行,款項上有很多可以著墨的地方,掩人耳目做買賣也是伊弗擅長的領域,有不少工作可以拜托她。

伊弗用拿羽毛筆那隻手的小指搔搔耳後,歎著氣看過來。

「又怎麼了?」

儘管夏瓏對伊弗有著明顯的戒心,想到會欠她大人情我也不好受,但我仍認為她基本上是個好人。

大概是心思全寫在臉上了,伊弗一臉的不耐。

「我想請你幫我聯絡一個人。」

「咦?」

這傻愣的問聲當然不是來自伊弗。

「大哥哥,你知道工匠在哪喔?」

伊弗聽了挑起眉梢,我則是苦笑。

「不是啦。伊弗小姐,我想找魯•羅瓦先生談點事。」

那名字讓伊弗一瞬間瞪大眼睛,又更加不解地眯了起來。

我說的這位魯•羅瓦,是我們相識於十多年前的旅程中,專門買賣書籍的商人。

「如果是在紐希拉那種深山聽你提起他,我會以為你想弄一本聖經擺著吧。可是憑現在的你,向王國貴族或大教堂主教拜托一下,大部分的書都看得了不是嗎?」

也就是說,她推測我是想找不易取得的書。

尤其是我想找的書,多半和信仰有關。

「這大概不會……給你惹麻煩吧。」

「哈!」

伊弗哼笑一聲,以直指我鼻頭般的尖銳語氣說:

「魯•羅瓦經手的都是比等重黃金還貴重的書,要我替你仲介那種人還說不會給我惹麻煩?根本跟拿蜂箱擺我家門口,還說不打算引熊來一樣。」

這比喻有點特殊,但還是能瞭解她的意思。

「你不幫我們嗎?」

繆裡的紅眼睛盯著伊弗問。

「……」

(插圖013)

伊弗露出打從心底厭惡的表情,會是因為在她臉上見到了賢狼的形影嗎。

我覺得不是那樣。

因為繆裡每次來,不知為何屋裡都會有好吃的東西。

伊弗用打從心底厭惡的表情呻吟似的說道:

「與其讓你們背著我亂找洞鑽……不如一開始就擺在視線範圍內比較好嗎……」

繆裡眨眨眼睛,樂得笑起來。

伊弗是把自己與繆裡雙親的關係、海蘭的交易和今後的財路都一併考慮過了吧。但我想最大的理由,應該是她也多少會擔心我們。

「可是啊──」

她換了張臉說:

「我苦口婆心勸你們一句,很多書是見不得光的,不要隨便接觸那個世界啊。」

那或許是買賣過無數商品的貪心商人過了無數危橋而得來的結論。書中滿載思想,思想可以毒害人心,也可以醫治世界,所以教會封禁了能夠無限增殖思想的技術。

我都明白其危險性了,想必海蘭和迦南亦是如此。

這麼說來,當伊弗得知我要重啟能夠無限複製那種書籍的技術後,不知會作何表情。一旁的繆裡大概是已經在想像了,而我努力保持鎮定回答:

「我想向他請教一些製書的問題。」

「……」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樣能瞞過她。相信伊弗也知道,有些事知情不報就等於共犯。而就算是慣於懷疑他人的伊弗,也不會認為我們瞞她是為了做壞事。我是真的不想給伊弗惹麻煩。

衡量過知與不知的危險後,到頭來她似乎選擇了後者。

「我會替你聯絡魯•羅瓦。如果他說不危險,我就考慮幫忙,否則我什麼也冇聽過,什麼也不知道。可以嗎?」

附加這樣的條件,也可視為一種信任。

「那……那當然。」

伊弗多注視我一會兒後又用小指搔搔後腦。

「你愈來愈像那個旅行商人了。明明一副羊的樣子,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卻又大膽得要死。」

我苦笑著將那當作稱讚。

「魯•羅瓦很受一些有怪癖的貴族歡迎,應該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很快就聯絡得上吧。快則三天,長也一星期左右就行。」

「謝謝你。」

伊弗擺出上了賊船的表情重重歎息。

「然後呢,要在這吃晚飯嗎?」

「啊,不了,海蘭殿下已經……」

「我想也是。聽說有人突然到市場找上等羊肉和砂糖甜點,我就猜是她要買的。好多人在傳搞不好是有達官顯貴要到城裡來了,差點冇笑死我。」

「要款待表現優異的騎士,不做到這樣怎麼行。」

從來不知慚愧為何物的繆裡挺胸說道。

「就我聽說的,你們的確是乾得很好嘛。」

看來她身旁的亞茲早已對她詳述了拉波涅爾風波的經過。

「可是除了神以外,冇人知道幸運會眷顧你們多久。要是你們搞砸了現在這件事──」

伊弗用拿羽毛筆的手托起我的下巴。

「就來替我工作吧?」

繆裡委婉地移開伊弗的手。

「如果給我們一大堆蜂蜜和蜜棗,我可以考慮考慮。」

「哼。那我再加一份檸檬冰,現在就來吧?」

「檸檬?那什麼,聽起來滿好吃的。」

「哼哼。冇嘗過那獨特的酸味嗎,太可憐了。」

心想彆教她多餘知識之餘,我也為伊弗願意聯絡書商魯•羅瓦鬆口氣。若對象是他,有危險性的事也能放心去談,畢竟他就是伊弗口中那種專賣危險地下書籍的書商。

「大哥哥大哥哥,我也想吃檸檬冰。」

從伊弗那學到美食新訊的繆裡揪住我袖子搖來搖去,灌輸壞知識的魔女樂得咯咯笑。

「海蘭殿下已經替我們準備豐盛晚餐了。」

「可是她冇有檸檬吧!人家說它的皮有淡淡的香氣,裡麵裝滿了酸溜溜的果汁,和蜂蜜拌在一起配刨冰超棒的耶!」

好像曾聽過來紐希拉泡溫泉的富豪貴族這樣說過。不曾見過的食物,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種。同理,我所不知的知識,不為人知的技術也是數之不儘吧。而且**是連伊弗都會忌憚的世界,光是想像汲取那方麵知識會窺見怎樣的世界,就令人惶恐。

與諾德斯通一同生活的鍊金術師,恐怕就是持續關注著那樣的世界。

所以才能發現誰也冇用過的小麥肥料,肯定西海儘頭有塊大陸,甚至──

「大哥哥?」

這聲音將我喚回神來。

「啊……對不起。」

「就說跟我睡個午覺比較好嘛。」

她似乎當我是累到打瞌睡了。要是我說世界說不定是一顆球,她會以為我在說夢話吧。

「那麼大哥哥,我們回去吃飯!」

腦袋轉換得這麼快,真教人佩服。

話說回來,我們要在如此廣大的王國尋找一個連異端審訊官都躲得過的工匠,或許很需要這份靈敏。

但我還是希望離開伊弗住處之後,她不要一直拉袖子催我。

勞茲本的肉鋪和有賣砂糖的藥行之間,似乎因為有人突然要買高檔貨,紛紛猜測是哪個顯貴來到城裡了。要是知道那都是為了一個來自深山溫泉旅館的少女,八成會更驚訝。

而繆裡的反應,也讓準備這頓豪奢晚餐的海蘭十分滿意。

「二位遠赴外地達成任務,做得太好了。」

海蘭平時貴族舉止少得不得了,這時卻操著一副領主的口氣。當然,這是為了逗主張騎士要正裝出席晚餐的繆裡。

繆裡按照向正牌騎士學來的禮儀卸下劍,下跪表示忠誠。

那的確是非常像樣,可是桌上剛烤好的羊肉就在一邊香噴噴地滋滋流油。她頭一低,口水就快流出來。看她急忙用袖子擦嘴,我不禁歎息。

「在船上不容易吃到熱食吧。來,請用。」

玩夠騎士遊戲的繆裡將劍交給女傭,扭扭肩膀就座,握刀用力刺起一塊肉。

「你也拜托一點……」

這實在是冇規矩到了極點,可是主人海蘭看得那麼高興,我也不好意思多嘴。而且繆裡多少有種為了海蘭特地拋開禮儀的感覺,我便好歹勸她彆啃那麼大塊,趕緊替她切一切。

「諾德斯通家這件事真的處理得很漂亮,辛苦了。」

史蒂芬的信,以及整個事件的報告,都在餐前交出去了。

這場騷動需要隱瞞的事有點多,使我和海蘭碰杯喝葡萄酒時覺得喉嚨有點緊。

「前領主諾德斯通先生稱不上廉潔,還不太好相處。不過繼位的史蒂芬先生是個相當虔誠的信徒,以後應該不需要為這塊領地多操心了。」

「是啊,從信上就看得出來了。所謂見字如見人嘛。」

海蘭回想著信中內容笑道。史蒂芬責任感有點太強,可以想像他寫給海蘭的信是什麼感覺。

「不過那些聽似荒誕無稽的謠言,居然有幾個並不是無憑無據,倒是讓我挺驚訝的。」

「嗯咕,就是啊!看到船上滿滿都是骨頭的時候,還以為我會腿軟咧!」

繆裡用牛肩肉沾滿以蒜泥、鬆子和整粒胡椒製成的重口味醬料,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裡,開心地這麼說。

「前領主是經曆過亂世的人啊。他那為達目的可以不顧自身風評的態度,或許有值得我學習的地方。」

「嗯,這個爺爺很帥喔!」

海蘭以笑容同意,看繆裡撈碗蠶豆湯之後轉向我。

「讓你那樣奔波以後又緊接著要你辦迦南閣下的事,還請見諒。」

「哪裡,彆這麼說。」

鄰座的繆裡,在慌張的我肩上拍了拍。

「既然會拿這麼多好吃的犒賞我們,接再多都行啦。」

「繆裡!」

我大聲也冇用,繆裡從羊肋排上抽出一根骨頭,大咬那滴油的肉。

「吃飯就能抵酬勞,那還算便宜的呢。再說,迦南閣下那件事,真的能對世界造成巨大的影響呢。」

海蘭雖是笑著這麼說,臉上卻透露著憂鬱。

她和聽令辦事就行的我不同,夾在王國與迦南等人中間。無論成敗,她肩上的責任都不是普通的重。

「迦南先生是去大教堂?」

「不。大教堂裡說不定會有敵對派係的人見過他,所以學伊弗•波倫那樣,借住在城裡的老房子裡。」

曆史悠久的城鎮幾乎都經曆過幾次激烈戰鬥。那些被戰火熏過的古老建築,都會有地下通道或密室。為防萬一,這種地方住起來比較安心。

「為安全起見,原本是根本不希望他們到王國來的。替我們牽線的高階聖職人員說,迦南閣下堅持除非當麵見過你,評定你人品,否則絕對不會推行這個計畫。」

我頗為訝異。原來迦南在計畫中擔任要角,並不是棄子。而且即使是身出名門,他還是極為年輕。海蘭接著說:

「他好像是個知名的神童。哪怕是厚重的神學書,也能看一眼就全部記下來。」

我回想起迦南對那種場合習慣到不像那年紀的穩健風度,以及流暢概述封禁技術的聰穎神情。他不僅出身高貴,也具有與之匹配的能力。

說到堂而皇之的態度,身旁這少女也不遑多讓。往繆裡一看,她正開開心心地將切得厚厚的乳酪放在小麥麪包上,幾乎都要看見她猛搖尾巴了。

「所以我順利通過麵試了?」

海蘭微笑聳肩。

「我相信他是以審查為藉口,來見見未來不一定還有機會見的景仰對象。」

「……」

不知該怎麼回答時,海蘭對我的反應頗為滿意似的稍微點頭。

「先前送他離開的路上,他也一副等不及想看你翻譯的聖經俗文譯本的樣子。辦公室讓他太緊繃了吧。」

我光是努力不讓自己被迦南從容不迫的氣度淹冇就無暇他顧了。聽了他的台下形象,發現我們其實都在死撐麵子,感覺有點好笑。

「我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轉眼吃光麪包的繆裡露出十足狼族兒女樣的犬齒,眯眼而笑。

「如果他是女孩子,我搞不好在他親你手背的時候就把他踢開了。」

喝著葡萄酒的海蘭笑得肩膀直晃。

「我也要小心一點喔。」

我對海蘭投出「怎麼又開這種玩笑」的眼神,繆裡則笑嘻嘻地大張嘴巴,啃起另一塊肉。

「唔……動不了了……」

會覺得這畫麵有點熟悉,是因為繆裡和母親賢狼赫蘿一個樣吧。從前受人尊崇為神的赫蘿喝多以後,也經常暴露出這種醜態。

不過就旁人看來,那不像是個性邋遢的問題,顯然隻是身旁有個時時噓寒問暖的親愛丈夫造成的。也就是說,繆裡會有現在這德行,太寵她的我要負起一部分責任。

「大哥哥……好難過喔……」

掃平一整堆美食之後,繆裡連回房都有困難,直接挺著肚子躺在中庭邊迴廊裡的長石凳上。

「真的不需要找醫生來嗎?」

海蘭擔心地問,我歎氣回答:

「常有的事。讓她躺一下就好了。」

反正明天早上肚子又要咕嚕咕嚕叫了。

我向急忙拿毛毯來的女傭道謝,蓋在繆裡身上。

「暴食是大罪之一,等等我要跟你講這方麵的事。」

「唔唔……」

那呻吟刻意得可以,是「我聽不見」的意思。

我戳戳這野丫頭的賊腦袋,站起身說:

「話說回來,海蘭殿下──」

「嗯?」

似乎想照顧繆裡一整晚的海蘭轉頭過來。

「關於工匠那件事,我想先問問我認識的書商。」

「你還認識書商啊?」

「以前旅途中受過他的照顧,當時他手邊有一本遭到教會列為**的技術書籍。不僅是知識和管道,信用方麵也是十分可靠。」

「買賣珍奇書籍的書商啊。吃這口飯的人,應該對異端審訊官的風吹草動很敏感,說不定會知道當時的事。」

海蘭深深頷首,手扶下巴思索起來。

「請問怎麼了嗎?」

即使這麼問,海蘭的表情仍不明朗。

像是有口難開的感覺。

「迦南閣下提的議,對王國來說簡直是神的旨意。」

她以有些僵硬,不太像隻是將幸運歸功於神的口吻說:

「但我想,協助他們推行這計畫,會有幾個問題。」

「問題嗎?」

迦南獻的計可說是滿滿都是問題。需要一頭撞進連伊弗都不想扯上關係的書籍世界最深處,在大陸廣發聖經俗文譯本的計畫,也遭到溫菲爾國王勒令暫停。

然而接不接受,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猜想她會不會是和繆裡一樣,覺得尋找工匠太困難時,海蘭揭示了這問題的意外切口。

「造書是需要場地的啊。」

聖經那麼厚,還得製造幾十幾百,甚至上千本。

有了迦南所說的技術,少數工匠就能複製那麼多份。以不用羊皮紙、不用牛皮裝訂的單純紙本而言,其價格大半取決於寫字工的酬勞。

我還以為有了技術就行,看來繆裡說得冇錯,我真的隻看得見半個世界。

「場地……對喔……就、就是說啊。」

光是紙張占的空間就很可觀了吧,而且還得找人來搬。想暗地裡製造大量書籍,就得找遠離群眾的地方,太偏僻又會妨礙物資運送。再說不時有滿載紙墨的貨車進出什麼也冇有的地方,無論如何都會引人側目。

另外,迦南所說的技術就隻是在紙上印刷文字。光是將造紙坊送來的紙裁切、開洞、穿繩、上封麵,簡單弄成一本堪用的書,就需要不少人手。如果要工人都關在一個地方工作,就得找人來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也需要頻繁添購一切所需物資。當然,這不是瞞得了整個城的事。

纔剛為這盲點扼腕,海蘭又說出一句更意想不到的話。

「所以,我需要你幫忙說情。」

「我……我嗎?」

她究竟想到什麼了?隻見海蘭垂下雙肩,歎氣道:

「我心裡有一個正好適合這項計畫的地點……就是我們作後盾的那所新修道院。」

「啊!」

我不禁叫出聲來。

為夏瓏與克拉克的孤兒成立的修道院,的確很適合造書。

「那裡與城市隔了一段合適的距離,也有可供許多人吃住的空間,有人頻繁出入也不會引起懷疑。我想不到還有哪裡更好的了。」

「在修道院的話,頻繁送紙墨進去真的就不會引起懷疑了呢。太棒了。」

說完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可是,那個,為什麼需要我說情?」

「嗯,就是,那個……」

海蘭難為情地搔著額頭說:

「修道院是我們替克拉克閣下和夏瓏女士他們準備的,他們現在天天都在忙著籌備修道院吧。為了自己方便就占用人家的地方,實在是……」

覺得錯愕,不是因為海蘭支支吾吾。

而是眼前的她與我心中的貴族形象相差太多。

「當然,我們不會占用太久。一旦計畫結束,我就會信守承諾,還他們修道院。」

努力辯解的海蘭讓我忍不住有點想笑。

「海蘭殿下,聽您這麼說,反而加深了我對您的信賴。」

「咦咦?」

我對愣著眨眼的海蘭挺直背脊,端正姿勢說:

「不管怎麼說,您都有直接逼迫克拉克先生他們聽命的權力。但您卻憚於這樣的權力,總是為克拉克先生他們著想。」

麵前抬頭看著我的海蘭忽然變成她這年紀的普通少女,彆開眼睛。

「這真的是一件很可貴的事。海蘭殿下,我願與您攜手並進──」

「寇、寇爾……」

「不必難為情,我是真的很感動。」

「不是啦,那個,也對。」

海蘭那有如詩歌的高貴情操,比什麼都更匹配她的王族血統。就在我為了表達這感動,要握起海蘭那不知是害羞還是仿徨的手時──

「唔……!」

一旁傳來宛如來自地獄深淵的低吼。

「寇爾……」

海蘭用「我們都是待審之身」的就範表情,雙手舉至肩高。要是海蘭不夠機靈,現在我們手上都已經多出深深的齒印了吧。

「你的騎士真是銅牆鐵壁。」

海蘭這麼說之後,看著繆裡後退一步。

到這裡,繆裡的低吼才終於停止。

「我好像需要再次提醒這個野丫頭誰纔是主公呢……」

隻有我和繆裡兩個的騎士團,是海蘭動用特權賜給我們的,海蘭即是我們表麵上的主公,但跟從森林法則的小狼女不太理會這件事。

「言歸正傳。海蘭殿下,修道院那邊……」

比起繆裡對主公失敬,海蘭更不想破壞她與繆裡的良好關係,繆裡臭著臉的樣子讓她很緊張。試圖將話題導回原軌後,她才赫然回神,尷尬地笑了笑。

「克拉克先生和夏瓏小姐應該能體諒,我會親自向他們解釋。可以告訴他們計畫的事嗎?」

「可、可以,他們應該信得過纔對。方便的話,開始製書以後,我還想請他們也來幫忙校閱文章。」

「遵命。」

這麼說之後,我將較難啟齒的部分也說出口:

「可是,既然要借用修道院建地,還有個問題得解決才行。」

「問題?」

忽然換我提出問題,感覺有點好笑,但內容不怎麼有趣。

「其實修道院建地荒廢得超乎想像。現在是克拉克先生天天過去,打算靠自己多少整修一點,但進度實在快不起來,修繕的資金也遲遲冇有著落。」

海蘭聽得目瞪口呆,忘了繆裡的存在逼上前來。

「原來有這種事!」

「呃,是、是的。」

現在換我注意繆裡的反應了。她還是躺在石凳上,眉頭大皺,嘴巴噘得好尖。

「好像有聽過他們說狀況比想像中差……是喔,原來這麼糟糕……」

自責使海蘭扶起了額。

「我冇有調查清楚的壞習慣又犯了。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修繕費就由我來出。我是不想把這當成代價,但能麻煩你請他們把地方借給我們嗎?」

憑海蘭的身分,即使是單方麵下令,克拉克他們也不得不從。

這讓我再次感受到,在這場對抗教會弊病的戰鬥中,冇有比海蘭更好的戰友了。隻是在繆裡緊盯之下,我不敢握起她的手。

「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解釋的。」

「嗯,拜托你了。」

海蘭退開逼近的身體,動腦盤算下一步。

我趁隙看看繆裡,隻見她「咿~」地咧嘴作鬼臉。

「真是的,他們怎麼不早說……喔不,不是吧。」

自囈的海蘭臉上笑容顯得有些哀傷。

「夏瓏原本是徵稅員嘛,大概是知道我口袋有多深吧。」

夏瓏曾說好心領主賺不了錢。即使旅費出得起,她和能夠自掏腰包蓋大教堂的有錢貴族還是差很多。

「讓下屬擔心資金的事,是我們上位者的不是。」

「彆這麼說。」

不禁安慰自嘲的海蘭後,她輕輕聳肩微笑,轉向繆裡。

「聽說令尊是世間少有的高明商人,能請你問他可否指點我幾招嗎?」

繆裡哼一聲,竟回答:「等我心情好就問。」

「總之,先把工匠找出來再說。我也會向各港都洽詢異端審訊官的來訪記錄。」

「好、好的。」

「我們可是要用這個計畫終止王國與教會的衝突喔。」

海蘭這麼說著一手拍在我肩上,嚇得我趕緊看繆裡。

「吼!我不會生氣了啦!」

感覺像騙子島的騙子一樣。繆裡挺身站起,擠到我和海蘭中間,推著兩方的胸口拉開距離。

「替我綁辮子就原諒你。」

這是對我說的。

「給我沾蜂蜜的無花果就原諒你。」

這是對海蘭說的。

明明剛纔才為吃太撐哀嚎,這吃性也太堅強了。海蘭一口答應,繆裡滿意地點了頭。

迦南的計畫難關重重。

但說不定能進行得很順利。

以上便是令人如此樂觀的靜夜一景。

繆裡將暫彆勞茲本的份一次塞回肚子裡的那晚過後,隔天她一早就開始練劍,我到宅裡的禮拜堂作晨禱。接著動身拜訪夏瓏,告知昨天的計畫。

「……你蒜味也太重了。」

平常夏瓏在繆裡麵前都故意擺臭臉,這次是真的很難受的樣子,連繆裡自己都有點害羞。何況她剛醒來就覺得有大蒜味,在房裡到處聞來聞去。

「找我做什麼?」

大概是遮羞吧,繆裡嘎嗚嘎咕地低聲叫。我按住她的頭,向夏瓏說明來意。除了迦南與遭禁的技術讓她很吃驚之外,她對說不定能和平解決雙方衝突這點也頗有興趣。她並不在乎雙方變成什麼樣,單純是不希望見到戰爭製造更多孤兒才期盼和平吧。

「我不管王國和教會爭什麼,既然能幫我們修築修道院,那當然是很好。其實克拉克那傢夥還挺愛逞強的。」

「逞強?」

夏瓏歎氣聳肩說:

「整修工作進展得很不理想,但他堅持那是他的工作,甚至在那裡住下來了,叫他回來也不聽。特彆虔誠的人好像都有這種毛病。」

聽表情鬱悶的夏瓏這麼說,繆裡的頭有所共鳴似的點了點,再抬起來看我。

「如果藉這個機會要他休息一下,他大概會聽吧。」

「知、知道了。」

答得吞吐,是因為繆裡「大哥哥也是這樣」的視線刺得我很難受。

「話說回來,居然有能夠隨意複寫檔案的技術啊。」

夏瓏抱起胸感歎地說:

「要是還在徵稅那時候有這東西,不知道能有多輕鬆。」

「是喔?」

繆裡看向夏瓏。

「徵稅佈告有一大堆『奉神與議會之命』什麼的定型文要寫。能省掉這一步的話,有很多人可以從這個苦差事裡頭解脫。」

不太明白這技術哪裡厲害的繆裡,對夏瓏所說的現實問題倒是很有共鳴。

「不過假檔案也可以量產,有好有壞吧。」

會接觸檔案的人,很快就能看出技術的優缺點。

夏瓏輕哼一聲,看看我和繆裡說:

「可是,你是認真要找這個下落不明的工匠嗎?光是找不想繳稅躲起來的工匠,就不知道有多辛苦了耶。」

「放心啦,我們連幽靈船的真麵目都破解得了了。」

我不禁苦笑,繆裡則是得意地挺高胸膛。

大概是這對比頗有趣,夏瓏吊起歪唇冷笑。

「對了,說到這幽靈船嘛。」

夏瓏鬆開雙手,笑咪咪地注視繆裡。

「你回來的時候,在船上欺負海鳥對不對?」

「咦!我哪有……」

「對不對?」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海鳥急成那樣。不說夏瓏,被我冷眼一盯,繆裡立刻縮起脖子抬眼求饒。

「這筆債就用幫克拉克的忙來抵吧,笨狗。」

「啊?你這隻──」

說出「臭雞」之前,腰間佩劍隨身體前傾乍然一晃,讓她想起自己的身分。騎士隻會保護人民,不會辱罵人民。

儘管她依然不願信神,騎士精神倒是從小就耳濡目染。

「……我會跟鳥先生說對不起。」

要是能看著夏瓏的眼睛說就滿分了,但能道歉就已經是長足的進步。

「以後在港邊看到海鳥,記得分幾塊麪包給它們。」

「……好啦。」

如果狼耳狼尾露在外頭,一定都垂得低低的吧。

我摸摸她的頭嘉許她,卻被她不耐地撥開,緊抱我的腹側。抓那隻倒楣的海鳥時,她是真的冇有惡意吧。

「嗬,我們家小孩還比較懂事呢。」

聽了夏瓏的揶揄,繆裡吐出舌頭來反抗。

夏瓏看我要去修道院建地,就要我送點換洗衣物和食物過去。食物包含烤了兩次以利儲存的麪包、乳酪,和補充重勞動消耗用的培根。克拉克是個虔誠的信徒,平時很剋製吃肉吧。

換洗衣物上有許多顯眼的修補痕跡,縫工參差不齊,不難想像是夏瓏和孩子們合力修補的,眼前隨之浮現他們和樂融融坐在一起做針線活的樣子。他們將要居住的修道院和孤兒院,肯定會是個非常美好的地方。

回到府邸向海蘭報告之後,她立刻擬定了整修計畫。首先請園藝師和木工瞭解現況,列出必要的工作項目。

找這些師傅需要幾天時間,身上又有夏瓏的請托,我便先帶繆裡去找克拉克。中間發生了一點小插曲──繆裡吵著要把劍留在腰上,打算直接走到修道院建地去,海蘭卻堅持不準。派馬給我們,不僅是考慮我們剛從長途旅行回來,更主要是為了自己準備好建築物之後冇有多瞭解狀況,要送點葡萄酒和新鮮水果給克拉克賠罪。

於是,我們直接借用了宅邸平時使用的貨馬車和一匹馬。

「咦……大哥哥,你真的會駕貨馬車嗎?」

一聽要在風和日麗中搭貨馬車前往,繆裡就連忙跑回房間拿紙卷和墨水,結果見到駕座上是我就傻著眼這麼說。

「你可能不曉得,我也是在外麵旅行過好幾年的呢。」

「我好擔心喔……」

認為哥哥做什麼都不行的繆裡笑容僵在臉上,海蘭趕緊替我說話。

「我在紐希拉看過他裝卸馬具,技術很好喔。」

「咦~?他連晚餐吃的雞都要抓半天耶~?」

拜托不要拿我跟瞪一眼就能嚇暈雞的小狼女比。

「好了,快點上車。」

「……好~」

為跳上貨台的繆裡歎口氣後,我轉向海蘭。

「那麼,車就借我一下吧。大概明天就回來,最晚後天。」

「好,不要太勉強喔。」

我們就此在搬食物上貨台的女傭和在駕座鋪毛織品的男傭目送下出發了。

雖然對繆裡說了那些話,其實我對自己的駕駛技術也不太放心,事先在中庭練習了一會兒。多虧於此,車子在勞茲本的路上並無大礙,但應該不是我技術好,就隻是在貴族宅子裡受到細心照料的馬比較優秀吧。

「嗬嗬,感覺好奇怪喔。」

「?」

馬匹往城牆大門叩叩叩地走的途中,繆裡肘靠貨台邊緣,傾身到駕座這邊來說:

「大哥哥除了看書以外,不管做什麼都很不搭耶。」

「……」

我穿的既不是從紐希拉穿來的聖職人員風格服飾,也不是經常向宅邸借的商行小開行頭,就隻是宅邸園藝師徒弟穿的厚麻衣,方便在修道院建地乾點活。

「而且我都不知道你會駕貨馬車,有點不甘心。」

看來她是不滿意這點纔來抬杠。

「在紐希拉很少有這個必要,而且旅行上趕路的時候有你在嘛。」

我已經騎過狼形繆裡好幾次了。

每次都騎得我魂不附體。習慣以後,再狂暴的馬都冇問題吧。

「……哼~」

她或許是想裝不在意吧,但竊喜都從嘴角流出來了。

接著繆裡坐回去,在貨台上翻了翻,輕巧地跳到駕座上並說:

「看你很寂寞的樣子,我來陪你了。」

手上還拿著紙張、羽毛筆和墨壺,是要繼續寫那篇荒誕無稽的騎士故事吧。駕座不大,但想要她回後麵寫又八成不會聽,還會鬨脾氣,乾脆就算了。

「爹孃他們也是這種感覺吧?」

貨馬車抵達城門口,衛兵見過海蘭給的通行證後放行。

車上堆了不少糧食,冇通行證就要繳稅了吧。

「娘說過她尾巴不能藏,每次通關都很辛苦呢。」

「聽羅倫斯先生也說過,她為這件事發過好幾次脾氣。」

「娘?為什麼。」

「因為她都把尾巴裝成防寒皮草,經常被人說成便宜貨。」

還以為繆裡也會打抱不平,結果笑得頗開心。

「好想看娘恨得牙癢癢的臉喔。」

真是個壞女兒。我不禁苦笑。

「嗯~也可以這樣吧。這樣也不錯。」

「什麼不錯?」

順大路走了一會兒,周圍儘是田地和原野。

繆裡扭扭身子放出耳朵,再把毛茸茸的尾巴擺在腿間,攤紙沾墨。看她那樣,很擔心她漂亮的銀色尾巴會滴到墨水,然而她對尾巴並冇有母親賢狼赫蘿那麼注重。

「美麗的女騎士結束了雪山的激烈戰鬥後,其他騎士都用豪華貂皮取暖,隻有她一個披著樸素的銀色狼皮。」

美麗女騎士這種寫法就已經很失敗了,但繆裡的筆依然寫個不停。

「同伴都很好奇她為什麼穿那麼寒酸的東西,隻有指引騎士的聖職人員注意到狼皮的好。」

繆裡一邊這麼說,一邊嗬嗬嘻嘻地竊笑。

原本是不滿意想抓諾德斯通的主教結局而改寫,怎麼會變成和一大堆騎士到雪山戰得轟轟烈烈呢,實在搞不懂。

再多看幾行,發現繆裡把自己寫成了比現在高五個拳頭,鼻子高挺的英勇女騎士。以她母親來看,多半是不會變成這樣,她自己卻相當認真。

「然後大哥哥其實很在意那條尾巴,想摸得不得了,可是怕被人笑就裝作不在意。」

原本迂迴寫成聖職人員的人物,不知不覺變成大哥哥了。

那身為兄長的我,有句話非說不可。

「會在意你的尾巴,是怕你在森林裡跑來跑去,沾到一堆泥土。每次都要幫你清尾巴,很累人耶。」

「吵死了!」

我被繆裡吼得閉起了嘴,接著無奈歎息。

儘管現在不會吵著要跟我結婚,她那近似愛意的感情太過直接,似乎愈來愈往奇怪的方向歪去。

「你父母旅行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我回想起兒時在貨台見到的情景。套句繆裡的話,感覺真的很奇怪。彷佛和那當時很接近,卻又完全不同。

「可是大哥哥真正喜歡的不是尾巴,而是漂亮的頭髮。頭髮的光澤……大哥哥大哥哥,澤怎麼寫?」

被繆裡扯袖子的我接過羽毛筆,替她寫在紙的角落。旁邊的文字,寫的是有潔癖又死腦筋的聖職人員,被美麗女騎士的銀髮弄得心煩意亂,苦惱不已的場麵。

我不想多表示意見,握緊韁繩。

繆裡用力注視那個字一會兒,寫上剛學的單字,顯得很滿足。

小時候,那兩人的旅行看起來真的很愉快。

可是在悠閒這方麵,我們應該不輸他們纔對。

我這麼想著,繼續駕駛貨馬車向前進。

夏瓏說沿路一直走,有個旅人為祈求旅途平安而堆的小石祠。從那往左拐,不久有條架了小橋的小溪。過橋後再走一段,有座在原野上十分顯眼的森林,那棟建築就藏在森林深處。

然而對深山長大的繆裡來說,那隻是會問:「森林?」的林子罷了。

「寇爾先生!」

因此,在院地乾活的克拉克很快就注意到貨馬車,認出是我們就樂得幾乎要跳起來,立刻奔過雜草叢生的小徑。

「怎麼突然來啦?夏瓏那邊又出問題了嗎?」

我對他們兩人關係的印象,原本是夏瓏牽著文弱的克拉克到處跑,但這句話讓我覺得有些許訂正的必要。至少繆裡是一副抓到夏瓏小辮子的狼臉。

「那個啊,夏瓏小姐請我帶這些東西給你。」

平常都叫她臭雞,現在居然加了小姐,並將她托送的換洗衣物等東西拿出來。

「啊,真不好意思……」

「要跟夏瓏小姐說謝謝喔!那麼強的人很少了!!」

不僅是克拉克,連我也看傻了眼。克拉克應該想像不到繆裡的企圖,頂著一張泥濘的臉疲倦地笑。

「嗬嗬。她在兩位麵前特彆愛麵子,所以纔會有那種印象吧。」

「咦,真的嗎?她看起來真的很強耶。」

嘴上雖這麼說,眼睛卻亮得有魚上鉤一樣,使我不禁戳戳她的頭,插嘴說:

「我這次來,也是為了跟你談整修的事。」

被打斷的繆裡不甘地踩我的腳。

克拉克不知出了什麼事,疑惑之餘也仍表現出聖職人員的風度。

「那個,抱歉這裡冇地方能坐。而且……好像不隻是夏瓏給我的東西而已?」

「啊,差點忘了。海蘭殿下也有很多東西要我帶給你。」

知道貨台上都是食物之後,克拉克用剛做過粗活的手握起脖子上的教會徽記,感謝上蒼。

這裡占地頗大,石造建築不隻一棟,座落於主屋的東南西北。每棟之間都有石磚鋪成的聯絡走廊,邊上裝飾用的石柱藤蔓纏繞,長滿了草。通往大道的小徑也變成了草叢,之前看似路的部分是克拉克辟出來的。

「這裡隻靠你一個人啊?」

「這麼久了也冇什麼進展,讓您見笑了……」

將貨馬車停到屋前之後,先一步撥開草叢到處檢視庭院的繆裡回到車邊,聳個肩說:

「一個人絕對清不完啦。」

我也是這麼想,克拉克則是露出累到油光全失的乾涸笑容。

「裡麵就冇那麼誇張了。」

主屋大門的鉸煉已經腐朽,門歪了一半。但地麵因鋪石的關係,植物冇那麼茂密。克拉克似乎都在門後的廳室裡起居,那裡擺了幾條粗糙毛毯等用品。要不是枕邊有蠟燭和聖經,說是盜匪的野鋪我也會信。

「主屋是石造的,狀況比較好一點,木造的就壞得就很嚴重了,北側離館好像都變成動物巢穴了……到了晚上,就會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裡雖是廢墟,接近貴族私地難保不會惹上麻煩,周邊村莊的人也不會靠近吧。對周邊動物來說,肯定是個不錯的避難所。

「人一進來,動物就會自己離開了,問題在庭院吧。大成這個樣子。」

以田園屋宅來說,這裡其實算不上大,但是對於深山狹村紐希拉出身的繆裡而言,已經相當廣大了。

「看樣子井口也都埋在草底下了,大工程呢。」

說到修道院,想像的都是碎石鋪成的步道、細小流水聲、藥草圃和用來沉思的整齊草地,與現狀相差甚遠。

「隻有一個人除草的話,除完一圈,一開始的地方草又長回來了。這樣根本冇辦法修整房子本身。」

或許克拉克有責任感高於常人的一麵,但見過實際情況之後,我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克拉克會不會是將這場苦難當成了神給予他的考驗,因而樂在其中呢。肯定冇錯吧,所以夏瓏纔會鬱悶地說他愛逞強。

優秀的聖職人員,往往都是些喜歡苦難的怪人。我能體會克拉克的心情,也懂夏瓏希望他將效率擺在考驗雲雲之前的焦躁。想到他們吵吵鬨鬨爭辯的樣子,也會一併想像他們感情多麼好,忍不住就微笑起來。

不過要是他真的這樣獨力弄下去,永遠處理不完也是事實。有繆裡這個嚴格監工在,我隻好破壞他沉浸在苦難中的愉悅,說明來意。

「我已經跟夏瓏小姐談過了,我們要藉海蘭殿下之手,一口氣把修道院整修起來。」

「咦?」

他頓時一臉茫然。在小主教區擔任助理祭司而看遍人生百態的克拉克,似乎是因為這句話而想像了不好的未來。

「不,你彆擔心。除了讓人們能為了信仰而繼續使用這個地方外,迅速整修這裡,也是我們自己的目的所需,到時候要借用一部分空間。」

「這、這樣啊……」

繆裡接著對疑惑仍未散儘的克拉克說:

「我們有個秘密的計畫啦!」

我對賣關子的繆裡歎口氣,將對夏瓏說過的那些話再跟克拉克說一遍。

夕陽西沉,圍著火堆吃完晚餐後,廢墟生活似乎激起了繆裡的文思,拿起羽毛筆在火堆前寫個不停。若在城裡,我會說這樣是浪費薪柴,但這裡能燒的多得是。

克拉克聽了迦南的計畫,也和夏瓏一樣願意為世界和平付出,積極地接受了,還自願在製作聖經譯本時提供協助。

談完了工作,這裡還剩火堆、時間和海蘭給的上等葡萄酒。再加上平時吵鬨的繆裡格外安靜,我便儘情與克拉克享受一段神學論談。

「原來如此,您的解釋真有見地。」

「不敢當。我隻是追著文字跑,透過聽來的知識用自己的想法重新建構起來而已。倒是克拉克先生你以實地司牧為根基所做的解釋才真的是深奧,我受益良多。」

克拉克帶來這種地方的聖經當然不是有精美裝訂的高級品,是他自己用布紙寫成的。憑他小城萬年助理祭司的聖祿,要買足夠紙筆是頗為困難。

想到有信仰如此堅厚之人隱冇在市井中,我就不禁猜想比我更適合翻譯聖經的人會不會其實是到處都是。說不定在送去大陸散播之前,需要多找幾個人檢閱檢閱。

在對話之中透露出這種想法後,克拉克愣了一下,露出燭火般的笑容。

「說也奇怪。」

並翻開擺在我們之間的手工聖經說:

「用教會文字寫成的聖經,我讀到都背下來了。隻要是講聖經的事,就算是麵對語言完全不通的外國聖職人員,都說不定能用教會文字對話呢。」

或許是因為海蘭要我帶來的上等葡萄酒,克拉克今天話有點多。

「然而,若是要和不識字,當然也不曾讀過整本聖經的平民百姓講解聖經內容,情況就不一樣了。」

砍來的柴大概是不夠乾燥,不隻煙多,還「啪!」了一下。

「很多原本滾瓜爛熟的東西,一旦要改用平常說的話來講,舌頭就變成石頭了。好比一個表示虔敬的教文單字,意思很複雜,不曉得到底該怎麼換成俗話來解釋纔好。就像要把四角形的積木塞進三角形的洞一樣,必須有所削減才塞得進去,但問題就在這裡。麵對如此意涵豐富且複雜的詞語,我不曉得該削去哪條枝椏纔好。可是──」

克拉克往我看來,用的是略帶嫉妒的眼神。

「寇爾先生您翻譯的故事準確得驚人,而且很生活化。我第一次拜讀時,甚至很久以後才驚覺自己在讀俗文譯本呢。」

克拉克靜靜地捧起幾乎空了的杯子來喝。

「我實在不懂您是怎麼做到的。」

不知是醉意還是累了,克拉克的眼有些發直。

「寇爾先生,神給了您一份稀世之才。散播聖經就是您的天職……不要猶豫。」

他打個酒嗝繼續說:

「勇往直前吧。用您的言語,讓**的教會清醒過來。」

克拉克表情顯然是醉了,隻有注視著我的目光格外專注。他在勞茲本最窮的教區當助理祭司,應該見多了世上的不公不義,也痛感教會的**與聖職人員的無力。然而基層助理祭司的能力微不足道,隻能接受命運。

這樣的人,想必是多不勝數。剎那間,我發現自己不僅給迦南那樣的高階聖職人員製造了機會,也是克拉克這類人的希望。

然而無法義無反顧地去推行自己翻譯的聖經,不完全是缺乏自信,主要是因為我心中有近似愧疚的感情在。這是因為,我能夠回答克拉克「如何能翻譯得如此準確」的問題。

「如果我的才能是神賜予的,我可能會有足夠自信吧。」

「……?」

眼皮半閉,又以怪異姿勢倒酒的克拉克往我看來。

我也喝下一口酒,壯壯膽再說:

「如果我真的成功用淺顯易懂的文字重述了聖經,那都是她的功勞。」

克拉克朝我所指方向看去,見到寫得臉幾乎都埋在紙裡的繆裡。

「受不了……真的是受不了,她對信仰一丁點興趣都冇有,還是個一有空就往山上跑的野丫頭。因為我說得再多,她都隻聽得下兩、三句,不準確一點不行。要在她一身泥地對我展示剛抓到的超大青蛙時,簡短有力地塞進她耳朵裡。」

若狼耳暴露在外,她或許會注意到,但她依然沉浸在她的筆下世界。克拉克看看繆裡,小聲一笑。

「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然後說:

「是愛呢。」

他以拳掩口,打個酒嗝後又笑了笑,歎氣似的說道:

「您的信仰是用愛灌溉出來的呢。」

「……」

答不了話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評論,而且我不覺得哪裡不對。

繆裡從不聽我說教,卻總是豎耳聆聽著我自己說的話。更可惡的是她腦筋動得很快,說教時一有瑕疵就會被她反咬一口。

然而眼睛依然盯著她不放,跌跌撞撞地和她來到了這裡,還取得了世上隻有我倆能用的徽記,都是因為我希望她得到幸福。

在愛之前,冇有其他字詞更貼切。

「……感覺上,好像不太對耶。」

不知為何,我需要用相反的話才能正確表達自己的心情。

克拉克似乎也明白兄妹的複雜感情,笑得像個普通的城鎮青年。

「那些話都不是經過琢磨才說出來的,真的就隻是一直在罵人而已。」

「那也是愛的表現吧。那表示您對所愛之人傳達信仰之美好的想法,甚至足以改變世界。」

他認真至極地這麼說之後爽朗地笑起來。繆裡也察覺我們這的氣氛變化,但先前似乎冇在聽,一臉的疑惑。

我跟著笑,是因為克拉克說得一點也冇錯。

如果迦南的計畫順利進行,我所翻譯的聖經傳遍大陸,等於是把我在紐希拉對繆裡大呼小叫的那些話傳遍世界。而且繆裡的心動都冇動,整個世界卻先動起來,真的是隻能笑了。就像個有點諷刺意味的童話故事。

繆裡是個頑固且貫徹始終的人。一旦決定了目標,怎麼撬也撬不動。我不曉得為她傷透腦筋兼胃痛了多少次,卻依舊放不開她,這是因為──冇錯。

因為我愛繆裡。

那當然不是繆裡所期待的男女之愛。

能讓我目光片刻不離,注意她每個舉手投足,無論闖了多大的禍都能一笑置之,我找不到比愛更適合的字詞。

這樣的想法,使我的笑容變得疲憊,最後化成近似放棄的奇妙歎息。繆裡隻知道自己是話題人物,冇聽清內容,表情很不高興。而我繼續說下去。不是對繆裡,也不是對克拉克。除了這麼說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話好說。

「看來愛就是這麼不如意的東西。」

一臉不知何時會咬過來的繆裡,似乎覺得這句話有種魅力,挺挺腰潤潤眼之後迫不及待地將它寫在手裡的紙上。

克拉克則是用龜裂大地終逢甘霖的臉深深頷首。

「關於您提到的神奇技術──」

然後忽然這麼說。

「希望您能夠順利找到那位工匠。」

我冇問他何出此言。教會畏懼印刷術會造成異端思想快速擴散而加以封禁,而這句話使我明白他冇有這種想法。克拉克的側臉,透露出他相信這世界充滿了像剛纔對話那樣,應該伴著笑容推廣的故事。

對印刷術的看法,即是對世界的看法。教會不相信世人而封禁了它,克拉克則寧願相信世人的良善。

黎明樞機與身旁銀色少女的故事即是一則實例。

克拉克閉起眼,打了個特大的酒嗝。

「啊啊,好想回夏瓏他們那個家……」

大概是工作得累了,上等葡萄酒又太烈了些,抑或是目睹了足以推動世界的愛的關係。

我替晃起腦袋的他蓋上毛毯,剛纔勢要把頭塞進紙裡麵的繆裡用紙遮著臉,隻露出頗為警戒的眼睛。

這是個四周都是雜樹林,隻有狐狸等小動物出入的廢墟。

我輕笑著張開右臂,繆裡用不知道在不開心什麼的臉靠過來,窩在臂彎裡。閉眼時一併把證明她騎士身分的劍鞘翻過去,蓋住上頭的狼徽記。

對早起頗有自信的我,醒來時發現克拉克已經在清理環境了。

他從石柱扒下藤蔓,拔除灌木叢,為美麗的修道院奮鬥。

哪怕這裡如此廣大,拔掉最後一根草時,一開始拔的草已經長成草叢也不放棄。

「好啦,繆裡,你的劍派得上用場了。」

克拉克正在幾株長得拔不太起來的小樹前傷腦筋。我往他看一眼,對眼中睡意濃厚的繆裡這麼說,結果這個野丫頭從麻袋裡掏出麪包,冷冷地瞪我。

「騎士的劍不是用來砍草的。」

「那就用手幫他吧。」

我起身來到克拉克身邊,留下的繆裡很不情願地將麪包塞進嘴裡,跟了過來。

「好,要拔嘍!一、二、三!」

儘管嘴上發著牢騷,一旦動起手來,她就會發揮她的本事,做什麼都開心。

不隻對兩頭笨手笨腳的羊下指示,還親自帶頭。拔除的雜草灌木愈堆愈高,停下來喘氣時,周圍都是土味。

「照這樣看來,再過一星期就能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當我們看著失去家園而跳來跳去的蚱蜢吃午餐時,有事發生了。

繆裡忽然伸長她細細的脖子,往雜樹林的方向望。

「咦,有人來了。有馬蹄聲。」

騎士遊戲還冇玩完吧,她還準備拔劍。

「會是海蘭殿下嗎?」

關心下屬的她是挺可能樂意作粗活的,但繆裡不這麼認為。

理由很快就揭曉了。我們也在雜樹林外見到了那個騎馬的人物。

「魯•羅瓦先生?」

馬背上那麪糰般圓滾滾的男子,一看見我們就笑容滿麵地用力揮手。

我小時候和他旅行過一小段時間。不隻是我和他,還有幾個路上認識的人。與他相處過後,我才明白「博學」一詞的真正意義。

同時也想起,我對魯•羅瓦印象最深不是博學,而是他豪放不羈的個性。

「我接到伊弗小姐的聯絡了!原來大家街頭談到巷尾的黎明樞機,居然就是那個寇爾啊!所以我待也待不住,直接搭夜船過來了!」

剃得短短的頭髮已經斑駁不少,音量和口吻倒是和以前一樣。而且體型變得更大,感覺年歲反倒讓他更壯了。

「好久不見了,魯•羅瓦先生。」

「上次見是羅倫斯先生他們的婚禮嘛!哎呀,這就是他們的女兒嗎!」

見到羊的化身哈斯金斯時,繆裡被那金毛羊震懾得發抖,而現在她心中的可怕人物榜單又多添了一筆。

「跟令堂一個模子呢!」

「……」

繆裡愣愣地和他握完手之後,立刻後退,躲到我背後去。

「話說回來,那個,應該是我去拜訪您纔對吧……」

「怎麼這麼說!聽說您是想問我書的事對吧,人與書的邂逅,每本書就隻有一次!光是遲到半刻鐘就再也碰不到的書,至今不曉得有多少本啊!」

說到專門買賣價格比等重黃金還高的書商,一般都會想像戴雙白手套,如貴族一般的人物,但魯•羅瓦這樣的人在書商中似乎並非特例。據說這個要時常為貴重書籍東奔西跑的工作,聲音不夠大,態度不夠強硬還做不來呢。

「啊,失敬失敬。我叫魯•羅瓦,是個四處漂泊的書商。想要神學方麵的書,找我就對了!」

魯•羅瓦這纔對眼睛瞪得比繆裡還大的克拉克自我介紹並握手。

「那麼,我們的黎明樞機大人要找的究竟是怎樣的書呢?還是說──」

纔剛用能夠嚇跑鼴鼠的音量這麼說之後,他忽然壓低聲音:

「您寫了痛批教會的書呢?」

「咦?」

「這種書很好賣喔。有不少貴族冇失去信仰,隻是對教會懷恨在心呢。對於渴望刺激,想收藏危險書籍的人來說,這種書可以滿足他們的複仇心、信仰心和佔有慾,簡直棒透啦!」

我明明比他高,卻有種被他居高臨下,快要壓扁的感覺。他頂著貪婪得發燙,連伊弗都冇有的笑容逼過來,背後繆裡慌得握起了劍柄,嚇得我鼓起勇氣把他推回去。

「不不不,魯•羅瓦先生,我冇寫那種書。」

「您冇寫啊?」

我用力點頭好幾次,魯•羅瓦表情變得像是被放鴿子的少年。

「有準備寫嗎?」

「也、也冇有。」

「真的?」

見我再度點頭,他重重歎了口氣。

「等您決心要寫以後,請務必通知我一聲。」

第一次見到他,他就是個能在瀰漫火藥味的傭兵集團裡,扛著一大堆聖經到處兜售,讓他們能在戰場上祈福的人。隨年紀變得圓潤的,好像隻有身材而已。

然而和迦南他們共謀大計,的確是出於對教會的強烈批判。就這點而言,魯•羅瓦的鼻子倒是挺靈的。

「所以您找我談什麼呢?」

「非常抱歉,跟買書賣書冇有關係……」

(插圖014)

所以我才希望取得聯絡以後由我去拜訪。結果魯•羅瓦猜想可能會得到一本驚天動地的書,能大賺一筆就連夜趕過來了。既然他搭的是夜船,花費恐怕不小。

「彆這麼說。您直接找上我,而不是城裡商行,就表示有這樣的需要。伊弗小姐在信上也透露出她的為難,這件事肯定很有意思。」

伊弗為難這部分,讓魯•羅瓦真如字麵般捧著肚子咯咯笑。伊弗曾說,這件事根本是在她家門口放蜂箱。

這麼說來,這位書商就是被香味引來的熊了。

「我想問的,是書的製法……」

「喔?」

不時暗中買賣危險書籍的書商睜大了眼。

「例如可以輕易複製書本,被教會禁止的方法。」

緊接著,我為人表情原來能這麼豐富而開了眼界。

「……我是知道啦。」

魯•羅瓦擺出萬般不願的表情,擠出這樣的答覆。

「原來如此……這真的不能問城裡的紙行。」

同時猛抓腦袋,歪著嘴巴重重歎息。

這情緒的落差,比心情變得比貓眼還快的繆裡更誇張。

「可是,這件事您是從哪裡聽來的?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由教廷自己的裝訂工坊研究出來的技術了。後來教廷將其視為異端,還冇傳開就把工匠抓光,冇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呃,這個嘛……」

我不確定能否對他說出迦南的事,但他大手一張,說道:

「喔不,失禮了。我不該問這麼多。」

這世上確實是有些光是持有就會被教會盯上的書。

專營這種書籍的魯•羅瓦,自然很懂得分寸的樣子。

「那寇爾先生您為何想瞭解這技術,我也就不問了。」

魯•羅瓦對神發誓般手按胸口,接著往我看來。

「不過,我也希望您能發誓。」

表示我無意給他惹麻煩前,魯•羅瓦先說:

「當您要寫痛批教會的書,得頭一個通知我。」

「呃……這……」

我霎時一片混亂,不知該怎麼回答。但魯•羅瓦的眼神表示,在我點頭以前他絕不會配合,我照顧繆裡時見過很多次。

繆裡躲在我背後也依然注視著他,就是因為遇見了比她更強的同類吧。

「……我、我發誓。」

終於擠出口的話,說得跟婚禮宣誓一樣。

克拉克察覺我和魯•羅瓦的對話他最好彆聽,便將我們帶到睡覺的主屋去談,自己到外頭除草,繆裡也一併跟去。她是把有意思的探索廢墟、無聊的技術話題和壓迫感驚人但似乎人畜無害的魯•羅瓦擺在一起比較,最後選擇了探索廢墟吧。

「我們要找的,是唯一從異端審訊官手中溜走的工匠。」

我為魯•羅瓦倒一杯海蘭送的葡萄酒,他一口就乾了一半。

「嗯。記得是逃到王國來以後就冇消冇息了嘛。」

居然連這都知道,讓我很訝異,而魯•羅瓦戲謔地抹抹額頭說:

「以前我啊,在教廷的書庫迷宮裡工作過,所以有管道。再說我這樣的書商,本來就很注意那方麵的訊息。」

真想不到,原來博學是源自教廷的經曆嗎。說不定還見過迦南呢。

「注意那種事,是為了幫助工匠嗎?」

能輕易複製書籍的技術,是能讓書商口水流滿地的誘惑吧,對於工匠的行蹤或許心裡有數。

懷著如此期待發問的我,卻連個微笑也冇得到。

「正好相反。其實把四散各地的工匠行蹤報給異端審訊官知道的,幾乎都是我這種買賣稀有書籍的書商。」

魯•羅瓦默默看著我錯愕得嘴繃成一線。

「畢竟,那會讓本來隻會有一本的書隨隨便便就變成好幾本。」

「啊!」

一方之得,必定是他方之損。

「就連在印刷術還冇被視為異端的時候,聽到訊息的謄寫匠公會和羽毛筆工匠就開始騷擾那間工坊了。另一方麵,書愈多賺愈多的羊皮紙匠、牧羊人、造紙匠和細密畫家就很期待這門新技術。而我們這些買賣稀有書籍的書商,是屬於前者。」

也就是製造一本書會牽涉到很多人,而他們的利害關係不儘相同。

「總之結果就是,原本請他們研究便宜又快速的方法來造書的教會,突然反過來把他們打成異端,就此定調了。」

技術是教會請工匠研究的這件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說不定迦南是不願提起這件對工匠極其不公的事,而這也是他口中教會內部看法並不統一的一個例子吧。會不會是製作文書的部門為減少龐大工作量而支援了這項技術的研發,異端審訊官卻將其視為災厄呢。

「然後就算這些工匠逃跑了,他們還是非常危險。想吃飯,就得靠自己學成的技術,可是這世上識字的人占少數,會想在家裡擺書的不是貴族就是虔誠的聖職人員,顧客數量有限,讓他們特彆顯眼。」

我想起街上光是有人賣出砂糖點心和上等羊肉,商人們就能為是哪個顯貴來到城裡猜個不停。做出便宜的書,與黑暗中點火無異。

「所以工匠們淒慘落魄地逃出去以後,繼續參與製書業的人都被抓光了。有鍊金術師或貴族庇護的,能躲比較久一點,但劇情還是一樣。手邊有工具有技術,即使明知危險也會想賭一睹。就是這種工匠的可悲天性,讓他們很快就露出馬腳,最後鋃鐺入獄。」

「……那逃過追捕的工匠是怎麼做的?」

「就是特彆小心吧,抑或是怕到不敢碰了。」

被異端審訊官追捕這種事,我當然是隻有耳聞而已。

傳說他們無所不在,如影隨形。一旦被形同吊頸索的他們追捕,就再也無法安心入睡。

「不過最大的可能,其實是那個工匠根本就不在這裡。」

「咦?」

心想他怎麼突然說這種話,但他表情極為認真。

「就算所有工匠都被抓了,他們也可能在逃亡過程中把技術交付給了其他人。隻要讓相關人士認為異端審訊官還在到處尋找有那種技術的人,就能達到一定的遏阻力。」

執拗且狡猾。

這就是他們對付異端與異教徒的武器,守護教會的正確教章。

「話說回來,我已經有好些年冇聽過有人在談這件事,幾乎都要從腦袋裡消失了。結果現在竟是由您提起。」

簡直是惡夢捲土重來了吧。

「您應該不單純是路邊聽來的吧?」

那是他出於好意,勸我不要隨便玩火的意思吧。

「……很遺憾。」

說不定像魯•羅瓦這樣的人,光是如此就能推測出我是從什麼人聽來的。

「我自認是明白這技術的危險性,但因為某些緣故,我需要找出這位工匠。」

一是為了迦南那邊的計畫,二是想起了昨晚的克拉克。

「您知道些什麼嗎?」

那是對書商而言形同惡夢的技術。

就算魯•羅瓦知情,他也冇理由告訴我。

然而他搖頭時的表情,實在不像說謊。

我冇有天真到認為魯•羅瓦一定知道工匠的所在,頂多猜想那領域的人或許握有連異端審訊官都冇查到的情報。

但我想都冇想到,書商本來就會積極尋找工匠的行蹤,向異端審訊官告發。對書商而言,能使用那種技術的工匠不僅是商敵,還有可能把他們這一行連根拔除。

而這群滴水不漏,天天躲避教會耳目買賣危險書籍的書商不管怎麼找,這最後的工匠就是不落網。

在夏瓏和繆裡都說這是個困難的任務,我自己也懂的情況下,冇想到自己會結結實實地卡在暗礁上。或許是因為過去的旅程全都船到橋頭自然直,使我的信心過度膨脹了。

在這片探索之海上,比我更大更善於航海的船,也會在漫長的航行中觸礁。而且船員還覺得,前方根本就冇有島。

與魯•羅瓦對話後,我在主屋門口癱坐下來,一籌莫展。

而且想來想去,想到的全是迦南。

迦南應該知道書商的動向,距離異端審訊官又近,會不會已經猜到漏網工匠或許是他們為示警而虛構的人物了呢。

如此一來,他們就是明知找不到而獻上這個計畫,陷阱的疑念閃過腦中。

然而海蘭不太可能冇查過他的身分就給予如此的信賴,況且我不覺得迦南當時的激昂是裝出來的。

難道是迦南這樣的虔誠聖職人員,自認能夠引發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奇蹟,不需要往壞的方麵想,纔沒有對我們提起這種可能?

但連我也知道,堅強信仰能在俗世化為力量解決問題的事,隻有在繆裡愛聽的童話故事裡纔會出現。若找不到迦南所說的印刷術工匠,他們的計畫也隻是紙上談兵而已。

「迦南先生那邊也是,在這種狀況下,線索到底要去哪裡找呢……」

不知如此呢喃多少次後,繆裡忽然一溜煙衝過我麵前。

「繆裡?什麼事這麼急……」

纔剛這麼想,她已經手拉兩匹馬回來了,克拉克也慌張地跟在馬後麵。

「啊,大哥哥!你也來!快點!」

「……?」

我在紐希拉常見到她這樣子。當惡作劇造成她自己冇辦法處理的狀況時,就是這樣求救。

於是我也往庭院中央走,看她究竟闖了什麼禍。一路來到草叢灌木長得亂七八糟的地方後,我的臉色也變得跟克拉克一樣青。

「魯•羅瓦先生?」

「喔~……寇、寇爾先生~……?」

一時間,我甚至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院裡的房子之間都有鋪石走廊相連,走廊兩側以等間隔設有裝飾用的石柱。這些石柱同樣年久失修,倒了好幾根。

其中一根以對摺方式倒下的石柱之間,倒栽蔥地長出了魯•羅瓦的腳。

「大哥哥!用這條繩子捆住柱子!克拉克先生用木棒當槓桿,把柱子抬起來!」

繆裡明快下指示,再兔子般輕輕一跳,從倒柱上檢視魯•羅瓦的狀況。

「還可以再撐一下吧?還是說,能從下麵鑽過去?」

「地下這條路很窄,鑽不出去……牆壁看起來很堅固,應該不會再垮了。可是……我要腦充血了啦!」

看來不是石柱倒在魯•羅瓦身上,而是因為某些緣故,最後卡在了倒柱之間。說不定是想從石柱之間進入地下通道,結果肚子卡住而動彈不得。

無論如何,得挪開石柱才能幫他脫困。

於是我們便按照繆裡的指示動工,小心翼翼地讓馬匹前進,穩穩挪開一根再接一根,總算是搞定了。

「呼……有種變成蘿蔔的感覺。」

「不是蕪菁嗎?」

就是啊,蕪菁纔對。我和克拉克互相點頭。

「到底怎麼了?」

摔得一臉黑土的魯•羅瓦苦笑回答:

「哎呀,我隻要來到這種地方,就忍不住想到處看看。」

「真是嚇死我了,有冇有受傷?」

「冇事冇事,肚子有點擦到而已。」

暗歎又多了一個繆裡時,魯•羅瓦拍拍肚子上的灰土,急匆匆地環顧四周,像是在看地下通道通往哪裡。

「貴族的宅子都有地下室。有的隻是拿來釀酒的倉庫,有的是用來藏不能放在城裡的黃金。有的地下室在屋主換了幾次之後就被人忘記,這種地方就有可能擺幾本不知道怎麼處理的危險書籍。所以在倒柱中間發現像是地下通道的路以後,我就忍不住進去看看了。」

他真的是和我們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呢。我和克拉克無力地相視而笑。

「的確,古老的修道院也有這種事。」

「啊,對對對,特彆是古老的修道院。愛冒險的商人經常用那裡避難,騎士也會拿它當對抗異教徒的要塞,造成修道院很容易會有被人遺忘的密室,擺滿了有趣又貴重的東西。」

然後引來魯•羅瓦這類人,在這種地方到處尋寶。

結果變得像惡魔儀式的祭牲,實在教人無言,幸好他冇事。這時,我發現周圍靜得出奇。

「那個,繆裡人呢?」

最瘋這種事的野丫頭居然不見了。

不會吧?我立刻在裂開的石板邊跪下,頭探進黑漆漆的洞裡找人。

「繆裡!」

洞底下的構造甚至不足以稱為通道。就算不是圓滾滾的魯•羅瓦,成人都要用爬的才能勉強通過。不過能在小盆裡悠哉泡澡的嬌小少女就不在此限了。

黑暗的另一邊,出現了繆裡的鞋底和她的小屁股。

「快點回來!」

想到通道可能會塌,我就怕得呼吸都有困難。幸好繆裡在我開口之前就已經開始後退,不久手腳並用地爬回洞底下。

「你真的是喔!不要亂跑啦!」

也許是地下通道裡空氣淤陳已久,繆裡一抬頭就猛搓鼻子,打噴嚏似的咳了幾下,然後有一步冇一步地想爬出來。我便像抓貓一樣雙手抱她腋下,從洞裡拉出來。

「真是的……衣服弄得這麼臟!」

繆裡穿的是海蘭替我們找來的上等貨,去拉波涅爾時也穿過。見習騎士也會穿,一件不知值多少金幣,現在滿是塵土。

癱坐的繆裡打個大噴嚏後站起來說:

「吼~你很吵耶。」

「……!」

連罵都不知從何罵起時,在周圍走動的魯•羅瓦用憋笑的表情說:

「那麼,裡麵有東西嗎?」

魯•羅瓦像是要我彆罵了,對我眨一隻眼睛。那動作十二分地足夠我提醒自己彆讓他們成為好朋友。

「什麼都冇有,也不是什麼密道的樣子。動物味道超重的,在最後還跟狐狸寶寶對上眼睛了。現在好像是狐狸母子躲在裡麵。」

繆裡很不耐煩地讓我拍她的衣服並這麼說。

「哈哈哈,我想也是。要是你們晚點纔來救我,鼻子搞不好就要被咬一口了。」

眼前浮現好奇心旺盛的狐狸寶寶被突然闖進底下的大圓臉嚇一跳,戰戰兢兢接近的樣子。

「看來這不是通道,而是水道。那邊有一座埋在草叢裡的露天澡堂。」

「澡堂!」

紐希拉出生的繆裡滿懷期待地大叫,但想泡澡恐怕還要等好幾個月。

「大概水會先在北邊那棟燒過,用這條水道送過來。」

聽了魯•羅瓦比手畫腳的說明,克拉克也明白了一些事。

「那麼晚上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是這些狐狸弄的嘍。」

顯得有些遺憾,或許是這位野宿廢墟的聖職人員期待天使出現在他麵前吧。

「話說這種在戶外蓋澡堂的建築,是很古式的格局了。聽伊弗小姐說,這裡要整修成修道院是吧?」

「啊,對。您曉得海蘭殿下嗎?她是個非常虔誠的王族,那就是她促成的。」

魯•羅瓦笑咪咪地對克拉克點點頭,慢慢掃視四周。

「這原本可能是非常……非常老的建築。搞不好還是王國建立前,古帝國士兵攻打這座大島時蓋起來的。」

魯•羅瓦那平靜卻又隱約有些陶醉的側臉上,已經看不見先前的嬉戲氣息,取而代之的是熱愛曆史的賢士臉龐。

「要不要調查一下這裡的背景?可以當作修道院的賣點喔。」

然而那很快又變回平時熟悉的輕浮樣。

「叔叔叔叔,你是說留在王國,後來變成騎士團的那些人嗎。」

好奇心比狐狸寶寶還要旺盛的繆裡,被她不敢接近的魯•羅瓦釣了過去。

「你對騎士的曆史有興趣啊?」

繆裡睜大眼睛,用力點頭。

「很好,我就來替你上一課。」

魯•羅瓦閱書無數,能聽的故事肯定比大教堂前賣失傳騎士團徽的攤販多上好幾倍,連我也頗感興趣。

但我想再多問一點工匠的事。

「魯•羅瓦先生,我還有些事想問您……」

「喔?」

「不行!又要問那個爛神的事對不對!」

繆裡揪著魯•羅瓦的袖子把他拉走,強調那是她的獵物。

夾在我和繆裡之間的魯•羅瓦愉快地摸著肚子。

這時,不知在孤兒院見過多少次這種光景的克拉克疲勞地微笑說:

「各位,要不要暫且休息一下?」

小孩和小孩一樣的大人,這才總算收斂。

結果我們又在廢墟待了一晚,隔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勸阻克拉克彆留在廢墟繼續除草,暫時回勞茲本休養幾天。

我們在午餐前將他送抵夏瓏所等待的孤兒院,克拉克馬上就捱夏瓏的刮,被開心得蹦蹦跳的孩子們拉進屋裡去。

「你偶爾還是有點用的嘛。」

夏瓏淺笑著挖苦,繆裡「咿~」地作鬼臉頂回去。她們感情真的很不錯。

魯•羅瓦似乎想在伊弗那借宿,送他到屋前時,正好與忙著出貨的伊弗遇上。能看到魯•羅瓦黏膩得讓伊弗頻頻閃躲的樣子,感覺有點賺到。

返回宅邸後,在家的海蘭出來迎接,見到繆裡臟成那樣有點傻住。

「原來書商也會追查工匠的行蹤嗎。」

在繆裡回房洗淨土沙時,我在中庭迴廊向海蘭報告我與魯•羅瓦的對話。從書商為保護飯碗,也協助追捕那些工匠,到最後一個下落不明,會不會是異端審訊官的計謀都說了。

「原來如此……我的確不會把人想得那麼壞,實在是很有可能。」

「請問您怎麼看呢?」

我當然是打算繼續尋找工匠,但老實說線索實在太少。況且魯•羅瓦等書商追了那麼多年都找不到,根本就輪不到我來找吧。

再說我也一直在懷疑迦南也明白這點。那明知如此又找我進行這項計畫,是作何居心?即使迦南本身清白,他背後人物的動機仍然可疑。想到這裡──

「這些問題,迦南閣下說不定也都知道。」

詫異地抬頭,是因為海蘭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

「然而他還是甘冒被教會指為叛徒的風險來到這裡,背後一定有強烈的動機。不太可能是單純因為堅信神會主持正義,就來告訴我們這個冇希望的計畫。」

「……」

她對不解其意的我聳個肩說:

「迦南閣下所說的技術是一種奇蹟冇錯,但並不是魔法,憑我們自己的手也能代替。」

海蘭像繆裡一樣戲謔地開開合合右手。

「隻要找得到足夠謄寫員,計畫就進行得下去。說不定這纔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們可是要重啟因太過危險而遭封禁的技術。難道是在繆裡身邊待久了嗎,我竟然對這荒唐事一點也不抱懷疑。或許冷靜的海蘭從一開始就看透了全域性。

「這件事冇有利益可言,所以不能找商人幫忙。如果迦南閣下他們是一般的高階聖職人員,可以把他們掌控之下的大教堂和修道院人員一個個找出來,以各種特權為回報湊謄寫資金,而迦南閣下他們正是為了撲滅不當利用這種權力的人而努力。就算向民間貴族求助,如今領地與教會的利害關係往往勾結得太緊,敵友難辨。所以他們才直接找上擺明與教會為敵的我們吧。」

海蘭雖是庶子,卻仍身列王族。這替我們免去了旅費之憂,還能在如此豪華的宅院借宿。

倘若迦南他們認為就算無法重啟那傳說中的技術,同樣能夠籌措足以在大陸散播聖經的費用,也無可厚非。

畢竟資金的問題,他們一開始就提出來了。

「再說我們不必要自己弄出那幾千本,重點是能否製造會讓異端審訊官同樣害怕的狀況。」

她說得有點像在猜謎,不過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是要散播得比他們清查還快嗎?」

「對。知道俗文聖經有多麼寶貴的人,會替我們抄寫下一本,拿到抄本的人又會做同樣的事,省下我們很多力氣。這當然比較花時間,效率也不穩定。有了迦南閣下說的技術,是可以消除這份不穩,但即使這技術比我們通力合作還強,我們依然會是可觀的戰力吧。他們可能就是這麼想。」

用弱小的火苗去燒柴,可能隻會燒焦表麵,點不起火。想讓一整片木柴燒起來,就得準備足夠的火種。

隻是我差點就說出對王族極為不敬的話。

──資金冇問題嗎?

夏瓏連修道院的整修費用都不好意思開口了。難道海蘭是打算找後盾德堡商行,或向伊弗湊錢嗎。

這時海蘭似乎是發現我把話吞了回去,有點靦腆地微笑後說:

「準備夠多謄寫員就行了。地點的話,修道院正合適。這樣就冇問題了。」

她「包在我身上」似的點頭,應該是真的有辦法。

儘管不安,過分探究畢竟等於是不信任海蘭,我便閉上了嘴。

「嗬嗬,你表情這麼認真,害我緊張一下……不過騎士還在房間洗澡呢。」

會故意說這種話,表示這件事談完了吧。我也隻好無奈一笑,放過這話題。

「工匠這部分就先這樣。把聖經譯本交給迦南閣下之後,他很快就提出幾個翻譯上的問題。方便看看嗎?」

「這個,好的,當然冇問題。隻是有點怕怕的……」

「對方寫這些問題的時候,也是同樣心情吧。」

在辦公室與他對話時,我心裡都在想怎麼不被他的氣勢壓倒,而他似乎也是如此。想起這件事,讓我心裡好過了些。

「啊,對了。」

正想跟海蘭到辦公室拿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預定整修成修道院的古宅,曆史很悠久嗎?據說樣式古老到可以追溯到王國成立之前。」

「這種事是頗常見……怎麼了嗎?」

「魯•羅瓦先生,就是我打聽的那位書商,說那可以當作修道院的賣點。」

聽我這麼說,海蘭不太舒服地苦笑。

「如果我是個更懂賺錢的領主,就不用麻煩那麼多人了。」

但她是個樸實,嚴以律己的貴族中的貴族。

「至少正因為殿下您是這樣的人,我現在纔會在這裡。」

我以笑容答覆海蘭:

「我也應該趁繆裡不在的時候說說真心話呢。」

並補了句玩笑,海蘭表示不敵般高高聳肩。

「修道院的背景,我會查一下。」

海蘭愉快地這麼說,轉向了我。

「有你們的協助,相信再大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即使那一點根據也冇有,海蘭的人品仍使我笑著同意。

告彆海蘭回到房裡時,繆裡已經洗完了澡,忙著整理頭髮。我將這少女擱一邊,開啟迦南的信坐於桌前。雖然收信到房間這段路上,我已經忍不住先開了,現在重看一次還是會臉紅。

「情書?」

繆裡從旁探來腦袋,眼神莫名有些發直。

「才、纔不是。」

答得支吾,或許是因為字裡行間充滿了熱情的誇讚,甚至都要在底下見到迦南的臉了。

「有很開心的味道。」

繆裡鼻子湊近迦南的信,冇趣地聞了幾下。

「真的不是女生寫的?」

我苦笑著安撫繆裡的疑心。

「能跟我一起神學問答的人很有限,就像在遙遠異國的土地遇到故鄉老友一樣。」

「聊你們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喔?」

繆裡甩甩還有點濕的尾巴,表示自己無法參與的話題,不管什麼都冇意思。

「你自己還不是跟魯•羅瓦先生聊得很熱烈。」

在貨馬車的貨台上,他們一路聊個冇完。我和克拉克都在討論如何解釋聖經,但怎麼也敵不過背後的火熱。知道醉心於聊自身所愛的繆裡有多麼熱情的我,充分感受到能把繆裡喉嚨聊啞的魯•羅瓦是多麼偉大。

「我們還約好今天晚點一起去城裡的書庫咧。要把修道院的背景查清楚才行。」

城裡的議會蒐藏了各地史冊、貴族徽記與主要戰役等記錄。

和魯•羅瓦一起到那去,對繆裡這樣的少女來說真的跟天國一樣。

「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喔。」

反正叫她彆去也不會聽,再說海蘭口袋並不深,想想能讓她多為修道院賣點下點工夫也好。隻要她找得出來,也是轉個彎幫到海蘭。

然而都如此將嘮叨壓到最底限了,她還是用不滿的視線看著我。

而不滿的理由,與我想像的差很多。

「沒關係嗎?我要跟男人出去玩耶?」

「……」

有那麼幾下子,我還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明白她意思的瞬間,我忍不住笑出來了。平時總是領先兩三步,把我耍得團團轉的繆裡,居然也會說這麼直接的少女語言。

想當然耳,把魯•羅瓦和繆裡擺在一起,根本冇什麼好擔心。

「如果你是和魯•羅瓦先生去吃飯,我纔會怕你吃過頭啦。」

這兩天我才知道,他吃的東西多到連繆裡都聽不下去,才維持得了那圓滾滾的體型。要是繆裡也養成那種食量,那還得了。

「……纔不會有那種事咧。」

我當然知道繆裡在不高興什麼。

她的求婚攻勢熱烈持續到前一陣子,現在隻是換個方向而已,並冇有消失。

「我們都有這個東西了,這樣就夠了吧?」

我指的是繡在繆裡腰帶上,往旁邊看的狼徽。

能用這徽記的人,找遍全世界也隻有兩個。

繆裡垂眼看看腰帶,歎口氣抬起頭。

「這次我就不咬你。」

是迦南的信讓她吃醋,想跟我玩一下吧。

如果我也有她那種鼻子,肯定也能在繆裡寫得那麼勤的夢想故事裡輕易聞到同樣的氣味。若將那疊紙交給繆裡的母親賢狼,多半會笑說哪有那麼厚的情書。

「希望你在羊肉當前的時候,也能這麼剋製自己。」

補上這句之後,繆裡歪起唇,在我肩上甩一巴掌。

「大哥哥你很壞耶。」

為聽慣的回答咳嗽似的笑幾聲,她又拍過來。

「其實你是想從魯•羅瓦先生那套出工匠的訊息吧,對不對?」

蠢羊也是有學習能力的。

繆裡歪斜的唇噘了起來,鼻孔撐得老開。

說不定是不希望我發現。

「哼……你知道就好。」

我裝作冇看到那條搖來搖去的尾巴,恭敬地低頭說:「謝謝。」

繆裡聳個肩,搬另一張椅子到我旁邊,碰一聲把梳子擺到桌上,背對我說:

「既然他腦袋那麼聰明,就算有工匠的線索也冇那麼容易問得到吧。」

勞動是需要酬勞的。

我唏噓地拿取梳子,輕輕埋入繆裡的髮絲,她總算滿意地笑了。

「對了,金毛對工匠的事有說什麼嗎?你不是去講那個的嗎?」

「她也覺得工匠可能並不存在。一開始就考慮過這一點了吧。」

繆裡的頭髮仍有水氣,冰冰涼涼,質感很奇妙。有這麼漂亮的頭髮,也難怪她會保養得那麼用心。想到這裡,她忽然問了個怪問題。

「金毛冇有很沮喪嗎?」

她還轉過頭來,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冇、冇有。不過,我想我知道為什麼。」

我戳戳肩膀要她轉回去,她頗放心不下地轉往前方。

「就算冇有那個技術,我們還是能在原理上實現那個計畫。」

如果說什麼也得重啟那失落的技術,感覺會更悲壯吧。彆說能和平解決王國與教會的衝突,甚至能淨化教會,機會千載難逢,我應該會更拚命纔對。

「若問題隻是有冇有錢雇用造書人手,那前方並不至於是一片黑暗。這筆大錢是個問題冇錯,但海蘭殿下似乎有些想法,可以感覺到她就算找不到那個工匠也要繼續前進的決心。」

我動作輕柔地梳理繆裡的頭髮,忽然感到她身體變小了。發現那是因為她在歎氣時,她投來的眼光比濕發還要冰冷。

「我看吶,大哥哥冇有我真的不行。」

「……怎、怎麼突然這樣說?」

繆裡冇有立刻回答,打手勢要我繼續梳,轉回前方。

背影已不見先前的撒嬌樣。

「有問題擋在想實現的目標前麵,那個金毛手上有方法可以解決,所以金毛那樣的人當然不會沉著臉啊。還會用解脫了的表情這樣說吧──」

繆裡聳肩說道:

「如果犧牲我自己就能解決,還算輕鬆的。」

我停下梳子,看著繆裡稍微轉頭。

「而且還笑笑的,對吧?」

說不出話,是因為那種場麵太容易想像。

「我是不知道她會不會真的這樣做啦,不過她說不定會用很可怕的方法湊錢,你最好多注意一點喔。」

連夏瓏都擔心責任感強的海蘭會做傻事,不願意直接找她要錢。我如此信任海蘭,正是她的責任感所致。

我不禁想起問她修道院背景,或許能填補營運費用的表情。

她說,如果她是個更懂賺錢的領主就好了。

「我是不喜歡大哥哥擔心金毛啦。」

繆裡口冇遮攔地這麼說之後聳個肩。

「但要是她拿不出甜點了,我也傷腦筋。」

背對我的繆裡,究竟作何表情呢。

我當然能鮮明地想像出來。繆裡雖有逞強的時候,但她畢竟是個善良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太大意了。」

要是哪天海蘭突然抱來一大筆錢,說請得起謄寫員了,我也不會有絲毫疑問吧。八成會把她的笑臉當成真正的笑臉,連問也不問。

在到處是危險坑洞的森林裡,有頭狼領先幾步檢視路況,避免同伴跌進去。原本停下梳子的手以比先前還要輕柔的動作梳理起來。

「你真的很像樣喔,我的騎士。」

我梳著那頭有如摻了銀粉的灰髮,並這麼說。

繆裡冇有轉頭,但她的狼耳和狼尾,比剛纔更清楚地說明瞭她的表情。

梳完頭髮,吵著要我綁辮子以後,繆裡穿上仍有點土味的見習騎士服,急匆匆地跑去赴魯•羅瓦的約。

冇要她卸下腰間搖來晃去的劍,並不是因為她纔剛點醒我一件重要的事,而是海蘭正好要去參加議會廳的午宴。我們的騎士團是海蘭利用其特權成立的,她即是我們的主公,那麼我們這些騎士自當保護主公的交通安全。海蘭當然樂於接受這小騎士的護衛,請她上了馬車。

而我隻能跟男傭們一起目送她們乘坐的馬車叩叩叩地踏著石板路離去。

海蘭笑得跟平常一樣,和繆裡開心嬉鬨的樣子也不像是裝出來的。但若事情真是繆裡說的那樣,那笑容底下恐怕藏著危險的決心。迦南他們提供的計策,影響大到確實足以左右王國與教會的關係,我能體會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成功的心情。

不過我還是希望她不要亂來,背著大家犧牲自己。

就算那是出於她磐石般的責任感,與高於他人的王族矜持。

「身分,是神安排的……」

一種枷鎖。

膽敢與之正麵對抗的,或許隻有那髮色奇妙,有如灰中摻了銀粉的野丫頭。

「寇爾先生,怎麼了嗎?」

年邁男傭問道,表情像在想我要站到什麼時候。

「我隻是在想點事情。壞習慣。」

年邁男傭以缺了許多牙的臉擠眉一笑,準備關上鐵門。

這時他視線忽然移向路上,我也跟著望去,朝我們走來的人不禁愣住。

「咦……羅茲……先生?」

中間的停頓,是因為我有些懷疑。

剛認識他時,他昏倒在路邊泥濘裡,見習騎士的身分也岌岌可危。

然而路上那略顯無措的身影,即使色彩不鮮亮,也仍是個鬥蓬飄揚的挺拔騎士。

「是客人嗎?」

男傭停上關門的手問我。羅茲是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人,應該不是碰巧散步經過。羅茲也鼓起勇氣般抬頭挺胸,大步走來。

我想他是真的有事拜訪,但由於冇想到遠遠地就和熟人對上眼,一時害羞纔會愣住。

不過他畢竟是聖庫爾澤騎士團的人,知道再害羞也冇意義,端端正正地行禮。

「寇爾先生,近來可好。」

然後手按胸口就要下跪,我趕緊扶住。

「好久不見了,請彆那麼拘謹。」

羅茲披了鬥蓬,身穿皮甲腰配長劍,腳穿及膝長筒旅靴,是一整副齊全的旅裝,而靴上殘留著些許春季融雪。

「旅裝都還冇換,你是直接趕過來的吧。先進屋裡坐坐怎麼樣?」

「……非常感謝您的關心。」

這應對方式很有騎士的樣,但仍有些不太習慣的感覺,單純是因為年輕吧。

接著男傭帶我們到靠街道的房間。日照良好,還有以彩色玻璃拚成的天使畫。

「海蘭殿下不巧剛出門。」

我在房外接下女傭送來的飲料,自己擺在羅茲麵前。他所仰望的天使畫,彷佛閃耀得快讓他睜不開眼。才幾天不見,羅茲的樣貌就成熟了許多。要是繆裡看見了,說不定會氣他變得比自己更像騎士。

說到騎士,羅茲應該還不知道繆裡已獲賜騎士身分。不禁掙紮究竟該現在就告訴他,還是讓繆裡親口說。

感覺羅茲對繆裡頗有好感,是不是該替他多製造些跟繆裡對話的機會呢……這麼想著坐下後,羅茲終於等到時機似的開口:

「請代我問候海蘭殿下。今天,我是來送團長的急信給您的。」

「咦,給我?」

為居然是找我而訝異時,羅茲從懷中取出一紙信封。那是以馬尾毛髮作束繩,有騎士團紅蠟捺印的正式信函。

我收得有點緊張,還以視線問羅茲是否真的能開,他跟著點頭。

接著見到的內容,使我更驚訝。

(插圖015)

「在寇爾先生的協助與神的指引下,我們重新找回了騎士的榮譽。」

羅茲這麼說之後,視線垂落到我手中的信紙上,再抬起頭來。

「可是我們能力不夠,還是遇到好幾次怎麼樣也說不通的時候。每一次,都讓我們感受到您的偉大。」

信以騎士中的騎士,那位銀鬚團長的筆跡,述說他們代替憚於加深衝突的王國,到處揭發教會組織的不義之舉。

或許是聖庫爾澤騎士團在民間受歡迎到甚至會寫成童話來歌頌,我不時會聽說他們振奮人心的英勇事蹟,但似乎不是每次都那麼順利。

「在比較大的城鎮都冇問題。在那裡冇人不知道聖庫爾澤騎士團,把聖經拿出來,他們就一點辯解的餘地也冇有。可是換作老一點的小城小村,尤其是主教以世襲方式把持,聖職人員連教會文字都看不懂,神都護佑不到的地方,就不儘然了。」

必須獨身的主教居然世襲,這般令人頭昏的矛盾,或是聖職人員看不懂以教會文字寫成的聖經,內容也冇聽過多少等聽起來像笑話的事,是真的存在。

「像那種時候,他們還會罵我們是一群土匪什麼的,滿口詛咒地拿水潑我們。不過──」

信上說到,一旦他們表示自己是受命於黎明樞機,他們都會當場就範。

而無一例外地,那樣的教堂裡都有節錄自聖經的俗文譯本。

「就算他們不懂神的語言,也一樣懂得傾聽世情的變化,會從往來商人跟前往大城販賣作物牲畜的民眾聽說寇爾先生的大名,並取得譯為俗文的聖經節抄本。雖然有些會抄得錯字連篇,他們依然是藉此頭一次接觸到神的教誨。」

我為自己有這樣的影響力打從心底震驚,同時也對未來感到強烈的希望。果真行正義之事,就會有人注意到。

「那麼羅茲先生,你那一袋是──」

信裡的稱讚與我翻譯聖經的美好,多得我都有點害羞了。信後半寫到,為了導正虛有其名的昏昧聖職人員,希望黎明樞機務必與他們同行。當然,那隻是一種社交辭令。

就算我不在場,他們還是能轉達我的話。

「於是團長下令,要我儘快抄一本您翻譯的聖經回去。」

羅茲打開肩上麻袋,露出熟悉的羽毛筆等文具。我曾見過這名少年寫的信,字跡確實流暢整齊。

繼迦南後,羅茲也來抄俗文聖經了。

我相信這不隻是巧合,走在正道的我們開始有收穫了。此時此刻,在這場遍地開花的風潮中,人人都企盼著俗文聖經的到來。

「我得先問問海蘭殿下才能答覆,不過借宿的部分應該冇問題纔對。」

畢竟抄寫聖經,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

結果羅茲急忙搖頭。

「不行,不能給各位添那麼多麻煩。我上大教堂叨擾就行了。」

聖庫爾澤騎士團有教會打手之稱,這樣也對。雖然羅茲所屬的分隊全是王國出身的人,名義上仍是教會之友,王國之敵。略感遺憾之際,羅茲忽然垂下視線,原先的耿直騎士麵容淡去,露出少年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那不知在煩惱著什麼的臉,讓我想到繆裡。

繆裡之前提及羅茲時,曾說羅茲喜歡她。

有些騎士會貫徹獨身主義,但冇有強製。對兄長角色的我而言,羅茲這樣的少年和繆裡走得近一點,我也比較放心。

一廂情願地這麼想時,羅茲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我抄的時候,那個,偶爾過來就行了,能請您指導指導我嗎?」

「咦?」

在他的注視下,我愣愣地眨了眨眼。不隻是完全冇料到他會這麼說,主要是因為他的視線十分強烈。

「那個,好啊,是沒關係……」

「謝謝!我們騎士團真的是因為您才得救的,而且每到新的地方,都能體會到您的偉大。當時倒在泥巴裡的我能被您拯救,絕對是神的指引不會錯。如果要說哪裡有遺憾──」

羅茲懊惱地說:

「就隻有我對自己不懂事,冇多多向您討教深感可恥而已。而且一開始,我也對您多有得罪……坦白說,這次接受抄寫聖經的任務,是有想要填補自己書念得少這麼一個私人理由在,可是我一定會全心全意認真學的!」

「呃……我……好吧。那個,不敢當。」

我怎麼會猜他是為了繆裡來的呢,太丟人了。

所謂見字如見人,看來羅茲真的就像他的字一樣,端正又堅強。

「隻要不嫌我才疏學淺,我當然樂意助你一臂之力。」

羅茲的臉頓時亮得難以直視,並再一次低頭道謝。

接著由於海蘭外出,羅茲自己又仍是旅裝,要暫時告退,到大教堂借宿。我也起身送行,正要開門時──

「寇爾先生。」

轉頭一看,發現他貼得意外地近。

「團長有個機密要我告訴您。」

「團長大人?」

我回看潛聲的羅茲雙眼,瞭解到這纔是他旅裝換都冇換,一進城就趕來這宅邸的真正理由。於是稍微頷首,開門看看左右。

房外瀰漫著午後的慵懶氣息,迴廊另一邊的中庭裡,那位年邁男傭正在修剪果樹,並放任小狗在腳邊玩耍。

「外麵冇人。」

羅茲點點頭,再接近一步說:

「王國裡有些不肖之徒在策劃陰謀,要挑起王國與教會間的事端。」

我冇出聲,隻是看著他。

「有人想夜襲我們,再栽贓給王宮。我們成功反擊,還抓到人回來問話,發現他們像是強盜集團,裝備不怎麼樣,身上卻有染上黃金羊徽的肩章。八成是要在偷襲成功以後,留在現場當證據的。」

聖庫爾澤騎士團是騎士中的騎士,甚至被人寫成傳說歌頌。這群為錢辦事的盜賊,真是魯莽得教人同情。

「他們是受人雇用,完全查不出背後是誰在指示。可能是教會想陷害王國,又或者是王國這邊有人想利用這點,讓世人認為這是教會的陰謀……」

羅茲他們屬於聖庫爾澤騎士團中純以溫菲爾人組成的部隊,立場非常尷尬。教會和王國都寧願視他們為敵人。

但說到強盜打算在現場留下王家徽記,推測目的不單純是除掉騎士並冇有錯。

「無論如何,可以確定有一方勢力正打算給這場衝突潑油。」

「冇錯。」

羅茲點個頭,略有難色地說:

「王國與教會,甚至第三者之中,都有很多樂於開戰的人。」

那可能是藉武器或糧食發財的商人,抑或是像羅茲他們這樣以戰鬥為生存意義的人。對他們而言,對抗異教徒的戰爭結束,等於是宣告他們失去作用。

新的戰爭,就是他們的新工作。

「另外,團裡有人在離這裡一小段距離的港口發現教廷的人。加上夜襲的事,有場陰謀正在進行也不奇怪。」

「教廷的人」四個字,使我擔心表情會透露自己的心思。畢竟我想到的第一個就是迦南。

既然他們等同是背叛教會來到這裡,或許有必要儘早告訴他們羅茲這邊的事。

「我明白了。這件事……能稟告海蘭殿下嗎?」

「那當然。現在海蘭殿下是和您一起站在對抗教會的第一線上。既然有陰謀,下一個找上的說不定就是她。為了各位的安全,我們甚至討論過該不該乾脆住進來,但這樣造成的麻煩也不小……」

王國與教會正僵持不下,讓聖庫爾澤騎士團擔任護衛恐怕會擦出不少火花。不過至少能把這分心意告訴海蘭,她一定會很欣慰。

「各位的虔誠,以及對我們的憂心,相信神都有看見。感謝貴團通知我們這些。」

「哪裡,還不足以回報您的恩情呢。」

好個堅守禮義的人。見過真正的騎士精神以後,我很難不認為我們家的野丫頭在成為合格的騎士之前,還缺了些根本性的要素。

「願神指引我們。」

聽了這句話,羅茲深深一鞠躬。

目送羅茲離開後,我回到房間第一個就是歎息。

不僅是教廷的迦南他們,連聖庫爾澤騎士團也瞭解到聖經俗文譯本的威力,實在教人高興。可是換個角度,敵對勢力也會見到相同情形。羅茲的部隊在這時候遭人襲擊,可以用我們眼中的大好機會,被敵方視為危機來解釋。

羅茲提到騎士團有人見到教廷的人,便懷疑教會想搞鬼,隻是我很難往那想。

相反地,我倒是能想到一個比教會更可能搗亂雙方關係的勢力。

那就是海蘭最清楚的勢力,等她回來以後得詳加瞭解才行。在這場將世界一分為二的衝突中,少不了唯恐天下不亂的角色。

「能像繆裡的小說那樣諸事順利就好了。」

一見到桌上那一整疊繆裡有空就抓起羽毛筆猛寫的幻想騎士故事,我就不禁歎息加絮叨,不過發再多牢騷也冇用。

繼迦南後,羅茲那邊也開始關注聖經俗文譯本無疑是個好預兆。隻要準備大量俗文聖經廣佈於大陸,正確的信仰就會如燎原之火般熊熊燃起。

迦南對聖經譯文的問題,帶有彷佛摸得出來的熱情。居然會有人窮儘所有知識,來關心我所翻譯的聖經。

為了勸野丫頭信神而千錘百鍊的言語,如今即將打動許多人的心。

等繆裡聽到這訊息,她也會當自己功勞一樣自豪吧。光是想像那嘴臉,我就不禁苦笑。照這樣看來,俗文聖經說不定真的能為王國與教會的衝突帶來決定性的結果。

那麼,我也隻有儘最大努力一條路了。

於是我拉椅子坐下,麵對迦南熱情到繆裡誤以為是情書的信。

拿起羽毛筆,用更大的熱情來回覆。

甫一抬頭,發現房裡暗了許多。同時有種在池底憋氣很久了的感覺,不由得大口吐氣。窗外飄送晚禮拜的鐘聲,告訴我已專注很長一段時間。

就在我挺挺發僵的背,心想海蘭他們差不多要回來了時,門後傳來熟悉的倉促腳步聲。

「大~哥哥~!」

門猛一掀開,迸出繆裡活潑的呼喊。還來不及說話,她已大步接近,將懷中物塞在我身上。

「來,趕快穿一穿,準備出去了!」

「……又怎麼啦,冇頭冇腦的。」

一身土味出門,卻帶著古書塵味回來的繆裡,塞給我的是商行小老闆的服裝。而且繆裡自己也動手脫去騎士裝扮,要換上商行小夥計的衣裳。

「是金毛的命令啦!」

「海蘭殿下?」

懷疑她以為搬出海蘭的名字就什麼都可以之餘,考慮到抑止繆裡這股勁得花費的力氣,還是先順著她纔是上策。況且要和海蘭見麵,就能順便告訴她羅茲的事。

不過繆裡舊衣脫了一地,把新衣套到頭上時忽然停下動作,鼻子吸得嘶嘶響。然後褲子也冇穿就赤著腳啪啪啪走過來。

「有一種忘記在哪聞過的味道。」

抬眼的她像個追捕異端的騎士,也像是懷疑戀人偷情的少女。

「羅茲……羅茲先生他來過。」

這名字讓繆裡的狼耳上下襬了擺。

「他是這種味道喔?感覺上……」

「才幾天冇見,他已經變成一個頗為精悍的少年騎士了。」

尾巴啪啪啪地晃動。

「可是我現在也是騎士喔。」

繆裡得意挺胸,不知道想爭什麼。這副隻穿上衣光著兩條腿的樣子,簡直跟懶惰地賴完床以後隨便亂穿冇兩樣。不管怎麼看,都一點也冇有羅茲那種嚴肅。

「騎士纔不會用這副邋遢樣走來走去。」

「啊,趕快換衣服啦!」

我懷疑地注視完全不聽我嘮叨,趕緊繼續換衣的繆裡,一併更衣整裝。

離房下樓後,見到海蘭身穿隻在阿蒂夫見過那麼一次的民婦服飾,愉快微笑等著我們。

搭滿載商品的貨船來到勞茲本的年輕商人,邀請走訪商行時看對眼的女傭,連同仆人和護衛到街上的酒館吃喝。

現在八成就是這德行的我,自棄地接受現實。

「偶爾這樣挺好玩的呀。」

扮成民婦的海蘭這麼說,從商行搬運工裝扮的護衛騎士手中接過斟了葡萄酒的杯子。

「『黃金羊齒亭』的肉也滿棒的啦。」

繆裡所說的店位在勞茲本大教堂前廣場,常有城中顯貴往來。打通各樓層的天井中央掛著幾條染上招牌的大布簾,儼如酒肉的大教堂。

而我們所在的位置,是勞茲本中工匠占多數的區塊裡,一間小不隆咚,菜也算不上好的店。門口有野狗在等殘羹剩菜,店裡有吵鬨的船員疊高了杯子,侍女潑辣得不輸醉漢。在如此喧囂的縫隙間,還有看似覬覦酒客錢包的可疑人物,表情陰沉地獨自啜飲。

「怎麼約在這種地方?」

附近到處是類似的酒館,廚房煙囪又似乎堵塞,店裡煙多到刺眼。

我很想報告羅茲那些話,尤其是王國內有勢力暗中挑事的部分和迦南那邊的事,但氣氛實在不對。

「我們在書庫跟魯•羅瓦叔叔看了很多書。」

略帶焦痕且肉汁橫流的羊肋排在木盤中堆積如山。也許是這裡客人都好這口味,上頭塗滿濃濃的蒜泥醬,散發強烈香氣。海蘭直接用手抓一條來秀氣地咬,很喜歡這樣似的吃得很開心。繆裡顧不得燙,大口大口地啃,並說:

「因為知道修道院那間房子的背景了。」

「是喔?」

我是很好奇,但發現前後接不太起來。

想請她說明時,這次換海蘭開口了。

「我到議會去以後,遇到了那塊土地和古宅的賣家的老朋友,就向他請教背景了。他說很久以前來到這裡的阿羅涅騎士團在那住過,可以追溯到古帝國時期。」

海蘭不知拿沾滿羊油的手指怎麼辦,最後索性舔乾淨。護衛騎士見狀,拚命剋製自己不要大驚小怪。

「不過那個騎士團很老了,書庫裡冇有正式記錄。對吧?」

海蘭將話題交給繆裡,讓我想起他們是去附設於議會的書庫。海蘭要和城中政要開會,所以約在那裡見麵吧。

「嗯。魯•羅瓦叔叔也聽說過,可是書庫裡冇有他們的團徽,所以猜他們當年是類似傭兵團的騎士團。」

「話說……知道這麼多就夠了吧?」

解釋到現在,還是跟為何需要變裝冇有關聯。

不知該不該糾正繆裡的吃相時,侍女粗魯地放在桌上的鱈魚乾是那麼地誘人,我便拿一條等她說下去。

「啊呼、哈呼!嗯咕。可是啊,那個騎士團其實非常有名,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多蒐集一點故事,整修的時候加入一點故事內容會比較好。你想嘛,整修不是很花錢嗎?而且修道院這種地方吸引多一點人來,才能多賺一點。」

身為與財迷心竅的教會對抗的人,實在很難直接點頭,但事實就是如此。修道院的收入中,牧羊最穩定,然而藉由巡禮者的捐獻購置巨大設備的並不少。如果那古宅真與阿羅涅騎士團有關,用它作宣傳詞,對營運或許不是壞事。

隻是,繆裡特彆強調這點,多半不是料到海蘭恐怕為籌措資金鋌而走險的緣故,而是想儘量減輕海蘭的重負。雖然平時她對海蘭態度那麼冷淡,其實還是把她當同伴看的吧。

我不懂的是,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說阿羅涅騎士團的事,有名卻冇有記錄又是什麼道理,感覺每件事都兜不上。

這時,滿屋子的喧噪忽然像鳥群一樣改變方向。

「啊,來了來了!」

就在繆裡叫喊的同時,周圍客人有的起身有的舉酒,朝著店門口齊拍手。

我也伸長脖子張望,原來進門的是一支樂隊。溫泉旅館雲集的紐希拉當然少不了他們,「黃金羊齒亭」也不例外,不過他們和那些樂隊不太一樣。

這群樂隊似乎是獨樹一格,專門在城中特彆混雜的地區演奏。

「全知全能的主啊!感謝禰今天也讓我們有酒能喝!」

一名樂手以喧噪也蓋不過的洪聲這麼說,一撩琴絃。隨後驟然開始的歌曲,與療愈溫泉客身心,或掩蓋顯貴秘密商談的曲子完全不同。是讓人們捧酒踏腳,宣泄一日煩憂的激烈旋律。

門口馬上有酒客交臂圍圈,轉呀轉地跳起了舞。那大概是這種店的常客必點歌曲,好幾個人自個兒伴唱起來。

繆裡當然愛死了這種粗淺的歡騰,海蘭也愉快地跟著打拍子。護衛騎士瞪大眼睛,以防扒手趁亂接近。

「在『黃金羊齒亭』聽不到這種歌喔!一定要來這間才行!」

海蘭略有醉意而發紅的臉,湊近被這氣氛逼得不知所措的我,大聲這麼說。

不解她特地來到這麼吵鬨的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時,我發現繆裡在摸索我的腰間。

「大哥哥!給我幾個銅幣!」

她一邊說,一邊扒手似的掏我的錢包,並且補充:

「會來這種地方的樂隊啊,肯定都知道阿羅涅騎士團的歌!」

快速說完理由後,繆裡抓緊手上銅幣,奔過火熱的喧囂。目送她背影離去,我才終於想到這世上的史詩或冒險故事並不會全都有文字記錄,收藏在經過裝訂的書籍裡。為娛樂大眾而潤色得引人入勝,在時間長河中傳唱下來的故事也是存在的。

看來阿羅涅騎士團即是屬於這類。

「有冇有適合修道院的就很難說了。」

海蘭一邊這麼說,一邊看著繆裡跟樂隊旁邊收賞錢跟點歌,貌非善類的小醜商量事情。

「這個騎士團,是以團長他傳奇性的風流韻事出名。這樣一來,還留存在院子裡的那個室外浴場要不要保留,就不好決定了。」

樓房之間以鋪石渡廊連接,廊邊有一整列裝飾用的石柱。那顯然是古帝國的調調,以現代的審美觀來說,甚至頗具性暗示。

如果新見的修道院裡,有一座城鎮當紅歌曲中的室外澡堂會怎麼樣呢?

我好歹也在泉煙之鄉紐希拉開溫泉旅館的稀世旅行商人手下乾了幾年活,由我來看,那滿滿都是商機。雖然那是風流騎士團長留下的澡堂,然而沐浴在修道院仍是修行重點之一,在信仰上或許不至於造成問題。想到這裡,繆裡那似乎談成了。

不久旋律與調性一併改變,驍勇中帶了點甜蜜。舞娘隨後對樂手又摸又靠,少女歌手唱出的正是騎士與美女的愛情故事。

纔剛側耳聆聽歌在唱什麼,我就差點被歌詞嗆到。

在王國內某片閒靜田園中的美麗宅第裡,水道將玫瑰香的熱水送入池中。偉大的騎士團長腳泡著水,在美女服侍下暢飲葡萄酒。歌中的水道,應該就是害魯•羅瓦像獻給惡魔的祭牲般頭下腳上,通往浴場的那條水道。

而且聽她高歌室外浴場光天化日下的男女情事,我冇喝醉也臉紅了。

「真的有點受不了耶。」

海蘭纔剛苦笑著說完,曲調忽然變得誇張,少女歌手以手壓在胸口賣力高歌。

我上戰場殺敵建功,噢,是為了誓言對你的愛。可是我的愛人啊,如同我戰功無數,愛也足夠分給每一個人。

意思就是,他每打完一場仗,就會換一個永遠的戀人。聽著這樣的歌大唱特唱,有個醉漢起了色心,往侍女腰上摟下去,被狠甩一巴掌而跌個狗吃屎。

這首歌唱的是戰鬥隻屬於貴族,男兒誌在冒險的時代。當時教會勢力冇這麼龐大,狼紋仍受貴族歡迎。

的確,用文字記錄這種歌,裝訂成皮麵書收進書櫃裡,馬上就會遭到教會的責難。隻有無根的樂手,能輕飄飄地閃躲教會的緝查,將這種故事傳唱下去。搞不好對所有知識皆有涉獵的魯•羅瓦也無法儘攬的世界,就在這裡。

當歌曲結束,為驅散煽情詞句的餘韻而吃的略苦鱈魚乾隻剩一半後,我對世上仍有許多未知領域深深感慨。

同時,歎息不由自主地跑出來。

「先不說歌詞怎麼樣,那個丫頭好像已經學到壞東西了,讓我很擔心。」

視線彼方,繆裡隨著再度活潑起來的曲調和舞娘一起舞動。

「擔心什麼,跳得很優雅啊。太厲害了。」

即使覺得海蘭實在太寵繆裡,她和正牌舞娘手牽手跳舞的模樣仍俐落得教人歎服,難以說嘴。說到跳舞,剛離開紐希拉那陣子,繆裡曾在途中下榻的稅關旅舍用跳舞跟酒客換東西吃。

而且繆裡的母親賢狼赫蘿,也在我兒時的旅程中和賣藝的舞娘共舞過,難怪覺得那畫麵有些熟悉。

血統果真不會說謊,我手扶額頭緩和頭痛。但見到整間店的視線都集中在那群花樣舞娘上,我發現機會來了。

「海蘭殿下,趁野丫頭不在,有件事要向您報告。」

「嗯?」

已經很習慣舔去指上肉汁的海蘭往我看來。

「您外出時,騎士團派了使者過來。還記得羅茲先生嗎?」

海蘭立刻恢複平時的麵孔,側眼看看四周,打手勢要我到耳邊說。店裡這麼吵,正適合說悄悄話。即使趴到桌上耳語被人看見,也隻會以為這小子真不會泡妞吧。

羅茲總共告訴我三件事:他受命製作聖經抄本、騎士團裡有人見到教廷的人,以及有勢力偷襲騎士團並試圖製造爭端。

說完要點,我以沉默視線詢問海蘭是否聽得清楚。她低垂的長睫毛,透露出民婦裝扮也藏不住的威嚴。

「第一件,我當然是非常歡迎。隻是在大教堂抄寫,容易被其他聖職人員盯上。到我們那住或許比較好。」

勞茲本大教堂的大主教亞基涅在經過一番迂迴之後,可說是站在我們這邊。可是大教堂裡的聖職人員比一般商行還要多,對兩陣營衝突的想法各自不同,說不定有人會排斥羅茲的寄宿。

「第二件……雖然說這也是我們計畫在大陸碰頭的原因……」

海蘭有需要隱匿迦南,一旦他出了事,就得擔起這個責任。

然而我想,這不過是擺在天平哪一邊的問題。

「如果我們都跑去大陸,也會麵對迦南先生現在的問題吧。」

不如就讓我們擔下這問題,心理上會比起留在對方身上輕鬆一點。聽我這麼說,海蘭注視我一會兒後無力地笑。

「我好像太依賴你了。」

「哪裡。」

海蘭微微笑,視線瞥向遠方後移回我身上。

「先告訴他們可能有人注意到了吧。那麼……既然這樣,請他們住進來或許比較能安心。」

「住進來嗎?」

「迦南閣下也在抄寫聖經,這樣有問題能直接找你,想上街購買生活必需品也近,那裡可以解決很多問題。雖然那免不了讓他們遇上騎士團的羅茲,但認出教廷的人的不是羅茲吧?他更不會認為迦南閣下就是其一。」

很實際的想法。

「就算有個萬一,隻要詳加說明,相信羅茲也能夠瞭解我們的想法。他應該能以大義為重,冇有那麼冥頑不靈纔對。」

他是有點頑固之處,但我對羅茲的印象與海蘭差異不大。

「問題在於第三件。」

海蘭極其刻意地上下聳動肩膀,歎一口氣。伸手拿起葡萄酒杯,卻冇有喝。

「你心裡有數嗎?」

在這裡避諱也冇意思。

「恐怕是二王子殿下。」

這指的是王位繼承權第二順位,為防大王子遭遇不測而生養的克裡凡多王子。使大王子順利繼位已是既定路線,且現在異教徒戰爭已經結束,他幾乎冇有機會可言。大王子不太可能突然中箭身亡,弟弟也冇機會立下戰功。在接下來的人生中,他無望扮演主角,隻有將家名與領地傳給下一世代的份。是個在貴族製度的黑暗中嘶吼,玩世不恭的人物。

據說他仍未放棄繼位的可能,籠絡了一班同樣境遇的貴族子弟,不惜伺機挑起內亂。為了加重王國與教會的衝突,他多得是理由襲擊在國內伸張正義的聖庫爾澤騎士團。

就連善良到冇多少人心胸如此寬大的海蘭,也從來不掩飾對克裡凡多王子的厭惡。我想這與身世算不上光彩的她依然一心為王有關。

「我頭一個想到的也是他們。如果他們那麼做是因為教會密令,未免太迂迴了點。何況父王或宮廷那邊根本冇理由那麼做。」

海蘭終於喝了口酒,視線指向店門。現在演奏的是熱情的古代騎士抒情詩,顧客與樂手隨著不會傷風派俗的舞曲節拍融為一體,繆裡也舞得輕靈。

「我會稟報父王,請他多注意聖庫爾澤騎士團周邊的動靜。隻要逮到他們企圖作亂的確證,或許父王就下得了決心了。斬斷王國禍根的好機會終於來了……」

海蘭難得露出如此冰冷的眼神。目光指向隻剩骨頭的羊肉盤,不知是有意無意。

隨後,她像是注意到我的視線而抬起了頭。

「我好像喝多了。」

她與克裡凡多王子對立已久,冇那麼容易保持冷靜吧。

我無言以對,隻能垂下雙眼低頭表示遺憾。

「我們也去跳個舞,醒醒酒吧?」

海蘭這就起身,靜候至今的護衛慌張地開了口:

「不行啊,大小姐。」

而海蘭似乎就在等他這麼說。

「奧蘭多,不是說過彆叫我大小姐嗎。罰你跟我一起跳。」

看來這個護衛和老管家一樣,已經在海蘭家服務很多年了。海蘭對正經八百的奧蘭多做一個好比繆裡的鬼臉,拍拍他肩膀。總是沉穩冷靜,不厭煩地指導繆裡練劍,堪稱騎士楷模的人物,竟露出少年般的厭惡表情。

「起來起來,走了。」

見到奧蘭多不甘不願地被海蘭拖著手起身,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不定每個大小姐身邊,都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受罪包。

可是,我也不能把事情都推給他。

「我也來。」

我就這麼和大感驚喜的海蘭,與一副任其宰割的奧蘭多加入門前鬧鬨哄的人環。跳舞是很有趣,不過傷腦筋的是,繆裡一發現我也在跳就樂壞了地衝過來。不隻是那衝勁可怕,已經跳了好一陣子的她渾身是汗,像剛淋過雨的狗一樣。

樂器奏響,熱氣吹得野狗興奮吠叫,人們舞動的腳步聲麻痹了我的心髓。我向神祈禱,請祂寬恕我樂衷於如此放縱的遊戲,但城裡的狹小街道連月亮都看不見。

看著繆裡的笑容與海蘭快樂的臉孔,我給自己找藉口說,就算今晚是滿月,祂應該也不會注意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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