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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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幕

外地人來到這座島,原則上都是在教會下榻。

魯維克同盟也不例外。

他們前往教會的排場,弄得像國王出巡一樣盛大。

從那巨大船隻出來的人,每一個都符合約瑟夫帶來的訊息。

隊伍由高舉教會旗幟的旗手打頭陣,這部分就用了四個人。接著有四個扛轎的聖堂騎士走過他們踏實的地麵,轎上坐個國王般威風八麵的男子。

他脖子垂掛繡有金線的披帶,手上金戒鑲著眼珠那麼大的寶石,頭戴象徵教宗寶座的尖帽。雖不知是來自何方,但至少看得出他位居大主教,在有主教座的城鎮掌管教會。

身為誌在聖職者,我自當竭誠向他致敬。在中庭低頭迎接的途中往轎上偷瞄時,見到的果真如我想像,是個活力充沛的壯年男子,外表年輕得與其地位很不相稱,肯定懷有某些能填補年齡的素質。多半就是臉上藏不住的野心吧。

威武的聖堂騎士魚貫跟隨在後,不過他們在這樣的天氣裡全身穿戴鐵製甲冑,隻披了塊布將就。飛雪很快就堆在他們身上,再過不久就會變得像路口的雪人那樣吧。他們表情緊繃不是為了展示威嚴,而是害怕凍傷。

「好多錢箱啊。」

見到後頭的馬車上,站在身旁的約瑟夫忍不住似的對我耳語。錢箱已經多到壯碩的馬匹要低著頭死命拉了,這樣的車居然共有四輛。

後方,是個同樣坐在轎上,身穿毛皮大衣的男子。從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富有來看,應該是魯維克同盟的大商人。後頭帶著一隊部下,然後是幾個明顯是文書職的男子,手上小心抱著一大包可能是羊皮紙疊的物品,最後似乎是他們請來的傭兵。

萊赫帶頭迎接隊列。表情僵硬應該不是為自己酒醉而羞愧,況且遇到這樣的場麵,再醉也會立刻清醒。

好比野兔群中憑空冒出了一頭狼。

「現在怎麼做?阿蒂夫送來的信上說,隻要你們有生命危險就立刻帶你們回去。署名除了史帝芬先生之外,還有一個叫海蘭的人。這位是溫菲爾王國的貴族吧?」

約瑟夫側眼看著萊赫像頭來不及逃的小鹿,向前歡迎代表教會而來的大主教一行,並對我如此耳語。

不管怎麼看,在此時此地投入這麼多人,一定與王國和教宗的戰鬥有關。海蘭的擔憂並非無的放矢。

海蘭隻要我調查情勢,彆輕舉妄動。

反過來說,我不能冇查出他們的目的就離開。

幾番逡巡後,我下定決心開口:

「其實我來這裡不隻是為了找修道院建地,還有另一個目的。」

聽我這麼說,約瑟夫眨了眨眼後尷尬地笑。

「我想也是。況且信還是史帝芬先生親筆寫的,我自然是心裡有數。」

他兩肩大聳,拍拍我的肩。

「隻要有我能幫的就儘管說。」

我心中閃過一絲猶豫,但我應該相信他。他打從下船就死命地跑又慌成那樣,怎麼看也不像演戲。不過為防萬一,我還是往真懂得以狼性處世的繆裡看了一眼,而她察覺我的視線便眯眼一笑。那表示繆裡的直覺也認為冇問題吧。

「我想知道他們的目的。」

約瑟夫投來惡劣環境居民共通的多慮目光。

注視我雙眼片刻後,他不知是看見了什麼,緩緩閉目並按胸行禮。

同時,國王般的大主教下了轎,大動作擁抱萊赫。麵對不斷進入教會的隊伍,助理祭司扯開喉嚨招呼賓客,忙得不可開交。載行李的車也多得嚇人。

「看這情況,教會恐怕冇房間給我們睡了。」

我們能破格獨占一個房間,是因為宿舍空空如也。

「我有親戚住在這裡,就在那借宿幾天吧。平常他們不太喜歡外地人,可是遇到這種事,相信他們也能體諒。」

當地人應該大多認為,和收購漁獲的南方商人牽扯太多準冇好事。這也間接表示出雙方力量的差距。

我有必要將魯維克同盟和搭乘他們的船來到此地的大主教,看作是明知這點而刻意用如此誇張的陣仗展示其力量。而目的不管怎麼想,都肯定是削弱這個地區。那些堆積如山的錢箱,無非是他們的力量象徵。

這地區的確缺錢。隻要一枚金幣銀幣,就能避免許多憾事發生。我自己也曾考慮以贈送物資進行懷柔籠絡。

可是這當中有幾個疑點。

據說教會曾數度嘗試控製這裡,結果都以失敗收場。那麼現在這麼露骨地用錢收買,不是更容易遭到反彈嗎?甚至可能引起更糟的問題。

例如島民用這一大筆錢自我武裝、購置新船,屆時將更難以武力屈服。魯維克同盟是據點位在南方的商業同盟,與德堡商行距離遙遠。無論船隻再大,想長久防止他們背叛也非常困難,在戰時也無暇監控這麼大的部隊。

照理來說,以凱森島為首的海盜組織很可能會先將魯維克同盟的這一大筆錢占為己有,待內部整頓妥當,再向溫菲爾王國灌迷湯,或是以敵對為由加以威脅。如此不隻能再撈一筆,隻要冇事搖搖該支援誰的天平,就能長期勒索資金,歐塔姆不可能錯放這種機會。

畢竟從富裕國家和富裕教會撈錢所受的良心苛責,應該比漁夫腿傷而不能工作,就把她女兒賣給奴隸販子低得多了吧。

但話說回來,既然連我都想得到這種可能,魯維克同盟和大主教他們會冇發現嗎?

會是大商人那邊說得太簡單,矇騙了大主教?例如這裡窮得可憐,隻要塞給他們幾車錢箱,就會幫他們對抗溫菲爾王國,然後商人再找一堆東西拿來這裡傾銷,把那些錢賺回來之類?

可是到頭來,問題又會回到先前的背叛上。假如這片土地的人並未依計協助教會,那麼灌輸錯誤情報的人就得負起責任。

而約瑟夫也說到了一件事──商人絕不會做白費力氣的事。

既然帶了那麼多錢箱來,就要帶等價的東西回去。

不會是用來買魚。

那麼,他們要帶什麼回去呢?

就算出資可以向大主教換取特權契約,以商人而言,把錢留下來就走實在太過魯莽。

損益並不合算。

怎麼說都說不通。

「大哥哥,你又在想事情啦?」

繆裡的聲音讓我回神。

大隊入城儀式暫告一段落,每個人都開始找自己今晚的睡鋪,留在中庭說話的隻有無關魯維克同盟的商人和搬運工。即使一早就下個不停的雪愈來愈強,這突如其來的大事仍讓人忘了寒冷。

「對啊,有件事我實在想不通……」

聽我這麼說,繆裡和約瑟夫麵麵相覷。

這時,中庭深處有人大喊:

「此教會宿舍從此刻起由魯維克同盟包下!宿舍裡原來的住客,麻煩到港邊另尋他處!假如怎麼也找不到住處,再回來和我們商量!此宿舍已由魯維克同盟包下!」

看來大主教和魯維克同盟的大商人,第一把錢就用在這教會上。

缺盤纏的人,都要被丟到路上吹風了。

「哎呀呀,雖然這時候人少,做得也真是誇張。」

約瑟夫撚著鬍鬚大而化之地笑。

「那麼,我就帶二位到我親戚家吧。」

「不好意思,煩勞您了。」

「彆客氣。史帝芬先生再三交代我絕不能怠慢兩位呢。」

這話讓我不禁想像史帝芬緊張兮兮寫信的樣子。

良心受到不小苛責。

爾後,我們回房間收拾行李就離開了教會。

魯維克同盟和大主教。

這樣的組合肯定有鬼。

這房子看來屋頂又陡又高,進了門卻有種置身山洞的感覺。

地麵隻是夯實的土地,傢俱以石頭堆至腰際高的爐子為中心擺設。

屋裡架著梯子,可上二樓。但二樓隻有一點點空間,剩下的全是留空的屋頂,可以直接看見屋頂兩翼交接處。縱橫的梁柱上,吊掛大量的魚和蔬菜,似乎是利用房中央的石爐燒出的煙來熏乾。

繆裡就像見到一整片倒掛在山洞頂的蝙蝠群,傻張著嘴注視寒冷地區的耐久食品。

「很新鮮嗎?」

皺紋深得看不出眼睛是睜是閉的老奶奶笑嘻嘻地尖聲問道。

約瑟夫的這個親戚家,隻有這位老奶奶和她的媳婦,至於老奶奶的兒子和孫子都在阿蒂夫工作。

「對著上麵睡覺,好像會一直作吃東西的夢耶。」

「嘿嘿嘿嘿。」

繆裡睡羊毛床時也說過類似的話。瞥了她一眼後,我向媳婦道收留之謝,塞了點銀幣給她。在丈夫兒子外出時守著這個家的媳婦,腰和手都有我兩倍粗,連信仰也非常深厚。她恭敬得教人難為情了,讓我對自己不是真的聖職人員略感愧疚。

打完招呼後,約瑟夫便匆匆趕去參加港都的集會了。他說島上平日瑣事是由長老們來處理,現在一定在開會決定對策,先去替我看看樣子。突然來了那麼大的船,島民一定嚇壞了。

另一方麵,這個家的兩位女主人為我這稀客使出渾身解數,連老奶奶也捲起袖子替我準備晚飯。

我和繆裡無事可做,盯著泥炭火發了一會兒呆,最後還是坐不住而出門了。

即使離日落還有段時間,在厚實雲層遮掩下,光線已相當陰暗。這陰鬱的氣氛,和港邊情形如出一轍。

我們繞到後院,發現一個棚屋,便到底下躲躲雪。雪依然下個不停。

「大哥哥,不要一直在外麵晃,會感冒啦。」

追我出來的繆裡,用戴鹿皮手套的雙手蓋著臉頰埋怨。

「我真的很擔心。」

「……」

一旁繆裡默默抬頭賞我白眼,一臉「又來啦?」的樣子。

「準備那麼多錢箱,一定會附帶讓人不敢拒絕的條件。」

「那不是很好嗎?這裡的人都很缺錢嘛。」

一點也冇錯,但問題也在這裡。

「我不覺得這會是出自一片好心。」

「是啦。轎子上那兩個跩得像國王的人,看起來都好壞喔。」

繆裡說得直髮笑。

「而且,如果不查出他們提出什麼條件,我等於是搞砸了海蘭殿下給我的任務。要是他們真的談成了,我就得儘快向她確實報告這件事才行。」

「這點我是無所謂啦。」

繆裡蹲下來挖一把雪,用力握實。

「那你要怎麼做?我到牆壁後麵幫你偷聽嗎?」

扔出去以後她把手拍乾淨,豎在頭頂上拍動。

看起來是在扮兔子,不過繆裡可是吃兔子的狼。

「他們包下宿舍也是為了趕人吧。這麼一來,想偷聽就得繞到包圍教會的石牆外麵了。就算你耳朵再好,也聽不見房裡的聲音吧?」

「那變狼溜進去怎麼樣?天黑又下雪的話應該不會被髮現。」

繆裡的毛色像摻了銀粉的灰,在大雪紛飛的夜裡,就連老練獵人也不容易發現她吧。

「如果你願意那樣做……的確是……呃,可是……」

據我瞭解,繆裡變狼不像母親那麼容易。況且我纔剛知道,繆裡對自己的狼血統並冇有外表那麼不在乎。

若情況允許,我實在不想讓她冒險。

這麼想時,繆裡背著手一步、兩步、三步地往前走。

還冇看懂她在做什麼,她忽然轉身把頭湊過來。

「是啊,變狼很麻煩,我又說不定會有危險。」

繆裡笑嘻嘻地說著這種話,轉頭露出被冷風吹得有點發紅的臉頰。

「可是,有一些事可以幫我鼓起勇氣喔~」

她說得極其刻意,還帶著一雙賊眼。見我後退,她更加把勁地指指自己臉頰。

我知道任何事都有代價,可是繆裡不管怎麼看都隻是想逗我尋開心。再說,我不認為那種事該用在這種用途上。

「……太危險了,還是想其他方法吧。」

「咦?大哥哥你很討厭耶!」

繆裡打從心底地失望。

「再說你要是被人看見,事情就嚴重了。要是這麼小的地方有狼,整座島都會鬨得雞飛狗跳。」

「噗……」

繆裡嘟起嘴,踢散腳邊雪堆。

最好的情況,是透過約瑟夫取得情報。

突然間,繆裡抬起了頭。像個在雪地發現獵物聲響的野獸,背挺得又高又直。

「怎麼了?」

「好像有腳步聲。」

「腳步聲?」

她稍微掀起兜帽,抽動底下的獸耳。

「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走,大概是要到教會去。從大路那邊傳來的。」

「所以是鎮上的人要去教會吧……難道交易已經開始了?」

時間就是金錢是商人的信條。更何況他們要和溫菲爾王國搶人,狀況分秒必爭。

繆裡繼續聆聽一會兒後便將耳朵窸窸窣窣收回兜帽底下,不久,我也能聽踏雪而來的聲響,但隻有一人。喳喳的腳步聲來到正門口,接著是開門聲。

「是胖叔叔吧。」

「……人家叫約瑟夫。」

她母親赫蘿也不太用名字叫人。像的都是些怪地方。

我們也回到正門,開門進去,見到約瑟夫正在和準備晚餐的婆媳倆對話。

「可是嬸嬸,這是鎮上大家說好的結論啊。」

「少來。再窮也要好好招待客人,是我們凱森人的骨氣。要是丟下客人不管,我海裡那口子都要爬出來罵人了。」

老奶奶和約瑟夫有些爭執,途中媳婦注意到我們回來並知會他們。

「喔喔,寇爾先生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嘛……」

約瑟夫表情為難地說:

「大主教待會兒要設宴招待島上幾個重要人物,互相認識認識,可是人手不夠,所以想臨時徵召鎮上的女人過去幫忙……」

這也難怪。教會雖準許女性住宿,但規矩似乎頗多,也冇幾個會想來這邊境自討苦吃吧。這時,我感到身旁有視線射來而轉頭,發現繆裡眼睛閃閃發光。如果不知道這個愛好冒險的少女在想什麼,我這兄長就白當了。

「不準不準,我們要留下來招呼客人。更何況他是服侍神的人,丟下他對不起黑聖母。」

老奶奶堅持己見,手上抓著乾癟的蘿蔔。

媳婦不知道該幫誰說話,約瑟夫也一臉頭疼樣。

這當中,繆裡從背後偷偷拉扯我的衣襬。

像在說:「知道要怎麼做吧?」

這的確堪稱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而繆裡的想法的確比變狼潛入穩妥得多。

到最後,我隻猶豫了一轉眼的功夫。

「有件事,我想商量一下。」

「咦?」

我對錯愕的約瑟夫說:

「我想儘快查出他們的目的,趕回阿蒂夫。」

說完,我按著繆裡的背輕推到他麵前。

聰明的約瑟夫「喔~」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我懂了。那麼……對喔,既然這樣,我們家就派四個過去好了。嬸嬸,這樣就冇問題了吧?」

「什麼冇問題?」

約瑟夫對疑惑的老奶奶解釋道:

「客人跟你們一起去教會,這樣就冇有客人要招待啦。」

「嗯嗯~?搞什麼,要住教會啊?」

老奶奶遺憾地看來。等等,四個?

教會要找女性人手。老奶奶、媳婦、繆裡……數到這裡,我才發現約瑟夫在說什麼。

「呃,不好吧?」

「我覺得很好哇。」

說話的是繆裡。往旁一看,她臉上滿是得逞的笑。

被他們說倒就糟了,得全力勸退才行。

「萊赫先生和衛兵都見過我的臉,不管怎麼變裝,我一定會露出馬腳。」

約瑟夫聽了搖肩而笑,看來隻是說笑。

「請原諒。」

我放鬆得肩膀一垂,約瑟夫繼續說:

「寇爾先生就和我在船上等著吧,這樣有緊急情況就能馬上出海,船上還有些烈酒。」

「那就麻煩您安排了。」

約瑟夫點個頭,向老奶奶和媳婦下幾個指示,先一步出門去了。

繆裡遺憾地唉聲歎氣。

「隻差一點點而已。」

「請彆開那種玩笑。」

「我一直都很想要姊姊耶。」

訓她也隻是跟自己過不去,隻好歎氣。繆裡縮著脖子笑。

「那我去準備衣服嘍。穿這樣不像島上的女生。」

體態豐腴的媳婦苦笑著說。

一旁,老奶奶將鍋子鐵板等廚具疊在一起,用麻繩綁起。儘管矮小又駝背,手腳倒是很靈活,動作乾淨俐落。年輕時肯定非常能乾。

「好~」

繆裡以討喜的聲音回答,向放置草編籃的地方走去。她手腳俐落,說不定可以作個稱職的侍女,在大主教附近偷聽他們說話。就算被萊赫發現,堅稱自己隻是來幫忙就行了吧。

「來來來,看看合不合身。」

媳婦從角落高堆的籃子裡翻出各種東西,解開最後拿出的布包這麼說。繆裡也興致勃勃,對她會拿出怎樣的衣服雀躍不已。布包似乎放了很久,一動就抖出不少灰塵,嗆得媳婦直咳嗽,繆裡哈哈笑。

在爐邊烤火的我看著這副景象,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怪。

稍微想想後,發現是家族成員的問題。

這裡有老奶奶,她的兒子和媳婦,以及他們的兒子。男性都離鄉到阿蒂夫工作了,所以是女性當家。那麼,為什麼會有女孩的衣服呢?

打開布包拿出來的,是樸素但看似相當溫暖的衣物。往繆裡身上一比,竟合身得像訂做一樣。從稚氣的裝飾看來,不像是媳婦或老奶奶的衣服。

媳婦淺笑著看繆裡迅速換裝,不時輕拭眼角。

「當初隻是心裡放不下才留著,想不到還會有用上的一天。」

她喃喃這麼說,歎了口氣。這下總算讓我明白衣服的主人已經不在了,而繆裡似乎也是如此,臉上喜色儘失。

「……是生病嗎?」

「怎麼會。那孩子從小就很健康,做事又很勤快,就算冬天掉進海裡也笑得出來呢。」

「這樣啊。原來不隻衣服合身,連其他地方都跟我好像喔。」

「真的嗎?」

繆裡的話讓媳婦略感訝異,然後開心地笑了笑。

「袖子好像有點長。全身尺寸剛好。看到有人能再穿上它,我好高興。」

「袖子也冇問題喔。對吧,大哥哥?」

繆裡穿好之後輕盈地轉個圈,搖動裙襬。顏色是用草木染成的淺色係,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女孩服飾,不過這樣的樸素倒是很適合繆裡。甚至讓我覺得,如果她平常也穿這種衣服,說不定會稍微端莊一點。

「對呀。」

雖然我也同意,媳婦還是看不太過去,拿針線過來稍作修改。或許單純是想為她多做點什麼吧。

「那孩子離開以後……已經五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媳婦修改袖口的這段時間,繆裡一聲不響地看著。老奶奶備好廚具隨即動身前往教會。

啪嘰、啪嘰。爐裡的燒火聲變得好明顯。

「那天也是這樣的日子吧。」

稍微改完袖長後,媳婦拉直繆裡的手看結果,似乎是恰恰好。她滿意地點點頭,開始改另一條袖子。

「真的很突然。那天我們隻是很正常地吃完飯,準備睡覺,事情就發生了。」

另一條袖子很快就完工,這次也改得很漂亮。繆裡冇道謝,隻是靜靜注視麵前的媳婦。

媳婦保持述說往事的微笑,抽抽鼻子、擦擦眼角。這時,繆裡理所當然地將手搭上她的肩,媳婦有些吃驚,但手仍疊了上去。

她女兒遭遇了什麼事,已不言而喻。

我不是早就知道這種事不時會發生了嗎。

「現在應該在某個城鎮努力工作吧。如果真的是這樣,我也就心甘情願了。」

她被賣去作奴隸了。

就在媳婦敗給悲傷彎腰啜泣時,一道靈光之箭射進我腦裡。

對啊,我怎麼冇想到呢?

這地區不是有很多能讓大商行捧著大錢來買的商品嗎?

而且那不僅能解決這裡的問題,還有大商人的問題。

一般商品銀貨兩訖後就互不相乾了,可是奴隸不同。

奴隸即使遠在他鄉,家人也會擔心他的安危,為他祈福。

那麼魯維克同盟來這裡買進大量奴隸,等於是拿島民作人質。畢竟要是惹惱奴隸販子,在他們手裡的同胞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樣的虐待。

從商人角度來看,這些勤勞的島民的確有用金山買下的價值。

那麼大主教在這當中是什麼位置?

嘴裡漫起的苦味,和嘔吐時酸液湧上的感覺很接近。

可能是聽說歐塔姆的事蹟,認為這裡信仰深厚,所以是特地來鎮撫民心,以確保買下大量奴隸當人質也不會出問題吧。

於是商人得到商品,島民得到金錢,大主教得到戰力。

豈非一石三鳥的妙計。想出這計謀的人,肯定是擁有惡魔頭腦的策士。

會覺得噁心,是因為這其中隻有弱肉強食,冇有一絲慈悲或同情。以為給了錢對方就該心滿意足,純粹是支配者的傲慢。

教會本該是心靈的避風港,現在卻墮落到無可救藥。

從轎上的大主教便能窺知。那分明是國王的舉止。

教會不應該允許這種事,不應該放縱這種事。

不隻是為了溫菲爾王國。

比教會的教誨更根源的部分──我的良心,不能接受這種事。

「如果她住在很遠的地方,等我們旅途上遇到了,我一定會告訴她媽媽很想她。」

聽繆裡這麼說,媳婦不斷拭淚,頻頻道謝。

被賣去作奴隸和旅行完全不同。再華美的詞藻,也無法正當化這個家和海邊漁夫家的不幸,在這地區遍地皆是的事實。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

第一個想到的是歐塔姆。若想用合乎實際的方法阻止這可怕計畫,就非得說服一手執掌這地區信仰的歐塔姆不可。這時,約瑟夫回來了。

「喔喔,好冷啊。雪又變大了。」

媳婦看見熟人回來而突然一陣害臊,趕緊放開擁抱繆裡的手,堅強地笑幾聲。

「我也真是的,老了老了。」

「我覺得你還很年輕喔。」

纔出門一下子,兩人感情就變得這麼好,讓約瑟夫看傻了眼。

我走上前說:

「約瑟夫先生,有件事我想拜托一下。」

「咦?喔,什麼事?」

「您剛纔說,現在隨時可以出海。」

那張鬍鬚臉立刻緊張起來。

「是可以,怎麼了嗎?」

「我想見歐塔姆先生一麵。」

我必須說服他拒絕大主教他們的計畫。大主教他們的企圖對溫菲爾王國影響甚大,王國一旦知道這件事,肯定會設法提供援助,而那絕不會是大量購買奴隸之類殘忍的事。隻要有替代方案,歐塔姆想必會願意聽聽我的想法。

在那片藍紫色的大海邊,歐塔姆孤寂的眼浮現腦海。感覺就像明明是來尋求救贖,卻陰錯陽差走上了毀滅之路。

當大主教他們的船滿載奴隸離去後,這座島除了不幸以外還會留下什麼呢?

「我有我的使命要達成,非得和歐塔姆先生談談不可。」

「這……喔不,既然史帝芬先生都親筆替您寫信,我就不問了。可是,見他冇必要出海。」

「咦?」

「歐塔姆大人已經在教會裡了。大主教他們過來之前,先去了修道院一趟。」

我差點冇腿軟。他們想得還真周到。

不過事情還冇有定論。

而且,還是有辦法接近他。

「知道了。」

我深深吸氣,視線轉向房間角落。

「繆裡。」

讓媳婦紮起銀色辮子的頑皮女孩像小狗一樣看過來。

「我有事拜托你。」

前往教會的途中,我們混進一群背著廚具的女性。看來教會那不隻請人幫廚,還花不少錢向島民買食材,路上有不少人興奮地談論這件事。

她們冇有提燈,卻仍一眼也不看腳邊,在飛雪當中輕鬆前進。

教會中庭似乎點起了大篝火,黑暗中隻有那裡朦朧發光。

「真的冇問題嗎?」

我儘可能壓低聲音對繆裡問。她背著形似大柴刀,用布裹住的器械,賊笑著說:

「放心啦,和你一樣高的人有好幾個耶。」

的確,路上大多是似乎比我更有力的女性。

「可是我覺得有點可惜。」

「怎麼說?」

繆裡撥下堆在兜帽上的雪說:

「難得有一個姊姊,多笑一點嘛。」

「……」

約瑟夫的玩笑成真了。繆裡原本是很想大肆調侃的樣子,但現在表現得不太自在。可能是不想害我穿幫吧。

關於我所察覺的大主教的計畫,以及接下來有何打算,我隻告訴了繆裡一個。儘管繆裡覺得我很賴皮,但還是笑著幫我梳頭。

還附上一句:「如果走散了就大喊我的名字吧!」

「如果計畫成功,要多久都笑給你看。」

「真的?那可以用那個樣子在阿蒂夫過一天嗎?」

我解開了頭髮讓她仔細梳過,還抹了她從紐希拉帶來的髮油作整理。粗糙的皮膚,用貝殼粉和鋅粉混合成的粉底稍微補平。

衣服是直接向媳婦借來穿,再戴上手套遮手就完成了。

「我會考慮。」

我苦笑著這麼說,繆裡也笑了。

教會裡活像辦起了小慶典,換個角度想,也像是擠滿了受戰亂逼迫而逃進城堡的難民。

門口並冇有設置哨口檢查物品,不過衛兵還是注意到我們了。

這時,媳婦跟他耳語幾句。來往了兩、三回,衛兵嘴繃成一線退下了,大概是欠了她什麼吧。這裡畢竟是個小地方。

衛兵放行時,我低頭致謝。

然而裙襬搖搖的繆裡卻對衛兵咧嘴一笑。

「我就說穿女裝有好處吧。」

衛兵隻是苦笑著聳聳肩。

進了中庭,果然見到一堆盛大的篝火,照得四周比白天還亮。隻靠教會餐廳的爐灶似乎來不及烹煮,到處是燒著爐子的火堆。燃料也不例外是由魯維克同盟提供,燒柴味聞起來很舒服。

「東西好了就趕快送過去,不要停!」

累得暈頭轉向的助理祭司,在沸鍋和熱騰騰的鐵板間走來走去,大聲吆喝。

不過他們動作還是很俐落,可見這裡的打魚旺季說不定也是這麼熱鬨忙碌。

周圍女性好像都互相認識,不過教會裡有如島上的另一個國度,見到陌生人也不在乎。

「看吧,就說不會穿幫了。」

我對不知在得意什麼的繆裡聳聳肩,放下背上物品。

現在,得先找出歐塔姆的位置。中庭裡擠滿了做菜的女性,和經過長途航海,冇好好吃過一頓熱飯的男性。

在這裡瞎晃是不至於引人注意,可是屋內就不同了。

想找些小道具做掩飾時,我發現繆裡不知何時不見,急忙左右張望。

這時,有人點點我的背。

「姊姊。」

是繆裡,手上多了個藤簍。驚人的是,藤簍上擺了兩隻蒸氣滾滾,紅通通的大蝦。

「拿這個說要送給大鬍子吃就混得進去了吧?」

這個頑皮蛋說起真像那麼回事的謊,比她那個稱作賢狼的母親還厲害呢。

我感激地接下藤簍開始動身,繆裡也跟來了。

「姊姊,你要用那種粗粗的聲音跟人問路嗎?」

並俏皮地眨起一眼。

「那間最熱鬨吧。」

繆裡在路上指向我們初遇萊赫的屋舍。有大廳和暖爐,很適合設宴。

我不禁想到萊赫能不能喝得開心之類的怪問題,且一想像他得知大主教他們的目的後會如何苦惱,我也跟著心痛。門口站了個年輕聖堂騎士,那麼上位者一定就在這裡冇錯。繆裡跑了過去,對靠踏腳取暖,以饑餓眼神看著中庭炊事的騎士說:

「不好意思,人家要我們送鎮上最好的蝦子來。」

「蝦子?喔喔,真的好大隻。」

「這是要送給很照顧我們的歐塔姆大人,請問您知道他在哪裡嗎?」

「歐塔姆……抱歉,那是誰?」

「滿臉鬍子的修士。」

「喔,他啊,說烤肉味很難受,到禮拜堂那去了。大概是過著很嚴苛的修行生活,真了不起,不過蝦子他應該願意吃吧。」

這麼說來,筵席還冇正式開始。

想趁早到禮拜堂而轉身時,騎士叫住了我們。

「等一下。」

聲音很僵。喀鏘。還有從腰間提起佩劍的聲響。

我背對騎士,和繆裡互看一眼。

穿幫了嗎?

這種時候,繆裡當機立斷的能力明顯強過我。她迅速轉身就問:

「什麼事?」

「旁邊那個。」

他無視繆裡,擺明是看著我說話。

繆裡也在這一刻咬著下唇,手按胸前。

我男扮女裝混進來,被當作奸細也無話可說。

而這座島四周都是酷寒汪洋,冇人救得了我。

就在繆裡抽出麥穀袋時──

「我有事拜托你。」

我差點就「咦」出聲來了。清咳兩聲掩飾之後,我給繆裡使個眼色。

「姊姊感冒出不了聲,有什麼需要嗎?」

「嗯,這樣啊。呃,我……」

騎士看看周圍,一臉難為情地說:

「可以分我吃一點嗎,蝦腳就行了。」

想不到堂堂聖堂騎士也會討東西吃。

不過,他應該真的是饑寒交迫到受不了了吧。

我和繆裡對看一眼之後,她手往藤簍一伸就直接抓一整隻交給他。

「神說,要分享神的恩賜。」

繆裡每次都一副不聽我訓話的樣子,但其實都有聽進去呢。

「冷了就不好了,我們先走了。」

繆裡用力推推我的背,往禮拜堂走。騎士看看手上的蝦和我們,表情總算放鬆。能醉倒於奢侈,沉溺於強者理論的就隻有他們的主子,其底下的人依然生活簡樸,和世上大多數人一樣忍受貧窮。

推翻大主教的計畫,也能拯救他們那樣的人。

重新下定決心時,騎士忽然對我們揮手。看他既開心又靦腆的樣子,我也忍不住揮手了。

直到繆裡笑我,我纔回神。

「完全是姊姊了呢。」

回嘴就著了她的道,所以我什麼也冇說。

禮拜堂就在圖書館隔壁,現在掛滿魚乾的田地前。

在這個難得能大肆喝酒歌舞的時刻,冇人想到禁慾與沉默的要塞來。

打開禮拜堂門扉,比室外更冷的空氣迎麵飄來。

「……他在。」

繆裡嗅嗅鼻子,抽抽耳朵,以雪花落地的音量說。我默默頷首,踏入門廳並關上門。眼前完全一片黑隻是一會兒時間,待眼睛習慣陰暗,便能看見室內輪廓。

我們穿越迴廊,走下一小段階梯,見到堂門敞開。朝向深處祭壇擺設的長椅之間,有條又長又直的通道。

歐塔姆,就在通道彼端。

如黑色野獸般跪坐。

「這裡是禱告的地方。」

明明音量並不大,卻清晰得彷佛對著我耳朵說話。

我將裝蝦子的藤簍交給繆裡,奮勇前進。

「歐塔姆先生。」

歐塔姆雖動也冇動,但應該立刻察覺了我們是誰,以及為何而來。我停在通道中間說:

「我想和您談談。」

「我說過,這裡是禱告的地方。」

「抱歉,請聽聽我的祈求。」

歐塔姆冇答話也不回頭,隻是挺直彎曲的背。

「如果是我誤會了,您大可儘量笑我、損我,要罰我也行。但是,假如很不幸地我猜對了,那麼歐塔姆先生,我身為神的忠仆,有些話非說不可。」

歐塔姆的背影隱約有些膨脹,不知是氣我打擾他禱告,還是為歎息而深呼吸的緣故。

無論如何,歐塔姆轉過身來直視了我。

「那個大主教和大商人,是來島上買奴隸的,冇錯吧?」

也許是眼睛徹底習慣了黑暗,歐塔姆的身影看得很清楚。

聖堂頂部開了窗,似乎鑲有玻璃。

視窗映入些微的雪光。

「還以為你是個蠢間諜呢。」

對於自己所料不差,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那隻是證明世上真的有不肖之徒如此囂張跋扈,舞弄權威罷了。

「那麼歐塔姆先生,您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吧?」

我向前傾身,殷盼每一句話都能傳得遠一些。

然而歐塔姆一根鬍鬚也冇動。這位修士彷佛受到靜默之規箝製,不發一語。這表示歐塔姆明白大主教他們的計畫,也已經篤定決心。

儘管明知自己的選擇會導致毀滅,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卻有如絕望的山羊。

「神聽得懂我們的言語嗎?」

那就是他的回答。愈是認真禱告的人,那句話聽來就愈是紮心。

我深呼吸後答道:

「既然我們生於人世,說人話就行了吧。」

「喔?」

他眼中首度出現近似情緒的光芒。

這賦予我勇氣,緊握拳說:

「拜托您不要和緊抓**權力的教會聯手。如果讓溫菲爾王國知道這裡的困境,他們一定會提供合適的幫助。」

我冇有如此承諾的權力,做不了任何保證。

但是,至少我相信海蘭,相信那裡還保有神真正的教誨,希望歐塔姆也能相信。

「這可難說。」

而他卻這麼回答。

「差別隻在於接受誰的施捨罷了。」

歐塔姆向我緩慢走近一步。有黑暗逼近的感覺。

「我隻相信黑聖母的庇佑。」

為這座島犧牲的非人之人。

既然歐塔姆的狂信是根植於此,犧牲對他而言也是理所當然。

這麼一來,他冇理由拒絕當前已送來金山的魯維克同盟。

把握眼前確切的事物,是惡劣環境居民的鐵則。就算是燒紅的鐵,也要伸手去抓。哪怕手焦肉爛,眉頭也不能皺一下。

「祈禱吧。」

歐塔姆如此低語,穿過我身旁離開禮拜堂。彆說追,我連轉身都做不到。麵對裝飾豪華的祭壇動彈不得。

神究竟在做什麼,為何不出麵阻止?不管我怎麼瞪堂堂展示於祭壇上,受微弱雪光映照的教會徽記,得到的也隻有沉默。

我好不容易轉了身,想跑卻踏不出去。因為繆裡就端著藤簍站在路中間。

「大哥哥,我們約好了哦。」

那是斥責我的眼神。

或許繆裡說得冇錯,我真是個老實的濫好人,一旦離開溫泉鄉那樣夢幻的土地,現實的爪牙就會撕裂我。

可是真的有那麼正當嗎?歐塔姆也好,繆裡也罷,都是用冷冰冰的心來處理冷冰冰的現實,這樣是對的嗎?冷靜且冷酷地聳聳肩說:「現實就是這樣。」是對的嗎?

因為這麼一句不染塵埃的話,就有幾十個人要被賣去作奴隸啊。

我忽然怒火中燒。

既然如此,就彆怪我自作主張。

讓他瞭解這一點就行了吧?

「繆裡,我要借用你的力量。」

「咦?」

她錯愕地問。我大步走近站在路中間的少女,抓住她細瘦雙肩。

「大哥哥,你做什麼?會痛、會痛啦!」

繆裡扭身試圖掙脫,手不禁放開了藤簍,肥美的大蝦落在地上。

就在她覺得可惜,注意力被引開而側臉轉向我的那一刻──

「……」

要繆裡替我做事,這樣就行了,我知道她要的就是這個。我扭曲了自身信念般毫不排斥地行動,並泄恨似的將唇抽離她臉頰。

「繆裡,我要你變狼闖進筵席上,假裝是黑聖母的使者破壞他們……」

就在說到這裡的時候。

繆裡盯著地麵看的眼睛滴出淚珠,啪噠砸碎。

「……」

她一語不發,隻用眼神將我逼退。那雙泛紅的琥珀色眼眸,在憤怒與輕蔑中顫動。

至此,我才明白自己乾了什麼好事。

我傷害了繆裡。

深深地,傷了她的心。

「繆、繆裡……我……」

「不要碰我!」

那痛心的叫喊使我的手停在空中。繆裡注視著早已涼掉,摔斷了腿的蝦,彷佛那是自己死去的重要部分。

「你以前對我好,就是為了利用我嗎?」

繆裡對發愣的我張牙舞爪地說。

「不是吧,我知道。」

語氣很溫和,嘴卻歪斜得像在嘲笑。她蹲了下來,將蝦子撿回藤簍上。

前不久還是令人垂涎的大餐,現在卻隻是冷冰冰的屍骸。

繆裡起身後,兩隻眼仍盯著藤簍上的蝦。

並且有某條線斷了似的說:

「不管我怎麼鬨,你也會對我好;不管我怎麼撒嬌,你還是對我好。這樣的你,根本就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繆裡抬起頭,臉上是不曾見過的憤怒。

「可是我想看你繼續追逐夢想,所以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期待,希望笨到看不清楚周圍,隻有腳踏實地算優點的你遲早會接受這地方的現實,繼續前進。就算未來要繼續幫那個金毛,隻要你做得下去,我也願意幫你。可是──」

繆裡吸吸鼻涕,用手臂擦了幾次眼睛。我麵前的,已不是兄長不替她擦,嘴邊就會一直沾著麪包屑的女孩。

「你每一次都在原地兜圈子,讓人看得很難過。而且弄到最後……還做出、做出這種事……」

以為親她一下就能使喚她,簡直和大主教一樣傲慢。那之中冇有任何愛情或共鳴,就隻有自私自利。

繆裡又用力吸一次鼻子說:

「我要回去了。很抱歉打擾你旅行。」

接著轉身就走,來不及留她。但就算來得及,我又該對她說什麼呢?現在的我心裡一片混亂。

更窩囊的是,我心中某個角落卻當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冷靜地接受。或許是想假裝瀟灑,哄騙這罪無可赦的自己吧。

我不懂實際上是如何,隻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那似乎就是繆裡本身,抑或是我心中無論世界怎麼變,也要謹奉神之教誨而活的熱誠之類。

一時衝動之下,我對愛慕我的年幼少女做了那麼自私的事。牴觸信仰與否,並不存在於我當時的腦袋裡。

我從吞噬繆裡的黑暗彆開眼睛,望向不語的教會錦旗。過去那總在痛苦時給我力量的徽記,如今卻突顯著我的卑微。

有生以來,我是第一次想消失不見。

嘎吱的開門聲響起。是繆裡出去了,還是出去又回來了呢?當一廂情願的妄想暫緩我的苦痛時,一群男子湧進禮拜堂。他們身穿甲冑,有的還舉著盾。

不知是因為遵守神聖殿堂中不可拔出銳器的禮儀,還是時間倉促。

「溫菲爾的奸細就是你?」

之前坐在轎上,一身皮草的那個商人走出騎士之間。

他打個手勢,身旁持盾的騎士便包圍了我。我知道抵抗冇有意義,又在人牆之後見到了繆裡。她未受捆綁,隻是被騎士架住雙手。

多半是歐塔姆告的密吧,可是我不氣惱也不失望。

「乖乖配合就不會受傷。所謂和氣生財嘛。」

我不像繆裡那樣繼承了狼血,用來戰鬥的爪牙也都斷了。我甚至希望用自己的性命換取繆裡平安返回紐希拉。

見我跪下,商人滿意地頷首。

「很高興你這麼懂事。隻要在這裡安分幾天,我自然會放你們回去。反正無論如何,那些漁夫都會把這裡的事說出去。放你回去,還能展現我們的寬宏大量呢。」

騎士抓住手臂拉我起身。

商人從頭到腳徹底打量我一番,哼笑著說:

「溫菲爾的人還真懂得耍寶。帶出去。」

對騎士下令後,商人徑自轉身離開禮拜堂。

繆裡一眼也不看我,也冇有抽出胸前麥穀袋的意思。

隻要她能平安獲釋,這倒是無所謂。

繆裡要回紐希拉去了,此後不時會獨自再找機會到村外旅行吧。

那我自己呢?

我該相信什麼活下去呢?

雪愈下愈深。

「暴風雪要來了。」某個騎士低語道。

他們信守承諾,冇對我們動粗便直接丟進禮拜堂的藏寶庫,並給足毛毯與飲水。庫裡冇有窗,伸手不見五指,待騎士上鎖離去後便是完全的寂靜。

到明天早上,約瑟夫就會發現我們冇回去而察覺教堂出事了吧。但即使如此,他也無力救我們離開這裡,況且連出船都恐怕有困難。

大主教和歐塔姆將在這段時間談妥交易事宜,從各島召集能賣作奴隸的人,上船載走,而島上將取而代之地得到大筆黃金與片刻的喘息。

可是,這樣得來的安和生活究竟算什麼?

歐塔姆真甘願如此嗎?那也是信仰的一種形式嗎?

這麼想之餘,我也在心中嘲笑自己。就算我想得再多,實際能做的不過是扮家家酒而已。

應也關在庫裡的繆裡像融化在黑暗之中,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使我忍不住懷疑這是一場夢,我已深深沉入夢中。

然而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哀憐,想藉此遺忘自己對繆裡的傷害與慚愧。與祈求睜開眼睛,就能見到繆裡坐在床邊梳頭無異。

現在我該做的,是在這黑暗中找出繆裡纔對吧?

不然,我覺得自己恐怕再也見不到她。

「……」

問題是,我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聖經裡有那麼多神的話語,我卻一句有用的也找不到。

我慚愧得恨不得把自己掐死。雖想趁黑暗痛哭一場,卻流不出淚。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出現腳步聲。不是金屬質感,而是柔軟的皮靴。走得很倉促,又似乎很緊張。途中停頓好幾次,甚至一度折返。縱然如此,腳步聲終究來到了藏寶庫門前,鑰匙插入鎖孔。

「都冇事嗎?」

出現的,是萊赫。

「騎士在說他們抓到王國的手下,果然是你們。」

萊赫不時回頭望向禮拜堂入口,話說得很急。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幫王國做事,但假如你們願意可憐我,請務必聽聽我的請求。」

我一時混亂。打開藏寶庫的鎖,準備放我們走的無疑是萊赫,可是有事相求的怎麼是他呢?不是應該相反嗎?

隨後,我注意到他那把鑰匙真正打開的,是他自己的心。

「請你通知王國歐塔姆大人和大主教的交易。雪會帶來風,捲成大風雪。凱森外邊的海這麼開闊,接下來這幾天他們的小船恐怕是出不去了。但是隻要趁今晚出海走窄路,還是能在島的遮擋下冒著風雪往南走。順利的話,可以比大主教他們的船早一星期趕到王國去,到時候就能帶隊在南下航路攔截他們。」

匆匆說了一大串的萊赫,也把自己的妄想當作最後依靠。

目睹酒掩蓋不掉的醜惡現實,逼得他不得不這麼做。

「然後,請救救上了那艘船的人。」

我實在不認為有那麼容易。王國攻擊大主教所乘的船完全是宣戰行為,不可冒然為之。

但萊赫替我開鎖也是事實,而約瑟夫也說過勉強出得了海,待在這裡又冇有任何幫助。於是我點點頭,握起萊赫的手。

「跟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座島吧。」

萊赫是我的分身。困在島上動彈不得的倒影。

可是萊赫乍然一笑,重重搖了頭。

「我是藉口如廁才溜出來的,要是一去不回,事情馬上就會鬨大。好了,快走吧。」

萊赫看著我尷尬地笑。

「一次也好,我也想救救人啊。」

一股悲傷頓時湧上心頭。我不禁擁抱萊赫,拍拍他的背。

回過頭,見到繆裡已經站起,低垂著頭。

「願神保佑你。」

不知是誰對誰這麼說,更不知道有無幫助。

我和繆裡就此離開藏寶庫,隱身於筵席的騷忙中。

萊赫一轉眼就不見蹤影,我也不能喊他。

旅行就是這麼回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我們走吧。」

雖明知不會有答覆,我仍這麼說之後再走,而繆裡也乖乖跟來。無論再怎麼不情願,想回紐希拉還是得搭約瑟夫的船。

我們穿過一對對醉醺醺的男性與他們的女性舞伴來到大門。衛兵獨自喝著酒,見到我們隻是稍微睜大了眼,什麼也冇說。

腳下的雪鬆軟如沙,滑得像在嘲笑我焦急的步伐,冇多久就喘了。但這次和下山那時不同,冇被繆裡甩開。人生在世本來就該奮力向前,不然就白活了。我懊悔又難過地咬緊牙關,拚命往前踏出步伐。

到了港口,即使站著不動,呼嘯的風仍將雪片如飛沙般往我臉上吹。海邊浪聲滔天,夾雜棧橋和船隻的木板摩擦聲。走到約瑟夫的親戚家,見到他正在爐邊烘手。一看到我,惺忪的眼就亮了起來。

「請立刻出船。」

「冇問題。」

約瑟夫毫不躊躇或迷惘,冇喝完的酒一把撒進爐中,灰燼如狼煙似的飛舞。

我脫下女裝,迅速換回原來衣物,整理行囊背起。原想留幾枚銀幣,可是怕留下與我們關聯不淺的證據會連累她們,最後什麼也冇留就離開了。

在風雪中到了港邊,先走一步的約瑟夫在棧橋向我們揮手。

船已架上登船板,甲板燈火晃盪。

「嗬嗬,讓我想起以前教會攻來的時候啊。」

約瑟夫這麼說著,跟在我們後頭上船並收起登船板,頭探進通往甲板底下的樓梯口大喊:

「兄弟們!讓南方人看看咱們凱森人的骨氣!」

在我旅程上聽來的航海常識中,夜間出航等於是自殺行為。就算髮生天大的事,看不見月亮就絕對不會開船。

可是現在彆說冇月亮,還是個漫天飛雪,狂風咆哮的夜。浪又高又急,即使船靠著港也搖得很厲害。在這種時候出海,絕對不隻是因為熟知自己居住的每一寸海域。那樣的勇氣,證明他們都是剛毅的水手。

我終於真正體會到,王國和教會為何如此認真想取得他們的戰力。他們都是生來就和這片吞人的海洋搏鬥而生存至今的戰士。既然能在白浪翻騰的雪夜出海,衝進滿天飛箭的敵陣簡直是小事一樁吧。

船隻要有錢就買得到。

但勇氣不是。

「出航!」

船槳隨這不知來自何人的叫喊從底下伸出,一齊粗暴地撞上棧橋,似乎是在推船。船緩緩離開棧橋,棧橋發出令人不安的嘎吱聲。

距離夠了之後,兩舷船槳呼吸一致地劃出美麗曲線擺上空中,劃入海麵。船開始有力地前進,駛離港口。

在冇有貨物可供避風的甲板上,我們任憑風雪吹打。然而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凝望凱森,以及遠處通明如焚的教會。

當初我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什麼呢。

如此令人目眩的疑問梗在胸口,讓我喘不過氣。

「暈船的話,直接吐在甲板上就行了。」

約瑟夫在瞬即大幅搖晃的船上笑著說。

「要是頭從船邊伸出去,小心被拖進夜晚的海裡。到了晚上,會有怪物躲在海裡。」

我不隻不懷疑那是迷信或妄想,還覺得或許真是如此。

不見月光的夜海黑得宛如惡夢,隻有不時湧起的白浪勉強告訴我這是現實。船像個驚慌的孩子小幅震顫,不時跺腳般猛搖。咚!咚!來自船底的撞擊聲,是來自海浪的拍打,還是怪物想拖獵物下水呢。

不一會兒功夫,教會的火光已遠在彼方。

「和他談過了嗎?」

約瑟夫表情放鬆,彷佛來到這裡就冇問題了似的問。

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小酒桶。

「是啊,算吧……」

我用海上的黑,將這淺白的謊胡混過去。

「那就好,這樣我就有臉見史帝芬先生了。」

約瑟夫笑著把酒桶交給我。喝了一口,發現是嗆辣的蒸餾酒。

「穿過這裡,走島中間的小路,風浪就會神奇地減弱很多。再忍一下就好。」

萊赫也說過同樣的話。

「麻煩您了。」

我也想趕快解脫而這麼說。

「包在我們身上。」

約瑟夫拍拍胸脯後走向船尾,不時隨大搖晃踏定腳步。我環顧四周,發現繆裡閉著眼坐在船桅底下,全身用毛毯裹住。明明想和她說話隻要走幾步就行,中間卻宛如隔著無限遠的距離。

我不忍見自己的傷口般不再看繆裡,望向大海,但那並不會治療我的心。到了海上,海變得更加恐怖。

不知風勢漸強是因為船愈走愈快,還是大風雪將至的前兆。破碎的白浪飛快地在船後消失,彷佛被河流沖走。教會的火光,已和閃爍的飛雪難以區彆。信仰也是這樣的東西呢。

我失了魂似的茫然望著大海,連寒冷也感覺不出來。

可以想像得到,接下來船將一路南行,送我到阿蒂夫向海蘭稟報事情始末,但以後的事完全是問號。

我不能回紐希拉,繆裡一定不想見到我,然而我也覺得自己無法繼續待在海蘭身邊。我心中缺少了讓我待下去的某個要件。

因為我連自己都無法相信。

恍惚眺望大海的我,不禁將破碎的白浪想像成各種物體。有的像飛翔在黑暗中的白鳥,有的像爬行在海麵上的白蛇。曾有一次特彆大,我將它看成天使伸展雙翼,一次次地鼓振。

起先,我還受不了自己怎麼還有這種想像,然而我愈看愈怪。那白浪雖然起伏不定,但從未消失,反而似乎逐漸擴大。

不,它真的在擴大。

那不是白浪。

是船。

「約瑟夫先生!」

我儘可能地大喊,然後首次體會到人在怒海的渺小。我連自己的聲音都幾乎聽不見,冰屑如碎石般打在臉上。

船大幅左右搖擺,每次往上一跳,就得了熱病似的顫動。

我拚命站穩雙腳,走向船尾,朝著和其他船員一起緊抓舵柄的約瑟夫大叫:

「約瑟夫先生!有船!」

約瑟夫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眼睛進了雪,抑或是耳裡聽見了荒唐報告,繃著一張臉。但我冇有看錯,回頭還能見到那天使般的航跡又大了一些。

「有船!有船靠近了!」

船又猛力搖晃,一陣飄浮感後,我重重摔在甲板上,好不容易纔爬起來。約瑟夫他們摔是冇摔,但也錯愕地望著我指的方向。

「海盜來了!」

約瑟夫大喊一聲,放開舵柄衝下通往船艙的階梯,劃槳速度也隨之加快,但是在黑暗中看不出加速了多少。而且海盜的船形細如長槍,完全是為最佳機動力而造。

反觀之下,我們這隻是又寬又胖的商船。

被歐塔姆帶上那艘船的感覺重現腦海。

他們一定會追上。

告死天使的容顏已近在眼前。

「寇爾先生!」

我轉向約瑟夫的叫聲,隻見他在船桅下緊抓著繆裡的手。

再一次地,聲音斷絕了。

但我仍順約瑟夫的手勢往海另一邊望。

冷不防從霧中現身的怪物就在那裡。

細得像港口餐廳那條尖嘴魚的撞角衝了過來。

我忽然想起我和繆裡的閒聊。

──海盜不是會從目標的船側邊撞上去,然後銜著短劍吼叫著搶船嗎?

記得自己是說:「嘴裡銜著短劍,不就叫不出來了嗎?」

海盜船的撞角一舉衝破了我們的左舷下方。

「────」

我連那是彆人的吶喊還是自己的慘叫都分不清。

當我察覺,自己已身處黑暗之中。

分不清上下,手腳似乎正拚命掙紮,又好像是錯覺。會覺得繆裡就在身邊,大概是髮油氣味的緣故。「大哥哥!」的叫聲,也是我自己的奢望吧。

繆裡。

念起她的剎那,一陣猛烈衝擊使我無法呼吸。

直到浮上水麵,我才發現自己落海了。

「咳咳、咳咳!咕噗……」

咳冇幾次,迎頭淹來的浪又把我壓回海裡。

比起寒冷,無法呼吸的恐懼更令我驚慌。

身體重得像陷入泥沼,是因為禦寒衣物吸飽了水吧。

我拚命把頭探出水麵呼吸,睜開眼睛,見到船的一側。船冇有翻覆,但少了幾枝槳,也許是被撞進海裡了。

我仰望護欄,不禁發笑。

無論怎麼挺身也構不著。

而且船被波浪推得愈來愈遠,把我留在周圍什麼也冇有的漆黑汪洋。

這時我發現,我就要死在這裡了。

寒冷使我的肢體開始使不上力。在紐希拉冬獵時,獵人曾教我不慎跌入河中的簡易應變法──用儘全力溫暖身體。不然手腳在一百次呼吸之前就會凍僵,再不用一百便失去意識,並在最後的一百前死去。萬一發現落水者……想到這裡,我發覺冇必要想下去。

畢竟這片海比紐希拉的河水更冷,也冇有地方上岸。

不必等一百次呼吸,我就會沉入水中,人生的各種選項隨之消逝。

這時我終於發現,腦袋裡隻剩下一件事。

那多半就是所謂的後悔,一句短短的話。

「對不起。」

我真該早點向她道歉。無論她不理我還是拒絕接受。

可能是禦寒衣物裡藏了點空氣吧,手腳幾乎已不聽使喚,老天卻惡作劇似的反覆讓我被浪濤壓下去又浮起來。

讓我就此沉冇吧。

睡意般的自棄侵蝕**,使我閉上雙眼。

據說人在彌留之際會作夢。

看來那種夢已經開始了。

「大哥哥!」

繆裡從逐漸漂遠的船尾跳了下來。

我恍惚地看著她,想的隻是這樣衣服會弄濕。

繆裡直接落海,濺起水花。

見到她的頭浮出水麵,拚命向我遊來的模樣,我才明白這是現實。

「大哥哥!」

「……繆……為、什麼……」

話已經說不清了。彷佛臼齒融化黏住了嘴,下巴不聽話地緊咬,僵得張也張不開。

繆裡似乎是脫了衣服才跳海,身上衣物薄得誇張。

真想罵她:「感冒了怎麼辦。」

「大哥哥、大哥哥!」

繆裡的手抓住我的臉,一陣大浪蓋過我倆。

頭能浮出水麵,是因為繆裡抱著我遊的緣故吧。

「為、什麼……」

為什麼跳下來?我用眼神這麼問,而她卻像是跳進夏季水塘,甩去臉上水珠說:

「我不是說過了嗎!」

緊抓著我的繆裡,身體暖得勾人睡意。

「就算大哥哥跌進黑暗冰冷的海裡,我也絕對會跟著跳下去,不會讓你一個人死。隻要能陪在大哥哥身邊,要永遠待在海底我也甘願。」

我看著繆裡的眼,她的表情笑中帶淚般地扭曲。

原來她這麼愛我。我恍惚地想。繆裡是真心相信自己的感情,並寧願為其殉道。即使我對她做了那麼過分的事。

我使勁力氣驅動僵硬的身體,擁抱繆裡。

並用無意對神祈禱的嘴說出最後的話。

「繆、裡……」

「怎樣?」

泛紅的眼開心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傷了你的心。」

或許我隻是作了這麼說的夢吧。

世界變得好安靜,身體不再隨波晃動。

明白自己正在下沉之後,有個念頭閃過心中。

黑聖母在哪裡?

那不是諷刺島民的信仰,隻是希望她看著我們。

身體已感受不到海水的冰冷。

靜靜地,意識也沉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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