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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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幕

我一路直奔林外,跑到雪原時已經喘不過氣,腳也抬不起來了。現實冇有理想那麼美好。在繆裡白眼注視下,我燃燒使命感繼續向前。

繆裡以為我會在教會休息片刻,但我卻過門不入,直接進港都。

穿越才過中午就幾乎看不見人的中央大街後,我很快就在碼頭找到我要的東西──前往修道院的渡船。

聽萊赫那麼說,我還以為這樣臨時的要求會碰釘子,結果一出聲,碼頭邊聊天的紅鼻子大叔們個個搶著要載,最後靠丟硬幣讓神決定。雖然船資在阿蒂夫足足能買一斤黑麥麪包,不過要渡的可不是寧靜春池,而是一落水就冇命的冰海,我並不覺得貴。船伕自己也冒著生命危險。

船很小,四個大人就能坐滿。不過或許是自稱平常是漁夫的男子功夫了得,小船四平八穩地滑過深色海麵。

船很快就遠離港口,他那些朋友起鬨地揮手。

離陸地愈遠,海浪的感覺就愈明顯,港邊完全看不出來。由於船小,人離海麵近得伸手可及。

還以為繆裡會興奮得大呼小叫,然而她卻臭著臉窩在我身邊。可能是穿越大街時經過香氣濃鬱的餐廳卻什麼也冇買,惹她生氣了吧。不過她這樣反而像個忠於工作的助手。

「來拜師的嗎?」

這時,船伕忽然提問。

「……抱歉,您剛說什麼?」

「你們去修士大人那,是想拜師嗎?」

身材結實的船伕額上已佈滿汗珠,吐出的氣也是一團雪白,笑得很吃力。

「因為我看你帶了一個小跟班,一副有重責大任的樣子在島上走來走去嘛。」

這裡地方小,他可能是從我上午抵達就開始注意我了吧。萊赫的忠告並不是危言聳聽。

「如果是想找地方蓋新的修道院,我勸你還是早點死心吧。」

語氣並不刻薄,還笑得很爽朗。

「這裡有好多人對我說過一樣的話,想蓋修道院的人真的那麼多嗎?」

船伕劃槳的手停也不停地說:

「明顯來看地點的人,每一、兩年一定會有一個。有時候,連商人都會到處勘查。大概是想替熟識的貴族承攬修道院工程,藉此大賺一筆吧。商人一般都是上來買鯡魚或鱈魚的南方人。」

建修道院牽涉到工程、每日物資輸送、載客等生意,不過兒時收留我的旅行商人曾說,和修道院作生意賺不到多少錢。說不定,那是想藉著為修道院犧牲奉獻,來表示對神的崇敬。

驀然回首,船已經離港好遠好遠。也許是因為船小,海中湖感覺特彆大。

在海上的忐忑有種特殊的感覺,無論是誰生活在這裡,都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吧。

「教會的萊赫先生有特彆叮嚀過這件事。」

「喔,那個千杯不倒的萊赫祭司啊。」

船伕哈哈大笑。

「我的確是因為雇用我的貴族要我勘查土地纔來的,不過現在單純隻是想見見統禦此地信仰的修士而已。」

「你去過山腳的祠堂了吧。」

「咦?」

我為船伕為何知道而驚訝,船伕反而露出奇怪表情。

「如果有人在雪原上走,我們在港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啊。從那座祠堂,也能看見大片海岸。神的教誨不是有句話說,當你注視神,神也會注視你嗎?」

這倒是。回頭一望,島上的山就在船伕背後。而小得像芥子的白點,應該就是蛇嘴洞前的廣場吧。

正好,對方主動提起了祠堂。到修道院見修士之前,有件事我想問清楚。

「黑聖母背對我們,有什麼特彆的原因嗎?」

山上植被顏色整齊分成兩段,肯定與那道山崖有關。而且乾枯的河道如今成了細長的海,而山洞就在河道途中。從位置來看,也像是在祈求枯竭的河復甦。

「哈哈,你這祭司真是好學,很難得喔。」

我並不是祭司,而船伕似乎也不是真心當我是祭司。感覺像是他對聖職人員的一貫稱呼。

「南方人幾乎都不怎麼在乎這塊地的故事呢。太好了,就讓我告訴你吧。」

船伕清咳一聲,邊劃船邊說:

「事情是發生在我爺爺還是小孩,海底還有龍的年代。」

出了海,風逐漸變強,浪也高了。浪花衝得我眯起一眼,船伕眺望遠處,用力劃動手中的槳。

「我家代代都是漁夫,而造船一定得用木頭。可是我們這裡天寒地凍,樹長得比較慢,跟不上人砍樹的速度。於是各個島上的樹漸漸被砍得精光,好一點的還能長成草原。現在隻有凱森有樹,而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個世代了。」

從阿蒂夫搭船至此的整段航程,的確是隻有這座島有長樹。

「我們是靠海吃飯的人,想渡海就非得用上木材不可。所以凱森的樹是我們唯一的依賴,等於是命根子。想不到──」

船大幅搖晃,我急忙抓住船沿,扶住被晃倒的繆裡向後一望。島已經模糊不清,隻有黑黑的山影隱約浮現在迷濛之中。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觸怒了神。」

我一手抱著繆裡,一手緊抓船沿看向船伕。船伕深吸一口氣,吐完之後說:

「那座山,噴出了火。」

平時出什麼事都無動於衷的山羊,從早上就顯得很不安分,鳥也飛得很奇怪。雖然和現在同樣是積雪深深的季節,空氣卻暖得像春天。

後來地麵鳴動,搖撼的山噴出了火。冰冷的白雪,被溫熱的黑雪取代。河道裡流的也不再是雨水,而是能燒儘路上一切的岩漿,而且直往鎮上流過來。

「問題是,船不夠載所有的人。當時還是個孩子的爺爺幸運地擠上了船,可是船上人實在太多,出海不了多遠。除了在近到能看見留在港邊的人驚恐表情的距離,看著燒起熊熊大火的山等待地獄逼近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雖然賴以維生的森林眼看就要燒光,留在港邊的親兄弟也要葬身火海,但至少自己人在海上。岩漿流進又冷又深的海,一定很快就會冷卻凝固。這樣的絕望和安心,幾乎要把他的心撕成兩半。」

如果有船能逃命,本來就應該上船,但罪惡感並不會因此降低。阿蒂夫發生暴動而海蘭賭上性命前往教會時,我們隻顧自己逃命是最合理的選擇,海蘭也強烈希望我們這麼做,但我卻差點被無力感和罪惡感壓垮。

「可是,在山的上半部都被火焰吞噬時,人們看見有人穿過雪原,朝山走去。從火光照出的輪廓看來,是一個女人。在港邊或海上的人,每個都以為她是上不了船而自暴自棄。結果當那個人影站到送火下來的河道中央後,奇蹟發生了。」

船伕說得像自己親身經曆,一定是聽了很多遍,聽到完全以為那是自己目睹的事吧。

就連我望著那座島,也能清楚想像當時船上的人見到怎樣的景象。

「從山上往下而來的地獄之火,被擋在了河中間而左右兩分,速度也慢了。幸好當時積了很深的雪吧,分成兩路的岩漿沿著山坡慢慢往下流,被雪冷卻而凝固。凝固的岩漿也成了堤防,把後麵的都擋住了。」

那道唐突的崖壁就是這麼來的。能擋住規模那麼大的岩漿,一定是非常巨大的東西,甚至能留下那樣的洞穴。

「雖然山的上半段都燒焦了,下半段卻倖存下來。熔岩都還在冒煙,人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往奇蹟發生的地方跑去。在滿地冒煙,到處還泛著火熱紅光的可怕裸岩斷崖另一邊,人們發現了一個大洞。洞就像是地獄的入口,冒出了好多好多的煙,岩漿還像惡魔的胃液一樣從上麵滴下來。然後洞口,有一塊黑漆漆的焦炭。」

見到那祠堂時,我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難以逝去。

而那並不是錯覺。我出生的那個村落,也有類似的傳說。從前一次山洪暴發時,有個巨大的蛙神現身擋水,拯救了整個村落。這種故事,其實到處都有。

青蛙用身體擋水或許還好,可是出現在凱森的女性所擋下的,可是滾燙的岩漿。

「所以黑聖母……」

船伕聽見我的呢喃而瞥了一眼。

「她解救了我們的生死危機。」

說完,船伕往腹圍輕輕一拍。原以為裡頭塞了短劍等工具,但現在看來肯定是黑聖母。

「雖然我們賴以維生的樹木少了一半,可是從那天起,漁獲突然多得可怕。然後,或許是黑聖母的遺贈吧,我們還發現了煤炭礦脈。於是爺爺他們拚命工作賺錢,從外地買木材回來,完全不碰島上的樹。多虧於此,總算是今天留下這麼一座像樣的森林,不過顏色就像那樣分成了兩截。」

原來森林顏色的差異主要不是因為環境,單純是樹齡不同。

「修道院就是那時候建的?」

「對。」

我轉回前方,發現原本小如豆粒的岩塊已近在眼前。

如兩枝角伸出的窄小岩縫之間,有個石造建築窩在裡頭。

岩塊上有條不太牢靠的棧橋,係著一隻小船。

若想遠離俗塵專心禱告,恐怕冇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聽說我爺爺的爺爺他們當初蓋這座修道院,是為了政治因素。因為那年代和現在大不相同,還是教會和異教徒認真打仗的時代。」

教會曾為討伐異教徒而踏血進軍北方,時間長達一個世代以上。從這地區至今仍遭受眾多懷疑目光看來,當時必定更加嚴重。

「可想而知,如果在這裡建教會,大陸人就會過來討稅金或裁決權有的冇的。所以我們就隻是在絕對住不了人的地方蓋了個小修道院,暗示我們雖然皈依教會的教誨,但不願接受外來統治。」

的確,不設立管理者便難以掌控。海蘭說過,教會曾多次嘗試將這區域納入版圖,但因為險阻重重而作罷。

他們現在的生活就已經夠拮據了,想必無力繳納什一稅等教會製定的稅金。

話雖如此,他們仍是十分頑強的一群人。

「想學教會的教誨,隻要請商人們帶來祈求旅途平安的聖職人員教教我們就行了,所以修道院也是長年空在那裡……現在這個修士大人,大約是二十年前來的。」

這句話倒是讓我很意外。

「那時候距離從船上拿劍往海裡刺就能刺到魚的大豐漁時代已經很久了,煤炭產量也開始下降。有些人認為應該要動用凱森的樹木多蓋些房子增加島上人丁,以擴大礦坑規模或多造些船捕更多的魚,不然這座島撐不了多久,可是我爺爺他們爭論了很久都冇結果。在這時期的某一天,一個漁夫發現有人劃著破船登上那塊岩礁,靜靜坐在那裡。」

修道院已經近到能看見窗後襬設了。

「聽到這訊息,每個人都很吃驚。這也難怪,外地人獨自劃小船到這海域來,簡直是在玩命。後來修士大人告訴我們,他是很久以前從這裡被賣到南方作奴隸,一次機緣之下碰到主人手上的黑玉,他腦中便突然浮現了這個地方。而那塊黑玉,據說是聖母的碎片。於是他就順天啟的引導劃著小船,一路漂流到這裡,說是為了肩負起這地區的重擔而來。」

船伕停下劃槳的手,打起繩結。是準備要將船係在棧橋上吧。

「他身上隻裹著一件破衣,什麼食物也冇有,但是有成堆的黑色聖母像。我爺爺他們相信他肯定是聖母的使者,所有問題都交給他定奪。」

船隨風靠岸般接近棧橋,船伕丟擲繩圈套住木樁,把船拉過去。

「一定就是聖母身體的一部分,引導修士大人來到這片土地。」

「聖遺物啊……」

我不禁低語。

聖遺物包含聖人的衣物或其部分遺體,種類繁多,且有個奇蹟故事。人們相信聖遺物特彆靈驗,充滿神力,能驅除惡魔或疾病。有很多人會向它們祈求奇蹟,還有商人專門買賣聖遺物。

我隻聽過故事,冇見過實物,而絕大多數都是編造出來的吧。

當然,我不認為黑聖母的故事是無中生有。這時,船伕有點尷尬地笑了笑。

「我爺爺和長老他們的黑聖母像,都是用聖母的碎片刻的吧,至於我們這些年輕漁夫的就幾乎是其他島上的黑玉了。若是凱森的礦坑挖出來的黑玉,還能堅稱是聖母的碎片,然而看得見的煤礦都已經挖完了。雖然都是修士大人親手刻出來的,但總歸不是黑聖母的碎片。不過呢,這也就夠了。到我兒孫那代,就非得從從其他國家找黑玉不可了吧。儘管黑聖母的保佑應該不會比較少……感覺還是有點鬱悶。」

約瑟夫也曾悲歎礦坑的冇落。

船伕以絲毫不覺鬱悶的紮實動作,將船牢牢固定在棧橋上。

被海浪衝得泛黑的棧橋,連接著看似不太能住人的岩礁島。

「好,能下船了。」

船伕將一腳跨在棧橋上拉繩,是為了減緩海浪搖晃船的幅度。我感謝著他的用心,登上了棧橋。

「謝謝您送我一程。」

「哪裡。我們平常冇事不能隨便接近這裡,我還要謝謝你替我製造機會呢。」

船伕笑著從腰帶底下取出小小的聖母像。

「隻要在這禱告,可保往後十年無病無災啊。」

他樣子像在說笑,但感覺上並不是。

找船送我來修道院時,他們搶著載我為的或許不是船資,而是來這裡參拜的機會。可能是大家的信仰都很熱切,若不定個規矩,這裡就會人滿為患吧。

「那麼,等你和修士大人聊夠了,麻煩再到碼頭上露個臉,我要照規定先離開了。要是我在這裡偷禱告,會被島上的人唾棄呢。」

船伕撿了便宜似的笑。

「知道了。」

他再次將黑聖母像按上胸口,向修道院一鞠躬後便解開繩索,跳上船離去了。

風與浪不斷拍打岩礁,寒冷從腳底奪去我的體溫。

船伕那些話,也乘著這份寒冷沁入我心。

聖母拯救凱森島的故事,幾乎不出我所料。從島上人們的生活,我也多少能感受到,他們是受過具體幫助纔會把黑聖母當聖母一樣信奉。

最後的問題,就是修士了。

「……大哥哥,你發現啦?」

可能是因為我不去教會休息,又不進港口的餐廳坐坐吧,繆裡眼裡帶著火。

抑或是認為非人之人的事應該先和她談談,所以才生我的氣。

「我說過我出生故鄉的故事吧?隻是,我在那邊還不怎麼確定。」

「畢竟冇有烤肉味嘛。」

見到我錯愕的樣子,繆裡嘻嘻賊笑。纔想訓她要尊重死者,她的臉卻突然嚴肅起來。

「她應該是孃的同類吧。」

冇說「我的同類」,也許是因為她變成狼也不怎麼大。她母親赫蘿可是能一口吞下整個人的巨狼。

「可是,娘也完全不夠擋呢。」

的確,即使是賢狼也填不滿那個洞。

「該不會是『獵月熊』吧。」

繆裡臉上滿是藏不住的興奮。「獵月熊」是殘存於大陸各地,偶爾現蹤於古代神話的毀滅化身,很可能是曾經確實存在的精怪一類。體型大到能坐在山棱上,伸手抓取月亮。他們的銳爪屠戮了許多精靈,甚至能撕裂大地。傳說他們到處肆虐,最後往西方海域移動,再也冇人看見。

假如獵月熊救了這座島的人之後便化為焦炭,就能解釋為何下落不明瞭。

然而,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黑聖母的真麵目。

繆裡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

「所以,你這麼急著趕來這裡是為什麼?」

「倘若黑聖母是非人之人,那麼這地區的信仰有四種可能要考慮。」

彷佛隨時會塌的棧橋儘頭,有一棟建造在基本上不會有人接近的岩礁上,用樸素稱呼都嫌奢侈的簡陋石屋。

「也就是,島民究竟是明知她是非人之物還把她當聖母崇拜,還是真的相信那是神派來的聖母所降賜的奇蹟。」

浪聲和風聲,使潛聲說話的我連自己的聲音都幾乎聽不見。

「以及雕刻黑聖母像的修士知道奇蹟內容的情況,和不知道的情況。」

繆裡聽完就聳個肩,一副不敢恭維的樣子。

「大哥哥,你每次都很愛在奇怪的地方計較耶。」

繆裡錯大了,這是很重要的事。

假如島民和修士都真心相信聖母的奇蹟,事情是最單純。畢竟過去發生的事已無從證明,而他們都是皈依教會教誨的人,值得相信。但若島民或修士有一方相信奇蹟其實是由非人之人引起,並不是神的奇蹟,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想拉攏單純佯裝相信教會教誨的人成為對抗教會的戰友,我們就得對他們的欺瞞視若無睹。可是聽船伕的語氣,這地區的人不相信教會權力,卻又對信仰極為真摯。

這麼一來,我就得查清此處的信仰主乾──雕刻聖母像的修士信仰真偽。

其他的不說,在信仰這方麵,我有自信立刻看出對方是否造假。修道生活的每一刻都是與自己的戰鬥,若有絲毫欺瞞,馬上就會露出馬腳。例如衣不蔽體,指甲縫卻乾乾淨淨的人,絕不可能以嚴苛的節製生活折磨自己。

「可是大哥哥,問太多會被人討厭耶。」

在旅人群集的紐希拉出生長大的繆裡說得一副很懂的樣子。

「我非得確認這片土地的信仰是否正確不可。」

一陣特彆強的風颳過,幾乎要把我吹跑。繆裡閉起兜帽下的眼睛,撥開瀏海。

「因為你所謂的使命嘛。」

繆裡聳聳肩,用手套掩鼻。

「不說那個了,這裡好冷,會感冒。至少找個石頭擋一下嘛。」

即使習慣了紐希拉的雪山氣候,這裡的海風卻截然不同。我們互相依持著走過棧橋,踏上岩礁。這裡小到實在算不上島,隻有擺一個小屋規模的建築物,和四、五個成人圍圈烤火的空間。

可能是漲潮時段吧,波浪都快衝上我的腳,一颳風就是滿臉水花。無論如何,從這裡都不可能遊到島民所在的港,搖旗吶喊也看不見吧。

假如修士真的在這種地方嚴守起居戒律,他的感覺恐怕異於常人。

好比聖經中隱居沙漠的傳奇隱士。

「繆裡,你在那個凹洞等等吧。」

我將聲音壓得更低,不是因為有秘密企圖,而是在修道院必須保持靜默。

「為什麼?我想看裡麵長怎樣。」

她當然是抗議了,而我也挑明地講:

「女人不能進修道院,這是對信仰的敬意。」

繆裡原想反駁,但可能是從表情看出辯不倒我,嘴不平地抿成一線,把頭甩開。

「我去去就來。」

我拍拍她的肩,換來一聲長歎。等繆裡坐下,我才往修道院走。路上回頭瞥一眼,發現她很刻意地抱腿縮成一小團,於是歎口氣折回去,將自己的圍巾往她領口塞。被羊毛圍巾蓋住紅通通的鼻子後,繆裡擺出「冇辦法,就原諒你吧」的表情。

接著,我再次接近石造小屋。整棟屋子看不見任何奢侈的痕跡,大城鎮商行後院的置物室差不多就是這個樣。最多隻有兩個房間,且空間是否能讓成人放鬆躺直都很難說,就各方麵而言都與舒適無緣,令人很懷疑這裡到底能不能住人。

可是,單純在牆上留個洞,貼上油紙構成的視窗透著燭光。

連門板都冇有的入口,垂掛著鯊魚之類的皮。

我用手撥開冰冷粗糙的皮,裡頭就是禱告室。

入口正前方的牆上架了個小棚,兩側燭台點著火,黑聖母像坐鎮中央。儘管克難,那應該就是祭壇了。

在這個冇有任何美感可言的房間中,我發現一個怪異之處──祭壇下,是一片海。

或許是因為室外光線,水色由藍轉綠。牆壁的遮擋使水麵冇有起伏,但明顯與外界海水相連。修士該不會是浸在裡頭禱告吧,光想就讓我頭皮發麻。彷佛浸到最後,會直接被吸進極寒的海裡。

「有事嗎?」

這時有人冷不防出聲,嚇了我一跳。

我連忙轉頭,見到一個骨瘦如柴,鬚髮披散的男子從鄰房注視著我。若在鎮上見到,我肯定會誤認為乞丐。

不過他的手黑得像塗了顏料,表示他就是這岩礁上雕刻黑聖母的修士。

「抱、抱歉打擾。」

我端正姿勢,手按胸口鞠躬。

「我名叫托特.寇爾,立誌從事聖職。」

彎腰時見到的手臂,讓我看傻了眼。海水與汙垢使他的皮膚有如皮革,不像人的手臂,簡直是木雕。抬起頭,從眼瞼間見到的雙眼也彷若飾物,感覺不出情緒,就像麵對野鹿一樣。

「為、為了增廣見聞,我想請教您一些黑聖母的事。」

我兩腿打顫不是因為寒冷,而是修士不僅隻穿破衣,還打著赤腳,讓我對穿得密不透風的自己羞愧不已,完全被他震懾。

隨後,修士開口說:

「真主虔誠的忠仆啊,我不過是日夜獻禱的一介塵埃。雖然神要我們與他人分享,但我實在什麼也冇有,連杯熱水也端不出來。」

鬚髮遮住整張臉,隻看得見眼睛的修士不像有任何為難,彷佛是在憐憫我。

「在港口報上我的名字吧,這裡的善良百姓一定會善加款待你。」

修士自稱歐塔姆。

我怎麼也無法問他信仰是否正確。

他身上有某種力量使我開不了口。

「南方的旅人啊,這裡就隻有禱告而已。」

淒涼佇立的歐塔姆,紓解凍僵的筋骨般徐徐開合他黑壓壓的手。其背後,有尚未雕完的聖母像和少許工具。

約瑟夫說黑聖母像全是他一個人所刻。究竟需要多高的耐力,才能在如此寒冬,海風吹襲的石造小屋裡雕出那麼精緻的人像,我全然無法想像。即使有暖爐烘手,在冬天抄寫經文也讓我苦不堪言。

我試著想像歐塔姆雕刻聖母像時的情境,交換立場。

他這麼做,無非是在刻蝕自己的生命。

從咽喉深處擠出的話,不是發自敬意。

而是近似恐懼的感覺。

「可以……」

我勉強拉直顫抖的聲音,問道:

「可以請教您一件事嗎?」

歐塔姆以野鹿吃草般的眼神注視我,緩緩閉上雙眼。這是準備姑且一聽的意思吧。

「請問,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您的信仰?」

有些人喝酒泡溫泉,一臉色眯眯地看著舞娘裸露的**,卻擁有無與倫比的神學知識,其訓斥足以撼動人心。一旦穿上僧服,當場就是以嚴苛節製自我約束的神之忠仆。要批評他們馬虎苟且不是不行,但神也冇有禁止聖職人員偶爾放鬆。

可是歐塔姆不同。

他的眼神像頭隻吃草的鹿,但又否定自己吃草的行為。

我很想知道是什麼造就了這樣的他。

「問這做什麼?」

聽起來像惡魔的囈語,是因為知道對方並不在乎我。

儘管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問出口。

「我想知道信仰的真諦。」

連我都想笑自己不過是個吃得飽穿得暖的小鬼,憑什麼這麼問。我到今天才領悟,自己隻是站在淺灘就自以為知道海有多深。這世上,原來有人的信仰能強到這種地步。

但是,我認為機不可失。我從歐塔姆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對生命的執著,若此刻不伸手求教,恐怕他轉眼就會消失在我再也無法觸及的高峰。

「信仰的真諦?」

鬍鬚底下傳來歐塔姆的呢喃,肩膀晃了晃。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注意到他在笑。

接著他徐徐睜開雙眼,但冇看我。是因為我可笑嗎?

「信仰,是我的救贖。那麼是什麼支撐著我,自然很明顯了。」

轉向我的那雙眼睛,是殉教徒的眼睛。

「就是罪惡感。」

那瞬間,歐塔姆整個人都變了──他的氣息變化之大,甚至讓我這麼想。原本植物般平靜的他,如今渾身迸散著比海更深的憤怒。

我的腳抖得不能用錯覺自欺,連呼吸也成問題。

倘若這份怒氣是針對自己的罪愆,他的作法根本不是悔改二字可以道儘。歐塔姆是徹底憎恨自己,像頭激烈狂暴張牙舞爪,在水中掙紮的獅子。

當我被震懾得說不出話時,歐塔姆大力關上了他的心門,其氛圍也霎時從凜冬轉為暖春般恢複原狀。最後他小聲地說:

「當然,那並不是我信仰的一切。若能在神的恩寵下幸福生活,單純感謝神的恩寵也是很好的信仰。」

歐塔姆的眼神,似乎是表示那句話並非哄騙。

但歎息之後,深海般的色彩已返回他眼中。

「我是個罪人,因此──」

歐塔姆乾咳一聲說:

「我不會和溫菲爾或教會合作。」

雖然不至於大叫,但我錯愕得身體幾乎要發出聲音。

在我發愣時,歐塔姆又開合了一次手。

「這裡是不貿易就活不下去的島,有很多訊息靈通的商人,阿蒂夫發生暴動的訊息也傳來了這裡。而且兩者的衝突已持續將近三年,差不多該有動作了。」

他的口吻,就像高高在上的賢者特地爬梯子下來開導我一樣。

「既然你是德堡商行介紹來的,應該就是溫菲爾的使者吧,不是嗎?」

他居然懂得這麼多。我心裡一涼。還以為他是個遠離俗世的修士,在四麵石牆的神之家園日複一日潛心禱告,不問世事。

「無所謂,我也明白你不能回答的苦衷。可是……」

就在歐塔姆說到這裡時──

「走、走開!」

外頭傳來繆裡的叫聲。

「放開我!聽到冇有!」

我疑惑地往歐塔姆看,而修士以感到風變強了的表情茫然望向入口。

即使知道失禮,我仍轉身就往外跑,並當場愣住。繆裡所在之處有幾個怎麼看都不是善類的男子,其中一個抓著繆裡的手,當作剛打到的獵物般提在半空中。

而他們與岩礁的另一頭,有艘形似海上刀劍的船。

「你、你們是──」

話剛出口,我纔想到自己纔算是入侵者。

這裡是凱森的聖域,島民也不敢擅自接近的地方。

「放開她,他們是我的客人。」

聲音來自背後。歐塔姆一現身,大漢們便立刻放下繆裡,當場跪下,行臣子之禮。

獲釋的繆裡碎步跑來,抓住我的腰。

「怎麼了嗎?」

歐塔姆簡短地問,一名男子答道:

「有事要勞駕您一趟。」

聞言,歐塔姆的吸氣聲較原先長了一些。

「知道了。」

男子們隨之站起,讓路給歐塔姆。

他們怎麼看都是海盜,且服從歐塔姆。

那麼答案很簡單。

這裡是這島嶼地區的信仰中心,也是──

「你叫托特.寇爾是吧。」

起步前,歐塔姆說道:

「來看看我的罪是多麼深吧。」

他要我去見識是什麼造成了使其信仰堅如磐石的罪惡感。

「然後,為了這座島好,你就快點走吧。」

歐塔姆不等我回答就往海盜讓出的路走去。

即使他瘦得像枯枝,在寒風中卻冇有一絲搖晃。

在棧橋等待的海盜做起送歐塔姆上船的一切準備,其餘的則緊盯著來自南方的入侵者。

並非出自敵意,純粹是看外地人的目光。

「聽見歐塔姆大人說的話了吧?」

其中一人這麼說。拒絕恐怕會招來惡果,我也不是不好奇他們要做些什麼。修士成了海盜的頭領,因罪惡感不斷禱告。那雙因為雕刻黑聖母像而染黑的手,難道真是沾滿了罪惡嗎。

為了對抗墮落至極的教會,溫菲爾王國急需戰友。

我有必要知道這個由罪孽深重的修士所佈教的土地,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謹、謹從天意……」

好不容易出聲後,他們冇有表現出任何感慨,默默向船移動。棧橋邊繫了好幾隻小船,準備載我們到停泊在稍遠處的大船。送我們過來的船伕,表情擔憂地遠遠看著我們。

「如果我是鳥就好了。」

繆裡喃喃地說。

的確,那樣或許能夠逃離這裡。

「可是,也有不能逃避的時候。」

「……?」

繆裡不解地看來,同時一名海盜默默指向空船。

我跟著牽起繆裡的手,乘上那艘船。

然後繆裡按著胸口說:

「大哥哥,需要就說喔。」

是指變狼吧。

我很感謝她的心意,但不覺得那能解決問題。

因為,專為解決無法溝通的事而存在的海盜,肯定是遭遇不能以暴力解決的困難纔會求助於修士。

歐塔姆究竟要給我看什麼呢?

兩側伸出許多長槳的大船在其窄細體型的影響下,看起來活像一艘骷髏船。

這種船名叫槳帆船,自古因專由奴隸或囚犯劃槳而聞名,速度極快。

中午早已過去,加上天上堆起雲朵,冬季白天又短,海上陰得詭異。

強風吹得白浪遍佈,甲板上無人呼喊或歌唱,所有海盜都是默默劃槳。歐塔姆坐在船頭,頭低垂得像個準備上絞刑台的死囚。

我和繆裡被丟在後方甲板,冇人看守,手也冇綁在背後。總之就是漠不關心。

或許他們隻是恪儘職守,不過熱衷於工作的工匠也會哼個行歌。

而他們的表情,訴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好像幽靈船喔。」

繆裡嘟噥道。應該是從紐希拉的泉療客聽來的吧,還真是像極了。在我看來,這的確是所有人都要扼殺自身情緒,隻有死人能搭的船。

直線穿過海中湖,駛入圍繞湖邊的群島後,波浪突然平緩,風也減弱了。提起長槳,入海劃水又提起來的一連串動作,宛如異教徒的儀式。

船飛也似的在島與島之間穿梭,速度完全不是我們在阿蒂夫搭的船能比。這使我明白,溫菲爾王國在對抗教會的過程中,這樣的戰力協助何方將是一大關鍵。同時,正由於歐塔姆知道自己是舉足輕重的戰力,纔會豎耳聆聽石屋外的風聲。

可是,歐塔姆表示不會協助任何一方勢力。

是因為信仰,還是有其他理由呢?

繆裡按著胸前的麥穀袋,不敢鬆懈地注意周遭。在她身旁的我,則因為忐忑而緊握胸口的教會徽記。

從頭到尾隻有劃槳聲的船陸續經過幾座小島,每座都是光禿禿的,冇半棵樹。要是凱森島噴出的火燒掉了整片森林,這地區早就滅亡了吧。

他們對聖母的感激絕不誇張。

不過,那會造成罪惡感嗎?有人會為了讓聖母獨自犧牲而懊悔至今嗎?歐塔姆是為了贖怎樣的罪而不斷雕刻那些黑聖母像呢?

這時,甲板上有了動靜。人在船頭的歐塔姆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兩個海盜,一個舉著大盾,一個手持大木槌。海盜們停止劃槳,船順勢緩緩滑過海麵。

不久,木槌敲在盾上。咚──!咚──!巨響聲聲迴盪。

「那是攻擊的信號。」

繆裡可能聽過這方麵海盜故事,說得很肯定。

在連續擊盾聲中,其他人也都抄起武器。轟!船猛然一震,也許是船底撞上了海底吧。吃水很淺,海盜們一個個跳下船。

冇人要我們跟著跳或待在船上,被當作不存在的人,有如置身惡夢。

詭譎的灰暗天空下,我往身旁繆裡看。

「應該不會發生值得高興的事吧。」

鼻子紅得滑稽的少女眯起紅得像森林精靈的眼。

「放心。有我陪你嘛,大哥哥。」

「……我就是在擔心你耶?」

繆裡的笑容讓我苦笑著站起。因為當我在港都阿蒂夫為卑猥暴力的暗夜沮喪時,反而是她扶持著我。

海盜們幾乎都上了岸。這是個不堪一擊的貧窮小村,隻有幾間看起來隨時會塌的破屋。海岸邊底朝上放置的漁船各個都長滿海藻或貝類,彷佛用點力就能踩破。

肅殺氣氛中,隻有放養的山羊傻呼呼地到處走,但那無謂的模樣在這當下倒也有萬念俱灰之感。

即使海水冰得一踩下去就像被狠咬一口,我仍抱著繆裡跳進淺灘,牽手上岸。

緊接著,前方響起撕心裂肺的吶喊。

「求求您!繞了我們吧!」

我嚇得彷佛在黑白夢境中赫然見到一大灘血紅。紐希拉是享樂的溫泉鄉,醉漢喧鬨是天天有,但聽不見人冇命地哀號。

在旅途中偶見的城鎮路口處刑現場,也難得這麼淒厲。

聲音來自其中一間破屋。

「饒了我們吧!一定、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要是有哪個海盜罵個兩聲,感覺一定會比較好吧。至少,那還是人與人的對話。

可是,在場所有人都一聲不響,隻有一名中年男子竭力哭叫。

意想不到的發展使繆裡呆若木雞,眼似乎都忘了眨。

或許,無論她說什麼,我也不該帶她來的。

「繞了我們吧……歐塔姆大人……」

哀號聲中,聲音的主人被拖出了破屋。海盜一左一右地架著他,似乎連自力行走都無法如願。我原想製止這暴行,但就在身體動作時,發現男子右腿上架了木條。

看來場麵雖然暴力,可是他們並冇對他使用暴力。

然而見到那名老實樣的男子被拖出屋外,趴在地上哭叫的樣子,仍然令人心痛。

而且他的手,抓的是修士歐塔姆。

「我是為了完成我的使命而存在。」

歐塔姆短短這麼說,視線投向破屋中。

晚一步出來的,是個年紀比繆裡更小的女孩,態度順從。

「這地方能養的人就是這麼多。既然你那隻腳不能出海捕魚,就有人要離開這裡了。」

「喔喔喔……!席拉!席拉!」

男子呼喚女孩的名字,像是父女關係。女孩即使為父親的哀號表情糾結,卻不願握住他伸出的手。

「歐塔姆大人,席拉是我的獨生女,我隻剩她這個家人啊!求求您饒了我們吧!」

歐塔姆連頭也不搖。一名海盜催趕女孩前進,而女孩儘管有所躊躇,但還是拋下心碎的父親,漸行漸遠。

「我的腳一定會好!可以繼續捕魚!要挖炭冇問題!我現在就去撿琥珀給你們看!」

那樣的辯駁,比黎明時暖爐中的餘灰還輕。

現在礦產銳減,琥珀又得在會凍暈人的及腰冷水中彎腰淘洗。

既然腳受了重傷,擺明什麼也做不了。

不過,海盜帶走那少女是要做什麼呢?

「所以,拜托、拜托……彆送我的席拉去當奴隸……」

我吃驚得全身緊繃。

這裡就是世界的黑暗麵,那一半的一半。

這是奴隸買賣的現場經過。在這個缺乏資源的地方,勞動人口和扶養人口的比例應有嚴格限製吧。這個父親,就是因為受傷而從扶養者淪落為被扶養者。

既然椅子有限,就非得有人讓位不可了。

而那就是弱者,這個年幼的少女。

我呼吸變得短促、發燙。既然是這地區的規矩,我或許是愛莫能助。

可是這樣做真的對嗎?讓這個自稱修士的人決定這種事真的好嗎?

席拉就此跟隨海盜,趕赴死地般踏入海中。一旦被賣到外地作奴隸,恐怕是再也無法活著重返這片土地。

心跳快得刺痛。我很清楚,這裡冇我說話的份。插嘴就等於與海盜為敵,甚至給溫菲爾王國造成麻煩。我不該為了自己渺小的正義而影響到整肅教會,重塑正當信仰這麼一個遠大目的。

然而,我還是無法忍受這種事。托特,你是為何離開紐希拉?你不是下定了決心,即使麵對高聳如山的巨大對手也要當麵指責其不義之舉,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嗎?

既然我自認是秉持正確信仰服侍神的人,我有義務站出來指責這件事。

但我也明白,無論大道理說得再多,也改善不了任何這地區的困境。治不好漁夫的腿,增加不了島上的資源,也換不來少女賣身所得的金幣光輝。祈禱百無一用的場麵,就這麼攤在我眼前。

剩下的,就隻有信仰罷了。歐塔姆會讚揚漁夫吞忍之高貴嗎?一想像這麼胡來的作法,我的腳就不禁顫抖。這個剛失去女兒的漁夫,怎麼會接受主使者所說的神之教誨呢?

難道他們對歐塔姆──對黑聖母的崇敬,真的高到這種地步?

在令人忘了呼吸的緊張氣氛中,歐塔姆開口了。

「你就恨我吧。」

隨後,歐塔姆又說了一次「你就恨我吧」。

「我會為償還這罪過而祈禱,為求神保佑這群島長久繁榮而祈禱,為你的健康和你女兒的幸福而祈禱。」

歐塔姆當場跪下,在胸前交握雙手。茫然得哭不出聲音的男子頓時猙獰暴怒。

「你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喀!一道駭人的聲音響起。畢竟男子原應是漁夫,現在隻是腳受傷,臂力冇有減退。他揪起歐塔姆的鬍鬚,往臉頰就是一拳,鬍鬚扯掉了就抓頭髮繼續揍。

與木頭敲擊岩石完全不同的可怕聲音,響遍陰暗的窮漁村。

男子甚至騎到歐塔姆身上,唏哩嘩啦亂揍一通。

冇有任何人阻止他。海盜隻是圍著他們,其他村民也隻是從破屋門口探出頭來,惶恐地觀望。

不知打了多久,男子氣喘籲籲地提著拳頭,停下了動作。

「我會……」

歐塔姆躺在沙地上說:

「為你女兒和你的幸福而祈禱……揹負所有人的罪過並求神寬恕,是我的工作。」

咚。這一次,是拳頭砸在歐塔姆臉旁沙地的聲音。

「……嗚嗚嗚……」

男子伏在歐塔姆胸口痛哭,海盜這才拉開他。

歐塔姆不藉任何人攙扶地自力站起,儘管有鬚髮的遮掩,在風吹拂下仍可見一道道血痕。站在那裡的,是個以罪為食糧的動物。他親自吞食非有人收割不可的罪,如老山羊般消化、反芻。

雖然聖經上說神願意寬恕罪人,但我從來冇有這樣的想法。那聽似深有道理的說詞,在我看來恐怕是恣意曲解了聖經的意思。

但那仍是無與倫比的犧牲精神,迸發著不容質疑的信仰之光。

歐塔姆目送海盜帶男子回破屋後小聲說道:

「走吧。」

海盜聽從指令,魚貫返回船上。

麵對此情此景,我一步也動彈不得。海盜踏過沙灘的沉默跫音,彷佛雪山傳說中亡靈傭兵部隊的行軍。

海盜全部通過後,歐塔姆來到我麵前。眼神不帶一絲責備或嘲笑,更冇有辯解的意思。

就隻是以極其孤寂的眼神看著我說:

「假如我的罪能夠拯救這群島,再多我也願意背。」

他的唇破了好幾處,一片血紅。

「這群島,被擺在一傾斜就會覆滅的天平上。想保持平衡,總有不得不斬下那把劍的時候。聖母在這裡留下了奇蹟,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守護這裡。」

隻懂在溫泉鄉看書的小鬼,完全冇資格和他辯駁。

當歐塔姆向旁移開,我幾乎要腿軟跪地。

歐塔姆側眼瞥來,又說:

「我已經很幸運了,因為神會寬恕任何罪過。」

他話一說完就向前走,蹣跚而不倒,不需任何人攙扶。

繼續揹負一切罪過,全心禱告。由於歐塔姆願意代替黑聖母自我犧牲,維持這地區的生計,島民纔會如此崇敬歐塔姆。

「這位旅客。」

一名海盜向呆愣的我說:

「我們會派另一艘船送你回港口。」

我連答話的力氣也冇有。

用僅存的力氣牽起同樣啞口無言的繆裡後,我們上了小船,直接回到港口。

抵達時,天已經黑了。

所幸晴空萬裡,明月高照。我們走在映照蒼白冷光的雪上,返回教會。

這島嶼地區,遍佈著貧窮與罪惡感。

而這個南方商人所建立的據點,卻充滿溫暖的燭光。

◇◇

即使醒來,我仍覺得自己身陷惡夢。彷佛根本冇睡過,就隻是那片陰暗海灘的經曆不斷在眼前反覆重演。

纔剛睜眼,頭就像重感冒而昏睡到第三天早晨那樣又沉又痛。

忘不了當時歐塔姆的眼神,使我有吶喊的衝動。

我的決心可有深到能為信仰那樣犧牲奉獻?我會不會隻是看了幾本書,就自以為什麼都懂了?

歐塔姆的眼正凝視著我,即使我閉起眼也緊追不放。那雙彷佛被整個世界放逐,宛如冰海深淵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緊盯著我這個來自溫泉鄉的傻小子。

饒了我吧。是我不知天高地厚,隻知道這世界一半的一半。

饒了我、饒了我……

這幾個字和漁夫毆打歐塔姆的聲音在我腦中環繞不去。

地麵搖晃不已,遠處傳來彆種聲音。在我覺得世界要毀滅了的那一刻,聲音忽然清晰。

「大哥哥?你還好吧?」

心跳快得刺痛,全身汗流浹背。

「大哥哥?」

繆裡再次搖搖我的肩,讓我明白是她叫醒了我。

但這次真的醒了嗎?

我以鼻子呼吸,試圖鎮靜自己。熟悉的淡水氣味,告訴我外頭正在下雪。房裡暗得出奇,表示雲層積得相當厚。

繆裡搖醒我之後坐在床邊,可能原本正忙著梳頭,手上抓著梳子。

「大哥哥,你臉色好糟喔。」

她無奈一笑,伸伸懶腰並從擺在牆邊的行李拿皮水壺給我。

「喝點水吧?」

我跟著接下大灌一口冰得醒腦的水。喝了水之後,才發現喉嚨有多乾。

「你……」

「嗯?」

歸還水壺時,我問:

「你有睡好嗎?」

這問題讓也想喝口水的繆裡動作戛然而止。

見我苦笑,她喝完水再說:

「你不要老是擔心彆人好不好。」

繆裡蹲下來把皮水壺和梳子收回行李,然後直接向後一跳,一屁股坐上床。

「哇噗!」

她的銀色尾巴因而用力拍在我臉上。

繆裡的香氣中,摻雜了些微硫磺氣味。

「繆裡,你還不是老是──」

背對我坐在床角落的繆裡轉頭顯露的表情,讓我說不下去。

那是種哀傷的成熟笑容。

「大哥哥。」

繆裡轉回前方伸直雙腿,腳跟敲在地上。

「我們還是回紐希拉算了吧。」

說完,她又轉過頭來。

「我看你很難過的樣子。」

繆裡伸手輕碰我額頭。好小好冰的一隻手。

「你呻吟了一整個晚上耶。不過我隻要摸摸你的頭,你就會平靜一點。」

她用纖細手指梳弄我的頭髮。我有那麼一下子信以為真,不過從她偷笑看來,應該是開玩笑吧。

不過我仍依稀留有她在夜裡這樣梳我頭髮的感覺。是在阿蒂夫的時候嗎?

繆裡看著自己的手,用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梳我的頭髮。

一會兒後才終於滿足,放開頭髮戳我臉頰。

「回村子去吧?」

阿蒂夫發生暴動時,繆裡也曾這麼說。那裡是我們逃離醜惡現實的避難所。

「如果你自己想回去,我倒是讚成。」

我坐起僵硬的身體。儘管腦袋非常昏沉又隱隱作痛,寒氣仍收緊了我的思緒。

「我必須留下來為正確信仰而戰。」

「臉色這麼差是要怎麼戰?」

我不知道自己臉色有多糟,回不了話。

會覺得不安,是因為自知心裡有些東西非藏好不可。

「之前港都出事的時候也一樣,我真的覺得你不適合做這種事。」

繆裡手撐床沿,淘氣地抬起雙腿。

原以為她能在最高點撐一段時間,結果她斷了線似的向後一躺,腳也摔在地上。

隔著被子,繆裡的重量壓在我腿上。

「因為大哥哥是個善良的老實人。」

然後側身一翻,換成趴姿。

「你一看到大鬍子就傻傻認為他那樣做纔對,然後怪自己做不到。在阿蒂夫,你在那個金毛麵前也是這樣。」

說得像旁觀了我作的惡夢。

「我還是覺得,在有溫泉的地方認真工作,有時間就讀書,偶爾替客人解答一下難題,然後照顧我最適合你。」

最後那段是玩笑的語氣。

「我啊,就算娘願意讓我一個人到村子外麵去,我也會玩一玩就回去了吧。看過熱鬨的城鎮、悠閒的平原、嚴酷的氣候、荒廢的土地,或是一眼望不儘的麥田之類的景色,認識住在那裡的人,知道世界上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覺得玩得很開心以後就會回去了。」

繆裡獨自背著布袋,不時變成狼形到處走到處看的畫麵,實在不難想像。

「可是大哥哥不一樣。」

繆裡皮笑肉不笑。說不定很受不了我。

「你不管去到哪裡,就覺得那裡是自己的家。以為認識的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親朋好友,在那裡發現的東西都要完全接受,然後一~直一直苦惱,搞得去不了下個村子。所以離開紐希拉,在村外看到你的側臉以後,我馬上就明白娘為什麼願意放我偷溜出去,昨天的事更是讓我確定我想得冇錯。」

繆裡撐起手腳向我爬來,頭一把倚上我胸口。與頭髮同色的毛茸茸獸耳,在我顎尖搔呀搔的。

「大哥哥像爹一樣太好心太老實了,一個人活不下去。」

接著手繞到背後,緊緊抱住我。

「這樣的你不適合下山過活。要是你繼續再跟著那個金毛,一定會遇到很多淒慘的事。我不想看你被一次次地打擊,意誌消沉的樣子,而且你遲早真的會斷成兩截。大哥哥,我們就留在溫暖又熱鬨的紐希拉嘛。雖然那裡隻是個小村子,整天都在唱歌跳舞。今年跟去年一樣,明年也會跟今年一樣,我也曾經覺得又小又無聊。可是出去以後才發現我錯了,那裡的優點比彆的地方多很多。所以,就回去吧?」

緊抱著我的繆裡,撒嬌似的用獸耳根蹭我脖子。

在那裡,我可以當個稱職的聖職人員,做我每天的工作,自由自在地愜意過活。

有聰明達理,曾是旅行商人的老闆,與看透一切並欣然接受,如同我第二個母親的賢狼老闆娘陪伴,他們的女兒還盛夏豔陽似的愛慕我。

我還能奢求什麼嗎?完全無法想像。

我屏住呼吸,低頭看緊抱著我的繆裡。看她繼承自父親,色澤如摻了銀粉般奇妙的亮麗灰髮,以及情感豐富,動作多變的獸耳。

這會是惡夢的延續嗎?

惡魔想把我拖進海底嗎?

這世上有那麼愉快的地方嗎?

我眼前明明是與那一切遙不可及的無垠酷寒大海啊!

「不行。」

我抓住繆裡小小的肩,用力推開。

繆裡很瘦,輕得像天使。

「我相信神的教誨。教會是人們生活的心靈支柱,人們希望它遍及世界各個角落。我知道世上有很多醜惡的事,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下了山。所以我……非得守護正確的教義不可。」

我拚命講些冠冕堂皇的話,像在勸服自己。儘管在那染遍藍紫色的海岸邊,歐塔姆一眼就能看破這些話是多麼空泛。

繆裡看著抓著她肩膀的手,歎了口氣。

「你說的正確教義到底是什麼?」

聖經上的知識結成一團擠出咽喉。她愛聽多久,我就能解釋多久。

可是這麼想的我,卻被繆裡下一句話凍結了。

「如果能讓人生存下去的支柱或指針就是正確的信仰,那我喜歡你也是正確的信仰吧。」

她注視我的眼像個孩童,卻又充滿理智。

「而且,雖然你禱告的神冇有對你展現過奇蹟,可是你卻讓我看見了奇蹟。」

繆裡臉頰貼上我扶肩的手,輕咬一口。

「救了這座島的那個人,也對島上的人展現過奇蹟。那麼不管他們的感謝和祈禱是怎麼做,不都應該是正確的嗎?那跟教會怎麼說都沒關係啊。」

繆裡保持用肩膀和臉頰挾著我手的姿勢,不帶一點矯作地說:

「還是說非人之人不是人,所以就算做了好事也算錯嗎?」

「話不能──」

說到一半,繆裡與我相對的眼就讓我說不下去。

在山腳祠堂察覺非人之人的存在時,我就是自然而然那麼想的吧?

而且還當著繆裡的麵口若懸河地解釋說,隻要人們明知黑聖母是非人之人而信仰她,就是錯誤的信仰。

全然冇想到繆裡和她母親都是非人之人。

當我對自己的膚淺不知所措時,繆裡抓住我搭在她雙肩的手,在胸前玩起分分合合的遊戲,最後按上她小小的臉頰,閉著眼說:

「娘說過大哥哥和爹一樣,明明有兩隻眼睛,一次卻隻能看見一樣東西,所以要我幫你看清楚。還真的是這樣呢。」

她繼續抓著我的手晃來晃去,最後往自己臉上蹭,癢得咯咯笑。

然後,她忽然把手擺在被子上。

「隻要是為了你,要我當看門狗也可以,可是我不想看你往不幸福的方向走。所以──」

我們回去吧。

回到那個溫暖,歌舞和歡笑不絕於耳的人間樂園,溫泉鄉紐希拉。

「好嘛,大哥哥……」

繆裡探出身子,又抱上了我。她的身體很溫暖,有甜果般的香氣。假如我也抱住她,她的尾巴就會開心搖晃,身體也嫌癢似的扭動,過起半夢半醒的生活吧。

而且,假如我就此放棄神的教誨擁抱繆裡,至少能給一個女孩幸福。這不就是我的能耐嗎?我懷的是一個非分的過大夢想,溫泉滲進腦子裡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一部分在極力抵抗。

會猶豫該不該回抱她,是因為就連繆裡自己也在阿蒂夫下了自我犧牲的決定。在最後的最後選擇協助海蘭並非繆裡所望,可是她卻為了我化成了狼,而海蘭也為大義慷慨赴死。

每次都隻有我一個躲在安全圈裡。當山頭噴火,周圍陷入火海時,我一定就是拋下大多數人搭船逃至海上的其中一個。

當然,我並不想胡亂往危險栽。

我害怕自己一旦擁抱繆裡這個暖如溫泉的少女,就會再也感覺不出冰有多冷,火有多熱,失去對一切實際事物的感受。害怕一旦拋棄對世界的理想,就會再也感受不到生於人世的喜悅。

注視歐塔姆的晦暗信仰,的確是一件可怕又難熬的事。

但若彆開眼睛,我恐怕再也感受不到陽光的力量。

假如對世界遮住眼睛,摀住耳朵,就再也看不見也聽不到它是多麼美好了。

「繆裡……」

聽我一喚,繆裡的尾巴晃了兩下。

她想必也是費儘心思,想替我這個不可靠的兄長找一個最不會受到傷害的路線。

不過那就像從此決心隻吃蜂蜜過活一樣,很不自然。我知道自己太寵繆裡,而繆裡也想讓她不爭氣的兄長撒一次嬌。

若輕咬她的脖子,青澀果實般的酸甜滋味或許會讓我忘卻所有煩憂。

可是蜂蜜的甜,需要黑麥麪包的苦味來烘托。

「繆裡,你說得一點也冇有錯。」

「那麼──」

「但是,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就算……就算我想法有錯,我誌願踏上神的道路,仍是為瞭解救像過去的我那樣孤苦無依的人。我需要認真思考自己要怎麼麵對人生。」

歐塔姆向我展示他所揹負的罪過時,其中並冇有教訓年輕人的意思,甚至冇有怒火,隻有深不見底的孤寂眼眸。

繆裡說得冇錯,若將身邊所有人都當自己一樣關切,會使我無法繼續前進,連一個村、一個城鎮都救不了。改革教會,向全世界散佈神真正的教誨,隻是狂妄的空想。

但若要選擇逃避眼前所見的生存方式,那根本冇必要離開我出生的村子。這樣我就不會邂逅旅行商人羅倫斯,也不會邂逅繆裡了。正因我自認能多少改變這個世界,我們才能相遇。

即使教會成為公害,冇有信仰也不會有今天的我。就算我能躲進深山,對這世界一切苦痛不聞不問,我也不想否定由於過去勇敢麵對艱苦而累積的「現在」。

繆裡的話當然都很正確,也是肺腑之言。我困於眼前所見而卻步,六神無主。然而無論我心中的信仰是如何不成熟,我也堅信它絕無半分虛假。

我需要重新省思自己該如何麵對人生。眼見無可奈何的不幸或窮困時,是該仿效歐塔姆,還是裝作視而不見,或是選擇第三條路呢?

隻要是看清周遭而做的決定,無論是回紐希拉還是繼續為海蘭鞠躬儘瘁都無妨。

年紀也不小了,做事還不懂瞻前顧後,橫衝直撞又不知道哪裡出問題,真是笑死人了。對於這頭替我看清周遭的銀狼,真是不勝感激。

於是,我看著隻差臨門一腳就能說服我而嘟著嘴的繆裡,手繞到背後獻上遲來的擁抱,輕吻她的額頭。

「謝謝你打從心底為我擔心。」

我在獸耳邊低語,並蹭上臉頰。

繆裡驚訝地抬起頭,盯著我瞧。

臉打翻染缸似的愈來愈紅。

「太、太、太晚了吧……」

「真的是太晚了呢。我被溫泉的煙薰花眼睛迷昏了頭,每件事都冇透徹想過。」

說到這,我不禁歎息。

「看來我不是在追求理想,隻是天真地希望世界成為我心目中的模樣而已。」

繆裡遮掩表情般貼在我身上,尾巴不安分地猛搖。

「大哥哥那麼愛作白日夢還敢說我!」

真是一點也冇錯。苦笑自嘲的同時,我拍拍背哄她。我就是心裡隻有夢境,纔會為現實迷惘。

相對地,歐塔姆的作法非常實際。隻要能正視他與他的處境,我想我一定會有所成長。

況且我還有個可愛的守護精靈,不能屈服於曾經的可怕夢魘。

「那麼,繆裡──」

就在我開口時。

磅、碰!門外傳來大聲響和呻吟聲。

感覺是有人跌下樓梯了。外麵下著雪,濕鞋容易踩滑。

我想去看看狀況,繆裡卻緊抓著我不放。

「繆裡,放開我。門後就有個人需要幫助啊。」

疑似在走廊跌倒的人連聲咒罵,像是弄掉了些什麼,又或者是受傷了喊疼而已。

繆裡默默抱了個心滿意足之後才終於放手,歎口氣說:

「大哥哥,我相信你喔?」

意思是要我說話算話吧。

「那當然。」我一口答應並下床穿外套,然後補充:

「我可冇有答應你回紐希拉喔?」

繆裡在床上嘔氣地咧出一口白牙,鑽進被窩。

我輕笑著開門出去左右顧盼,果然有個人癱在樓梯口。有點吃驚,是因為那是萊赫,手上還抱個小酒桶。

「原來是萊赫先生,有受傷嗎?」

關上房門,冷得打著哆嗦跑過去,隻見萊赫眼神迷濛地傻笑。

「大概年紀大了,爬個三樓都有點吃力。腳一絆到就跌下來了。」

雖然明顯是喝醉導致,但我刻意不提。

「酒灑了點出來,真可惜……」

說不定那串咒罵恐怕不是因為疼痛,而是酒灑了的緣故。

「站得起來嗎?」

「可以,冇問題。感謝上帝保佑,我冇受傷。」

我很慣於處理醉漢。第一是順著他,第二還是順著他。講道理隻會惹對方發火,徒費唇舌,所以先問是否受傷。

「看來是真的冇事。」

「哎呀,你來得正好,我就是來找你的。」

「找我嗎?」

扶他起身時,繆裡也從房裡出來了。她還是臭著臉,但仍幫我扶人。

「你見過歐塔姆大人了吧?」

我將萊赫的手扛上肩撐起時,他這麼問。

半笑半哭的眼伴著酒氣看過來。

「我剛去作旁證回來。」

「旁證?」

萊赫扭動著想拔開酒桶栓,但在隻有一隻手能用的情況下根本辦不到。試來試去結果弄掉了酒桶,幸好繆裡接住了。

「就是島上女孩賣給奴隸販子的旁證。南方來的商人都聚在這裡嘛。」

這麼說時,萊赫看的已不是我。眼睜是睜著,卻冇有盯在任何一處。

「我請神保佑少女的未來,可是我什麼罪也冇背,就隻是在這個有石牆保護的地方過安逸的生活,神真的會聽這樣的祈禱嗎?」

萊赫一邊說,一邊向繆裡抱著的酒桶伸手。

至此我終於明白。

萊赫不是貪杯,而是不得不借酒澆愁。

「可悲的是,我冇有逃離這裡的勇氣。喔,神啊……」

祭司老淚縱橫,收回討酒的手掩麵痛哭。

在歐塔姆麵前感到惶恐的,看來不隻我一個。

我重新扛穩萊赫的肩,說:

「找個暖一點的地方坐下來聊吧。」

繆裡白了我一眼,但冇有阻攔,還毫不馬虎幫我扶他下樓。

錯不在任何人身上。

就隻是這片土地開的坑太深、太冷罷了。

既然填不了這個坑,好歹要測出它有多深,記住它有多冷才行。

唯一的問題,就隻有如何不被坑給吞噬。

「從前,我是某受封貴族私人教堂的禮拜祭司,專門祈求主人與其家族平安順遂,或是聽家臣說些個人煩惱,日子輕鬆得很。」

在宿舍一樓的值班室裡,萊赫和包辦雜務的助理祭司坐在一塊兒,娓娓道來。

人癱軟地淺坐在椅子上,兩手懷抱酒桶。

姿勢雖然難看,但口齒相當清晰。或許是萊特心裡尚未死去的那部分,要他至少做好這件事。

「無論領地再大再安康,經過連續三代政治聯姻以後,關係也會糾結得像惡魔的眼睛一樣。明明誰也冇對不起誰,也會落得互相憎恨,好比有血海深仇的下場。到這地步,要是有個人為了私慾搧風點火,馬上就會燒得一發不可收拾。唉,真是人間慘劇啊。」

萊赫寶貝地撫摸懷裡的酒桶,卻不打算喝。能抱著它就足以安心了吧。

「子弒父,弟殺兄;婆家陷害媳婦,作母親的把兒子扔進河裡。請來的傭兵不乾正事,隻會在領地村子裡作威作福,找領主主持公道的老實農民卻被釘上十字架。」

值班室隻有個鏤空的窗,能清楚看見降雪情形。

暖爐裡燒的泥炭,不停啪嘰啪嘰地迸出挑人神經的聲響。

「最後我再也受不了而離開那裡到處流浪,希望能找到一個救贖。聽說這座島的奇蹟之後,我滿懷希望來到這裡,看看聖母能不能拯救我的心,結果就遇見了歐塔姆大人。」

萊赫長歎一聲,閉上雙眼。

「若說不幸是這世界漏出的煙塵,那麼歐塔姆大人就是清道夫了。哪怕弄得一身黑,他也願意承受一切,然後請神洗淨他的臟汙。我從來冇想過那種方法,心裡大受震撼。」

歐塔姆的行為符合聖經上的理論,合理得可怕。難以置信的是,他能一再重複那麼殘酷的事卻依然保持良知,真心求神恕罪。

「聽說歐塔姆先生原本是這裡人?」

聽我這麼問,萊赫輕聲回答:

「他說很久以前在這裡出生,小時候就被賣掉當奴隸了。這裡有很多那樣的人,因為這裡人強壯又刻苦耐勞。」

教會衛兵見到繆裡時,也曾當她是奴隸。

「很久以前,在帆船還冇有現在這麼普及的年代,就連大人都可能賣給人當劃槳手呢。據說他們打海戰特彆厲害。」

那是非常重的勞動,幾乎所有人三年就會操壞身子而下船。

不過所謂的下船,不會好心到送人到港邊互道珍重吧。

「我來到這裡以後,想儘辦法引薦正派一點的奴隸販子,可是人載走以後就不知道了。」

「從來冇人贖回自由,返回這裡嗎?」

萊赫聽了,激烈咳嗽似的笑。

「事實上,辛苦好幾年以後贖回自由的人或許還不少。可是他們都知道,就算回得來,木頭也不夠蓋屋造船,容不下他們。」

重重的歎息,彷佛連靈魂的碎片也一併吐出了口。

「這裡養羊有其極限,適合耕作的土地隻有那麼一丁點,隻能靠淘琥珀,或是跟夏季來挖煤的人抽稅勉強維持開銷。所以很清楚南方商人生意手腕的我,就拿天譴嚇唬他們,讓他們彆揩這裡的油,畢竟每個人渡海時都希望上天保佑嘛……可是,這又能彌補多少呢。」

萊赫也用他的方式,為改善他落腳的這片土地儘了一切努力吧。

這麼說來,昨天商人們在中庭那麼親切地向他問候,恐怕不是出自真心。而商人們當他是背叛者,島民卻認為他和商人一夥,使得他隻能和酒精作朋友了。

「更糟的是,這所教會的一大支柱魯維克同盟,正在研討未來是否減航。能賺的錢隻會愈來愈少。」

祈禱填不飽肚子,這裡的生活終究是離不開金錢上的交易活動。

改善這地區所需要的東西其實非常單純,就隻是錢罷了。

而不夠的帳尾就轉換成罪過,由歐塔姆承擔。

萊赫天天喝酒,就是為了逃避快把他壓垮的自責吧。

要是繆裡冇跟著我,我恐怕也成了這樣的人。往身旁繆裡一看,那雙美麗的紅眼睛回我一個問號。

這當中,萊赫重新坐正,拔開酒桶栓昂首就是一口。

「噗哈!身為聖職人員,這樣實在不應該……」

的確,那樣喝簡直像個土匪。

才這麼想,萊赫滿麵愁容地接了下去。

「真希望戰爭早點開打。」

「……戰爭?」

歐塔姆位居掌控船隻的海盜首領,船員們聽說的大小風聲都會傳進他耳裡,一眼就看出我這個呆頭鵝是溫菲爾的人。

那麼萊赫應該也看出來了吧。隻見他又灌了口酒,難受地大口喘氣。

「……咕呼。就、就是戰爭。溫菲爾王國舉旗反抗教會暴行到今天,總算在阿蒂夫點燃火種,現在就隻是等它真正燒起來而已。這麼一來不管怎麼看,這地區人民的戰力和漁業能力將是一大重點。」

萊赫又想喝酒,我忍不住阻止。他那樣喝,簡直要把自己喝死一樣。

「萊赫先生。」

「……死了又怎麼樣,誰會替我難過?就算神也忘了我姓啥名啥了吧。」

萊赫自嘲一笑,但冇有硬喝的意思。說不定,他也很希望有個人來阻止他。

他耗儘力氣般把酒桶往大腿上一擺,高抬著頭閉眼說:

「一旦開戰……魚就會跟著漲價,也會有不少人在戰場上立功吧。不管是幫王國還是教宗,要獎章都有如探囊取物。」

萊赫安慰自己似的說。我想他也明白,就算髮了戰爭財,也隻能換來一時的喘息。戰場上不隻會有人建功,也會有人陣亡,或揹負一輩子擺脫不了的傷痛回來。

「喔喔,神啊。這片土地就是建立在人民的犧牲上,請您務必憐憫替我們揹負罪過的歐塔姆大人啊……」

茫茫然地如此祈禱之後,萊赫脖子逐漸失去力氣,就這麼睡著了。我在酒桶滾落前收走,擺在附近架子上。

他癱在椅子上的模樣與其說是睡著,更接近是累倒。

請繆裡找來助理祭司,問他怎麼處理之後,他說這是常有的事,放任他那樣沒關係。

儘管不忍,但多次親身經曆也使我明白搬運昏睡的醉漢有多麼吃力。再說助理祭司已經給暖爐多添了點泥炭又幫他蓋上毛毯,應該不至於感冒。

向助理祭司道個謝,我們就離開了值班室。

接著走進雪花紛飛的戶外,吸點新鮮空氣。

「大哥哥。」

下完石階時,繆裡從石階頂端叫我。

「什麼事?」

「你還好嗎?」

在陰暗雪地中,繆裡的銀髮宛若冰絲。

「我很好啊。」

繆裡聽了露出略為意外的表情,匆匆跑下來。

「怎麼了?」

「我覺得你好像變帥一點了。剛纔還婆婆媽媽的。」

應該隻是最後揮不去的愁容,被她看成鎮定的表情了吧。

「先彆說帥不帥,和你談過以後,我有種不再迷惘的感覺。」

「嗯?」

「回阿蒂夫的時候,我們就帶萊赫先生一起上船吧。」

繆裡不驚不訝,往上轉轉她泛紅的琥珀色眼眸後看著我。

「那個人已經逃不掉了啦,我想你再怎麼勸也冇用。」

她說得冇錯,我也懂萊赫的心情。假如我是獨自來到這片土地又見了歐塔姆,一定也會變成同一種人。

「不過很幸運的是,他的酒量好像冇赫蘿小姐那麼好。」

趁他睡著再弄上船就行了。萊赫對這島嶼地區本身並無執著,隻是困在這裡,一旦出了島就回不去了吧。

這粗暴的手段聽得繆裡睜圓了眼,嘴角慢慢吊成笑容的形狀。

「大哥哥好壞喔。」

「想真的解決問題,就得找出讓這裡所有人都能幸福的方法吧。」

「纔沒那種方法呢。」

即使不知世界多大多複雜,繆裡仍不假思索地如此斷定。

人家說女生的腦筋比較實際,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不敢說真的冇有,可是我冇時間也冇能力去研究。所以在這當下,我隻能想想自己能做些什麼。」

繆裡毫不掩飾地盯著我上下瞧,又忽然撇開眼睛。

活像老闆見到小夥計終於能把事情辦好。

「那麼,要順便重新考慮你那個匡正世界的非分之想了嗎?不幫那個金毛了?」

「我會暫時放棄把小我十幾歲的妹妹送回故鄉去。」

「隻是像妹妹啦!」

繆裡不隻說,還踩了我一腳。

在下個不停的雪中抬杠,頭和肩膀一轉眼就堆起了雪。

繆裡拍一拍身上各處,問:

「先去港邊找點東西吃怎麼樣?」

感覺那場惡夢作了很久,也許都中午了。

繆裡眯著一眼撥去兜帽積雪,同時張開眼睛和嘴說:

「……可以吃肉嗎?」

「約瑟夫先生說過了吧,這裡的魚很好吃。」

「那我想吃炸魚,還要撒很多鹽!」

這個少女明明靜下來就像個仙子,卻有酒鬼的口味。

「不可以吃太飽喔。」

「好~」

雖然她答得和平常一樣敷衍,但有個決定性的不同。

繆裡牽我的手握得比平常更用力了。不隻是我,繆裡也心知肚明吧。

自己手裡的,是無可取代的寶石。

體會世界的黑暗如何深沉,才終於發現它的光輝。

繆裡垮著臉坐在餐廳桌邊,是因為這裡冇賣炸魚。

既然不是天天殺豬的城鎮或村莊,很難有整鍋的油供人油炸。從鯡魚和沙丁魚是煎得出油,不過隻要是需要用魚油點過燈的人,幾乎不會想用魚油炸東西吃吧。

最後我們點了一鍋燉魚,而這道菜的外觀對山上長大的女孩來說震撼頗大。裡頭塞了個剖成兩半的魚頭,嘴裡還密密麻麻長著明顯不同於山獸的駭人細牙,也難怪連繆裡一臉驚恐。不過每種魚都很鮮嫩,知道湯汁沾麪包吃鹹味恰好之後,繆裡也吃得渾然忘我。

麪包不是以麪粉製成,而是栗子粉。具有獨特的硬度和苦澀,不是吃了會開心的東西。我從不覺得紐希拉的生活優渥到哪裡去,但可能是泉療場所的緣故,即使地處雪山深處,食物也豐富多樣,連外地貨也應有儘有。吃了這一餐,使我痛感那裡是多麼得天獨厚。

「大哥哥,再來怎麼辦?」

繆裡一邊啃形狀細長,喙部長了尖牙的魚頭一邊問。

壓低聲音,不隻是因為正忙著啃頭部的肉,主要是店裡很安靜,讓她不敢吵鬨吧。

「要找船送我們回去……然後再調查一下這座島的事。」

「……還不死心啊?」

繆裡傻眼的樣子使我不禁苦笑。

「我冇有妄想要拯救這座島啦,隻是我覺得應該還有我派得上用場的地方,那或許也能幫到海蘭殿下。」

聽見海蘭的名字,繆裡照例擺出不屑的臉。

「就算提供這地帶欠缺的物資壯大不了溫菲爾王國的聲威,仍可能在戰鬥時拉攏到他們作戰友。」

「給錢不行嗎?那個金毛不是很有錢嗎?」

繆裡將麪包沾滿香濃的湯,大口咬下。

「金錢的力量很大,的確是幫得上忙,但是太直接了。」

「直接?」

被麪包塞得圓鼓鼓的嘴巴不雅地問。

「錢的魅力幾乎堪稱一種暴力。你想想,如果仔細調查這片土地,給當地人真正需要的東西,不是比同樣價值的一筆錢更有誠意嗎?」

繆裡大口大口地嚼又痛快地一口吞下去,感慨地看著麪包點點頭。

「真的。如果有人給我愛吃的麪包,我也會想回報那個人。」

向來量重於味的繆裡,似乎也覺得栗子粉麪包不好吃。

「那這段時間……」

繆裡話說一半,對我招招手。

我小心地靠過去以防她惡作劇,她跟著說:

「我可以去調查那個人偶的事嗎?」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她,而她認真得教人意外。

「娘冇詳細跟我說過啦,可是娘拿來給我取名的那個老朋友和其他朋友,不是都下落不明嗎?」

她是在想,黑聖母說不定是其中一個嗎。

繆裡的母親賢狼赫蘿,說她曾經統治約伊茲一帶的森林,很難想像會有體型比她更大的部下。總覺得在遠古的精靈時代是大者為王。

見到繆裡這樣關切自己身上的血和其他非人之人的動向,讓我心情有點複雜。到頭來,她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都隻是表麵上吧。

「而且單純照傳說那樣來看,擋下岩漿以後魚貨就變多了,根本莫名其妙嘛。」

的確。假如黑聖母真是非人之人,會是什麼的化身呢?

「我們就一起查吧,一個人危險。」

我坐正說。

「我遇到熊也不會有事喔?」

「隻怕你遇到比熊更可怕的悲慘事實。」

坐在對麵的繆裡撕下一塊栗子粉麪包,送進嘴裡靜靜咀嚼,且不知想著什麼,飄渺地望著遠處。

不久視線忽然回到我身上,又閉眼歪頭煩惱起來。

「怎麼啦?」

繆裡咿嗚地緊鎖眉頭說:

「你覺得遇到難過的事的時候,是請你當場安慰我,還是趁你不注意突然哭起來,哪個比較好?」

好是什麼東西好啊?

為她這番話頭疼時,繆裡「啊!」地睜開眼睛。

「當場請你安慰我,事後再讓你安慰我一次就好了嘛。那麼讓你跟來比較賺。」

竟然笑容滿麵地說這種話。

「請彆計算這種事的得失。」

「娘說過,女人不可以流冇計算過的眼淚喔。」

該說是有狼母必有狼女嗎,狩獵的方法倒是教得一絲不苟。

「最好是連哭都彆哭。」

我苦笑著這麼說,而繆裡忽然板起臉來。

「這句話還給你。」

居然被年紀隻有我一半的女孩說這種話。

不過被她關心的喜悅,不會因為年紀而減半。

「謝謝你喔。」

我坦然道謝,卻惹來繆裡懷疑的目光,但她瞧了一會兒就咧嘴一笑,繼續啃魚。看繆裡這樣的反應,使我不禁莞爾。

雖然俗話說「愛自己的孩子,就讓他去旅行」,不過繆裡的成長實在令人瞠目結舌。說不定是我冇有半點成長,現在才終於發現繆裡的厲害。

認識天有多高,地有多廣,是孩子邁向成人的重大必經洗禮。那麼知道了冰有多冷,海有多深之後,軟弱的我也會多少有些成長吧。對於溫菲爾王國與教宗抗爭,企圖創立新教會的想法,我似乎也能站在比較不同的角度來看了。既然這裡有這般令人意想不到的信仰形式,那麼可以開啟天國之門的鑰匙不會隻有一把,人人心目中神的家園也會各有不同。

而且我現在也知道,非人之人的事蹟也可能幫助散佈神的教誨,就像這座島一樣。那麼天國之門也該為他們多少擴大一點吧。

這點也是個重要的問題。歐塔姆的做法太過震撼,嚇得我都忘了。既然他們混在人類社會中生活,他們的遺產遲早會是個必須認真麵對的問題。海蘭似乎已發覺繆裡不是凡人,也多少知道世上有那樣的人存在。所以就算僅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還是有機會藉凱森創下先例。

這麼一來,非人之人或許再也不會像繆裡那樣,麵對阿蒂夫商行會館的世界地圖,為世界如此廣大卻冇有容身之處而悲歎了。畢竟非人之人之中,擁有高潔心靈的多得是。

雖然我幫不了被賣為奴隸的少女,對不得不那麼做的歐塔姆,也說不出任何話來撫慰他孤寂的眼神,但我或許幫得了繆裡。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

「繆裡,我有件事想問你。」

「嗯?」

麵前擺著變成白骨塚的餐盤,一臉滿足的繆裡跟著看來。

「歐塔姆先生是人嗎?」

既然黑聖母是非人之人,散佈其教義的歐塔姆就是第一個該查的對象。

可是繆裡探尋記憶般閉上眼,小腦袋向旁一倒。

「那時候我冷得有點鼻塞,不過要是有野獸氣味,我一樣聞得出來,而那裡隻有海味。好像很久冇洗過澡的感覺。」

這麼說來,歐塔姆是人嗎?假如連歐塔姆也是非人之人,要給海蘭的報告就有很多地方要斟酌了。她有必要知道,萬一歐塔姆成了敵人,事情是非比尋常。

所幸,現在似乎不必擔心這方麵。

「那麼,吃飽了冇?」

「嗯,謝謝招待。」

接下來,我帶著繆裡在港邊蹓躂。

這是個橫跨兩端用不了多少時間的小鎮,也冇有城牆。走到外圍冇有建築物的土地,隻有一條在雪中踏出的路。到這時,我才發現路的另一頭也有住人。

中央通道,也有一排門前掛著各類工匠招牌的店鋪,算是一應俱全。但彆說冇有琳琅滿目的商品可供展示,大部分是靜悄悄地,連裡頭有冇有人工作都很可疑。

明顯有營業的隻有掛了幾張網的繩匠工坊,和門口擺著魚叉和大柴刀的鐵鋪而已。是因為不管再怎麼樣,這裡都少不了這兩種鋪子吧。

然而網是不知補了多少次的舊貨,刀械也鈍得不太能切割,比較適合砸斷。可能是物資不夠搓新繩,燃料也不足以煉出好鐵。

能討這裡人歡心的東西,說來說去還是捕魚器具吧。至少能支撐他們的生活。

儘管聖經有言,有目的地幫助他人是偽善,可是歐塔姆也親身告訴我,無作為的善在這地區不具意義。

那或許會成為使信仰挾雜欺瞞的種子,但在種子發芽前將它摘除也未嘗不可。至少比現在冥頑不靈的教會好得多了。

畢竟我不得不承認,一味祈禱對現實毫無幫助。

這麼想著在鎮上漫步時,我發現安靜不是因為不景氣,或許單純因為現在是寒冷雪季。約瑟夫所在的會館,現在也是難得空無一人的淡季。

會這麼想,是因為經過路上行人時,他們總是投來訝異的眼光,彷佛不相信會有人在外頭走動。

其實,我也快冷得受不了了。該回教會了吧。

正好我們回到了死河邊的道路。

「和紐希拉完全不一樣呢。」

不知為何,我在風雪中完全冇有說話的念頭,這是離開餐廳以來第一句話。

「大哥哥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小鎮嗎?」

「去溫菲爾王國那時候,要比這裡熱鬨一點。而且,我以前旅行過的地方大多冬天不會下雪。」

「冬天不會下雪啊,這也滿難想像的。」

繆裡轉向海麵,吐出一大口白煙。像在催我早點回房似的,待在這裡隻會讓身上的雪愈積愈多。

「有機會一起去吧。那裡的海藍得完全不一樣,看了會整顆心都飛揚起來喔。」

「海的顏色還會不一樣啊?」

「有的海甚至不是藍色,而是從來冇看過的明亮綠色。」

「既然大哥哥看過了,就是有看過的明亮綠色吧?」

繆裡帶著賊笑轉回來。

「少說那種蠢話,回教會去吧。」

「嗯。」

繆裡乖乖答話,跟了過來。但又突然停下,轉向海麵。

「怎麼了?」

「我原本以為是錯覺……結果是真的。有船要來了。」

「船?這種雪天還有人會捕魚嗎?」

往港口望去我才發現,港邊一個人影也冇有,大大小小的船全都拉上了岸,翻過來曬。或許她說的不是漁船。

這時繆裡補充道:

「我可能在阿蒂夫看過那艘船。」

「船不是都一樣嗎?」

不經頭腦的問題,惹來繆裡的冷眼瞪視。

「每間船坊的造型都不一樣啦,這是常識耶!」

或許是因為曾替德堡商行乾過幾天卸貨下船的工作,學了點怪知識。

就當她說對了吧,可是阿蒂夫的船來這裡並不是什麼怪事。

「是商船吧,我們不也是搭商船來的嗎?」

「是冇錯啦……嗯,果然冇看錯。」

繆裡手擺在眼睛周圍遮擋風雪,注視海的另一頭說:

「那是商行的船。」

「德堡商行的嗎?」

這就有點怪了。海蘭替我們安排的是其他商行的船,所以約瑟夫對我們造訪會館才那麼意外。至於為何不找德堡商行的船,單純是因為他們的船這陣子冇有航班。

而且,我站在繆裡身旁一起遠眺,發現後頭還有一艘。

雖然距離很遠,幾乎和水平線融在一塊兒,但從這還是看得出來船有多大。

前方的船像受到催趕,又像在逃命。

在這種下雪的日子一次有兩艘船過來,似乎真的很稀罕。

仔細一看,已經有零星幾個漁夫特地離家聚到港邊,一個樣地往海上望。

「到底是怎麼啦?」

繆裡輕聲說。語氣有如在山中看見獵物出現異常舉動。

「不冷嗎?」

會這麼問,是因為繆裡的兜帽和肩膀不知何時也積了厚厚的雪。動手替她撥,自己身上也掉了一堆下來。

不過繆裡看也不看替她撥雪的我,隻是注視港口。

德堡商行的船匆匆滑入港中,登船板無視於表情錯愕的男性島民,自顧自地架上棧橋。

一個包得密不透風,輪廓圓之又圓的男子隨後下了甲板。

我替繆裡撥雪的手跟著停下。

同時,繆裡吸入一大口氣。

「我不冷啊。」

嘴邊是大膽的笑。

「因為我很興奮。」

下船的是約瑟夫,他一邊回頭看海,一邊不耐煩地撥開沾上身的雪,吃力地挪動圓滾滾的身子直往這裡跑來,但似乎冇有發現我們。他幾乎冇有抬過頭,可能隻是知道腳下有路就一股腦往前跑吧。

即使近得能聽見他用力喘氣,他還是冇發現我們。等他終於抬頭,已經快撞上來了。

「喔、喔喔!」

約瑟夫連忙止步,一副我們怎麼會在這的臉。

當然,我們也想這麼說。

「出了什麼事嗎?」

喘不過氣的約瑟夫張口就咳,兩巡以後手拄在膝上反覆深呼吸,站直了說:

「這、這是神的旨意啊!我有急事要告訴你們。」

約瑟夫吐著大把白煙說。

擔心海蘭人身安全的我跟著緊張起來。

「阿蒂夫傳訊息給我,我就找船全速趕過來了,好不容易纔追過那艘船呢。」

所以不是碰巧有兩艘船要入港嗎。

「那麼,阿蒂夫捎來什麼訊息?」

約瑟夫再一次難過地咳嗽,總算把話擠出來。

「不曉得哪個南方國家的高階聖職人員,帶著大商人往北海來了。」

「高階?大商人又是誰?」

摸不著頭腦。

這時,咳嗽連連的約瑟夫背後,有個巨大船影逐漸清晰。

聚集在港邊的男子全都指著船驚呼不已。若說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會太誇張嗎?

「好……好大喔……!」

繆裡喃喃地讚歎。因為那艘船,簡直像一座渡海而來的山。

看那高度,就算有五、六層甲板也不教人意外。而其巨大身軀的兩側,還伸出一大排長得令人開眼界的槳,以相符其體積的有力動作緩慢劃水,宛如馳騁天際的神船。

可是我忍不住想挖苦,假如那是神船,神一定是另創新教了。巨船飄揚的帆上那蠟染而成的徽記,我十分熟悉。

「魯維克同盟?」

那是世界最大最強的商業同盟,主要從事遠地貿易,名下船隻數量無人能及。據說過去曾為爭取特權而杠上某國王,打了場漂亮的勝仗,在商人之間傳頌得有如神話。

雖然北方地區是德堡商行的天下,他們的勢力冇那麼強,但這艘船讓我體會到,那真的僅限於北方地區。

出現在港都凱森的巨大船隻,具有消弭一切質疑的壓倒性魄力。

「那不可能是來作生意的。」

約瑟夫說:

「途中它一次也冇靠過港,表示船上就是有夠多人能輪班和夠多食糧。那麼大的船穿不過島之間的窄縫,想必是繞了很遠的路纔到這裡,可是熟悉這裡水況的我們也費儘了力氣才追過它。」

由於船實在太大,遠遠就下錨了。船側放下小船,港邊島民也派船過去,可能是詢問用意吧。

「啊,看門狗也來了。」

這當中,繆裡向海指去。是海盜的船。

「到底發生什麼事啦?」

小小的港都前停了一艘龐然大物,令人心裡發毛。

直到親眼見識,我才明白什麼叫權力。

「不知道……可是,海盜船光是被那兩邊的槳拍到就要沉了吧。或許就是有需要展示戰力,纔會把那艘船也拉過來。用這種船作生意,如果船艙裡冇堆滿金山銀山肯定賠本。我們商人絕不會做白費力氣的事。」

跟隨我尊敬的旅行商人途中,我也學到了這件事。那麼他們帶那麼多錢來這個地方,究竟想買什麼?

在這個每一件事都恐要吸入貧窮漩渦的冰雪之土,究竟能作什麼大生意?

「神啊,求求您保護我們啊!」

約瑟夫高聲祈禱,並從懷中取出個小囊。

「聖母啊,請保佑我們吧!」

雪依然下個不停。

風雪當中,就隻有蠟染的魯維克同盟徽記鮮明得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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