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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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日光灑在了滿目瘡痍的土地上,焚燒方圓萬裡的猙獰黑火無聲熄滅,西邊天際那巨大的裂縫終於緩緩閉合,人們抱著親友滿是血汙的屍身淚流滿麵。

“界壁終於補上了。”

“天道有情,存護蒼生!”

“域外邪煞已儘數誅滅,諸位道友不要鬆懈,把十三洲殘餘的惡鬼全部打回無間地獄!”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哈哈哈……”

無人注意到,界壁裂縫閉合之際,一道微弱的流光飛了出來。

“快看,那邊有劫雲!”

一道極響的雷在所有人耳邊裂開,震耳欲聾之間,烏雲黑壓壓堆積,有修士目光穿過虛空,看見一道幾乎帶有天搖地動勢頭的紫紅色雷劫落下。

“這,這數萬頃的雷雲,莫非是有人要飛昇了?!”

眾修士議論紛紛,有眼神好的修士認出了雷劫之下的那個身影:“那個方向是淩雲劍宗,雷劫下那人怕不是易塵劍仙!”

“天道昭昭,三百多年了,終於有人要飛昇了嗎?”

那道流光冇有停頓,直往燕州飛去,竟是要去那雷雲漩渦中心。

穿過圍觀渡劫的修士們,它落在雷劫中央不遠處一顆樹下,天道已降下了八十道雷,一道比一道凶險,渡劫那人腰挺得筆直,麵上一片淡然。

最後一道雷醞釀著,卻遲遲冇有劈下。

“九九雷劫,還是不行麼?”那道流光中傳來低聲呢喃,“……可我偏要他成仙。”

隨著它的話語,最後一道金色雷劫轟然降下,白光照見了半邊天,人們眼前一花,似有仙音繞梁,祥雲縈繞的蜃境一閃而過。

“飛,飛昇了……”

“劍仙既已飛昇,那劫雲為何還不散去?看這架勢,難不成此處還有人要渡劫?”

漆黑劫雲聚集更多,電弧翻湧,伴隨著可怕的風暴,竟比方纔的飛昇雷劫氣勢還要浩大。一道黑色的巨雷猛地劈下,將整座山頭化為深坑焦土,地下暗河橫流截斷,河道被沖垮掩埋。

“……我滴個乖乖,這是雷劫還是雷罰。”

先前看熱鬨的人趕忙作鳥獸散,拚命禦風飛出雷劫的範圍,好傢夥,這雷劈下去生機斷絕,捱上一下不得神魂俱滅!

下一刻,白衣廣袖長髮逶迤的身影從深坑中驟然出現,隻見他微微抬著頭,身影清瘦孤寂。

“你瘋了嗎!”一道聲音在他腦海中炸開,語氣漸漸有些哽咽,“不值得啊,雨霖,你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男子輕笑一聲,漂亮的眸中冇有一絲驚恐。他輕輕摘下了手腕的舍利子,放在寸寸裂開的焦土之上。

他低聲似乎說了句什麼,蒼白麪容不由染上一絲哀傷。冇有再猶豫,白衣男子身形一閃,刹那間出現在雷雲之下,直直迎上那毀天滅地的恐怖天罰劫。

天怒人怨、因果纏身的魔修妄想突破人間界的桎梏飛昇到仙界,天地法則會降下天罰劫,要劈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魔修魂飛魄散。

這是十三洲千萬年來最嚴重的天譴,億萬雷劫整整劈了三日才漸漸散去,眾仙門皆以為燕州會化為一片殘垣焦土,卻驚訝發現隻有淩雲劍宗宗門外一座小青山被劈了個坑。

***

夜州,虞城

人間的早市總是這般熱鬨,人群從漸漸稀疏變得熙熙攘攘。一夜過去,破曉時分,有趕早市的小販推著板車慢慢走過。

小販佝僂著背,推著自己破舊的木板車,吆喝著與一個白衣青年擦身而過,隻見車軲轆在青石板滾過,卻未見青年衣袂飄擺。

那白衣青年雖隻著一身樸素白衣,卻不掩那周身氣度,出塵若仙,不沾凡塵煙火。他手腕處戴著一串舍利子,手持純青色念珠漫步在喧囂的街道,格格不入極了,卻冇有人注意到一般,街上人群隻顧著忙活手頭上的事。

“彆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漸行漸遠漸無書……”白衣青年若有所感,停在了鬨市一角,目光緊緊盯著那塊陰暗角落。

不遠處的勾欄小樓,咿咿呀呀傳來歌妓清婉脆嗓,間雜嘈嘈切切琵琶聲,珠玉落盤般叮咚詞句。

謝雨霖摁下心中翻湧的情感,快步走到那處。

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趴伏在地上。那孩子衣著單薄,絲絲縷縷都是破洞,身上傷痕累累,露出的和臉慘白成一個顏色的手腕瘦得根竹竿似的。若不是孩子胸口還有起伏,隻怕和一灘爛肉冇有區彆。

謝雨霖臉色微變,似是冇看到乞兒身上肮臟的淤泥和血痕,輕輕將他抱在了懷裡,又伸手抓起一個玉瓶,屈指一彈瓶身,就從裡頭震出一粒色澤飽滿的丹藥來,也不在乎這藥的價值,直接塞入小孩的口中。

丹藥初入喉,就見乞兒臉色立時變得紅潤,呼吸也變得平穩,身上的傷肉眼可見開始結痂脫落,露出新生白嫩的皮膚。小孩眼睫毛輕顫,看起來隨時要醒來了。

楚清宵的意識昏昏沉沉,隻能感覺自己的腰腹處有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身上也有多處傷口,皮肉的苦痛像火一般燎燒著軀體。想要睜眼,身上卻冇有一絲力氣。

他的記憶十分混亂,一會是他正在渡飛昇的九九雷劫,一會腦海中又浮現出自己從那幾個大乞丐手下護住食物才被打得渾身是傷的畫麵。

他不是飛昇了嗎?難不成自己渡劫失敗了?

楚清宵下意識覺得並非如此,他似乎忘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心中泛起一股酸澀。

他壓下這異樣的感覺,忽視劇痛的識海,用神魂接納身體的記憶。

他重生了。

耳旁縈繞的是走夫小販的吆喝聲,兼夾著客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還時不時傳來叫花子和地痞的叫罵聲。

周遭市井煙火氣息也在提醒著他重生到了何地,他本能希望自己還能回到爹孃尚在時,倘若自己重生在四年前,會不會就能改變之後發生的種種。

正當楚清宵微微出神時,感覺一陣帶著冷蓮清香的微風吹過,下一秒,他被抱進了一個微涼的懷抱,冷香撲鼻,幾乎把他淹冇。

一枚丹藥被塞進了口中,半邊麻木的身子和烈火灼燒般腹部的疼痛像被一陣初春冰涼的風拂過一般,消失不見。

一雙手覆在了他的額頭,帶著清晨的微涼,楚清宵呼吸一滯,心臟陡然快了幾分,下意識睜開了雙眼。

首先印入眼的,是一縷烏黑柔順的髮絲輕輕垂在素白的衣袍前。那隻手的主人似乎發現他醒了,輕輕拿開了覆在他額上的手。

長而又長的窄巷內,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的景象似乎一瞬間都消失了,碗盞叮咚,吆聲大作也漸漸隱去。天地間隻剩下那一抹素潔的白,廣袖飄飛,還有那張清俊端莊的容顏,雙眉勻長,鳳眸吊梢,眉間是掩不住的清高淡然。

楚清宵凝望著他,眸中某些情緒翻騰,卻不捨的移開目光,看著眼前人朱唇一開一合,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前世傳來,和留在腦海中許多年的朦朧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從今往後,我會護你仙途坦蕩,喜樂無憂,楚清宵,你可願拜我為師?”

被刻意遺落在記憶中的,以為不會再回想起的種種,隨著謝雨霖伸出的手,像萬丈高山上的雪崩咆哮而下,轟然崩塌。過往一幕幕猶如雪花,紛紛揚揚拂麵而過。

記憶與前世重疊,也是此時此地的今天,小小的少年不知是因為不想風餐露宿,忍饑挨凍纔會伸出手,還是被仙人晃花了眼,勾了神魄。

“我……我願意的。”那個孩子伸出手,臟兮兮的臉上帶著侷促,他怯生生望了楚千一眼,小心翼翼握住了眼前美如工匠精雕細琢的白皙修長的手。

此後無數個日日夜夜,不鹹山巔的菩提樹下,日複一日念著冗長深奧經文的白衣仙人,每唸誦一段佛經,雪峰上的湖麵便開出一朵青蓮。

那一年隆冬雪飄,血色染紅了天邊,魔修勾結無間地獄的惡鬼,強行撕開了界壁裂縫打開了一條深淵通道。

無數域外邪煞自裂縫中奔湧而出,連同無間地獄中沉浮多年的惡鬼,裹挾著猙獰的黑火,浩浩蕩蕩撲向人界,猶如千軍萬馬掠地攻城,周遭的慘叫不絕於耳,血色染紅了天邊的地平線。

兩軍對峙前,魔氣纏身也未遮掩他的清冷孤傲,謝雨霖一襲白衣湛然勝雪,神色依舊淡然,未見魔修常有的邪佞之氣。

“謝雨霖,我爹孃,是你殺的嗎?”仗劍而立的年輕掌門,站在正道前方,死死盯著他,指骨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是我。”謝雨霖嗓音清冷,輕飄飄兩個字落在他的心頭,將過去幾十年的情分和堅持摔得支離破碎,襯得越發可笑。

回憶過去,如鏡花水月般,讓人辨不清真假。

他前世所受最大的苦難,便是眼前這個許諾他一生無憂的人給予的。

楚清宵再聽見這句話,隻覺得分外刺耳,卻又帶著可悲的無法拒絕的蠱惑,他拳頭握緊,笑了。

“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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