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煮酒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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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樹杪斜陽。恰在此時,茶肆內賓客熙攘,驚起房梁枝頭鳥雀南飛。

濛濛雨幕中,京中一切景緻皆縹緲如白紗,嫋嫋褪去,唯留絲絲寒意。

茶肆的大門猛然被推開,寒氣順勢侵入,驅散了縷縷茶香,一身著狼皮麵露凶狠的男子擇了一處暖和地坐下,高聲喝道:“今兒可能聽著先生講那探花郎棄妻第四回?”

掌櫃打著哈欠,手頭劈裡啪啦敲算盤,聞言朝二樓遠遠瞧了一眼,好聲好氣勸各位茶客再等等,自己則帶著一壺好茶上樓尋人。

“唉呦,餵我的姑奶奶,您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掌櫃的佝僂著腰,小跑至一女子身邊訴苦,“你再不說這第五回,他們該將我這茶樓都掀了。”

裴微月低頭品了口杯中上好的蒙頂茶,滿口儘是清香。

她身著一身白衣,舊得有些泛黃。

時興的隨雲髻上插著一個木簪,倒不是多麼相配,裴微月卻不怎麼在意。

樓下賓客滿座,她垂眸掃視一圈,最終停留在角落一位身著月白色直襟長袍的男人身上。

正是她今年不過二十的父親,裴長晏。

前世,裴微月出身世家,父親是吏部尚書,母親是丞相幼女。

她幼年時常聽母親身邊的紫竹說,父親迎娶母親時,街上十裡紅妝,張燈結綵,乃是人人稱頌的一段佳話。

父親會在春日翻牆帶母親去京郊騎馬踏春,會在冬日親手為母親披上狐裘,遞上溫熱的手爐。

放在那個時候,父親所做的一切在權貴眼中似乎過於縱容。

無人不覺母親謝氏與裴長晏會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過完一生。

丞相愛妻,對妻子生下的女兒寵愛有加,自女兒嫁與裴長晏後,自然儘心扶持。

裴長晏家室顯赫,為人溫文儒雅,再加上助力,仕途平步青雲。

可待裴長晏勢力穩固後,卻冇能與母親繼續恩愛。

大概是從裴微月記事起,父親便很少來看她和母親。

那時她還不懂軟禁為何意,隻知母親終日悶悶不樂,最後鬱鬱而終。

母親死的那日,京中一連三日的大雪方纔停下。

裴微月從白天等到黑夜,裴長晏卻像是忘了母親一般,直到第二日纔回來。

往後的幾年間,裴微月習慣了一個人祭拜母親,去山間佛寺為母親祈福。

以至於她死於山匪刀刃下時,心裡念及的依舊是明年,再無人能為母親祈福了。

緊接著,她眼前一黑,再睜眼時,便回到了父母尚未成婚前。

這幾日,裴微月費儘心思才尋得這麼一家酒樓,轉頭便將父親與母親尚未成婚前一同雲遊的故事改頭換麵撰寫成故事,每隔幾日便要在酒樓說上一回。

起初眾茶客隻覺得這故事俗氣,結果不出半月時間,茶館突然因這個故事賺得盆滿缽滿。

裴微月等的便是京中人人議論,她的父親那般聰明,怎麼會聽不出故事的含義。

她收斂起思緒,跟隨掌櫃的行至幕布後,待樓內安靜後才慢悠悠講述第五回的故事。

“二人成婚後,劉風晏再不複從前柔情,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侶互成怨偶,整日為這些小事鬨得府中雞犬不寧……”

約莫講了半個時辰,屋外的雨漸漸停下,裴微月任樓下茶客如何挽留,依然轉身走回樓上。

隱約間,她瞧見樓下的裴長晏攥緊了拳頭,今日這回故事,為的就是講給他聽。

半壺茶水已經泡得微微發苦,裴微月隻是抿了一口,隨即皺眉倒掉。

“你惹了裴小公子?”掌櫃著急忙慌從後門上樓,一雙眼寫滿了驚恐,“方纔有侍衛來說裴小公子想見見你,你莫不是真惹了什麼事罷!”

掌櫃的一邊捨不得裴微月這棵搖錢樹,一邊又擔憂這姑娘真惹了裴公子,那他這茶樓怕不是就要倒了。

“若是真的,你不如先躲起來避幾日風頭。”掌櫃的想了想,道:“我去回稟裴小公子,就說是你染了風寒,不便見客。”

裴微月微微一笑,躬身一禮後道:“掌櫃不必為難,這故事既已結束,我這就準備離開。”

掌櫃聞言,再度勸說企圖挽留,見裴微月幾番推脫,苦笑一聲揮揮手,“你走罷。”

裴微月收拾好行囊,從後門直通小巷。

初春時節,又因著方纔下了雨,太傅府滿園花草上皆有露珠滴落。

空氣潮濕陰冷,一眾小姐公子便三五成群站在廊下。

實在是天公不作美,本來好好的賞花宴,如今路難走了不說,花定然也是賞不成了。

“小姐,裴公子定是有事纔沒來,您莫要再傷心了。”紫竹在一旁勸慰道。

謝芸聞言,莫名其妙道:“我何時因著他不來傷心了?”

她雖說喜歡裴長晏,但也冇到冇他不可的地步。

“今年的蠶絲布倒是比往年貴了不少,記得告知母親不必為我多做衣裳。”

紫竹垂眸應下,“小姐可要現在回去?”

謝芸思索片刻,點點頭,“今日怕是賞不成花了,還是早些回去罷。”

泥濘小道上,馬車搖搖晃晃。

謝芸聽著紫竹一路抱怨,忽地掀開簾子,“今日實在天冷,你又穿得少,還是上車上來罷。”

紫竹聞言,連連擺手:“奴婢隻是瞎抱怨幾句,小姐不必在意。”

“那便隨你吧。”謝芸輕笑一聲,落下帷幔前瞥見一道身影直直衝向馬車。

裴微月在陰冷的天裡安靜等待宴會散場,悄無聲息跟在馬車後。

她狠下心在腕間掐了幾道紅痕,尤嫌不夠,捧了一捧汙水潑在白衣裙襬處,直至將自己打扮得狼狽不堪,隨後跌跌撞撞跑出來,彷彿有餓狼在追趕一般。

馬車碾過樹枝發出聲響。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靠近,裴微月裝作被石子絆倒在馬車前,小腿上竟真的摔破了皮。

她的一聲慘叫驚動了馬兒,失控之際被車伕硬生生拉著掉轉了方向。

如此一來,車中的謝芸隻要掀開帷幔,便能第一時間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她。

隻是先一步來到她麵前的不是母親,而是紫竹。

瞧著是個瘦瘦高高的姑娘,一雙杏眼倒是生得十分好看。

不複前世的愁眉不展,此刻的紫竹眼神晶亮,隻是手上鉗製她的動作發狠。

裴微月不由吃痛,輕“嘶”一聲。

“紫竹,出了何事?”謝芸自馬車內探出頭。

薑微月從未聽母親她年少時的模樣,卻依稀記得紫竹曾說過,母親是京中數一數二的美人。

多少文人書生曾提筆為母親作詩。

現今的母親瞧著與她差不多的年紀,分明未曾謀麵,可她僅憑半張被帷幔遮蓋的臉就確信眼前人是自己母親。

如今的她與謝芸,有六七分相似,隻是一雙含情的丹鳳眼更像是父親。

這是她十九歲的母親。

鮮活而明亮,無需為內宅事物煩心,眼中也不見絲毫倦色。

紫竹壓著裴微月肩頭的力道稍鬆,轉身回話:“小姐,是一女子摔倒擋了路。”

“馬車中有傷藥,將她扶過來吧。”

馬車帷幔掀開,謝芸由侍女扶著走至裴微月身前,手中拿著一卷細紗布。

她算準時機,忽地抬頭對上謝芸眼睛。

兩人目光相交的一瞬,她看見母親的腳往後撤了一步,想必應該是震驚的吧。

“求您,救救我。”裴微月眼中蓄滿了淚水,神情驚恐。

驚恐是裝的,但再次見到母親,眼淚止不住是真的。

謝芸麵上波瀾不驚,實則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她輕聲吩咐紫竹:“將她帶上車去。”

頂著這樣一張臉,她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小姐,說不準她便是哪家派來的人,萬萬不能答應。”紫竹手上再度用力,裴微月隻覺手要斷了。

被誤會成細作了。

裴微月連連搖頭,在紫竹不善的凝視下哭訴:“莊子裡鬨了饑荒,這幾年田地顆粒無收,我娘為著讓我活下去將家中剩餘的糧食全塞進了我包袱,她自己活活餓死了。”

“我也是走投無路來的京中,盼望著能尋份活計,前幾日我爹欠錢的那些討債的找到我,叫我還錢。”

“無意衝撞小姐,求小姐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馬。”

她說得越發語無倫次起來,到最後隻剩嗚咽。

“她既出現在我麵前,便是與我有緣,帶上車罷。”謝芸轉身先一步上車,隨即對半趴在地上的裴微月伸出手。

被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架起時,裴微月突感一陣頭暈目眩,大概是著了涼。

她撐著一口氣費力登上馬車,隨即暈倒在車中。

……

“小侯爺這樣清風朗月一個人,與咱們小姐自是相配。”紫竹語調高揚。

另一道溫潤女聲打斷道:“不可胡言。”

裴微月睜眼時,便聽見屋外兩人的談話聲。

“你怎麼樣?”謝芸屋內的另一位侍女適時遞上一杯溫水。

裴微月接過水,不等她說話,便聽見侍女小跑去屋外說了些什麼。

片刻後,謝芸帶著兩人推門而入。

這時的母親與她年紀相仿,簡單挽了個髮髻,顯得溫柔親和。

再次見到母親,裴微月心下有種不真實感。

“你怎麼還哭了?”謝芸有些慌亂地走到榻前坐下,神情有些慌亂。

哭了?裴微月抬手摸了摸臉,手上便多了些眼淚。

“小姐仁慈,草包心中感激。”她輕聲道。

謝芸垂眸打量著裴微月,露出一個和煦的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這雙眼睛,當真是像極了裴郎。”

“我曾想過我與裴郎的孩子該是何樣子,如今瞧見你,方纔覺著應是與你差不多的。”

裴微月一愣,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便聽謝芸接著道:“我深覺你與我有緣,你若實在無家可歸,不如留在謝府領份差事如何?”

裴微月明知謝芸是因她這張臉纔將她留下,可她的目的便是留在母親身側,過程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多謝小姐!”她說著,便要下床磕頭。

謝芸伸手將她攔下,“你身子尚未痊癒,應當好好休養纔是。”

謝芸對她是極好的,晚飯特意命人熬了易消化的粥與一碟小菜一同送來。

傍晚時,裴微月用完餐食,正打算將碗碟送回小廚房。

日落西山,餘暉照入小院,裴微月一陣瞎轉悠,猛然看見一道身影翻牆而入樣子看著極其熟練。

她心中警覺,卻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事情都辦完了?可有用過晚膳。”

“還未,辦完事便迫不及待來尋你了。”

這道更熟悉的聲音,來自她的父親裴長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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