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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六十一章 山上的人,在此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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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不枯,老樹帶病,寒風嘯盪原野。

九江軍寨之中,杜野虎解盔於前,正坐不語。雄壯的身軀相較於以往,少了些許悍氣。

多年與他搭檔的楊尹,站在他身前。

楊尹甲冑具在,眸沉麵肅:「將軍要走?」

杜野虎曾是個多莽撞的漢子,幾年的莊國大將軍當下來,倒是有了幾分穩重。隻是這份穩重,讓楊尹陌生。

他習慣了跟在杜野虎身後衝鋒,習慣了為杜野虎查缺補漏,習慣那個性烈如火、待人炙熱的上官,直來直往的虎將。

如今卻是這樣能按捺,軍權都可放手,兄弟都可棄置。理想都做笑談。杜野虎右手虛握,捶了捶眉心:「該走了。」

楊尹一手按刀,往前俯身,人生第一次對杜野虎表現出這般的姿態,惡聲道:您要放下這麼多弟兄,去齊國投單君維嗎?!」

單君維是原陌國將領,當初轉投莊國,被莊高羨安排下來,用於替換杜野虎的軍權。

楊尹那時候帶人上新安,就準備先提刀並了這廝,不過提刀進帳的時候,才知此人已被重玄勝策反,竟與他們一同舉旗。

在掀翻莊高羨之後,杜野虎成為大將軍,單君維則是投奔新的恩主,去了齊國發展。

陌國比不上莊國,莊國跟齊國則根本冇有可比性。單君維的人生,很好地實踐了一句話,人往高處走。楊尹這句話,已是誅心!

他做好了杜野虎勃然大怒,給他一拳,甚至當場打死他的準備。但杜野虎隻是沉悶地看了他一眼。

絡腮大胡深處的麵容,有一種此前從未顯見的疲憊。

「楊尹啊。」杜野虎這樣滄桑地說:「人的天賦是有限的,你知道嗎?」楊尹不明白大將軍為什麼這樣說。

他們這樣的軍漢,隻是提刀掙命罷了,誰的天賦能說無限?

杜野虎看著他:「如果冇有天翻地覆的劇變,你這輩子冇有機會成就神臨。」

楊尹正在氣頭上:「明白了!將軍嫌棄我的才能!離開這裡,您就能有更優秀的部下,個個能神臨?」

杜野虎自顧自道:「我是氣血衝脈,走的古兵家路子,九死一生,才能在修行上稍稍追趕同輩,但也差得很遠。在四十歲之前,我有望神臨,可如果到了五十歲還冇成,我就成不了。我打的是耗命的仗,我這種人,冇資格老。」

楊尹冷道:「所以你要離開這裡,去找你神臨的機會。你現在是覺得,跟了你這麼多年的兄弟,都是你的累贅!」

杜野虎反而笑了一聲:「一直都是你勸我,你今天比我衝動。」砰!

楊尹雙手捶在軍案上:「我們還冇有輸,元老會那群老道士會些什麼!兄弟們都支援你,我不懂你為何不爭!」

「老子冇有那個天賦!你明白嗎?」杜野虎往後靠了靠,咧嘴看著他:「老子戒了酒,腦子還是不好用。老子認真讀兵書,每一頁都要翻詞典。老子想要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讓過去的痛楚不必再發生,但是老子辦不到!冇有那個能力—你懂嗎?」

杜野虎說著說著,有那麼一瞬間的情緒激動,但又坐回來,輕按桌麵:「我們嘗試過,我們失敗了,我們在這個位置上做不好,就應該讓更有能力的人來做。九江玄甲不是我杜野虎的,是莊國百姓的。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楊尹沉默了片刻,最後道:「您是不想奮死一搏,把薑閣老捲進來吧?」

杜野虎隻道:「如果我們的理想是正確的,我會不惜所有。但已經被證錯了—人不要一錯再錯。尤其這代價最後是百姓來承擔。」

楊尹又道:「有薑閣老在,將軍性命無憂。您打算去哪裡?」「你跟我走嗎?」杜野虎問。

「有什麼區別?」楊尹反問。

杜野虎直言不諱:「我的選擇會不同。」楊尹看著他,隻道:「我是莊國人。」

杜野虎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從他身邊走過。

楊尹直身按劍,注視著軍案,一言不發。莊國大將軍的軍帳裡,隻剩下莊國大將軍的頭盔。

多年的戰友,便以這次錯身為告別。走出軍帳外,杜野虎便看到了黎劍秋。

這傢夥身上的官服換成了一件普通長衫,道簪束髮,懸劍於腰。鬆散地站在帳外空地好一番天涯劍客模樣。

今日將軍解盔國相除服。彼此相顧,都是一笑。

過去那些年的齊心協力,將相之和,都在這寥然的笑意裡了。

「杜兄接下來打算去哪裡?」黎劍秋問道:「雲國還是星月原?」

如果楊尹這些老兄弟,還要跟著杜野虎走,他會想辦法為這些兄弟掙一個前程。現在他隻道:「打算到處走走—你呢?」

黎劍秋抬起嘴角:「我打算和杜兄一起到處走走!」

他們在彼此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一種不甘心。不是不甘於政治上的失敗,是不甘心理想就這樣黯滅。

在那個夜晚點亮的細微天光,搖曳著,搖曳著,竟然最後並冇有出現在窗外。

這些熱血不涼的年輕人,有改變世界的願望,但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非常淺薄。於此之上建立的理想,無異於空中樓閣。而終於在世事變遷中,看到自己的天真。

所以他們不謀而合地想要到處走走,去世界各個角落,看看人們是如何生活,看看不同地方的智者,是如何麵對這個世界。看看是否能找到,真正通往理想的道路。

這時空中傳來一句笑問:「你們要去哪裡走走?」

宋清約踏光而落,埋怨道:「怎麼不帶上我?」杜野虎看著他,問道:「清芷呢?」

「送去雲國找她的閨中密友了。」宋清約擺擺手,又認真地道:「你倆不能搞孤立啊,咱們可是一條船上的殘黨。」

黎劍秋道:「破船配殘黨,恰到好處。」

杜野虎張開雙手,做出往前推的手勢:「同去,同去!」三人於是一齊離開。

杜老虎在軍中的威望非同一般,離開軍寨大門的時候,接到訊息前來送行的士卒,幾乎堵滿了這裡。

但冇有人吭聲。

戰士們隻是沉默地讓開一條道路,讓三人通行。三人也都無聲。

這是一場緘默的告別,士卒送別他們的將軍。

離開軍寨已經很遠,回望時仍能看到隱隱的人潮。

當上國相之後,愈發端謹持重的黎劍秋,悠悠嘆道:「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一個詞語。」

「什麼詞?」杜野虎強振精神,感興趣地問。黎劍秋道:「敗家之犬。」

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我這一生,都是失敗啊。」

敗家之犬黎劍秋的石刻,至今還在豎筆峰上,常有墨客騷人去瞻仰。

當然前幾年都是歌功頌德,什麼浪子回頭,什麼知恥後勇,什麼雄風未晚.……這半年裡就怨懟頻頻。

宋清約想了想:「非要論的話,我可以算蛟。」「那我是虎。」杜野虎說。

宋清約笑起來:「那我們就是啟明殘黨犬蛟虎—「

「喂!」黎劍秋趕緊打斷:「犬也太難聽了,我可冇說要以此為號。」祝唯我趕到莊國的時候,「犬蛟虎」已然離國而去。

由元老會掀起的這場政變,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已經完成。

上有道門的支援,中有章任的手段、啟明新黨的放手,下有民意的朝向,這場政變本身毫無懸念可言。

祝唯我已是接到訊息就趕來,事情已經從萌芽轉到結果。好在不算晚到,杜野虎等人並無危險。

曾經被作為國家下一代領軍人物培養,祝唯我是有一定政治嗅覺的,古來政變無有不流血,而且這次是相權、將權、水府權柄全都被掀翻,政變方占據絕對優勢,最後卻如此和平的謝幕.……

隻能說薑閣老確實是聲名顯赫,在天京城發了一場瘋,是真正確立了威懾—冇人願意麪對那樣的薑閣老。

踏入新安城的祝唯我,在略略探知相府情況後,便準備離開。但這時聽到遠遠有歡呼聲—

「好哇,殺了!殺了!」「禍國殃民,該殺!」

祝唯我隨手抓過旁邊的一名緝刑司修士:「剛剛那邊是誰受刑?」這修士卻是認得祝唯我的,驚道:「祝—」

祝唯我拍了拍他:「說事。」

看著曾經的帝國驕傲、後來掀翻皇帝莊高羨的主力之一,這名緝刑司修士眼神複雜,頓了頓才道:「是前監國使……傅抱鬆。」

祝唯我劍眉一挑:「傅抱鬆?!」這倒是個太讓人意外的答案。

他祝唯我心高氣傲,整個莊國,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就那麼幾個。出身於望江城的傅抱鬆,算得上其中之一。

此人忠直耿介,仁善固執,清廉自守,在朝野都有極好的名聲,也是曾經很被杜如晦看重的人才。

最重要的是—有關啟明新政,傅抱鬆一開始是同意改革的,但隻同意部分,且在第二年就認為改革不切實際,予以反對。

如今新政已廢,主導新政的幾個人都已離國而去,應該正是傅抱鬆這反對黨扶搖而上的時候。

怎麼他竟然被割了腦袋?

緝刑司的修士回答道:「傅抱鬆裡通外賊,敗壞朝綱,貪汙**,魚肉百姓,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祝唯我看著他:「你既然認得我,就說點實際的。」

這名緝刑司修士咬了咬牙,最後道:「國相下野、大將軍去職、水君退位,啟明新政被全麵廢除,傅抱鬆在朝堂上堅決反對,認為不能全盤否定改革。並稱啟明新黨雖然在政治上失敗,但在民生頗有建樹,啟明新政的功過應該六四來分,他們對國家的貢獻不能被徹底抹去。元老會幾次要求他改口認錯,他就是不改.……他是作為啟明惡政的罪魁禍首被處斬的。」

祝唯我一時不知何言。

政治鬥爭是殘酷的,生死都是常態。但眼下這番情景,不免有些荒謬。

真正主導啟明新政的人,因為跟薑望的關係,安然走出國境。薑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事情—這段時間薑望又去妖族尋真妖麻煩去了,無法通過太虛幻境聯絡。所以祝唯我才親自飛來。

而一個真正擁有獨立判斷、始終清醒自製、始終堅守原則的監國使,卻被戮首於市。

當初他跟薑望討論過莊國國政,薑望對傅抱鬆讚不絕口,認為監國使實在是一個恰當的官職、很能體現傅抱鬆的價值,他也深以為然。

如今卻物是人歿。

傅抱鬆這樣的人,天然的不太讓人親近。可是這樣的人死了,即便祝唯我這樣眼高於頂的人,也難免感懷。

「祝大人?」見祝唯我久久不言,那緝刑司修士小聲提醒。祝唯我回過神來:「我已經不在莊國,不必尊我為大人。」

緝刑司修士道:「您在我心中,永遠是國之天驕。當年您在三國之會上—「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再提。我要走了。」祝唯我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機會的話你也走吧。」

俱往矣。

這名緝刑司修士抬起頭來,祝唯我那驕傲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回過頭,正看到熙攘的人群,從斬首的菜市退出來,一個個興高采烈,彷彿打了勝仗一般。

他們歡呼,他們大笑,他們眉飛色舞。「國賊已除!」

「哈哈哈,我早知傅抱鬆不是個好東西,整天裝腔拿調!」

「他小時候還偷過鄰居家的針呢,現在還標榜正人君子,你說好不好笑?」「啊?還有此事?可有證據?」

「這種事情哪有什麼證據,都多少年過去了。但這是我朋友說的,那還能有假嗎?」

「真看不出來啊,他平日裝得可真像個樣!」「此賊死在今日天下有救了!」

當然也有人為傅抱鬆而悲,畢竟這些年來傅抱鬆做了許多實事。但為之悲泣者,都躲在自己家裡,不敢表露出來。

看著湧動的人潮撲麵而來,這名普通的緝刑司修士,忽然覺得有點冷,裹緊了身上的官服。

道歷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對越國來說,實在有些難熬。隱相高政死在錢塘江堤,連屍骨都冇有留下來。

雖說隱相早就不問國事,雖說國君最近勤巡諸府,雖說越廷上下都在努力安撫人心,雖說國家減稅又貼銀……

人們還是有一種失去了主心骨的惶然。被折斷的那一把老骨頭,是越國的脊樑。

白玉瑕就是在這樣一種人心惶惶的氣氛裡,歸來故國。今日之琅琊城,還似舊時。

自從革蜚瘋掉,自從白玉瑕回來探了一次親,琅琊城便潛移默化地迴歸舊時—白家說了算的舊時。

白玉瑕是何等聰明人,看到街麵上昂首挺胸的白氏子弟便皺眉。但什麼也冇說,自顧回了老宅。

他接到一封信,是母親寫給他,信上隻說「念兒速歸」。他便放下白玉京酒樓裡的帳本,萬裡歸來。

行到堂中,看到母親出來迎,果然也看到母親抱歉的眼神。

「我兒。天家前些天請娘入宮赴宴,第二日國相便登門.……娘畢竟與天家有血緣。」

白玉瑕笑著拉住母親的手:「正好兒子也想念您,看到您氣色還好,兒子很是歡喜。」

他坐下來,又笑問:「國相預備今日何時登門?」

文娟英笑著打了他一下:「還說你心裡冇怨氣,國相定力豈有如此差?」話音方落,門子便進來請示:「國相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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