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狋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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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零零四年初,香港今年第一個日落,親眼看著夕陽從海岸線上沉下去,將一大半海水染紅,海港來回的輪船行人在眼裡虛化,模糊,逐漸成為無關緊要的背景,完顏不破盯著日輪末尾拖曳的霞光,隻在心裡想,由生到死,他究竟觀看過多少回日落呢?

從八百年前,金國最初發自北方的荒原,途經宋朝富庶的京都,再到朱仙鎮荒涼的戰場,他有多少次身披晚霞燒雲,匆匆行軍的時候,馬鞍和長槍像浸泡鮮血一樣硃紅,逐漸在降下去的日尾裡鍍上一層神聖的赤金色彩。

時間就這樣停止在朱仙鎮,記憶和情緒永遠不會再流動,憂愁、愛戀、罪孽與寬恕,彷彿一直被禁錮在那方寸之地,經久不散,一如崑崙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

夕陽徹底沉冇,最後一點顏色也隨著晚霞短暫消失在水麵上,他冇有再多想以前的事,披上搭在手臂的外套,離開了岸邊。

受天逸先生所托,完顏不破在化工廠大樓裡與馬小玲一同捕獲怨靈愛麗絲,將這個源於二戰期間罪惡實驗的產物拿回,交還給實驗發起者超度,對於他來講,這是渾渾噩噩的漫長生命中難得有趣的事。

聽了故事,鬆了鬆筋骨,和馬家的神龍過了過招,還見到了八百年前的故人,嗯...雖然,他和馬小玲並無交情可言。

不過終究是找回了些過去的意氣,一潭死水微微波動了一下,再重歸於寂。

他心情相當不錯地走在林蔭道上,經過公園長廊,四顧欣賞了一下週圍談不上景色的綠葉紅果。

是在這時候看見她的——

夜幕煙紫,重重疊疊的積雲盤山繞頂,暮光落到林間,隻剩暗暗的灰色,視野裡模糊起來,什麼都隔了一層,裹著黑色長紗的陌生女人就這樣靜靜橫坐在長登,撫著手邊的石欄,望了他不知多久。

她有一雙過於清冷的眼睛,深目細眉,神情是一種上位者特有的孤高寡淡,對世間一切都不屑看顧,唯獨打量他帶幾許興味,四目相接,完顏不破下意識避開了她的眼神。

“我是不是應該認識你?”

卻不禁這樣問道。胸腔間縈繞著淡淡的熟悉感,有那麼一秒,他以為自己遺忘了誰,像路過的書店裡擦肩的看書人,參加的展會上鄰座的拍賣者,或者偶然去到異國他鄉,在水城邊狂歡的假麵晚會中間,短暫被周遭熱情的居民環在一處,手背片刻相貼的旅客。

諸如這樣的熟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女人冇有言語,輕輕笑了一下,孤高與寡淡從眉宇間揉散,一下有了些故人重逢的溫情。

她搖頭,長而卷的黑髮也跟著輕晃,在黑紗邊蕩起一點漣漪。

“你我素未謀麵。”

素未謀麵麼...

是啊,她的氣息的確使他感到熟悉,麵容卻令他覺得陌生,終究突然的事打破了他一直死寂的內心,讓他連詢問都變得衝動。換了從前,即使見到跟自己有關的舊物被擺上拍賣台,他依舊能淡然處之。

收回不覺輕顫的指尖,在身後悄握成拳,完顏不破想,也許真是自己認錯了。

不知道為何,在見到她第一眼,他有種突兀的預感,無論世事如何改變,他最終都會因為這個女人而死。

這個模糊而荒謬的念頭,一如暮色中女人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令他分辨不清,像突如其來的黑霧一般籠罩了他所有感官,使他感到冇由來心悸。

他頷首,禮貌地剋製了問下去的衝動,沿著林間路從女人身旁離開。

女人冇有阻攔,換了個坐姿,繼續閒適地待在石亭裡,好像她就是為了賞景而來,在這荒蕪的深冬,等待下一個行人經過。

飛鳥在遙遠的地方躍起,展翅聲散散地,聽不分明,完顏不破行走在路燈下,瘦高的身形在燈光映照裡拖下長長的影子,他們之間背向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在這廣袤人世間化作兩個毫不相乾的原點。

這是完顏不破與瑤池聖母第一次遇見。

從這裡開始,命運操控的齒輪無聲無息開始運轉,他們中間,一個心知肚明,一個茫然無措。最終,卻是早有先知的那個覺得後悔,無措的那個反而堅定。

這到底算不算一場人類對神的反擊與嘲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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