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小魚 作品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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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濃黑的雲沉沉壓下來,天地灰濛濛的一片,緊接著起了風,毫不留情地將榕樹新葉撕碎,天河決了口子,雨橫風狂,卷著豆大的雨珠狠命地往玻璃窗上抽。

餘映抱膝蜷縮在飄窗上,緊緊貼著冰冷的玻璃,一眨不眨地盯著附著在玻璃上晶瑩剔透的水珠,水珠緩緩滑落,痕跡細長,如同手術刀切割的傷口般平整。

暴雷猛然在她耳邊炸開,緊接著打下一道閃電,視線驟然白得耀眼,她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再度睜眼時,一隻白皙的手從白光中伸出,牢牢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窗台上拽走。

緊接著是鋪天蓋地連珠帶炮的一通責罵:“我看你傷的不是腳而是腦子!知不知道下雨天坐窗邊有多危險,是不要命了嗎?”

“好明荷,”餘映懶懶道,“是我錯了。”

趙明荷餘怒未消,抬眼卻見餘映那雙向來自信飛揚的漂亮眼睛裡帶著濃濃的倦意,心裡一軟。

“不要拿同情的眼神看我,”餘映避開她的眼神,在床邊坐下,“我受夠了。”

柔軟的床墊一陷,趙明荷緊挨著她坐下,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灰暗的天空,柔聲道:“真是個爛天氣。”

跟餘映的心情和運氣一樣爛。

“你應該換個地方放鬆一下,”趙明荷視線落向床頭的照片,“秦湛不是在意大利嗎,不如你去找他?”

餘映下意識想拒絕:“可是他不知道我的事情。”

趙明荷瞪大了眼睛:“你冇告訴他?”

“嗯。”餘映視線轉向床頭櫃上的照片,照片裡她和秦湛緊密相依,秦湛望向她的目光是溺人的溫柔。

這張照片是秦湛出國進修前拍下,那時他們剛確定關係,濃情蜜意,而今已經兩年過去,餘映的生活天翻地覆,而秦湛…

她已經有半年多冇見過他了。

趙明荷無奈極了,不知道閨蜜這個漂亮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你們倆本就是最緊密的關係,怎麼到頭來連這種大事都要瞞著。”

“也許冇必要,他本來就很忙,”餘映淡淡道,“我在重新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

他們兩人間似乎有些不對勁,秦湛對她越來越敷衍,她決定先等等。

“彆扭!”趙明荷啐道,“這麼久冇見,淡了也是有可能的,這樣吧…反正你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不如去秦湛那邊,正好他生日快到了,給他個驚喜。”

她看好友一臉沉鬱,下定決心改變她:“以前出國都帶著任務,這次專程去散散心,彆整天苦著一張臉,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開始翻找航班資訊:“好人做到底,我幫你訂機酒。”

正專心致誌看著手機,肩上忽然一沉,餘映在她耳邊吹了口氣,聲音終於帶了一絲笑:“也許出去會好些…明荷,多謝你費心。”

當然,她要是知道趙明荷這個粗心大意的傢夥做了什麼事,肯定笑不出來。

與廣東陰晴不定的五月不同,地中海沿岸風景如畫,豔陽高照,一水兒的藍天送來清涼鹹澀的海風,金黃色的檸檬掩在碧綠的葉裡,陣陣清香。

從那不勒斯國際機場下機,鋪滿金色銀杏的沙灘,鑽石般透藍的海洋。地中海、阿拉伯與諾曼底風格的建築在沿途幾十公裡通向海岸的斜坡上的擁擠不堪。古老建築洋溢著千年前文藝複興的氣息,儘管風格顏色迥異,才華橫溢的建築家仍舊使它們如五彩寶石和諧地鑲嵌在赤褐色的岩石上,像是一幅五彩斑斕的畫。

一陣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夢幻小鎮的平靜。

“冇有訂單資訊?”餘映不敢置信地重複一遍,“這是什麼意思?”

頂著一頭蓬鬆捲髮的前台小哥用蹩腳的英語對她說:“對的,冇有訂單資訊,也許是訂酒店時填錯了身份資訊,也許是選錯了時間,不過不要為此擔心,你可以重新購買…”

他劈裡啪啦地瀏覽著電腦介麵,最終耷拉下耳朵,蔚藍如海的眼睛裡滿是抱歉。“親愛的,很不巧,今晚的房間已經住滿了…”

“…麻煩稍等。”餘映放下護照本,從兜裡掏出手機,一個電話給閨蜜打過去。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趙明荷一把暗滅手機,膽戰心驚地偷瞄了一眼上司,見上司目光微冷,打了個哆嗦,偷溜出去接電話的心思瞬間偃旗息鼓。

她摸索著盲打出一道訊息:[祖宗,在開會,等會兒再說。]

餘映腿有些疼,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她深吸一口氣,拉過旋轉椅坐下,朝小哥抱歉一笑。

海洋告訴你的/

要將它銘刻胸膛/

直至你魂歸海港~

黑膠唱片機裡播放著地中海民謠,悠揚婉轉,像是時光之輪緩緩轉動,曆經滄桑後剩下的純潔包容,又帶著中世紀的神秘憂傷。

美麗的東方小姐就像一幅尚未塗上光油,色彩明麗的油畫,人是毛茸茸的模糊,精緻小巧的紅潤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工筆畫出來的眉毛微蹙,纖細濃密的睫毛在如同玻璃般剔透的黑色瞳仁上遮遮掩掩,帶著那個遙遠古老帝國特有的神秘氣息。

前台小哥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可惜她低低垂下頭,像是一隻憂鬱驕傲的白天鵝。

餘映手中的手機微微發光,照得她臉色發白,她劈裡啪啦打出一個哭臉。

[我親愛的明荷,你不會把資訊填錯了吧?前台小哥死活找不出我的購房記錄…急急急,你再不回我可就要睡大街了/哭泣。]

壯著膽子摸魚的趙明荷回得很快:[什麼?我看一眼。]

秉承著對閨蜜極高的忠誠與關心,她厚著臉皮在上司能殺死人的目光下點開airbnb的訂房記錄。

冇過多久,餘映手機一響,趙明荷的訊息蹦出來。

[對唔住啊啊啊!!!我訂錯日期了!!]

螢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餘映等了一會,卻見正在輸入變回了趙明荷的昵稱。

親愛的小荷兒。

[你完蛋了。]餘映麵無表情地打完四個字,按滅手機,朝前台小哥露出一個微笑。

“你好,我想知道這裡還有哪家酒店,能住就行,麻煩了。”

趙明荷滿頭大汗地回答完上司的發問,像鵪鶉般縮在座位上,看著蹦出來的訊息,不敢造次。欲哭無淚地想:完蛋了。

海有多寬/

沙洲有多廣/

我的思念就多麼強烈/

我輕薄的喜悅無以抵擋/

直至你魂歸海港~

布祖基琴輕撥兩聲,唱片走到終點。前台金髮小哥隨手挑了一張唱片換上,好心道:“順著山路往上走的話還有幾家店,你可以試著問問,不過我覺得希望不大,現在是假期,來度假的人有很多。”

唱片重新響起,不再是舒緩的童謠,而是經典的搖滾樂曲。

這一切是真的嗎?/

抑或僅僅是幻覺?/

陷入山體滑坡/

無法逃脫現實的牢籠~

餘映拖著行李箱,逃也似地離開了皇後樂隊的包圍,走了幾十步,還能隱隱聽見Mama,

just

kill

a

man的歌詞在狹窄的鵝卵石路上高高飄搖。

行李箱的滾輪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跌跌撞撞,發出刺耳的哐哐聲,白鴿拍翅從路麵上飛起,懶洋洋地落到屋簷上,餘映費勁地拉著沉重的行李箱,小腿叫囂著疼痛,就連腰部也隱隱痠軟,她扶著腰站定,深深懷疑趙明荷給她出了個餿主意。

太陽逐漸從海的儘頭沉入大海,餘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猶如流淌的黃金,天邊雲霞四散,小鎮彩燈連串點亮,依舊編造著夢幻美麗的童話,音符化作流淌的聲音從拐角的民宿中飄出。

這是一首不知名的鋼琴曲,在如烈火燃燒般的夕陽裡埋藏下不為人知的憂傷,對著上帝作永不認輸的,驕傲自信又虔誠的誓言。

鐺!誓言被蠻橫的打斷,留下重重按壓琴鍵的亂碼,抓心撓肺的難受如鯁在喉,餘映一愣,猶豫著推開木門。

“你…”

火紅的夕陽透過鑲嵌著五花十色玻璃的窗戶灑落在漆黑油亮的鋼琴上,坐在鋼琴邊的男人聞聲抬頭,那雙幽藍色眼睛,那雙濃烈得像是硫磺燃燒時的藍紫色眼睛驟然撞進了她的視線。

男人合上琴蓋,站起身,微微低著頭望著餘映,高挺的鼻梁,微微翹起性感的嘴唇,一半落入燃燒的夕陽裡,一半落入昏黃的燈光裡。他穿了一件白色襯衫,領口解開三個鈕釦,被寬闊的肩膀繃緊,袖口挽起,露出結實有力線條流暢的小臂。

餘映突然啞言,心裡不由蹦出“尤物”二字。

他的聲音亦是優雅隨性,慵懶動聽:“小姐,有什麼事嗎?”

餘映張了張嘴,才發覺嗓音乾澀:“嗯,你彈奏的曲子很好聽,我想問問它…”

男人突然對著她背後怒吼一聲:“你!”

餘映隻是一愣,他便急匆匆地擦肩而過,留下一個挺直寬闊的背影。

緊接著一聲怒不可遏,狂躁的怒吼從她背後傳來:“德米安魯索!把東西留下來!”

餘映愣愣怔怔地追隨著清冽的香味轉頭,男人死死捉住瘦弱男孩纖細的手腕,不讓他離開:“我上次說過,再讓我看見你再偷東西,我就會讓倫德博格開除你!我從來不說假話!”

德米安嘟嘟囔囔,用的是餘映聽不懂的那不勒斯語,隻能憑藉著他的動作神態來判斷大概意思。

試圖求情的小賊並冇有受到如阿波羅般英俊高大的男人的諒解,他拎著德米安,就如同拎著一隻初生的雛雞,輕鬆寫意地把德米安丟出門外。

沮喪失落聚集在德米安琥珀色的瞳仁裡,帶著哭腔的祈求聲越來越大,從微微煽動著嘴唇到聲嘶力竭的大吼,不住地拍打著玻璃門,男人仍然無動於衷。

“先生,適可為止吧。”餘映脫口而出,“這隻是一件小事。”

男人動作一頓,緩緩轉身,眉頭下壓,餘映幾乎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出明晃晃的嘲諷,果不其然他嘴角勾起嘲弄的微笑,迷人的嗓音夾帶著毫不留情如阿爾卑斯山脈的冰雪的譏誚。

“小姐一腔善心可以對孤兒院養老院施展,可不能對著一個偷盜成癮的慣犯。”他手裡把弄著一個手機,用看著嬌室裡的花朵的眼神憐愛地看著餘映,“我這是為你好,東方來的菩薩。”

他碧綠深邃的眼眸深情脈脈地望著餘映,慢條斯理地攤開手,優雅得像是騎士給公主獻上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乾淨漂亮,指節分明的手上安安靜靜躺著一部手機。

天藍色背板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發出炫彩的光芒,手機殼裡甚至放著十年前她小學畢業時與家人的合照,她紮著雙馬尾,笑得天真爛漫,一切都那麼熟悉。

餘映下意識摸向自己的挎包,內側裝手機的地方空空如也。

男人輕挑眉,語調帶著抑製不住的幸災樂禍:“小姐,出門在外,還要多加小心。”

他紳士地替她拉開玻璃門,在漫天絢爛的流霞裡,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伸手指示出門的方向。“慢走不送,小姐。”

餘映仰望著那張標準得宛如米開朗基羅親手雕刻的雲石雕像般俊朗的臉,突然彎彎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思,隻是隨心而動:“先生,我不走。”

男人瞳孔微微放大,像是精美的瓷器出現裂罅。

冇錯,就是這樣,餘映心裡掠過一絲隱秘的歡樂,多個月以來內心荒涼的田野吹過一縷春風,儘管冇有滋潤大地的雨水,也不是象征著生命的種子,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

“謝謝你,”她款款拿起手機,刻意避開了皮膚的接觸,“儘管我覺得你做得有些過分…激烈。”

“這是我的店,我應該為顧客負責。”男人將手放到背後,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太小了,也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已經年滿十六歲,”男人聲音帶著不耐,“他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否則誰都救不了他。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

餘映垂眸,知道他說得有幾分道理,卻又覺他對德米安過於冷心,但連番倒騰已經讓她疲於爭辯,腿部一抽一抽地痛,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不談這個,先生,請問這裡還有空餘的房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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