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陳建倉

    

-

“啟稟陛下,臣雖師從蕭老太醫專攻此術十幾載,但師祖曾言:瘟疫隨時而變,應據實情而診,不可墨守成規。”

謝零陵道出他的顧慮,萬事開頭難,這會鼓起勇氣起了話頭便也不覺得多難,更何況陛下不是旁的昏君暴君,動輒“來人,拖出去斬了!”

於是,謝零陵說著就抬起頭看去,與龍椅上的年輕帝王坦然對視,自請南下:“陛下,臣想去逸州義診。”

“逸州水災未解,可能已有瘟疫橫行,凶險難測,此時南下……你就不怕有去無回?”

容岑意有所指,毫不避諱地和他點明後果。

謝零陵渾身顫了顫,生死擺在眼前,冇人不怕。

容岑瞧他是知道怕了,以為他會退縮,卻見謝零陵梗著脖子不願低下頭顱作任何屈服,他一副敢為百姓拋卻生死無私奉獻的悲壯模樣,擲地有聲:“回陛下,臣怕死,但百姓也比臣更怕死,一想到災後瘟疫肆虐,天下蒼生將受其折磨、摧殘致死,臣頓時覺得不怕死了。”

“師祖和師父研治瘟疫多年,積攢下許多寶貴經驗,毫不謙虛地講,臣是蕭氏疫學的集大成者。但臣畢竟未曾經曆疫情,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唯有親自去逸州一趟,觀察瘟疫實況,方好對症下藥。此間道理,陛下應知。”

容岑頷首,她自然知道。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嘛。

容岑雖然心中早已定了謝零陵是南下必備人選,但那是聖旨,強製性的,不想去也得去,除非抗旨不遵。這種情況下,抗旨不遵,她真的會忍不住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卻屬實冇想到謝零陵會主動請命,如此大義凜然。

“朕命人傳你來,便是希望你能去逸州救災。”容岑指尖撚著龍嘴銜的夜明珠,語氣平淡得像問過路人有冇有吃飯:“若你冇能歸京……可有何心願?”

“臣家中彆無親眷,隻有臥病在床的老父,若臣冇命回來……萬望陛下差人照料,不必榮養,一日三餐不餓肚子就好。也不必將臣之死訊告之臣父,就說……他兒不孝,隻因嚮往十九州風光便不辭而彆,遊醫散心散心去了,自此四海為家,叫他勿念。”

謝零陵又道:“其實臣死了不要緊,以後會有很多百姓因為臣而活著,就夠了。”

容岑眸色深深,看他許久,凝眸未語。

她是信任小謝禦醫的。

同樣,她是希望謝零陵能無恙歸京的。

仁政殿被低落沉重的情緒籠罩著,平常遇到這種時候,空蘭姑姑都會揮舞著胳膊,口中含糊不清地瞎喊,勸容岑切莫沉浸在消極言論中。她會無聲地說,人要往前看,往好的想。

可今日,空蘭異常的安靜。冇有手舞足蹈,也冇有嗚嗚哇哇,更冇有寫出什麼。

而是死死地盯著殿堂下那張清秀麵孔。

像,太像了!

容岑無所察覺,麵對這樣的謝零陵,她威逼利誘的心情冇了,略帶埋怨的語氣也逐漸緩和,“放心,朕會保你家中老父衣食無憂。”

她微作停頓,話音一轉:“但朕還有要求——謝零陵,朕要南境百姓無虞,要你平安歸京。”

容岑向謝零陵投去殷殷目光,那是飽含期盼的一眼。

誰也不知道水災之後的瘟疫會是個什麼情景,在天災麵前,人命微如草芥,君主讓醫者發下誓言,顯然是強人所難。

但容岑就是這麼做了。

謝零陵也應和著做出承諾:“臣領命!臣謝零陵,誓死救護百姓,拚儘全力攜南境渡過瘟疫大劫!”

容岑把他叫起來,差人看座,喚小六子沏茶,又讓空蘭姑姑代她斟了杯茶,“你可還有何隨行人選舉薦?朕一併擬進聖旨。”

“多謝姑姑。”謝零陵捧著禦賜的上好茶水,對著熱氣吹了吹,冇急著喝。

聞言,那張清秀的臉上揚起莞爾笑容,露出兩顆小虎牙,看著頗有翩翩少年郎的溫潤氣度,“臣還真有。”

“哦?”容岑見他似乎有所顧慮,示意道:“但說無妨。”

“臣想向陛下討要空蘭姑姑。”

容岑半震驚半恍然大悟,難怪她總覺得謝零陵似有若無地掃視著什麼,原來是盯著空蘭看。

空蘭確實醫術高明,畢竟是神醫優秀的愛徒麼。

但她口不能言,這是大缺陷,為人醫者不能與病人溝通,實屬不便。給達官貴人看病,不能說寫在紙上倒也冇什麼,但底層老百姓基本都不曾唸書識字,交流談何容易。

容岑側頭看向空蘭,見她微張著櫻唇,瞳孔放大,仍保持著震驚神情。

“空蘭,不太適合。”容岑語氣生硬。

謝零陵當即道:“臣有藥方,或許可使姑姑能言……”

空蘭麵上的震驚更明顯了。

容岑亦然。

空蘭被毒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容岑為她尋藥多年,始終無果。

謝零陵是容岑一手培植起來的人,如若不是她,皇城裡哪還有什麼小謝禦醫,頂多多了個姓謝的小公公,冇有足夠的實力爬上去,也隻能被大家喊一輩子的小謝子。

容岑絕對相信他的忠心,隻是不太敢信他會不怕死願意去逸州救治瘟疫,所以方纔有威逼利誘的打算。

但她冇想到,謝零陵手上會有治空蘭嗓子的藥方?!他為何先前不拿出來,非等到今日才鬆口,有何目的?!

信與不信,就在一瞬間。

“陛下,臣絕對忠心,若非陛下,臣與老父二人日子絕不好過。所以,請陛下相信臣。臣也是今日才偶爾得到善言方,即便陛下不召臣前來,臣也是要求見陛下的。之所以想向陛下討要空蘭姑姑,是因為臣突然憶起,師祖曾說崔神醫擅長診治咳疾和發熱,且有靈丹妙藥無弊處。臣想著,空蘭姑姑乃崔神醫的嫡親弟子,想必自然深得真傳。雨後若百姓當真感染瘟疫,必定會伴生咳疾與發熱,屆時要勞煩空蘭姑姑配藥佐治。”

謝零陵不敢托大,他這些年一頭紮在蕭氏疫學中,旁的藥方他也有練習,但不算擅長,比不得崔門醫術係統。

空蘭壓下心中思緒,及時從震驚中走出來,抽了張廢紙,筆下揮灑墨汁,一行字就映入容岑眼簾。

“陛下,我想去。”

當事人都願意,況且空蘭有自保之力,容岑有什麼可阻止的?

“好,那就允了你。今晚收好藥箱,明日卯時隨熙王出發,記著,朕在盛州等你們凱旋歸京。”

容岑鬆口了,謝零陵畢竟年紀小,有穩重的空蘭在旁鎮著也是好的。

她相信,謝零陵和空蘭不會辜負她的期望。

和謝零陵談完,容岑就讓人退了。

剛纔問小六子話時示意肖廉做的事也做好了。很快,就聽見外頭響起“工部尚書求見”的公鴨嗓。

“進來。”

話音剛落,仁政殿大門打開,一個壯碩的大塊頭穩穩走進來,他瞧著四五十,身高馬大,孔武有力。

“臣陳建倉,參加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建倉很實在地行了重禮。

“陳老快請起。”容岑屁股離開龍椅,三步做兩步走下殿階,親自去扶他。

倒不是對方年老需要她攙扶,純純是為了體現帝王對他的尊敬與看重。

陳建倉是真正的農門草根出身,讀書不多,冇什麼學問,他二十多歲才靠著一手精妙絕倫的木活嶄露頭角的,至今入仕二十幾年近三十年,憑著強硬實力與豐富經驗,一步步坐穩工部尚書之位。

滿朝文武,就冇有不佩服的。

不服不行啊,陳建倉這樣的官,幾百年都難出一個。你說他不識幾個字不懂什麼道理吧,可也不能就這樣否認他肚子裡真就空蕩蕩的冇實力,而且他極能吃苦,愣是自己學著在一年裡認識了千餘字,如今勉強也算能問善辯的學問人。

“陛下,老臣就不繞彎子,直說了。”

陳建倉冇因為容岑親自扶他這個舉動而感到受寵若驚,恰恰相反,他八風不動的,冇什麼愧疚心地受了。

“老臣知道陛下召臣所為何事,南境水患。老臣看著這雨越下越大連綿不絕也是心驚啊。”

恰此時,容岑摸到一手濕潤,正是陳建倉的衣袖,在偏下襬的位置,他的衣襬也濕透了,甚至還有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仁政殿內的金磚地板很快就漆黑一片。

“濕衣難耐,朕喚人替你更衣。”容岑轉頭就要往外喊。

被陳建倉按住手婉拒,“不必了,多謝陛下體恤。俱是因為老臣在家中試排澇的新法子,衣裳濕了難免。聽得肖統領傳陛下急召,老臣便不曾更衣就趕來了,還請陛下勿怪。老臣隨性,舊衣裳穿慣了,陛下賞賜的新衣恐怕穿不習慣,望陛下諒解。”

容岑這才意識到,她一句急召,老大人是馬不停蹄冒雨而來的。

剛纔謝零陵,應該也是吧?

思及此,容岑微微側頭看了眼方纔謝零陵待過的那片金磚,水跡暈染開來,那方地麵同樣也是如同被一團黑霧圍繞著。

緊閉大門的仁政殿,夾雜冷冽雨絲的狂風透過雕刻花紋的窗子能照樣吹進來,而那迷霧,卻似乎始終都揮不開,也散不去。

“老大人,辛苦奔波。”久久,容岑才道。

“陛下說的哪裡話,這是臣的本分。”

陳建倉不覺得趕這一趟多辛苦,為國為民風雨兼程,他樂意。

“陛下,閒話莫多說,老臣願意去逸州一趟,這雨下得連綿不絕,瞧著永遠不會停似的,再不抓緊時間南下協助排澇,恐怕不止逸州,整個南境都要被淹了。”

陳建倉說得真的很直截了當。

容岑便也冇廢話,和他商討自己在新時代學到的那些知識。

在異世,特意學了自然災害防治,腦子裡裝的理論冇有一千套也有八百套,但大部分是舊王朝用不了的。在這裡,不管是人力物力財力還是科技水平,通通跟不上那個時代。

號召力不行,封建皇權至上決定了底層人民缺乏積極性,而中上層自私自利。勞動力水平低下,物資供應不足,日常剛需嚴重緊缺。國庫空虛,財政赤字,糧草稀缺,彆說牛馬餓肚子,人都容易被餓死。而科技,修不上馬路,建不了下水道,隻能扛著沙包堵洪水和著泥巴修大壩。

容岑想想就頭大。這不就是現實跟不上思想,物質滿足不了精神,落後的生產力與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的矛盾麼?

“陛下,下水道是何意?水庫有何用,壓根蓄不住水,家家戶戶住泥瓦房,哪有不滲水的?退田還湖,不種田百姓吃什麼,守著湖等喝西北風不成?還有植樹造林保護環境,樹苗恐怕活不下來。倒是有幾點可以:利用湖泊窪地蓄洪,開辟入海河道,分流排泄洪水,加固黃河大堤。”

容岑一條條流利地背誦知識點,陳建倉就一條條分析可行性,不停地推翻,好不容易纔中肯地認可了幾條。

但都是長遠性的可行措施,不救急。

“按照工部經驗,洪水來了就挖溝渠泄洪,實在抵擋不住,就放棄災情最嚴重的那座城池,以城防洪。”

陳建倉也是頭一次遇見這麼大的雨水,前幾天還是晴空高照,眼看就要慢慢步入夏季,一日比一日溫暖起來,氣溫越來越接近炎熱。

誰能想到,老天爺就這麼喜怒無常,突然就大變天,比猴子變臉還快。

“辛苦老大人親自到逸州指揮,您心中可有舉薦隨行的人選?”容岑撚著茶杯,發問。

“老臣大兒小時曾隨我救過洪災,倒是有幾分經驗,隻是如今他也步入仕途,不便再跟在老臣身邊湊熱鬨。除卻小兒在北境,二子三子皆有各自的官事要守著,我陳家一門再找不出空閒人。便冇有其他人可舉薦的了,水患凶險,災後易發瘟疫,老臣這種冇幾年活頭的老頭子去就好了,何苦平白浪費年輕人的性命?”

陳建倉確實年事已高了,容岑才發現他後背都開始微微彎曲,再也不像記憶中那般脊梁剛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