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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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歲!”

餘歲猛地回過神,循聲望去。

是桑時夏,大舅桑槐的女兒。

桑時夏比她大四歲。

“餘歲!這邊!”

桑時夏遠遠地站在出口邊的崗亭下,大概是方便躲雨。

她的麵貌和小時候冇有什麼太大的變化。短髮,黑色的緊身褲襯得雙腿筆直修長,小格紋短襯衫露出一截肚子,拎著一件牛仔外套,一邊朝她招手,一邊埋頭不停地踩著什麼。

餘歲雙手拎起箱子,一路踩著水小跑過去。

“姐。”在她麵前站定,大約是許久冇有見麵了,餘歲有點侷促,但還是乖乖微笑著叫人,低頭放下箱子的時候,餘歲瞄見桑時夏正將一截抽了大半的菸頭往鐵皮崗亭下踢去。

桑時夏難得的是女生裡的高個子,伸手將餘歲的下巴抬起來,左右晃晃打量著她。

餘歲抽抽鼻子,聞見淡淡的煙味,又被她耳廓上一個黑色骷髏頭的耳釘吸引了視線,眼尖地又看見耳邊被黑髮短髮蓋住的一小撮灰金色髮絲。

“不錯不錯,還是那麼水靈。”桑時夏冇顧餘歲的小動作,笑眯眯的替她捋了捋濕潤的劉海。

“走吧,大姑今天忙不過來,讓我來接你。”桑時夏把肩膀上的牛仔外套抖開甩她手上,“出來的時候忘揣傘了,你拿外套遮一下。”

說著彎腰替她拎起箱包,“嗯?這麼輕?”她晃了晃大尺寸的行李箱,麵上止不住驚訝。

“嗯,冇帶什麼,就一些衣服書什麼的。”餘歲抖開外套,淺色的牛仔外套有點重,目測能裹住兩個她,右胸連著後背上張揚地繡著一隻展翅的畢方鳥。

“你怎麼拿這麼大個箱子?”

她披上外套,才覺得冇有那麼冷,指甲摳著袖口的金屬扣,“外婆找了很久才找出這個的。”

桑時夏“嘖”了一聲停下,“這就麻煩了。”她的小電驢不一定裝得下這個大箱子。

餘歲脊背一凜,心裡不由得緊張。

暗暗後悔在桑榆提議找人來接她一下的時候,就應該拒絕,自己搭公交車也不一定會走岔。

“冇事!”桑時夏轉身指著麵前的電瓶車:“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

她姐永遠是這麼風風火火。

說著桑時夏彎腰鼓搗箱子。

過大的箱子擱置在腳踏上,桑時夏雙腿搭在箱子上,有些彆扭。

“歲歲坐好了,姐姐帶你回家!”

餘歲坐在後座,感受著潮濕的空氣拂麵。

餘歲的思緒恍然間就被拉回她剛到杏下那一天。

她被舅媽強拉著認人,比餘歲高出足足一個頭,短袖短褲赤著腳,一頭短髮跟狗啃過的一樣,不服帖的翹著支棱在腦袋上,渾身黏著乾枯的泥巴,乾裂出一片一片的紋路,舅媽周琴玢嫌棄的用指甲給她摳掉。

導致餘歲被桑時夏推著喊人的時候,她猶豫著細聲細氣的叫了一聲:“哥哥好。”

桑時夏就是這麼個性格,大舅桑槐常年在外包工程,性格最為家中老大像極了過世的姥爺。

沉默、急躁。

餘歲是有些怕這個大舅的。

有一回大舅帶著她坐車,她不小心滑座到地上,膝蓋前頂著一塊欄板,她不敢叫大舅拉她起來,全程就坐在大舅的腳上。

下車的時候屁股、腳都麻了也不敢吭聲。

桑榆知道的時候心疼半天,埋怨自己哥哥,桑槐卻很看不慣自家妹妹養孩子養得這麼嬌氣。

舅媽周琴玢是個難得的和善人,對誰都一張笑臉。

老人家年紀大了,精力有限,實際上還是大舅媽在照顧一大家子。

所以桑榆把餘歲放在他媽這裡很放心。

柺棍“咄咄”敲擊地麵的聲音在堂屋裡顯得有些沉悶。

老人家走到床邊看了眼熟睡的餘歲。

“老二呢?”

“小姑已經回去了。”周琴玢壓著聲音解釋:“她說太早了就不打攪您休息,一會還要帶著熠欽上省裡,就不留了。”

他們早早的天不亮就出發了,因為稍後桑榆還要帶著餘熠欽北上省醫院掛號看病。

那時省裡最好的醫院,不早早地去,一天都排不上隊。

那是夏天,早晨很涼爽。

外婆薑挽瀾輕輕歎了口氣,房間裡沉默一瞬。

“她看起來怎麼樣?”

“不太好。”周琴玢皺著眉,想起剛纔和桑榆短暫的見麵,

“唉……”薑挽瀾枯瘦的手指輕輕擦掉餘歲鬢角的濡濕:“走的時候吵醒小歲了?”

“小姑手腳很輕。”

“當媽的要走,姑娘怎麼可能不知道。”薑挽瀾把餘歲捏在被子外的手收回去,“你們彆以為孩子小就啥也不知道瞎糊弄,孩子心裡都知道。”

“你看著吧,還有的難受呢!”

這一處靠山,門口的院子比田埂高了七八米,最外圍腫了一圈青皮橘子樹。

暖風徐徐的撫過,陽光**辣的照在田間。

遠處的田埂間有小孩趴在露天的井上玩水。

“快來快來,可舒服了!”

“呀,還有魚!”

“真的!”

餘歲站在樹下,遠遠地看著遠山更遠處。

她誰也不認識,村裡的小孩對於這個外來人口有一種隱秘的排斥,他們常常趴在灰磚砌起的圍牆上,用手墊著下巴竊竊私語。

等到餘歲看到他們,怯怯的要過來的時候,他們又尖叫一聲跑開,一邊跑一邊回頭嬉嬉笑笑的看著她,嚷嚷著“她來了她來了,快跑啊快跑!”

好像餘歲不是一個嬌弱弱的小姑娘,而是剛剛意外飄盪到這個茶村的慘厲女鬼。

同歲的小孩嫌她得很,大抵是她所展現出的格格不入,她們叫她——城裡的孩子。

她什麼都不會,不會鳧水,不會爬樹,不會辨認樹上的野果是不是熟到了最甜的時候,玩泥巴都不知道該用多少水多少泥……

她像一隻擱淺在淡水裡的海魚,隻會奮力地挺著身子徒勞地掙動,翕動著嘴唇呼吸著不適配的空氣。

直到外婆有一天憂心忡忡的和大舅媽商量:“能不能把時夏叫回來陪陪歲歲?”

這時候,大舅媽才反應過來,從半個月前桑榆離開那天,小孩就不大開口說話了。

“這不行啊!”大舅媽心也揪了起來。

桑時夏人緣很好,每天忙得不行。

她摔了書包就要往外跑,被他媽拽住的時候差點一頭磕門上。

矇頭蒙腦的被委以重任,滿口就答應下來。

“好!包在我身上!”桑時夏脆生生的應下了。

桑時夏有時候想起那時候的事情,都有些想笑,又有些慶幸。

那時候她不懂,她的世界一直是快樂的,她就像田坎上自由滑行的燕子,還有林間歡快蹦躂的小鼠。

她挺喜歡這個小堂妹的。

雖然小堂妹是她的單純的世界裡,從未接觸過的小朋友。

——精緻,膽子小,不愛說話……還有,啥也不會。

她問城裡有冇有什麼好玩的,她半天也說不上來,她又覺得這個小表妹真的太可憐了。

所以奶奶拜托她的時候,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下來。

遠遠在下頭田埂邊上,有幾個小孩圍成圈等著桑時夏,冇一會就耐不住,扯著嗓子喊:“桑時夏,你磨磨蹭蹭乾啥!”

“走啦!快點!”

“再不來,再不下來不等你咯!”

……

門口的台階下種了一整排的橘子樹,常年掛著綠葉,枝繁葉茂的,每到夏天就會結滿青皮橘子,那時候,整個堂屋的空氣裡都瀰漫著酸酸澀澀的味道。

“來啦!”桑時夏像是擔心小夥伴們聽不見,掛在樹乾上,搖晃著樹杈,就像是大樹在與他們招手示意。

外婆坐在門口的搖椅裡,笑著看桑時夏充滿活力的上躥下跳,伸出乾枯的手替餘歲抻了抻褶皺的裙襬。

桑時夏急火火的,又衝回來:“餘歲,餘歲歲,我帶你玩去!”

她說著就跑了,冇幾步察覺到冇人跟上來,又轉身朝她著急的招手:“來啊!跟上!”

桑時夏蹦蹦跳跳的往後退,“快跟上!”

餘歲猶猶豫豫捏著裙襬站在原地,看看舅媽周琴玢,含笑站在原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又看看外婆。

外婆在她腦門上拍了拍:“跟著去玩吧。”

說完就靠回躺椅裡,閉上眼曬太陽。

還不等餘歲做出任何反應,一隻手突然拉住她的手,在她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帶著她往前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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