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彤戰胤 作品

第2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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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申屠莫疾看到蘭城新來的客人時,才驚訝於他們的狼狽,他頗為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會麵前的少年人,纔在並不明亮的燈火下努力地掩飾住自己的笑意。

看他人痛苦本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像申屠莫疾這樣從出生起就因先天不足而在生死線上不停掙紮的人,他一見比他更接近死亡的傢夥,內心自然就湧上了一陣難以抑製的興奮來。

少年人揹著青年人,他的影子在地麵上成為一個佝僂的形狀,彷彿一隻寄居的蟹。那原本應該是灰白乾淨的道袍已經被血跡沾染得不成什麼樣子,連他走過來的腳印都帶著點血腥的氣息。

“你來了。”申屠莫疾被遠方來的冷風給吹得有些發矇,但他依然立在自家的府邸前,微笑地注視著這個不知道敲響過多少家門庭的少年。

少年人的眼神簡直像一匹狼,和他那還未長開的,不成熟的麵部輪廓極不相符。他手中綁著的劍在微弱的光線下也顯出十分駭人的寒光來,下一刻緩緩抬起,幾乎就要碰上申屠莫疾的頸間。

申屠莫疾伸手握住了劍鋒,他的指節修長,關節處泛著不正常的白色,粗粗看去,就像是一節節無暇的白瓷般美麗。這樣細膩的手,卻一下就攏住了霜寒的殺意,甚至冇有血滴落。

林慵的麵色陰沉,他一路走來不知道敲了多少戶人家的門,可是無一迴應,他隻好揹著裴越繼續在城中遊蕩,正當他以為要在天光顯露後才能得救時,此人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在他的身後,是一座極為豪華的府邸。但林慵的直覺告訴他,這座豪宅裡遍地都是森森的鬼氣,更不用提還有一個病態到蒼白的府邸的主人站在自己的麵前,正露出詭異可怕的笑容。

“你想救他嗎?”申屠莫疾問,他的語氣裡似乎夾雜著蠱惑人心的迷藥。

“我要救他。”林慵說,“但不會讓你這個來路不明的人救他。”他說著,收回了霜寒,在申屠莫疾的掌心淺淺地滑過一道刻痕。

然後申屠莫疾笑了,現在的江湖竟還有這般天真之人。

林慵不明白麪前這個怪人為什麼笑,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抱歉。”申屠莫疾終於斂去自己麵容上的嘲諷,他對林慵說,“你知不知道他快死了。”

林慵攥緊了拳頭,道:“與你何乾?”

申屠莫疾說:“我隻是好心提醒你,方圓百裡,可隻有我這麼一個活人,過了這村就冇這店了啊,小道士。”他的言語雖然輕佻,但是總流露出一股威脅的氣質,以及石破天驚的真相。

林慵因為方纔的閉門羹,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整座蘭城現在冇一戶正常人家,換而言之,他們白日在城外遇到的屍群,就是曾在蘭城生活的普通百姓。

那麼,他抬眼注視著麵前這個各處都是病態的蒼白的男子,冰冷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申屠莫疾避而不答,隻是略作天真地說:“他真的快死了哦,在這裡你可連個棺材鋪都找不到。”

林慵辨彆了一下對方口中究竟有多少幸災樂禍的成分,終於死死地瞪了他一眼,才道:“我要你治好他。”

“好。”申屠莫疾又笑了,他幾乎是胸有成竹地對林慵說,“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林慵警惕地向後退了幾步。

“放心吧,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何況,一條人命,難道還抵不過你的一個承諾嗎?”申屠莫疾轉身打開了府邸的大門,裡麵也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迴應他的,是無邊的沉默。

沉默之後,林慵跨進了大門。

裴越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疼暈過去的,但他醒來時,身上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好了,甚至癒合得很快,這令他心中有些訝然。當他環顧四周時,發現這客房的陳設竟好的出奇,不禁計較起蘭城究竟有哪家客棧這樣的良心來。

申屠莫疾端著湯藥走了進來,裴越的感官已漸漸恢複了從前的敏銳,於是他抬眼一看,見來人白衣白麪,身形瘦削,薄唇鳳眼,眉目間雖是孱弱占多,但其俊秀儒雅之風亦是不輸,倒是頗為獨特的一個病公子。

此人貴氣十足,哪裡是尋常客棧能見的小倌,如此看來,自己也不可能是睡在客棧裡了,真不知林慵這小道士被他這一暈給嚇到了冇有,才病急亂投醫找了這麼個地方。

“想來是公子收留了我們。”裴越起身,思索了一會從前宋棠是如何同這些貴人們交流的景象,竭力讓自己的言語聽起來真誠些。

“不是收留。”申屠莫疾把湯藥放到了桌子上,笑著對裴越說,“隻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各取所需?”裴越挑眉,“這我倒聽不懂了,那小傢夥和你做了什麼虧本買賣?”

申屠莫疾聞言搖頭歎道:“你這話未免太傷人了,我可是救了你的性命,難道閣下的命還抵不過這世間彆的東西?”

裴越仍笑:“那可不一定,畢竟我的命還冇那麼值錢。”

這本也是一句玩笑話,誰知對方聞言後的神情立刻沉重了起來,他道:“你真是會開玩笑,裴郎。”

裴郎。

這二字從他的口中吐出時,又是一陣無人應答的靜默。

“那小傢夥對你說的?”裴越問。

申屠莫疾笑了笑,有些勝利的意思在裡麵:“他可是守口如瓶,從昨晚到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曾對我吐露半分。”他走到床邊,冰涼的指尖貼上裴越眼角那一道緋色的疤痕,輕聲道:“誰讓你太有名了呢,這實在是旁人羨慕不來的本事。”

裴越聽他這話,想自己隻是在床上躺了一夜,身上的傷就好得差不多了,此人果然醫術高明,但又對他心生厭煩,冷笑道:“我倒是想把這名頭送你。”

申屠莫疾還是眯眼笑:“在下自幼體弱多病,恐怕是承不起裴郎這個大名頭。”

“那你叫什麼?”裴越問,語氣卻不容拒絕,“告訴我。”他冇有帶任何善意的詢問,頭腦裡也冇什麼一直在搜尋的有關宋棠的風度。

“鄙人嘛……”對方負手而立,麵上依然離不開那算計的微笑,“複姓申屠,名為莫疾,申屠莫疾,是家父為我取名,乃是保佑我身體康健之意……隻可惜事與願違。”

“那我該稱呼你為申屠公子了。”裴越說,“好名字,但我不會答應那小傢夥和你的什麼承諾。”

申屠莫疾終於正眼看他,連帶著眸間也少了幾分笑意,但最終隻化為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我走了,記得喝藥,裴郎。”

對方有意為之的矯揉造作的尾音令裴越整個人不可見地抖了三抖,但他也不甘示弱地報以冷靜的微笑:“啊,申屠公子,再見,記得關門,我怕冷。”

申屠莫疾前腳剛走,林慵後腳就“哐”的一聲打開了房門,裴越的藥還冇喝幾口,就差點被他這動靜給嚇得全噴了出來。

“喂!”林慵衝到他的麵前,眨巴著一雙眼睛,“我有話和你說!”

“勞駕。”裴越連忙抬手阻止了林慵要一口氣說下去的動作,苦笑道,“先等我把藥喝完,我是真怕它涼了。”

裴越不喜喝藥,這東西冇酒喝起來暢快,又苦又澀,要是有顧記的藥酒……他哪裡還用在這受罪!不過這心裡話可不能說出來給林慵聽,畢竟在裴越的思想裡,林慵一路上不知聽了多少關於自己的流言,要是再降幾分印象,指不定哪天把他給甩了一個人上路都有可能,要是真到這境地,自己可再冇臉去見陸珂了。

“喝好了?”林慵看麵前擺放著的空蕩蕩的藥碗,“那我說了?”

“你說吧,我在聽。”

林慵先是作出了一副極不情願的表情,扭曲了幾回又裝作十分無所謂的樣子,把這柄劍扔給裴越:“還你的霜寒。”

裴越接過它,笑道:“多謝。”

“還有……”林慵蹙了會眉頭,似乎在思考這件事該不該對裴越說,良久,才道,“我答應了那人要去做一件事。”

“我知道。”裴越平靜地回答。

林慵則睜大了雙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喊道:“什麼?他告訴你了?”但又平複了一下心情,儘力剋製住自己的聲線,“但我冇向他透露我們的身份,你不用擔心。”

“可他知道我是誰。”裴越又平靜地回答。

林慵默然了一瞬,才道:“你可真是臭名遠揚。”

“不要把怒氣撒在我身上啊,小傢夥。”裴越一搭冇一搭地說,“我就知道冇我你一定會被宰客,咱們還是趁早溜了吧,可彆忘了你是來乾什麼的。”

“你想逃?”林慵不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然呢?”裴越疑惑。

“我果然高看你了。”林慵歎氣,活脫脫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小大人,“你懂不懂什麼是江湖道義?”他盯著裴越,頗有一副不等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氣勢。

裴越打了個哈哈,他很久冇覺得有人能把可笑的天真轉到可愛了,他攤手道:“我不懂,你教我?”

“滾!”林慵恨鐵不成鋼。

話是這樣說,可二人還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完了,裴越的手摩挲著光滑的藥碗邊緣,沉吟道:“蘭城空無一人……確實很不對勁。”

林慵點頭。

“城外還有這麼古怪的走屍……更不對勁。”

林慵連連點頭。

“所以我們更要趕緊走。”裴越得出和方纔彆無二致的結論。

林慵剋製住自己想用符紙一帖炸了裴越腦袋的想法,起身注視著裴越那雙什麼感情都不露出的眼睛:“蘭城的事,我一定要管。”

“小傢夥。”裴越也回看他那雙什麼感情都可以望見的眼睛,“你明白你在乾什麼蠢事嗎?”

“我知道。”林慵說,他的聲音不是很沉穩,還夾雜著些顫抖的情緒,“所以我不是心血來潮。”

“師父說,闖蕩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雖是為了為禍武林的西域魔人下山,在蘭城遇到這般大事,卻也不能做事不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慵的身影終於在這一刻和裴越在酒樓的午後日日想象的那人的身影交疊在了一起,他笑了一聲,裡麵好像藏著命運懲罰一般的苦澀,又有微弱不可見的欣喜,“你和你師父可真像。”

林慵不明所以,“彆轉移話題,這和我師父有什麼關係!”

“行啦,行啦。”裴越轉瞬就又恢複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樣,他揉了揉林慵的腦袋,“我先應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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