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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茫茫 作品

第438章 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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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想逃,還是想決戰,對於劉備來說是一個很煎熬的問題。而對於程昱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問題。他和旁人都不同。他鬱鬱不得誌了一生,在五十一歲時受曹操征辟為壽張令,而後又因在呂布之亂中屢建奇功,封為東平相,漸漸成為曹操親信,也是除諸夏侯曹外,在兗州極有威勢的一個人。家鄉的人誰能想到呢?在這個“五十不稱夭”的年代,一個五十餘歲的士人應當專注於含飴弄孫,平靜地享受著他的晚年生活。他這一輩子也許曾有遺憾,但那些遺憾應當在鞭策子孫不斷奮發中釋然。而程昱與他們所想全然不同,他這一生的遺憾冇有交給任何子孫來完成,他選擇了在鬍鬚花白的年紀出仕,並且成為天下皆知之人。這一切都是明公帶給他的,而他發誓要用自己全部的精魂與血肉來回報他。“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元讓無乾。”程昱又恢複了平靜的神采,甚至伸出手去,拍了一下夏侯惇的肩膀,但後者的額頭上慢慢顯出一粒冷汗,順著蒼白的麵頰滾下,最後落在深色的前襟上。他整個精氣神都凝固在這一瞬,因此聲音也像囈語一樣。“文若畢竟……”程昱“嗯”了一聲,將眼睛向上抬起,眼仁下麵的大片眼白露了出來,冷森森的。“我不殺他。”於是夏侯惇將後麵的話都嚥下去了。他們不能坐視主公陷於苦戰,即使主公欲退守鄄城,他們也必須拿出些足以為援的東西,襄助主公。在這個四麵楚歌的境地,隻有程昱的計謀能讓他們達成這個目的。不同於兗州其他郡縣,鄄城其實還挺風平浪靜的。這座堅城是曹操為自己打造的第一個大本營,他數度從這出擊,有勝有敗,也曾被強敵逼迫,兵臨城下,但鄄城從未失守。世家們漸漸心中也有了一個評估,認為鄄城的確是兗州最為重要,最為安全的城池,他們的田地在城外,但他們自己是願意搬進來居住的。在這座堅城,他們修建起了清幽而舒適的宅邸,家中有出仕者,每天處理完文書就可以回家休息;未出仕的那些人則生活得更加愜意,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們可以出城打獵,可以在河邊垂釣,甚至即使烏桓人來了,他們也可以回到高牆後麵的城中,在庭院挑一株果實累累的葡萄藤,將臥榻搬過來,一邊倚在榻上,一邊同三兩好友談天論地,一邊揪一顆葡萄來吃。他們正在這樣消遣時日,忽然有人登門送信。中秋將至,州牧府做了許多雄粗餅,並且請他們前往赴宴,而這場酒宴的組織者是荀彧。“其中莫非有詐?”有人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又有人聞了聞那封信,“確似荀文若。”“此非程昱所為吧?”幾名士人互相看了一眼,有說話刻薄的笑了一聲。“若是程昱寫的信,斷然不是這種香味。”於是幾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自四百年前項王請高祖開始,宴飲就有了另一種可能的走向。後來劉表借著宴請的名義,一舉誅殺幾十家宗賊,也令天下大為震驚。現在前線的曹公缺錢缺糧缺人,後方的世家們多少就有點坐不穩了。但鄄城這幾十戶閥閱門戶互相通氣後,覺得問題不大。他們不是宗賊,他們其中也有在各處府衙任職的官員,平時也算兢兢業業,侍奉這位心狠手辣的主公更是小心翼翼,不曾出錯,荀彧斷然是找不到什理由來殺他們的。唯一被詬病的一點事,不過是程昱這些日子四處征糧,他們拖著,不肯給罷了。但糧食原本就是他們自家的,給是情分,不給是本分,程昱不通人情,荀彧難道也不通人情嗎?荀文若豈會為難他們?更罔論鴻門宴了。不錯,這也有可能是程昱出的主意,但隻要荀彧在場,難道會由得程昱胡來?誰不知道曹操最信任的是他這位子房,而非那個鬚髮皆白,朽笨不堪的老賊?一想到荀彧的人品,再想一想他在世家當中的名聲,這些鄄城的士族心漸漸地安定下來。這一場宴飲,最多不過是荀彧和程昱軟硬皆施,向大家求一些錢糧軍資,他們看在荀彧的麵上,的確是可以再拿出一些的。他們已經做好了出錢出糧的準備——其中有些不情願的,不願意赴宴的人也被說服了,“荀文若為了兗州士庶,隻身去求陸廉,終是擊退了烏桓人!你且細想,他是冒了多大的風險!若你我都不領情,豈不被天下人嗤笑無義之輩?”州牧府這天夜燈火通明。門前的火把幾乎要將街上的樹木烤焦,有源源不斷的車馬進了這座樸素寬敞的宅邸,街上的行人駐足觀看,竊竊私語。“聽說是荀使君設宴,要請他們襄助主公,出糧出人呢。”“這樣的一頓飯可得隆重些!這是求著人家哪!”“不錯,我有一個兄弟在那府做些雜役之事,嘿嘿,明天必有羊炙可吃了!”他們這樣交頭接耳時,有人挑著扁擔忽然停了腳步。“我看可未必。”那幾個正嘀嘀咕咕的看客一起看向了他,“如何?”“我家主人平時給府中供些豬羊,這幾日聽了訊息,也頻頻登門,要幾頭肥豬去,”那人小聲說道,“府中卻拒了他。”“或許是用了別人家的豬羊也未可知哪!”“城中困頓已久,誰家還有幾頭牲口呢?”這是個問題,引發了這些黔首的一陣議論。州牧府請客卻不采購些酒水和食材,聽起來確實是有點奇怪的。但一隊士兵走過來,這點疑惑很快就四散著,飄在鄄城的夜風了,幾名百姓匆匆忙忙,各回各家,挑扁擔的幫傭也趕緊將這點東家要的東西送了去。待他返回家中時,妻子已經做好了飯食,其中摻了些稗,還有些糠,吃起來就很有點艱難。但前日主人賞了個豬腦給他,即使是那樣的飯食也變得有滋有味了。豬腦這東西原是誰也不肯吃的,大家都說吃了它容易得軟骨病,可現在也搶手起來。那一個小腦花,熬成一大鍋湯,竟然還有些油水。他的父母妻兒守著這鍋熱湯吃了三天,吃得很是滿足,他端起那碗飯,也匆匆忙忙地吃起來,吃得將今晚貴人們將要享用的珍饈美味都忘在了腦後。畢竟那是貴人們的事,不是他的事。後半夜下起了雨。孩子們睡得都很香甜,聽不到雨聲,也不在乎屋子漏不漏雨。但雨水滴落在男人臉上,還是讓他醒了過來。窗外一陣又一陣的火光,伴著腳步匆匆忙忙,像是夢魘離奇的景象,遠處忽然又有幾聲哭聲,幾聲慘叫,這就更加怪異了。他隻扒著簾子小心往外看了一眼,就趕緊將頭縮了回去,滾回到自己的草蓆上。草蓆滿是黴味兒,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糟爛不堪,隻要翻個身,就能聽到幾根草棍兒碎裂的聲音。但他躺在尚有自己體溫的席子上,聽著家人均勻的呼吸聲,感覺很是安心。當他掀開簾子時,有甲士轉過臉來,森然地看著他。那雙眼睛渾然不像個活人,而像是從黃泉路上回來的一般。這個殺豬的幫傭心跳還是很快,但他迅速告誡自己,將剛剛所看到的都忘掉。那些享用了酒宴的貴人或許是有麻煩了——但和他有什關係?他今天晚上將最後一碗豬腦湯喝完了,主人家這幾日殺的豬越來越少了,冇有豬殺,自然冇有豬雜拿,他總得想想辦法……荀彧的臉色蒼白極了。他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那是州牧府後麵單辟的一個小院子,原來是存些易燃雜物的,現在空了,便將他帶了進去。這屋子雖然空著,打掃得卻很潦草,有蜘蛛在梁上結網,有細碎的木屑在地上浮動,程昱走進來時,看到荀彧的袍角處沾染了灰塵,眉頭便皺了一下。“我再派幾名仆役來清掃一番。”荀彧冷冷地望著他。“你能掃此室,難道也能掃清我身上的汙名嗎?”麵前這位老人一點也不生氣,他摸了摸已經幾近雪白的鬚髯,得意的笑了。“若非文若得兗州士庶之心,此計確也難成,來日主公凱旋,兄必來把盞請罪,如何?”那張端凝莊重的臉上,漸漸顯出了憤怒至極的神色。“我得眾心,非我沽名釣譽,而因我為兗州生民安危著想!而你竟以此為——”程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文若是明公之臣,為何要為不相乾之人效力?”……不相乾?哪不相乾?兗州士庶斷然不是不相乾的,難道程昱在說陸廉?荀彧心緒混亂,剛想要辯解一二時,程昱又一次開口了。當他開口,這位潁川荀家的名士臉上一瞬間褪去了全部血色。“兗州士庶儘鼠輩爾!他們不願為明公效死,我便隻能拎起鞭子,驅策他們效死,”程昱冷冷地說道,“除了各家各戶的僮仆部曲,城中丁壯我也要儘皆編入軍伍,收繳糧食——”“程昱!你瘋了不成?!”荀彧無法忍受地怒喝道,“你將糧食收繳乾淨,要老幼婦孺如何生活?!”這位老人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荀彧,臉上露出一個憐憫而輕蔑的笑容。他總算湊齊一支援軍,為明公照亮回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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