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第3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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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清晨,天總是亮得很早。河麵似乎還有些若有若無的薄霧，將晨光隔絕在河灘以外，但巡邏的士兵聽到的總不是潺潺的流水聲。黃河並不溫柔,哪怕這是個旱季，水位也淺了不少，但依舊是寬闊而有威懾力的。這樣一個寧靜而涼爽的清晨很適合多睡一會兒，無論營中士兵，還是範城中的百姓，大半都是如此。但有些人是起得早的，他們不僅起得了早,還吃得了苦,夜分辨不清方向，不敢走路，此時天矇矇亮，四野寂靜，正適合趕路。範城縣府的牢獄就關著這樣的人，他們是並州潰兵,路上小心翼翼,避開濮陽,一路向著東麵而去，想要在倉亭津渡河，逃去兗州。然後就被倉亭津的守軍捉住,送進了範城。“天子到了濮陽。”荀諶在問完這些潰兵之後,如此與陶升說道。後者愣了一會兒，大吃一驚，“那須得將天子攔下！”他這樣說時，荀諶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陶升是個忠厚老實的人,當初黑山賊攻破鄴城，想用袁紹軍中眷屬為質時，這人也是黑山賊中的一員，卻心生惻隱，將這些家眷們送去斥丘保護起來，因此得了袁紹的青眼，被封為建義中郎將。但他畢竟是黃巾軍出身，受朝廷的欺壓剝削狠了，對漢室的好感就很有限。“渡口尚在我處，天子如何渡河？”荀諶微笑著說道，“稚伯欲阻天子，須得看好倉亭津纔是。”天色未亮，岸邊營寨的火把未熄。於是透過霧氣去看，隻看到影影綽綽的火光。黃河水在白日渾濁而蒸騰，到了此時便冰冷刺骨，彷彿隨時將要結冰，又或者那並非是水太冷的緣故，而是泥沙所帶來的阻力。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寅時鼓剛敲過時飽餐了一頓，因而現下肚子暖洋洋的，將剛剛吃下去的肉湯和麪餅化為了四肢的力量。他們就這樣彎著腰，弓著身，隻將頭顱露出來，小心地走在河中。營地越來越近了，他們的心也漸漸懸了起來。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拔出了環首刀，有人則將輕弩舉了起來，選中了那個火光旁邊，站在箭塔的人影。——直至有人一腳踩空，發出一聲來不及的慘叫！倉亭津的河邊也被荀諶下令挖走了許多沙子，修出了一條長長的溝壑。這道溝壑其實堅持不了多久，畢竟黃河水本身便帶了許多泥沙，挖沙治河這種事年年都有人做，但黃河依舊能用泥沙將自己堆成地上河，尤其是汛期一至，流速增加，這道水下的溝壑立刻就會垮了。但荀諶本來也不需要它堅持多久。接二連三的士兵在靠近岸邊時踩空，有人水性好，吃了一口河水立刻浮了上來，有人水性不好，掙紮著就下去了，還有人略會那一點，於是撲騰起了水麵，高聲求救！金柝聲立刻響徹河岸！有弓箭手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在河邊一字排開，站定之後彎弓搭箭，這邊一聲令下，那邊無數箭矢便如雨一般，傾盆而下！有人越過溝壑，衝上岸，想要孤軍作戰，卻立刻被守軍圍殺；有人也遊過了溝壑，爬上岸想要投降，也被守軍一刀變作了戰績。但怯懦者不必擔心自己死後的名聲，因為他們被割了表記之後，又很快就被踢進了河中的霧氣。薄霧慢慢帶上了血腥氣，直至太陽升起，霧氣消散時，那股血腥氣仍然不散。河南岸的泰山軍退了回去。這次試探性攻擊冇能撼動倉亭津守軍分毫，隻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在黃河中沉浮，漸漸被魚兒拖到河底。在這次之後，臧霸又試探性地發動了幾次進攻。然後他病倒了。陸白去見臧霸的時候，嚇了一跳。阿姊曾私下給這個泰山寇的老大起了個非常奇怪的外號，叫他“病諸葛”……陸白能明白那個“病”字是從臧霸很愛裝病來的，每次一裝病，就是頭上裹一塊白頭巾，出門就躺在素輿，天冷捧著個手爐，天熱握著個羽扇。……但是“諸葛”是怎來的？據她所知，青州與阿姊熟識的也就東萊郡守諸葛玄，可那個人既冇有裝病的愛好，也冇有整天躺素輿的愛好。……而且也冇有臧霸這個詭計多端的腦子。總之，她現下去見臧霸時，這位大漢又將白頭巾裹上了。“臧將軍……”“什臧將軍，”臧霸兩眼無神地說道，“喚我宣高便是。”“宣高將軍，”陸白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氣色，又注意到他時時在捂著嘴，心下便瞭然了，“我那帶了些藥材，有一種含在口中，最治牙疼的。”“我的病不在牙上，”臧霸皺眉說道，“在——哎呦！”“在倉亭津。”她很客氣地替他把話說完了。臧霸悵然地點點頭。非要死磕倉亭津的原因很簡單。從這往上遊走，需要在曹操的領地搭浮橋，往下遊走，需要在袁譚的領地搭浮橋，當然也可以不走那遠，挑個近些的，河道窄的地方搭浮橋——但你不能當倉亭津的守軍是死的，人家也會四處派斥候出去巡邏，見到你要過河，人家肯定也要跑過來。陸白想了一會兒，“守軍多半是在倉亭津，還是在範城？”“原是在範城的，”臧悅看看自家兄長捂著腮幫，連忙說道，“這幾日我觀他營中旌旗齊整，想來是我軍打草驚蛇，引他們出城的多了。”“陸校尉莫不是想攻範城？”臧霸捂著腮，含含糊糊地說道，“範城城雖不高，卻早被荀諶堅壁清野，如何能攻下？”“我若能拿下範城，宣高將軍再攻倉亭津時，他便首尾不能相顧，”陸白說道，“我如何不能試一試？”阿姊不會寫信反覆來催，但若是再攻不下倉亭津，她必親自來取。天子在濮陽，危如累卵，這是片刻也等不得，拖不得的。天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危如累卵，他在濮陽待得氣定神閒。每天會在行宮見一見能走動的公卿，再乘車去看一看那些臥病在床，走不動的公卿。他還數次登過呂布的門，儘管呂布的五千精兵損傷大半，那個寂靜的小院子再也冇有溫侯府的威風，甚至兩人之間連最後一點聯係也未曾剩下，但天子還是登門拜訪了。據天子身邊的某個小黃門說，溫侯十分恭謙，也十分平靜，看不出什，倒是嚴夫人見到天子親至，忍不住哭了一場呢！咱們這位天子原本就是個持身清正的人，宮中自皇後以下，妃嬪們幾乎都是貴女出身，現遭此罹難，身邊竟然連一個侍奉的人都冇有了，唉唉唉，若是呂氏女仍在，那是何等的尊貴…………這個就是當皇帝的好處，呂布的女兒屍骨未寒，周圍的人遺憾的是她不能陪在天子身邊，獨得專寵，擔心的是天子冇有了妃嬪伺候，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小皇帝這一路上都有後妃相伴，現下暫時失了這些後妃，濮陽城中稍微平頭正臉吃得起飯的人家就想把自己的閨女送上去，絲毫冇考慮過年拋的風險，好在這位天子一個也冇收。但他還在堅持不懈地尋陸懸魚說話。……時不時還能幫她一個大忙。她最近其實挺焦頭爛額的，比如說，她需要想方設法勸說百姓們撤出濮陽，隻留糧草和必要的民夫。在小皇帝來之前，這個提議她三番五次地提，臧洪三番五次地否——東郡是大漢的東郡，百姓是大漢的百姓。然後小皇帝來了。這位年輕人根本冇勸，他隻是走下玉座，輕輕地握住了這位死倔死倔的壯士的手，然後用那雙清澈又深邃的眼睛望瞭望他。“卿之忠義，可垂竹帛，但朕實不忍城中生民因朕之故，陷於險地，朕乃天子，卻不能庇佑萬民……”天子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眶似乎紅了。“陛下——”“此事，非為卿，”天子露出了一個略帶悲傷的苦笑，“實為朕啊。”……接下來臧洪的態度就變得絲一般順滑了。臧洪告退時，陸懸魚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陛下真會勸人。”天子沉默了一會兒，“陸卿以為，此非肺腑之言？”“……臣冇那說，”她尷尬地擺擺手，“陛下心懷萬民，自然有此悲憫之心。”他抬起眼簾，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陸卿為天下人所知之役，是在長安城破時。”“是，”她有點迷惑，“陛下竟然知道這樣微不足道的事。”“卿以一柄驚雷之劍，孤身守城數日，擊退無數西涼軍。”她有點尷尬，悄悄用手摳摳席子，“臣冇那厲害，再說這事過去太久了，臣也快不記得了。”“朕卻記得。”她有些發愣地望著他。天子坐在上首處不說不動時，像是玉雕出來的一尊像，皎潔無暇，尊貴美麗，但冇什煙火氣，也冇什人情味兒。現下他定定地看著她，眼中翻湧起痛苦的霧氣，玉像便活了。“長安城破時，朕也在。”天子現下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七年之前，他多大？他冇有父親，冇有母親，身旁可以依靠的人也都不見了。呂布逃了，王允死了，公卿們要討好李傕郭汜，要被拉出去身首異處。甚至連那個蒼老而肥胖，凶暴而蠻橫的董卓都不見了——是他將這個孩子推上了玉座啊！年輕的天子也被留在了火光沖天的長安城中，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幾天，若是一定要死，又該是怎樣的死法。“朕隻能等，”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等李郭二賊分出一個勝負，決定朕的生死。”“陛下……”“但朕身邊終究還有許多貞良死節之士，他們一路護朕回到雒陽，”天子的聲音平靜極了，“關中幾十萬生民卻無人庇護，數載之間，相食殆儘。”她說不下去了。“這是朕的錯。”天子說道。“陛下那時才十一歲，”她乾巴巴地說道，“冇有人會因此怨恨陛下的，陛下不必將長安之事記在心上。”天子似乎笑了一下，但也許是她看錯了。“卿會忘嗎？”陸懸魚愣了一會兒。“不會。”“朕也不會，”他說道，“朕因此待陸卿與別人不同。”“……陛下？”這位少年望著她，露出了一個真誠的，推心置腹的笑容，“袁紹勢大，卿守東郡不易，若有什難處，朕或可幫上一二者，務必告知朕。”他的眼睛閃著一種奇異的光，不需要多說什，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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