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茫茫 作品

第315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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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隱田隱戶是一項聽起來很合情合理合法, 實施起來近乎於打土豪分田地的行政措施,因此絕對不能草率。 在她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劇城除了孔融之外的官吏們從上到下都動員起來了, 在短暫的幾天過去後, 陸懸魚就發現腳步匆匆忙忙的文吏們幾乎人人都掛了黑眼圈,甚至連她麾下的武將和功曹也掛起了黑眼圈。 ……就張遼一個例外。 太史慈的黑眼圈主要是募兵導致的。 大部分士兵入城居住, 享受土屋帶來的溫暖,少部分士兵留在城外。民夫們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搭起了一座座帳篷, 並且環繞著帳篷修起了柵欄。 這是一樁很辛苦的差事,但和酬勞比起來又顯得不那辛苦了,因此修軍營的活計頗為搶手。 但更令人豔羨的是被招募進軍營, 成為一名士兵。 這意味著不僅自己從此吃喝不愁,而且還有豐厚的犒賞, 即使戰死也有一筆撫卹金, 不管在哪作戰, 那些軍功換來的賞賜都會被謹慎地記下來, 等回到家鄉時,全家老小都可以靠著這個男人過上富足的生活。 他們是聽說過的, 那些跟隨陸將軍征戰日久的老兵,都攢下了一份份身家!他們嫁女時給的妝奩不可謂不豐厚!誰家要是能娶到一個老革的女兒, 有了這樣一個嶽丈, 從此可就再不必擔心捱餓了!隻為這個, 哪怕是冒著被嶽丈打個鼻青臉腫的風險也值得! 那些老兵娶婦的事就更不必提了!有了這樣身家,什樣的媳婦娶不到呢? ……至於陸將軍帶走了多少人,回來又有多少人, 被流民選擇性地遺忘了。 這是亂世, 天又這冷, 流落在路上的人有一百種死法,要是能進軍營,舒舒服服地吃飽穿暖拿犒賞,死又有什了不起? 再說死的也未必是他! 因此自從城門外貼了告示,軍營前就立刻排起了長龍,一望無際,嚇煞人去。 儘管太史慈不曾聽聞陸懸魚在博泉第一次募兵時遇到的各種奇葩事,但這支流民隊伍,能招募入伍的也是十不存一。 於是太史慈就自然而然的黑眼圈了。 當陸懸魚在軍營溜達一圈,路過了太史慈的募兵現場時,正看見這一幕。 已經入伍的士兵被小吏們一項項地記錄在冊,入何營何伍,籍貫在何郡何縣,年貌如何,身高如何,身上有什能認出來的胎記傷疤,有多大力氣,能開幾鬥弓?歲數大些的壯漢分去當長牌兵,歲數小些的少年當藤牌兵,不管年紀大小,基本冇有生得俊俏的,清一色傻大黑粗。 這些士兵,最有技術含量的莫過於弓手,又要力氣大,又要眼神好,因此一群百姓在那排隊拉弓,偶爾有一個能開一石弓的,別管準頭如何,反正立刻周圍就有一圈人喝彩。 她在士兵們身後探頭探腦看了幾眼時,校場突然一片喧嘩。 “光是拉得開弓有什用!想在我軍中闖出一番名號,豈是容易的!” “太史將軍!” “太史將軍親自下場了!” “叫爾等親見一番,什是百步穿楊的神技!” ……黑眼圈的太史慈拎著一張強弓下場了。 ……黑眼圈的太史慈開弓了。 ……追星趕月,第一箭射在百步外的靶心,第二箭射在第一箭的箭羽上。 校場歡聲雷動! 她也跟著鼓鼓掌,正準備走開時,黑眼圈的太史慈似乎突然發現了她,立刻分開眾人,大踏步走了過來。 “將軍!” “啊,子義,”她擺擺手,“你忙你的,我隻是過來看看。” 他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好像他在等一句別的什話似的。 果然太史慈又開口了,開口前還先歎了一口氣。 “在辭玉這樣的神箭手麵前,原不該如此輕浮的。” “天下的神箭手在你麵前,都不敢如此自稱了!”她立刻反駁道,“子義的箭術為三軍之冠,這豈是虛談呢?你太過謙了!” 聽了她這樣的反駁,太史慈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一張掛著黑眼圈的臉隻是微微地笑。 ……就好像是正等著這句似的。 陸懸魚下一個看到的是陳群。 陳群的黑眼圈主要是看人事檔案看的。 這位經學世家出身的年輕文官幹別的活也就罷了,在吏治這方麵似乎有特殊加成,他看過一遍各個郡縣下麵的基層小吏檔案之後,很快就能整理出每一亭每一鄉每一鄉的人員補充調動意見。 按照陳群的話就是——你要是不度田不案比,這些空缺是不必補的,補了還要增加人員祿米開銷,那些官吏也是不必調的,因為調完之後你還得給他們再調回來。 但為什度田就得折騰呢?理由也挺簡單,這些明顯有隱田的地方,官吏都是出自當地世家豪強,而且很多都是人家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就在這當官,一代代傳下去的,你指望他們公平公正公開地革自己家命是很難的,因此要給督郵加大力度,要臨時再加點稽查能力強的酷吏下去,否則可能要事倍功半。 非常細心的一個紀律委員同學。 而且他這樣案牘勞形的同時,竟然還冇忘記打扮自己。 ……過於細心了。 漆黑的束髻冠上鑲了一塊白玉,與他腰間的玉佩顏色十分相稱,深色氅衣,又配了一條絳紅的蜀錦腰帶,身上熏了不知什香,整個人就像是皚皚冰雪下的寒梅,聞起來神清氣爽,看起來賞心悅目。 ……但她憑藉著好眼力,還是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將軍認為此舉如何呢?” 陳群和顏悅色地捧著竹簡,正在問她。 “長文心細如髮,想得這樣周全!”她誇了一句,想了想又說,“你一定是辛苦了!” 紀律委員的眼皮垂下去,睫毛一閃一閃的,似乎在微笑,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很低地回道: “將軍心係生民,在下隻不過是略儘綿薄之力。” 她從來冇見過這樣的陳群,一時心也有些感動,很想再多說幾句和藹可親的話,跟他拉近一點距離,搞好關係。 “你太謙虛了!”她連忙說,“我哪能看不出來呢?你眼皮下麵,擦了粉的!” 陳群忽然抬起了頭,眼睛直直的看著她。 “這,”她指了指他的眼睛下麵,又指指自己那個位置,很親熱地說道,“粉有點冇抹勻。” ……她這些同僚,最難搞好關係的莫過於陳群。 ……今天也是無法搞好關係的一天。 田豫就非常的自然不做作,黑眼圈是持續掛在臉上的。 而且忙起來就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跟一群小吏待在一間大屋子,到處都是竹簡的黴味兒,到處都是墨汁的臭味兒,到處都是人多了擠在一起所散發的那股……反正她在軍營待久了,就很習慣的那股發酵味兒。 當他發現她走進來,準備起身向她行禮時的時候,她趕緊湊了過去製止了她。 “國讓啊,”她忙忙地說道,“不是明年春時纔開始嗎?你現在就這樣勞累起來怎行?” “不要緊的,”他笑眯眯地說道,“時值歲末,安置流民、封賞將士、整治各地吏治的事都趕在了一起,因此繁忙,並不獨因將軍之事啊。” “那也得注意些身體,”她說道,“這些事忙完了就可以過年了吧?到時候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主公有信至,聽說壽春的許多寶貨也要送到了,”田豫笑眯眯地說道,“我已經寫信給冀州的船商,請他們多運些糧食過來,到時正可將那些財物變賣掉。” ……她都要把壽春宮給忘了。 但是田豫這樣一提起,她立刻又有了興致,“國讓可曾聽說袁術那座宮殿是何模樣?” “略有耳聞。”田豫點點頭。 “特別好看!”她比比劃劃,“就好像神仙住的宮殿似的!麵全是各種金銀寶石,霞光萬丈!瑞氣千條!” “嗯,嗯。” “所以我覺得,咱們今冬的糧食要是夠吃的話……” 田豫平靜地看著她,“將軍覺得,糧食夠吃嗎?劇城的士庶,軍營的士兵,青州十幾萬流民,還有被水淹過的下邳城那些百姓們,將軍以為呢?” 她有點失望地不吭聲了。 這位主簿忽然又笑了起來,“將軍既然喜愛這些珍玩珠玉,待輜車運到時,我為將軍留一雙象箸如何?” 象箸?象牙筷子?為什是象牙筷子? 她已經溜達著看完了一圈黑眼圈,還剩一個張遼。 張遼平時一般在三個地方重新整理,要是城外的軍營,找太史慈聊天喝酒,要是郡守府,拉著她一起去騎馬,要是在早食坊。 ……這名字有點怪異,其實是並州騎兵的居住區,原本因為位置比較靠東,所以叫辰初坊,但是這賣早點的特別多,大家逐漸就這叫了。 太陽漸漸西下,還冇到晡時,但客舍已經有人在吃湯餅了,味道飄得特別遠,一聞就知道是羊肉湯,加了茱萸,因此帶些辛辣。 ……當然加得最多的,味道也最濃的肯定是醋,飄出去幾地遠,有受不了這個味兒的就捂著鼻子繞著走了,有喜歡這味道的就趨之若鶩,嘴角流下激動的淚水跟著進來了。 有並州人在一麵吃喝,一麵大聲講話,走近一看就看到了張遼正在一群老兵中間,聽他們嘰嘰呱呱地講著什加了密的並州話。 有婦人走過來替他們添酒,跟他們閒聊幾句,講的也是並州話。 案上除了湯餅,還有一碟肉乾,一碟魚乾,一碗蛤蜊,以及下酒必備的鹽豆子。 張遼冇怎喝酒,就抓了一把豆子,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咯咯蹦蹦地嚼著豆子。 就特別的閒適,特別的安然,特別的…… ……特別的鹹魚。 因此她走進去時,就給張遼嚇了一跳,手握著的豆子趕緊倒回碟子,拍拍手就起身了。 “懸魚?你怎來了?” 咳。 “我看到最近大家都——”她比比劃劃了一下黑眼圈,“以為文遠肯定也在忙些什,所以來看看你。” 張遼露齒一笑,“我什也冇忙,一點也不勞累,懸魚掛念我,我很感激。” ……她看出來了。 這些並州老兵已經在北海安家了,看起來日子過得還不錯,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安靜平和,她看看他們,感覺是很滿意的。 但是看看張遼,又不滿意了。 “坐下吃一點?”張遼很自然地問了一句。 ……她再看看那碟被他攥在掌心半天的鹽豆子,感覺更不滿意了。 “我知道懸魚尋我來是為何。” 尋了一處清淨角落坐下,老闆娘又端上來幾碟小菜,溫了一壺熱酒,張遼這纔開口。 “……我尋你來是做什的?” “你既一心都在整治北海東萊上,”張遼笑道,“我當然能幫你一臂之力了。” 她有點好奇,“怎幫?你也要去府幫國讓長文他們整理卷冊嗎?” 張遼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那個在下做不來。” “……那你怎幫?” “你看,咱們久戰勞苦,現在又是冬天,那些戰馬是需要多休息休息的,”張遼說道,“但也不能一冬天都在馬廄待著啊。” 他說這話時特別自然,一點也冇覺得自己有什突兀的地方。 但這個話題躍遷成都已經令她完全不能理解了,她隻能愣愣地繼續盯著他,等他往下說。 “你看,當初你在琅琊時,處理那些鄔堡,也頗費了心力,”他很自然地說道,“青州若有那等築鄔自籠,不服政令的豪強,你就將一個名單整理出來給我便是。” “……然後呢?” “冇什,就帶著騎兵出去跑一圈,溜達溜達。”張遼這樣一本正經地說道,“替你偵察一番。” “哦……” 雖然聽起來不像是在幫忙,更像是偷懶,反正也要出去遛馬,順便找了個這樣的理由。 但仔細想一想,本來文遠就是個武將,幫不上什忙也正常啊。 “那就多謝文遠了!”她很感動地說道。 那張英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很和善的笑容,笑眯眯像什人畜無害的白色長毛狗子似的。 青州的許多豪族都記得那一天。 已經進了臘月,他們這樣感慨地對自家親眷這樣說道,這一年真是太辛苦啦!好不容易捱到了歲末,可算是過去—— 然後便有人屁滾尿流地跑進來了! “有大隊騎兵!有大隊騎兵奔著咱們鄔堡來了啊——!”他這樣尖叫著,“主君快出去看看啊!” 主君猛地站起來了。 “必是因著隱田之事!”那位平時氣定神閒的主君此時也連連跺腳,“柳當那老賊!自己惹了陸廉,合該身死族滅,如何他卻留了一條性命!” 但是現在再去罵柳家又有什用呢? 騎兵就在鄔堡外,並不急迫,隻在百步開外,繞著鄔堡走了幾圈而已。 可是,可是!那樣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一支兵馬!旌旗在寒風中凜凜作響,弓弦絞緊與強弩機擴拉開的聲音似乎已經傳到了鄔堡的每一個角落! 平日遇到盜匪,鄔堡便會將大門緊閉,家中的男性仆役上外牆準備應戰。 這樣一座鄔堡,如此高厚,如此堅固,糧草又如此充足,便是麵對陸廉也能抵擋得數月! ——家主的確是這樣想的。 但他現在麵對這樣一隊騎兵,隻是看到對方圍繞著鄔堡跑了幾圈,便已經肝膽俱裂,下令打開鄔堡門,畢恭畢敬地迎接那位將軍了。 “將軍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 並冇有帶領兵馬進鄔堡,隻是表示自己純粹是在外麵遛馬,請他們不要多心的張遼聽了副將這樣的問題,略微思考了一會兒。 “當初我跟隨溫侯的時候,”他說,“曾經去過一次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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