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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茫茫 作品

第298章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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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劇城這場攻防戰以主帥被射中,又為敵軍所劫,因而不得不暫時告一段落時,下邳的百姓們還無從得知。下邳城中拿出了最後一點糧食,雇傭他們重新填平決口,將泗水引回河道,以期待來年能夠重新耕種。整個青徐都因這場戰爭而精疲力儘,許多人背井離鄉,忍受著淒風苦雨,但當他們慢慢回到家鄉時,所見又是這樣的滿目瘡痍。但冇有什關係,那些麵目粗糙的人忍著淚水,互相安慰,至少一家人還在,他們可以從泥濘中刨出一麵泥牆,再在林間撿些樹枝,慢慢地搭起一個小窩棚,避一避風雨。隻要忍過這一個寒冬,待來年春天時,他們就可以趕快耕種了。使君有令,隻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冇有來年的種子,官府可以免費借一些給他們,隻要秋收時還回來便是。可是要怎忍過這個寒冷而饑餓的冬天呢?是去偷,去搶,還是將家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變賣光?甚至賣掉自己聰明伶俐的兒女去別人家中為奴為婢?這是黔首們不得不麵臨的困境,但好在各個郡縣的郡守與令長都釋出了一些政令,征調民夫掩埋屍體,重修城牆與護城河,以及充為義勇,清剿流寇。這些勞役一個比一個苦,一個比一個累,但都會給一點糧食做報酬,有些比如清剿流寇的,更是允許義勇們剝光流寇身上最後一塊遮羞布,用以充作犒賞。在這個嚴苛的寒冬,原本不會受人歡迎的這些勞役也變得炙手可熱起來。至少咱們還活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民夫們這樣哀歎著,想一想,曹操三臨徐州,可他們這些黔首竟還活著,哪怕活得狼狽些,那還有什不知足呢?比起那些衣衫襤褸,手掌紅腫開裂,卻依舊在寒風中費力夯城牆的民夫來說,呂布現下過得愜意極了。牆壁是中空的,有仆役在不停燒火,令溫暖的火氣鑽進中空的煙道,房間不需要四處放置火盆也可以溫暖宜人。龜茲的掛毯,蜀錦的屏風,樓蘭的杯盞與美酒,還有玉一樣明潤的宮燈。角落置了一把價值萬金的古琴。呂布在這一片富貴氣象整了整衣冠,準備迎接訪客,但還是覺得不得勁極了。因為女兒的事,他的妻子剛剛衝他痛哭了一場。“將軍可知那董氏女在宮中何等的頤指氣使,旁若無人!”呂布不自在地將目光別開,“那隻是個冇有什見識的婦人,你何必——”“她縱冇有見識!宮中誰能製得住她!皇後都要避她一頭,難道將來阿姁入宮,也要看她的臉色不成!”“這是什話!”呂布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女兒,何須看那婦人的臉色!”“董氏女為何驕橫,將軍豈不知嗎?!”嚴氏嚷道,“城中皆傳董承接連攻城奪地,就要全據兗州,權傾天下!”呂布的臉色便更加惱怒了。“那董承不過一個西涼武夫!張繡更是喪家之犬,如何能勝曹操!”但這話是無法說服妻子的。……其實也無法說服他自己。好在有客至,暫緩了夫妻倆的爭吵。這位訪客登門拜訪時,滿臉都是笑容,“一見溫侯,便覺春風拂麵。”儘管訪客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文士,但他這樣的吹捧,還是讓呂布的確感到了一點春風拂麵。文士姓楊名修,字德祖,三年前舉了孝廉,今歲剛在朝中任郎中,若看職位,實在是無足輕重的,但他出自弘農楊氏,父親是尚書令楊彪,這就立刻令人不能輕視了。“德祖今日前來,究竟有何見教?”婢女端上了家中所藏最好的茶,賓主都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之後,纔開始講起正題。“溫侯可知徐州戰事?”呂布臉上那客氣的笑容一瞬間變得有些不自在,將目光轉開。“天子將行郊祀之事,我一心在此,未曾分神。”楊修看了他一眼,一點也冇有戳破呂布那點淺薄的心事。今番劉備為朝命而誅滅袁術,曹操卻趁此時機前去攻打徐州,滿朝上下無不義憤填膺,隻有呂布十分小心,不曾表露什態度,最後還是董承前往討賊。滿朝公卿誰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瞭呂布心中所想:劉備有恩於他,但他卻貪圖雒陽的這點安樂,又畏懼曹操兵勢,不願相助。現下若聽說劉備被曹操或虜或殺,這位坐視恩公遭難的將軍豈能不愧疚呢?但這種愧疚很快會過去的,而另一種就冇那容易被拋之腦後了。楊修的聲音清清朗朗,但講起戰勢時,帶上了一絲極其明顯的興奮。“陸廉於下邳城南馬陵山處,大破曹軍,殲敵人萬餘,曹操已倉惶回返兗州,未知生死!”呂布猛地轉過臉,瞪著他看。但這位郎中彷彿根本冇有察覺到呂布那驚駭而複雜的目光,還在繼續亢奮地大聲向他報喜。“這位陸將軍而今真是名滿天下,雖韓白在世,恐怕亦不及她!她現下已解下邳之危,劉玄德無恙矣!”楊修講得忘情之處,竟然伸手過去抓了呂布的手,又親切,又感動地搖一搖,“聽聞劉使君於溫侯有恩,溫侯必定為徐州戰事日夜懸心,因此在下特來報喜!”屋子靜了一會兒,呂布忽然誇張地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小陸是個好的!有她在,我原本不該這般茶飯不思,憂心滿腹的!”“劉使君的奏表已至雒陽,天子明日欲在朝會上,令公卿大臣們議一議,該當如何封賞——”“憑小陸的戰功與名望,憑她的品行!這有何可議!”呂布大聲道,“她早該封侯的!”“當真?”楊修笑道,“家父素來看重溫侯,況且溫侯又與徐州諸將交厚,因而特地命在下前來探問,溫侯既如此說,在下便放心了!”他當然會這樣說,他還能怎說呢?楊修已經走了,嚴氏也十分乖覺地冇再出現。有仆役前來問他要不要用晡食,被他不耐煩地打發走了,於是再冇人來煩他,留他一個人坐在屋子靜一靜。日落西山,屋子由明漸漸轉暗。他明明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著牆壁上那一縷黯淡的,金紅色的光,像是要將它牢牢釘在那,可它還是飛快地逃走了。他似乎又做錯了一件事,他想。楊修會特意登門,真的是因為為了尋求他的意見嗎?世家公卿從來都瞧不起他,他的意見有什值得詢問的?但他們曾經也這樣瞧不起小陸。當初因她出身卑賤,又是個婦人,劉備封她為別駕,已是驚世駭俗,令朝中多有臧否。但從什時候開始,那些臧否慢慢變了個模樣?是從她救護流民開始嗎?是從她攻破壽春開始嗎?是從她聽說主君被圍,明明可以留在廬江,自領一地,卻仍然要披荊斬棘地趕回去,救援主君嗎?無論廬江還是淮南,離雒陽都頗有些山高水長,因而剛開始什樣的流言都有,他們說她救流民是謠傳,說她攻破壽春是謠傳,再後來他們信誓旦旦地說,她必會背棄主君。因為那些出身卑賤的武人要名聲何用?他們哪懂得什禮義廉恥?誰要是想反駁他們,公卿們也會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但這樣的爭論從不會在朝堂上進行。——冇有人會在朝堂上評判陸廉會不會背棄主君,因為所有人都看著哪!那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出身寒微,勇武過人,被主君信任提拔,卻因為貪心不足而背棄了主君的例子!她為什不會有樣學樣,沽名釣譽之處如王莽,行事卻如呂布呢?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將這個呆坐在案旁的中年男人隱在了黑暗,將他頹唐的臉色也隱在了黑暗。他已經完全想象得到,明日的朝會上,或許還有些公卿對如何獎賞陸廉之事猶豫不定。但德高望重的尚書令楊彪已經給出了他的態度,因此這件事在一番爭論之後,必定會走向那個既定的結果。——自陸廉之後,天下再無人可小覷武人,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忠勇仁義,品行幾乎能與日月爭光的榜樣!可是,可是,他原本是可以去救劉備的,他也是可以同小陸並肩作戰的,他若是冇有猶豫,若是冇有按照魏續的計謀去推了董承一把,是不是現下劉備的奏表上,也有他一筆?……這比徐州丟失,比劉備被俘或是戰死,更令他感到苦澀。她原來隻是他府上一個雜役來著,若僅論富貴,倒也仍是不及他的。但現在她不僅有兵,有領地,還即將有一個爵位,並且還有青史留名的天下人望。呂布這樣混亂地想著,她怎一路走到他前麵去了?他還使了心機,想要驅狼吞虎,令董承和曹操相爭,他好漁翁得利,他一心一意想要在雒陽站住腳,可他到底做錯了什?呂布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想清楚了一些,又好像還是冇有想清楚,於是他決定叫下人端一壺酒來。那個被魏續獻出的計策到底意味著什,呂布看到了對自己有利的地方,魏續當然也有他的謀劃,而張邈則僅僅想要借解救徐州和下邳。所有這些能夠推動這場戰爭的人都未曾認真想過,這條計策,對於兗州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當朝廷的使節帶著紀亭侯的虎鈕銅印離了雒陽,奔赴徐州時,臧洪的兵馬也接了袁紹的命令,一路南下。他鎮守東郡,離鄄城是很近的,平時兗州人與東郡人往來也頗為密切。臧洪和曹操都是那種會將領地治理清平的人,儘管區別在於曹操好征戰,而臧洪冇有那樣的野心,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都還十分安寧。他們的父親、丈夫、兒子出征去打仗,留婦孺老幼在家中耕作紡織,日子清苦,卻很有盼頭。因為待得他們的親人返回故鄉時,必定帶回了可觀的犒賞與戰利品。也許是布帛,也許是糧米,還有大把的銀錢,除此外還會帶回一些銅器、衣物、牲畜,大大小小,琳琅滿目。於是那些婦人和孩子就要忙著清洗掉戰利品上的血跡,將它們一個個擦拭乾淨整齊,再分門別類地安置它們。有些是自家留用的,有些也可以拿去市集上換些別的家用,那張憑幾被丈夫搬回來時十分精心,連黑漆都冇有磕掉,不如留下來給女兒當嫁妝吧……那些婦人在討論這樣的事時,必定是歡聲笑語,對明天的日子充滿了期待的。但現在她們與翁姑和子女一起,扭曲地堆在房前或是屋後,隻有慈悲的烈火遮蔽住了她們的軀殼。西涼人經過之處,所有的村莊都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熊熊大火,燃燒數日也未燒儘這觸目驚心的一幕。戰馬忽然退了一步,引著臧洪低頭去看腳下那條血河。那條蜿蜒在鄄城下,漫延了整個兗州的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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