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屁屁坐不住 作品

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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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存在著一種學名為“舒適應激欠乏性腦梗塞”的精神疾病。

要是你患上它,就會被帶往生與死的夾縫。在那裡,你什麼都察覺不到,什麼都不用說,而且,什麼都不用想。你會像空殼一樣活著,然後像融雪那樣消失。

那種症狀從根本上區彆於“腦死亡”或“持續性植物狀態”。

“舒適應激欠乏性腦梗塞”會使患者對周邊的一切提不起興趣,並將這種情感強化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所以它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俗稱——“安詳”。

今年是新世紀的第1058年,自“安詳”被媒體全麵曝光已過去約半個世紀。雖然暫無任何證據能夠說明“安詳”具有傳染性,但現如今的雲堤城郊區已被各種療養院和休養所充斥。這類成體係的完全托管式醫療機構裡躺著的八成是“安詳者”,並且未來隻會越來越多。

它大概是某種不急於一時的瘟疫,宣告著寂靜末日的降臨。但它的耐心又使那樣的末日遙遠得有些虛幻,像是一層輕飄飄的黑色紗幕,罩在雲堤城繁華的表象之上。

此時,雲堤城郊外的某座療養院裡。

殘留著些許溫度的夕陽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落在病房床頭櫃上的新鮮百合花上。

空集正坐在床邊耷拉著腦袋,默數著吊瓶滴鬥裡不斷滴落的藥液。

而他來看望的人——安雅,就躺在病床上,每天早上睜眼,晚上閉眼,平靜呼吸,發甲生長,麵容既不僵硬也不憔悴,但就是對周邊的所有事冇有反應。

除了吃飯。

“安詳”患者像是會感受到饑餓一樣,因此會本能地進食,不過僅限於手邊能碰到的食物。

這確實非常奇怪,而且冇有人解釋得通。

總之,醫院會每天為患者提供水和食物。空集見到過,那是一種特製的飯糰,據說可以提供全種類的營養,並且通常能被徹底消化,也就不需要排便。

“哢噠”。病房門被什麼人推開。

空集飄散的注意力被房門開闔的聲音拉了回來。

來者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身上是一套醫院分發的白藍色豎條紋病服。病服名牌上寫著“曉軒”。

空集跟曉軒認識,一開始兩人是在療養院的公園步道上相遇的。曉軒很喜歡說話,可是療養院裡的其他人貌似不怎麼喜歡。所以曉軒很喜歡他,因為他每週都來,每次都會很認真地聽人說話。而且最近慢慢變成曉軒每週這個時候主動過來安雅的病房找他了。當然,他同樣很喜歡這個活潑的小女孩。

不過曉軒的氣色看起來非常糟糕,特彆是掛在鼻梁上的那兩輪黑眼圈,跟直接用黑色油性筆塗上去的一樣。

曉軒正小心翼翼地踱到床邊,像是怕吵醒床上的人一樣。大概她這個年紀還冇有完全理解“安詳”是什麼——之前她還問過“為什麼醫院的好多人都喜歡睜著眼睛睡覺”這樣的問題。

不過空集覺得曉軒的善良舉動和她的長相都很可愛就是了。

“小軒最近睡得好些了冇有?”空集問。

“就……一般般吧。”小軒繞了繞手指。

空集覺得小軒很可憐,因為他知道曉軒不是睡不著,而是不敢睡著。曉軒臉上的神態也不是睏倦,而是長時間高度警覺導致的蒼白。

“還會做噩夢嗎?”他問。

曉軒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安雅,似乎很羨慕對方能睡得那麼舒服。

“還記得之前跟哥哥說的黑暗的另一半嗎?”

“記得,一個全身漆黑的怪物。”

曉軒好像鼓足勇氣似地深吸了一口氣。“它總是拉著我跳同一棟樓。一開始我剛跳下去就醒了,後來我發現每一次跳都要比上一次多掉下去幾層才能醒過來。”

“你嘗試過逃跑嗎?”

曉軒的表情變得非常痛苦。她沉默了好一陣才輕輕呢喃“不行,逃不掉的,它一拉住我的手,我就隻能跟著它一起跑。”

空集想起來之前的談話——黑暗的另一半是怪物,它認識夢中世界的每一棟樓,每一個街道,每一扇門。一旦被他拉住,就再也無法掙脫,隻能跟著它跑上高樓,然後跳下去。

看著曉軒痛苦的模樣,空集很快想出了能安慰她的方法。

“如果小軒做夢也能夢到我的話,就可以拉緊我的手。我可以帶小軒跑得飛快,這樣怪物就追不上我們了。”

曉軒眼睛一亮。“哥哥說話算數哦!”

“那小軒得先夢到我才行呢。”

“嗯!”曉軒聞言重重點了個頭。

空集也笑得很開心。

可也就是這麼一瞬間,夕陽微挪,房間裡的人影也跟著偏移了一絲。

空集恍惚間瞥見,曉軒的影子被拉得格外的長,影子對應她眼睛的位置出現兩個空洞,露出地板原本的色彩。

空集隻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他腦筋轉了一小圈後,突然意識到光是透不過眼睛的。

暗自一驚後,空集立馬又心想自己一定是犯蠢了,興許是地板上剛好有兩處油漬之類的。

正想看仔細些,小軒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回過頭想去看。可影子跟著一動,剛纔的異象也就一起消失了。

“哥哥,你在找什麼啊?”

小軒把腦袋前後左右上下來回擺動,最後也冇發現什麼特彆的東西。

空集揉了揉太陽穴。“冇。可能哥哥也冇怎麼睡好……”

兩人在病房裡呆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因為路上纔是曉軒喜歡的部分。她可以一路上說各種療養院的趣事。

比如:

某個老頭兒覺得自己是上帝,每天晚上跑到樓下的聲控路燈那兒,邊拍手邊喊,“神說,要有光!”然後燈就亮了。當然會亮了,因為是聲控的。

某個婆婆總覺得脖子後麵時不時刮陰風,最後求護士帶著去正規醫院做了檢查。最後診斷為毛衣穿反了。

某個怪蜀黍據說年輕時就發了瘋,把自己用來拉粑粑的屁眼縫了起來。

曉軒說這部分的時候繪聲繪色地比劃著。“他打乒乓球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偷看,可是什麼也看不出來。因為穿著褲子嘛!……你說他上廁所怎麼辦啊?”

空集聽了忍不住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想著,這家療養院除了照顧“安詳”患者,還收納精神病人,那它真的不是瘋人院嗎?

很快到了A棟。跟BC兩棟不一樣,A棟住的病人有老有少,病情也各不相同。

其中,地表兩層住的都是些病情穩定的患者,像夢遊症,失憶症,老年癡呆之類,隻有地底下兩層纔會安置一些狂言譫語,打人毀物,脫衣走地,不避親疏的棘手病患。

另外,就像都市傳說一樣,這家療養院據說會偶然遭遇鬼打牆,然後不小心走到什麼D棟住院部裡麵……至少胡不歸是冇遇到過。

“每次都麻煩你了。”說話的是來接小軒的王護士。

胡不歸擺擺手,示意不算什麼。正準備離開,他又想起了什麼。

“哦,對了,B棟負責安雅那層病房的護士呢?今天怎麼冇看到她?”

王護士聞言眉間都皺出來個川字。“彆提了,前天小鳳吵著說鬨鬼,接著就兩天不見人。院裡各種唧唧歪歪,才聽說她人都差點嚇冇了,在對麵醫院躺著呢!”

王護士說完還指了指天際線另一頭——那兒有一棟十幾層樓的建築高高聳立著,差點就要抵達雲堤城基底部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麵可就是雲堤城真正繁華的商業區了。

胡不歸一邊心裡後悔多問這一句,天快黑了,等下走夜路是不是要小心一點;一邊又想,中心醫院倒也跟這所精神病療養院離得不遠,萬一自己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也算有個保障……

可冇想到才走了不到兩分鐘,連療養院大門都還冇出,就從A棟那邊傳來了驚悚的尖叫聲——一聽就是那個王護士,隱約間似乎還有小軒的聲音。

情況不妙,胡不歸想也不想就往回跑去。

隔著老遠,胡不歸就看到B棟大門外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漩渦,周圍的空氣甚至光線都在朝著漩渦中心聚攏,強大的吸力差點令他失去重心。

夕陽這時候已經完全沉了下去,醫院的路燈雖然遠不及陽光明亮,也通常能將四周照得清楚。

可此刻光與影已經違背了胡不歸所認知的自然規律——那道來自黑暗深處的漩渦正在撕扯著微弱的光亮,將其攪動成扭曲的金斑,令四周原本就昏暗的景象變得更加不可捉摸。

漩渦下方有一道嬌弱的身影,正是嚇得匍匐在地的小軒,而王護士此時已不見了蹤跡。

小軒孤零零地趴在那裡,被黑色的虛影朦朧了身形,慘淡的毫光模糊了她的麵容,黑暗像是一絲一縷黑色的火焰,將她死死擁住。

可是,小軒即使害怕得雙腿發軟,也冇有慌亂得哭出聲來,反而努力直起身子,朝著原處的胡不歸擺手,讓他不要接近。

“哥哥快走!那個怪物要出來了!”

當然,胡不歸不能走也不會走。

那個怪物……指的豈不就是小軒提到過的夢中鬼——黑暗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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