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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愁 作品

思君不見下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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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州城,北街。

一名女子正在街道上緩緩打馬前行,她五官精緻穠麗,膚白勝雪,烏髮如雲,一身素色衣裳更襯得她容光絕世,動人心魄。

旁邊酒樓上,一道視線落下來,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她。

秦月明抬頭望去,隻見一個黑衣男人站在酒樓視窗盯著自己,眼神晦暗不明,似乎蘊藏著極為激烈的情緒。

馬蹄踢踏著走出老遠,男人的視線仍如影隨形,秦月明握緊韁繩,隻覺得那目光鮮明似刀,彷彿想要剖開她的骨血,看清她的內心。

秦月明成名以後,便甚少遇上如此不識禮數之人,她撥動背後長弓的弓弦,揮手招來街邊豆腐店的夥計,低聲吩咐了幾句,夥計點點頭,轉頭進店。

秦月明走後不久,夥計抱著一大框豆腐穿過人群來到酒樓,熱情道:“掌櫃的,秦寨主想吃文思豆腐,托我送豆腐來了。”

掌櫃聞言,臉上簡直笑出了花:“寨主要來,太好了,滿生,來搭把手,幫忙把豆腐送到後廚。”

一名店小二連忙應答:“來嘞。”

兩人合力將豆腐抬往後廚,走到四下無人處,豆腐店夥計低聲道:“監視天字三號房客人。”

名叫滿生的酒樓小二神情不變,同樣小聲道:“好。”

·

另一頭,秦月明終於來到衙前,她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衙役,就被帶到停屍房。

“……死者軀乾、四肢都有蹄狀淤青,身體多處骨折,致命傷為肋骨斷裂紮進心肺窒息而死……”

仵作報出屍體檢驗結果,秦月明仔細看過屍體,兀自沉思,忽聽仵作喚了一聲:“大人。”

渝州知州劉東樹踱步進來,憂心忡忡道:“秦寨主可有線索,此案是否白犛教所為?”

“的確像白犛教的手段,”秦月明摩挲著弓臂,神色平淡道,“但白犛教已亡,這案子是衝我來的。”

八年前,貴州黨項羌作亂,白犛教趁勢而起,以禦畜之能在渝、蜀兩州製造多起慘案,動搖軍心,拖延朝廷平亂的腳步。

時年二十四歲的白馬寨寨主秦月明孤軍深入白犛教,射殺其教主並兩大長老,收服白犛教聖獸,白犛教就此四分五裂,其中一支認秦月明為主,遷入渝州。

如今這位死者似是在馬廄中被踐踏而亡,死狀與白犛之亂中的死者雷同;而且死者死在鹽梅樓的馬廄中,這座酒樓是白馬寨產業,其掌櫃更是曾經的白犛教教眾,使人不得不多心。

“寨主心中有數便好。”劉東樹慢吞吞道,“我已命張捕頭調查此案。”

張捕頭全名張明堂,是西南一帶有名的神捕,斷案如神,鐵麵無私,江湖人稱“鷹眼捕頭”。

秦月明與張明堂打過交道,對他還算瞭解,聞言眉頭舒展,笑道:“張捕頭的能力我是放心的,還要多謝大人的信任。”

若官府有心,自可利用此案做些文章,將臟水潑到她這個寨主身上,打壓白馬寨,又何必讓張明堂這個出了名的硬骨頭來查案。

劉東樹哈哈大笑:“好說好說,秦寨主可是陛下親口褒獎過的義士,殺個人而已,怎會用此鬼蜮伎倆。”

恰在此時,衙役來報,張捕頭勘查完現場,帶著幾個人證回來了,請秦月明過去參與問訊。

“江湖事江湖了,秦寨主自便,在下還有公務在身,便不多打擾了。”劉東樹笑眯眯,揹著手邁著四方步離開了停屍房。

秦月明向縮在一旁的仵作點了點頭,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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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前廳分外熱鬨,秦月明剛進門,便聽得一句:“……堂堂官府,竟成白馬寨走狗,一邊說什麼秉公辦案,一邊放著凶手逍遙法外,張明堂,你枉擔神捕之名!”

凶手找到了?是白馬寨的人?秦月明一怔,問道:“凶手是誰?”

聽到她的聲音,廳中眾人俱是一驚,在場不乏江湖高手,卻無人發現她是何時進來的,如此鬼魅的輕功,實在教人心底發寒。

還是張明堂最先回神,拱手道:“秦寨主來得正好。”

“張捕頭,”秦月明還禮,目不斜視,“聽你們剛纔的對話,似是找到了此案凶手?”

“呸!”旁邊體格龐大得能塞下三個張明堂的老頭恨聲道,“裝模作樣,凶手不正是你嗎?”

秦月明仍是看著張明堂:“陸莊主何出此言?”

胖老頭——冷泉山莊莊主陸鶴看著她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更加怒火中燒,蒲扇似的大掌提起旁邊一個店小二打扮的人,厲聲道:“把你之前的話再說一遍。”

感受到在場諸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店小二戰戰兢兢,結結巴巴道:“那、那位客官說、說……”

“本案死者嗎?他說了什麼?”在陸鶴不耐煩之前,秦月明先出了聲,語氣溫和。

店小二抖抖索索了好一會兒,纔在陸鶴的威嚇下,一咬牙一閉眼:“……他說,秦寨主您、您一介寡婦還出來拋頭露麵,不知廉恥……”

秦月明眉心微蹙,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覺一陣龐大的內力從門口湧進來,鋪天蓋地地壓在眾人身上,她下意識運轉內力,卸去壓力。

眾人轉頭看去,便見一個男人氣勢洶洶地提著刀走了進來。

秦月明眼神一厲,此人身材高大挺拔,容貌俊朗,正是之前在鹽梅樓上無禮注視自己之人。

一名衙役跟在後頭,小心翼翼道:“張捕頭,這位趙大俠有線索要提供。”

這殺氣騰騰的樣子,確定是來當證人,不是來殺人的嗎?張明堂頭疼,下一刻便感到身上壓力一輕,原來是秦月明看不下去,默默將男人的內力推了回去。

“秦寨主倒是會做好人。”男人收回內力,目光刮過之前大放厥詞的店小二並提著他的陸鶴,冷笑一聲。

“趙青山。”陸鶴認出來人,一哆嗦,丟下店小二,劈著嗓子道,“你怎麼在這裡?”

“自然是來殺你家那個廢物,可惜被人捷足先登。”趙青山滿臉不耐道。

陸鶴臉上的肥肉顫動了兩下,不敢跟這位殺神犟嘴,便轉頭仇恨地看向秦月明:“秦月明,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好說?”

“嗬。”秦月明還未張嘴,就被趙青山搶過話頭,“冇腦子就不要出來丟人……”

搶白到一半,他突然頓住不再說話,定在原地不知想些什麼,氣勢更陰沉了。

秦月明無言地看了他一眼,垂眸柔聲道:“陸莊主,我與令郎素不相識,縱然他有些許言語上的冒犯,也不值得我自傷名聲去置他於死地,莊主切莫因一時之氣矇蔽雙眼,放過殺害令郎的真正凶手啊。”

陸鶴聞言隻覺是狡辯,怒目圓瞪,在被趙青山輕飄飄看了一眼後又泄氣,咂摸片刻,才覺得秦月明說的也有些道理,卻放不下麵子,嘟囔道:“巧言令色,焉知不是你手下不忿,自作主張。”

“陸莊主,”秦月明笑意盈盈地摩挲箭囊,“妾身不才,這點禦下手段還是有的。”

陸鶴終於徹底住了嘴,場麵一時安靜下來。

秦月明向張明堂一拱手,道:“張捕頭,請繼續問案吧。”

趙青山再次發出一聲清晰的冷笑。

秦月明取下背後的弓,趙青山的手握上刀柄。

“秦寨主,趙大俠,”張明堂額角發脹,努力拿出鐵麵神捕的氣勢,沉聲道,“命案要緊。”

為轉移兩人注意力,他迅速告知之前訊問出的線索,“死者是兩天前到的渝州城,入城以來一直住在城西的五福客棧……”

“所以陸少莊主到鹽梅樓吃飯隻是巧合,並非有人故意設計?”秦月明沉吟片刻,語氣中流露些許歉意,“幕後凶手應是衝鹽梅樓而來,平白連累了少莊主。”

她這樣放低姿態,陸鶴卻不敢順杆子往上爬,他之前被仇恨衝昏了頭,方敢跟秦月明嗆聲,直到看見她與趙青山針鋒相對,才如冷水澆頭,想起這位也是不能惹的主兒,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喏喏低頭:“是我兒不走運,如今隻盼寨主相助,找出凶手為我兒報仇。”

“此事還需仰仗張捕頭。”秦月明將話頭牽回張明堂身上。

陸鶴十分上道,向張明堂深深一拜:“剛纔我急火攻心,口無遮攔,還請張捕頭海涵,我兒之事就仰賴捕頭了。”

張明堂伸手扶起他,道:“陸莊主不必多禮,此乃在下分內之事。”隨後轉向趙青山道,“不知趙大俠有何線索提供?”

趙青山抱著刀,目光定在秦月明身上:“陸參是與人約在鹽梅樓會麵,似乎想在婁山擂中做些什麼。”

秦月明握緊長弓,冷下眉眼。

十一年前,白馬寨內亂過幾場,隱隱有日落西山之兆,為挽狂瀾,秦月明不遠千裡前去中原參加當年的武林大會,一舉揚名,讓白馬寨再次進入江湖人的視野。

之後她趁熱打鐵,以神兵為餌、千金作賞,廣發英雄帖,聯合西南其他門派一起在渝州舉辦婁山擂,引來無數江湖人,白馬寨的地位水漲船高,逐漸恢複昔日“西南第一寨”的榮光,西南武林也愈發昌盛。

婁山擂對白馬寨,乃至西南武林的意義不言而喻。

“趙大俠如何得知?”見秦月明麵色不虞,卻冇有出聲,張明堂繼續問道,“那人長什麼樣?”

“因為我正好在他們隔壁雅間。”趙青山改用右手提刀,舒展左手指掌,“給我紙筆。”

秦月明注意到他的這個動作,怔了一下。

片刻後,衙役在廳中案幾上陳上文房四寶,趙青山提筆揮毫,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張栩栩如生的人像。

“我見過他!”陸參隨從指著畫像,驚聲道。

眾人側目。

據隨從所言,此人名叫王賀,是陸參在江城結識的朋友,與他們同行過一段時間,直到渝州附近的一座小鎮才分開。

“你們是何時分道的,在哪個小鎮?”

“四、四天前,那小鎮好像叫溫什麼。”

“溫山鎮?”張明堂思忖片刻,眉頭一皺,“不對,冷泉山莊在東南,你們為何會經過渝州西北的江城,又繞路到東南的溫山鎮?”

隨從期期艾艾了好一會兒,纔在陸鶴的瞪視下吐露實情:“少莊主聽說江城出了一位傾國傾城的花魁,想、想去看看。”

“孽子,為了個妓子甩脫護衛,他不要命了,在被……追殺還敢髮色心!”陸鶴勃然大怒,卻在最後一句話時卡了一瞬,氣勢稍有不足。

趙青山百無聊賴地敲了敲刀柄,冇理會他話中的若有所指。

張明堂拿起畫像,道:“趙大俠,你是什麼時候看見此人與死者會麵的,此人是何時離開鹽梅樓的……”

他連問了好幾個問題,趙青山一改剛進門時的暴烈,還算耐心的一一回答:“就今天中午,那人在陸參死之前就走了……”

張明堂將已有的線索捋了一遍,心頭隱約有些眉目,看了看在場眾人道:“當務之急是找出這個王賀,獲取更多線索。”

秦月明頷首道:“我會派人幫忙。”

陸鶴連忙表態:“在下也帶了些人來,有需要的地方捕頭儘管吩咐。”

“如此再好不過。”張明堂點點頭。

事情眼看告一段落,趙青山似覺無聊,徑自轉身離開,出門前又回頭看向秦月明:“秦寨主,讓你的人練練輕功,隔一條街都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

秦月明八風不動:“多謝趙大俠提醒。”

“嗬。”趙青山輕嗤一聲,揚長而去。

·

秦月明走出州衙,就見一名白馬寨弟子牽著她的馬守在門外。

她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吩咐道:“讓荀風來州衙找張捕頭。”

“是。”

“還有,去查查趙青山。”秦月明忖度片刻,眉心微擰道。

“橫行客趙青山?”弟子確認道。

“是他。”

秦月明一直安排有人留意武林中的風吹草動,很快趙青山相關的情報便送到了她的案頭。

“隻有這些?”她看著薄薄的幾頁紙有些許驚訝。

“寨主恕罪。”情報堂弟子汗顏,“橫行客來曆成謎,弟子們實在探查不到更多訊息。”

“無礙。”秦月明揮揮手,弟子識趣地退下。

秦月明翻看麵前的紙張:

三年前隻身剿滅北台山匪幫,聲名鵲起;

兩年前路見不平斬了相思明月樓二樓主,被下追殺令,半月內連廢六位樓主,使曾經的江南名門大幫元氣大傷,險些風流雲散;

……揭穿千金穀綁架武林人士做實驗……

……助天涯幫平息內亂……

……

短短三年,趙青山便在江湖上掀起諸多風浪,名聲大噪,不過由於他作風酷烈,得罪了不少人,才得瞭如此亦正亦邪的名號——橫行客,暗指其橫行霸道,百無禁忌。

然而此人三年前相關的資訊卻是一片空白,他生自何處,師承何人,此前三十多年在何處生活……種種都了無痕跡,整個人彷彿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

以前江湖上也出現過類似的人物,這些人要麼身負奇遇,要麼背後勢力強大,大都是一時龍虎。

此外,從情報能夠看出,趙青山原來基本都在中原、江南,乃至東海一帶活動,此番還是他第一次來西南,而秦月明這三年未離西南半步,跟他冇有絲毫交集,為何此人一見自己就渾身冒刺?

若是其他人,秦月明也懶得放在眼裡,但趙青山的武功不在她之下,又性格乖戾,實在不宜為敵。

秦月明思忖片刻,喚人自庫中取了些東西,待到傍晚時分,便打馬出門,前往鹽梅樓吃預訂的文思豆腐——

順便探探趙青山的底。

·

在州衙之時,趙青山表露出對被跟蹤的不悅,之後白馬寨弟子便再未見到他的身影,誰知不久後他又自顧自出現在鹽梅樓,訂了頓酒菜,說要晚上去吃,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秦月明走進鹽梅樓,正值晚飯時分,樓中座無虛席,似乎並未受到陸參命案的影響,她心頭稍寬,在眾人的注視中上樓敲響了天字三號房的門。

“秦寨主大駕光臨,有何貴乾?”

從相遇至今,趙青山喚秦月明時,語氣中總帶著些陰陽怪氣,秦月明懶得計較,含笑道:“趙大俠,不知可否讓秦某入內一敘。”

“……進來吧。”趙青山盯著她的笑容看了片刻,道。

“先前不知大俠身份,多有怠慢,望大俠海涵。”秦月明舉步進門,將手中的禮盒放在桌上,“這是我收藏的護刀油,贈與大俠,權做賠禮。”

“寨主用弓,收藏護刀油作甚,是為送哪位器重的刀客嗎?”趙青山不知為何忽略了“賠禮”二字,隻關注護刀油,語氣中莫名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秦月明麵露疑惑:“趙大俠何出此言?”

趙青山氣息一滯,用力閉了閉眼,看向秦月明背上的長弓,轉了話題:“聽說此弓名為‘思君’?”

“……是。”秦月明神色微斂。

“好名字!正可彰顯寨主的深情。”趙青山撫掌而笑,又猝然斂去所有神情,陰森道,“可惜不知寨主的這份深情,是為緬懷亡夫,還是為鞏固自己的寨主之位呢?”

沈家一朝滅門,秦月明以少寨主沈潛的未亡人身份繼任寨主,後來寨中內亂,又有流言四起,不知多少人心裡犯嘀咕,覺得她不安於室,野心勃勃。

執掌白馬寨至今,秦月明已明裡暗裡聽過不少類似的揣測,原本可以波瀾不驚。但這次趙青山從她的弓箭名字切入嘲諷,卻是實實在在戳到了她心頭傷口,臉色瞬間一冷:“趙大俠,慎言。”

趙青山當真閉了嘴,陰鬱地注視著秦月明,秦月明毫不避讓地與他對視,卻見趙青山被燙到般移開視線。

房內氣氛凝滯片刻,秦月明垂眸,指尖輕敲桌上禮盒,道:“賠禮已送到,大俠自權衡。”

說罷,她便繞過趙青山,自顧自出門。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趙青山將視線落到桌上,隻聽一聲極輕的“喀嚓”,檀木禮盒四分五裂,斷麵光滑,其中裝著護刀油的瓷瓶卻絲毫未損。

武功強如趙青山,剛纔也絲毫未察覺秦月明身上的內力波動。

他握緊那瓶護刀油,沉默地佇立在雅間中,如一尊僵硬的石雕,燭光跳躍間,映出一張似哭似笑的鬼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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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明在鹽梅樓用過晚飯,回到沈家彆院,便聽弟子來報,道是荀堂主到了,想來陸參命案有了進展,誰知對方卻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訊息。

“王賀是金縷宮之人?”秦月明疑惑,“魔教已亡十餘年,竟還有餘孽流竄?”

十六年前,白馬寨少寨主沈潛初入江湖,路過蜀中之時察覺金縷宮倚仗瘴毒之術無惡不作,還妄圖將毒手伸到西南武林乃至整個江湖,遂率白馬寨弟子挑了金縷宮老窩,一戰成名。

當時秦月明也在沈潛的軟磨硬泡下參與了圍剿,親眼見到金縷宮宮主命喪沈潛槍下。

“當時沈潛提過金縷宮還有一個長老在外,後來也冇找到。”秦月明敲著案幾,自言自語,“莫非……若想報複,為何不趁之前寨中動盪之時……”

她沉吟片刻,道,“城中加強巡邏,擂台那邊的守衛再篩一遍。”

荀風領命離開,秦月明又寫了幾封帖子,遣弟子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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