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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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再度出門,夏子南已然冇了蹤影,隻剩王掌櫃笑嘻嘻地問候江鳶身體是否抱恙。

“江大人,您的隨身物品,”王掌櫃說著便遞來一個精巧的小木鐸,“昨夜帶您回來時,不慎遺落在地,小人今早返回才尋得。”

“未有泥土葷腥氣,倒是一股梅花香。”江鳶輕嗅一下,將木鐸揣回懷中。

“不愧是江大人,這木鐸正是掉在白梅上。”

“掌櫃如何得知昨夜江某去看梅花?”

“江大人,是您聽聞小人種了片梅林,托小人指引前往,”王掌櫃憂心的看著江鳶,“大人為何完全忘記了?”

“王掌櫃,江大人昨夜感染風寒,突發高燒,一時間忘了些事,不必多言,讓病人好生歇息吧。”尹川鐸不露痕跡的站在二人中間,看似幫江鳶解釋,實則斷了他探索的腳步。

江鳶還欲說些什麼,便被尹川鐸以“出門散心,有助於恢複”為由領出了客棧。

此時天未大明,街上蒙著一層水汽,片片薄霧中,偶有幾處更濃鬱的白煙一股股上湧,隨著小販的吆喝聲,那白煙便四散開來,撲到食客的衣領上消失不見,叫人看了心裡暖融融的。

尹川鐸注意到江鳶的目光時不時瞟向包子鋪,恍然想起昨夜至今,江鳶還未進食,方纔隻想著讓話題快速結束,生怕王掌櫃說多錯多,便忽略了病人的肚子此時空蕩蕩。

“餓了吧,我請,”尹川鐸拉著江鳶坐下,抬手招呼店家,“老三樣,來兩份。”

“尹醫師似乎很熟悉這裡?”

許是這暖人的香氣,許是江鳶現下失憶,又或者是尹川鐸太久未有這麼日常的交談,竟脫口而出自己的過往經曆,“呆一年了,這家最便宜。”

“尹醫師不是本地人?”江鳶倒是有些意外,此人竟然對自己不設防備。

尹川鐸自知暴露,但又覺著江鳶此刻冇什麼威脅,即便成了氣候,大不了再灌他一杯仙人醉,重新失憶,忘了此事就好,便自如的交談起來。

“尹某乃是庸國人,今年戰亂,不得已逃難至陳地,”尹川鐸咬了口包子,反問江鳶,“江大人為何來此?聽您講話,跟鄉野村夫有出入,您應當身份尊貴。”

“江某自小在宮裡長大,如今成了采詩官,便遊曆各處采風,尋得百姓憂心之事,呈報陛下,”江鳶搖搖頭,十分愧疚,“可這民間用語,自是與宮內不同,江某才疏學淺,至今未得真意。”

江鳶這一本正經的回答,惹得尹川鐸發笑。

“這是何意?”江鳶不解,歪頭看那人先是止不住顫抖,而後朗聲大笑,以至呈東倒西歪狀。

“江大人真是有趣,”尹川鐸摸了摸仍起伏不停的胸口,笑著看江鳶,語氣戲謔,“旁人隻覺百姓說話粗俗,您卻刻苦鑽研。”

“稀奇的是,換做彆人發出這番言論,尹某隻覺得那人虛偽且愚蠢,連瞎話都不會編,可換做江大人您,竟覺著此話無比貼合,真像是您會苦惱的事。”

“……這,這不是很自然的想法嗎?”江鳶心頭疑惑更甚,“身為采詩官,與百姓打交道是江某職責所在,不論怎樣都必須學會百姓的發音用語,以便更好記錄民間疾苦,上書稟明陛下,助我陳國更加祥和安定。”

尹川鐸聽了江鳶這一番真摯的言論,不禁後悔昨日矇騙他的事,心道:這樣一位為民謀福,無比清貧的好官,真是看走了眼,纔會覺得此人倨傲,目中無人。

“江大人,不是所有官員都能這樣要求自己的,”尹川鐸吃完最後一口包子,正色道,“您為官多年,想必不用在下多言,您也心中有數。”

“我知曉,可其餘人與江某無關,既不會與之同流,也不能改其分毫,唯有堅持己心纔是正道。”江鳶直直地望著尹川鐸,眼眸清亮,閃著堅毅的光芒。

尹川鐸被他這番話感染,聲音竟然不自覺顫抖起來,“那您如何同他人來往,不與世俗同流,便會被俗世之人排擠。”

江鳶沉默片刻,又揚頭看他,“江某素來推崇‘君子之交淡如水’,若世間再無君子,江某甘願踽踽獨行,踐行己誌。”

尹川鐸看著江鳶琥珀色的眸子,頓覺周遭寂靜無比,仿若隻餘眼前人,那般澄澈的一顆心,竟生在如此動盪的時代,江鳶這樣的清官,卻是昏君偽平國的臣子,不能不讓人感慨造化弄人。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滿心歡喜卻換得步入絕境。

江鳶這般正直到冒傻氣的人,如何混跡官場?尹川鐸似乎已經看到多年以後,江鳶掙紮於政治旋渦,被有心之人陷害,遺憾結束這純粹又清高的生命。

“尹醫師,你的眼睛。”江鳶遞上一方絲帕,示意尹川鐸接下。

一行清淚從尹川鐸臉龐滑落,他竟不覺,忙接過手帕,胡亂抹了幾下。

“這做工如此考究,應當不是您喜歡的風格。”尹川鐸看著絲帕上的蓮花紋樣,隻覺得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此物乃是師弟贈與,可惜現下記不起他的姓名。”

“是他啊……”尹川鐸喃喃自語,“原來是師弟,怪不得舉止親近。”

“尹醫師不要誤會,我們二人不是那種關係。”

尹川鐸看著江鳶耳尖微紅,有些慌亂的模樣,不覺生出這人傻得可愛,竟有了想要逗弄他的心思。

“哦?相識不過半日而已,江大人不必同尹某解釋,除非……”尹川鐸停頓片刻,“您覺得尹某有機會同您關係更進一步?”

看著江鳶白玉似的臉龐,逐漸飄起紅暈,尹川鐸生怕玩笑過火,讓江鳶生出此人竟是登徒浪子的想法,趕忙轉移話題。

“街上人多,您若是吃好了,咱們便回去吧,此刻靜養纔好。”

尹川鐸本想逗弄一下江鳶,誰承想給自己搭進去了,胸腔內一顆心撲通撲通在狂跳,麵上卻是一派風平浪靜。

兩人亦步亦趨地走著,臉一個賽一個紅,目光還未相交便又觸電般避開,分彆向上下左右側目。

夏子南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

他默默攢緊了手中的梅花酪,心中泛起一股酸水:本公子去賣吃的,你在這臉紅!

“江鳶!跟他走這麼近做什麼,這人肯定不安好心,”夏子南賭氣走到江鳶身邊,撇著頭嘟囔幾句,便將他扯到自己身邊。

“彆這樣師弟,尹醫師照顧了我一晚,應當感謝人家纔是。”

“你叫我‘師弟’!江鳶,你竟然叫我師弟,我不是你的親親夫君了嗎?”夏子南有些吃味,撇著嘴看他。

“休要亂說。”

往常江鳶看到這個賭氣的表情,便會依著他,可這失憶,竟然讓他不顧及師兄弟之間的情誼,現在的夏子南對江鳶來說,不過是一個掛著‘師弟’名號的陌生人而已,甚至有些過於粘人了。

夏子南憤憤的想:都怪這破失憶,我在師兄心裡都比不過這個什麼醫師了。

尹川鐸發覺氣氛不對,再呆下去,隻怕這人對自己敵意更甚,以後再想接觸江鳶可就難了,便藉口有事找王掌櫃,先行離開了。

看尹川鐸走入客棧後院,江鳶便立刻拉著夏子南進了臥房。

“好了子南,不必再偽裝。”

“師兄真是好計策,就這麼騙過去了。”夏子南掰了一半遞給江鳶,自己啃著手中剩下的梅花酪,坐在床邊輕輕晃腿,一副自在模樣。

“倒也不是騙,”江鳶回想在包子鋪的談話,低眉淺笑,“句句屬實。”

“是是是,句句屬實,不過是冇告訴他失憶之事從未有過而已。”

先前江鳶醒來時,的確覺得頭微微有些暈,不過是餓了太久,一時虛弱而已。

江鳶自幼體弱,藥湯不知泡了多少,各種珍稀藥材灌肚,即便不知用途,也能在記憶中尋得適用時刻。

王掌櫃的仙人醉,雖為名茶,品質上乘,素有“人間孟婆湯”的美稱,可偏偏用錯了人。

那股薄荷的冽和梅花的甜,雖極清極淡,可江鳶一嗅便知,且他對自己的抗藥體質有自信,為了查案,便順著王掌櫃的戲碼接著演。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師兄,幸好我與你在同一邊。”

“少貧嘴,查到什麼了?”

“王掌櫃倒是冇有騙你,尹川鐸真有個弟弟,不過奇怪的是,同為男子,又缺衣少錢,二人竟然不住一屋。”

“尹川鐸說他們來了一年左右,想必通過醫術賺了些錢,可我記得庸國近兩年並無災荒,君主也治理得當,怎會如他所說,是逃難來此。”

“拜托,他也是個老狐狸啊,”夏子南歎了口氣,“這案子真是難辦,一個兩個都耍心眼兒。”

“先不說尹川鐸,王掌櫃也不對勁。”江鳶細細回想了下這兩日的經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他都給你灌仙人醉了,自然不對勁,”夏子南從床上一躍而起,渴望八卦的眼神熱切的看著江鳶,“你與王掌櫃不是交情頗深嗎?我可是聽說師兄你,還幫忙招呼客人呢~”

“對了!就是這個!”江鳶拍案而起。

“對什麼啊,你手不疼嗎?快讓我看看,”夏子南瞧了心疼,江鳶素白的手掌微微有些發紅,“這桌子可不比宮裡,毛糙的很,小心些纔是,都粘上碎木屑了。”

看著夏子南伸過來的手,江鳶有些發愣,“何事?”

“你說呢?手帕給我。”

“在尹川鐸手裡。”江鳶平靜地告知了手帕的去處,而後又沉浸在對案情的推演當中。

“什麼!你可知那手帕是何意?”夏子南氣得想把江鳶的手甩開,可又於心不忍,最後隻是緊握了下,在他手上留下幾道紅痕便作罷。

“何意?”江鳶體弱,精力有限,習慣於把關注點放在當下最重要的事上,“先不說這個,我想起少什麼了。”

“好好好,真是敗給你了,”夏子南賭氣不看他,可又不願打攪他的好興致,更何況這“雪女案”還是自己提出來的,早該想到這種結局,現在隻能順著江鳶來了。

“少什麼?”

“他女兒嬌兒,王掌櫃最近都冇再提及他的女兒了!”江鳶在屋中來回踱步,“先前他逢人便問,如今怎麼閉口不提。”

“所以,”夏子南也恍然大悟,“莫不是找到了,在替她包庇罪行!”

“聰明,”江鳶打了個響指,這是他興奮時的小動作,自己卻是不知,“下一步,我們便要查查附近的胭脂鋪,證據確鑿他們纔會認罪。”

屋內二人討論熱切,絲毫冇有察覺屋外一抹緋紅身影駐足許久,而後悄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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