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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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海邊。
天是灰濛濛的一片,連帶著海也是灰色的。浪一陣又一陣地湧來,呼嘯著海風。
“阿張,過來!”,媽媽喊我的名字。
我回過神來。
“我們要去哪兒?”,我問。
“你外婆家。”
“怎麼突然去了?之前都冇去過。”
“唉,我們家,有很多人,一百人的大家族誒。後來,我帶著你嫁給了你爸,也該回去了。”,媽媽邊說著快步向前走去。
“為什麼?”我急急忙忙追上去。
媽媽冇有回頭,前方遠遠飄來她的聲音,“快月圓了。”
在前進中,前方的建築物一點點清晰。
“那是什麼?”,我又問媽媽。
側邊不遠處是一個高高的教堂,灰粉色的牆皮斑駁,像一把劍,直插進天空。
我看到它的大門邊上貼著白色脆生生的紙張,黑色的漢字吸引著我上前。
【1980年,12月25日,邀全鎮人員前來慶賀耶穌誕辰
1981年,12月25日,邀全體人員前來慶賀
1982年,前來慶賀
1983年,】
最後的紙張被撕下一角,徒留剩下的黑白字飄蕩在空中。
“1983年呢?”,我問媽媽。
“唉,哪知道啊。我1980年生的,那年我才3歲呢,隻是後來這教堂都不開門了。被政府改成博物館嘍。我跟你說哈,裡麵,還有我小學獲獎的一副畫呢。”媽媽邊說邊走上來,推開那扇門。
我跟著她走進去。
風冷冷地吹著,我若有所思地停下。
回頭看,那扇門吱呀吱呀地,合不上也開不來,空空露著來時的那片海。
我往前看,媽媽穿著灰色的粗布衣裳,一步一步,上前。
“看,這就是我畫的。”媽媽的聲音再次把我拉回現實。
我看向那幅畫,它被罩在玻璃罩裡麵,溝溝壑壑的蟲子屍體爬成一個盛大繁麗的花紋,它們頭搭著尾巴,足搭著足,層層疊疊地,一個弧線又一個弧線地包圍著中間蜷縮的嬰兒。
頭頂昏黃的燈光打在它上麵,像一朵花。
我這才抬頭看這個教堂的穹頂,一個玻璃罩頂著一個繁華的水晶燈,它們交相輝映,坐落在穹頂聖母的懷裡。
它們的母親垂著眼眸,注視著它們和她腳下的一切。
“媽,媽?”,我叫住媽媽。
她冇有理會我,仍然注視著她的畫,像注視她的孩子一樣。
我隻好繼續看那幅畫,越看越被吸引其中,它們彷彿迸發出蓬勃的生命力。
吸引著我的心臟與脈搏,撲通,撲通,一點點靠近。
突然,我撇到畫的右下角,那是它的署名。
【蜻蛉】
“那是誰?這不是你的名字,媽?”,我問道。
“這,是這些昆蟲的名字,也許他們弄錯了。這冇什麼,我們走吧。”
說完,媽媽突然轉身朝大門走去,我隻好跟著她離開。
又是那條灰濛濛的小路,隨著我們一點點移動,霧散去,顯露出小鎮的影子。
一棟平房前攢動著烏丫丫的人群,媽媽指著那處,說道,“那就是外婆家了。”
我們進去,街道旁的人家緊閉,隻有外婆家亮著黃色的燈光,人聲鼎沸。
“喂!三妹回來啦!”
“喲,二舅在砍肉呢!”,媽媽立馬笑吟吟地迴應到。
“可不是嘛,今天可要大辦!”,一箇中年婦女搶在二舅前迴應到。
“還不快叫人!”,媽媽使勁推搡著我,朝那人賠笑,“這可是你七姑婆!”
“七姑婆。”我小聲地重複著,卻消散在他們的歡聲笑語裡。
“哎呦,小孩子嘛,就是害羞!快進去吧,你男人還在裡麵呢。”解圍的是個稍小些的媳婦,她雙手泡在肥皂水裡,不知道在洗些什麼,隻盪漾出七彩的泡泡,隨著燒肉的煙燻火燎籠罩在空中,把媽媽與他們籠罩上了一層紗,看不真切。
“喲,你爸來啦,那你先進去吧!”,媽媽大聲對我說。
我不知所措地走進裡麵,一眼就注意到了房間的角落,蹲著一個小孩,我的弟弟——**。
他在這個賣煙與雜貨的鋪子裡,黃色的燈泡照耀著他,和燈泡正下方的小方桌,方桌下是一個鐵盆,放著漆黑的炭火。
一看到我,**就跑過來,緊緊抱著我的褲腿,不說一句話。長長的黑色頭髮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於是愈發顯得不安與陌生,可他的動作又讓這種依靠顯得篤定。
我一時間冇有理會**,目光投向小方桌,小方桌圍著兩個男人,一個稍老些,一箇中年。
中年的應該是我的父親,我與他不太熟。小時候似乎也是極好的,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他越來越沉默寡言,直至我們無話可說。
那老人一口一口地酗著酒,我父親一口一口地抽著煙,煙在他的指甲繚繞,從他的鼻孔溢位。他們對坐無言。
“這是你外公。”父親突然對我說,煙籠罩在他凹陷的麵頰。
父親話音剛落,外公就上來,搖搖晃晃地挪動著。
他枯枝般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在兜裡不停地掏些什麼。
突然,他拿出一疊厚厚的紙幣,“拿著,拿著。”
我突然一愣,條件反射般回答,“還有小弟呢”
“哦,哦,還有小弟!”
外公藉著酒勁喊道,又默默小聲自言自語,“不知道還看得看不到他了……”
還冇說完,突然,他被父親拉回座椅,癱倒在那裡。
我手足無措,默默地站著,外公的紙幣鼓鼓囊囊地在我口袋裡,恪得生疼。
父親扶著外公抬頭,緊盯著我,目光狠戾,“你在這看著你弟,我帶你外公上去。”
我看著他們消失在樓梯間,感受著**抓牢我的力度。
看到他們離開,**才慢慢放開抓我的手。
“你怎麼來啦?”,我輕輕問他。
“爸,爸,他帶我來的。”,**小小的聲音回答著,似乎用儘他全部的力氣。
我知道他向來不愛說話,也不再問了。
“看到冇有,上麵那個燈泡,他搖了多少回了呀。”,我一點點逗他,這是我們之間的娛樂。
“七千八百二十六。”,他默默說著,又補充道,“從我來的時候。”
“喲,你知道呀,那風吹動櫃子上的風鈴多少次了呀?”
他冇有回答了,我知道他在數著。
於是屋裡靜靜地,冇有了聲音,我靜靜地
感受櫃檯外,媽媽們傳來的隻言片語。
“三妹,快去叫你家娃來吃飯了。”,我聽到七姑婆對媽媽說道。
冇等媽媽來,我就抱著小弟出了屋子。
飯菜已經擺好到矮桌上了,隻等著人來齊。
“阿張,你爸呢?”,媽媽突然問我。
“他帶外公去樓上了。”
“我就知道!他就是不想來!”
“誒,彆氣了,三妹,你家那男人好,我家的,唉,彆說了!”,解圍的還是剛纔那媳婦,我在屋裡時聽到了她是我大舅媽。
很快就開飯了,人似乎冇有到齊,畢竟那長板凳上還零星空著幾個座位。
比如桌對麵的空地上,一個比我弟大一些的小女孩穿著紅色的裙子,騎在木馬上,一搖,一搖。
“誒,那是你小妹,二舅媽家的。”,媽媽突然靠過來,“誒,你還有一個大哥,是大舅地,你看,就在斜對角。”
我看了看那,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精瘦有力的身體,是常年出海留下的。
冇有說話,我隻是繼續埋頭扒著飯。
那飯菜好啊,幾個肉菜、涼菜擺在桌邊,盆盆蔬菜擺在下麵,桌子中間高高架著一個大鍋,沸騰地煮起了香味。
突然,一個人搖搖晃晃靠近桌子。起初,我並不在意,隻以為他來吃飯,直到他一把摸上我的肩膀。
一陣驚慌,我跌落在地,隻仰頭看他。
邋遢油膩的褲腳,黑色破洞的衣服,整個麵部呈現一種酗酒過度的紅。
“誒呦,你乾什麼!”,大舅媽先聲奪人,教訓起了那個男人。
媽媽趕緊上來扶我,弟弟在我身邊。
可我已無暇理會這一切,渾渾噩噩地離開,上樓。直到坐到床上,我腦中還是男人的那張臉。
【13歲,他在我家做工,一個夜晚,他拉我進放機器的房間,幾平米的空間,擁擠的□□。
“你長得好像我妹妹,我可以抱你嗎?”】
回憶轟地一聲在我腦中炸開,攪得我不停抓撓我的手臂,想洗淨我的身體。
好像過了很久,連月亮都圓了很久,媽媽帶著小弟上來了。
“誒呦,我大哥就是那樣的人,你看他一天天喝酒腦子都喝昏了。”
“彆說了。”
“誒呦,現在他們都吃完了,你就彆計較了。”
“我說彆說了!”
媽媽停下,愣在那裡。
“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可以嗎?”
“好好好,你自己去吧,要我陪你嗎?”
“不用。”
我推開房門走出,外麵是漆黑黑一片。回頭時,小弟扒著媽媽的一腳,黑漆漆的眼珠盯著我。
不知為何,我冇有理會他。
月光照亮著腳下的路,我漸漸來到海邊。
不知為何,那有很多人,他們大多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越往深處,人越少,直至冇有月光的地帶。
在那隻有風的地方,我看到了二舅媽家的小妹,它站在礁石上,小臉微微向上仰著,嘴唇一動一動,似乎在說些什麼。
風似乎送來她的聲音,我聽到,“誰熱淚盈眶地,信手在海灘上寫下了這三個字,誰又懷著溫柔的希望,用貝殼嵌成一行七彩的題詞……無名的相思。”
那聲音稚嫩柔美,我不明白,她為何要吟詠這舒婷的詩。
風繼續呼嘯地颳著,我有些害怕,正想上前叫她。
突然,海浪一層又一層地湧來,越來越高
越來越大,最後似乎變成了巨大的海嘯。
淹冇了那慘敗的月光,連同那黑暗,肆虐地湧來。
我逃也似地向外婆家的方向跑去,海灘上的親戚一併湧來。
奇怪的是,我竟看到了媽媽和我們一起逃走,一些模糊的人影閃過,冇來得及想太多,我就被浪追上,隻好繼續逃跑。
那浪有著滔天般的氣勢,竟把沿街的房子如摧枯拉朽般淹冇摧毀,可竟冇傳來一絲呼喊求救。
隻有那浪與寂靜。
突然,浪竟在外婆家房子前停下,偃旗息鼓,成了水流。
正想說些什麼,突然,我腿一軟,暈倒在地。
第二天醒來,太陽照在我的被子上,暖暖的。
我聽到外頭的竊竊私語聲。
“有人死在了海裡。”,有人小聲說。
“誰啊?”
昨天的一幕突然出現在我腦海裡,礁石上的小女孩,還有看到媽媽時的那一幕幕。
那時的海嘯下,是大哥大步向著海的方向跑去,劃過我的身側,讓我在那一刹那回頭,看到海的深處,是父親,牽著小弟的手,兩雙漆黑的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
想到這些,我趕緊扶著牆出去,“誰死了?!”我大聲問道。
“你大舅呢”
“小妹呢?”
“不就在那兒嘛”
我奇怪地朝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小妹身著紅裙,在角落裡。
在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抬頭,黑漆漆的眼珠盯著我,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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