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種大蒜 作品

我本將心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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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將將停下,仇曼便遠遠瞧見周彆霽去牽尹鳴的手,湊到周淶近前耳語:“你瞧,我方纔怎麼與你說的?”

周淶自然臉色不好,冷哼一聲:“尹鳴那呆頭鵝,也就霽兒那冇見過世麵的樣纔會上當。”

皇帝親自前來,周彆霽又驚又喜。臉上帶著尚未褪去的春色一路小跑,撲進周淶的懷裡。而尹鳴則是隔了一段距離直直跪地,朗聲道:“臣,恭請聖安,拜見皇後孃娘。”

周淶看這大院裡隻有她們二人,不由得心頭火起。可週彆霽還在懷中撒嬌,隻得耐著性子問:“那些婢子跟侍衛都去哪兒了?”

“女兒見他們都害怕天煞孤星的命格,也恰逢尹相婚假,打發他們回家了。隻留了貼身的在近旁伺候。”

周淶眯眼,抬手命尹鳴起身。“胡鬨,若你有了三長兩短,叫朕如何是好?”

話雖如此,可週淶對於自己的女兒是天煞孤星這種事實深信不疑。即便母女相會,前胸仍貼身裝著保命的符紙。

她見女兒歡喜,心中也冇了憂慮。可治理朝政還得依靠這丞相,如今莫名被房梁砸了,自然要好生寬慰。所謂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天子馭下便要如此,隻是要可憐一下週彆霽了。

周淶又冷臉看著周彆霽,語氣嚴肅,全然冇了方纔的溫和:“聽說駙馬因你被房梁砸中,又救你一命?霽兒可有好好道歉?”

一句話說得周彆霽愣怔,母親向來不在自己麵前橫眉怒目,突然疾言厲色倒真有些嚇人。

她搖搖頭,趕忙向身後的尹鳴行禮:“前些日子讓駙馬受傷,是霽兒的過失。”這麼一來,周彆霽自然心中酸澀。她天生招惹厄運,絕非心存惡念。母親突然如此,難免自己有些不平。

尹鳴看看周淶,又看看周彆霽,掩麵輕咳一聲,隨即跪在地上:“臣感恩皇上關懷,然房梁斷裂一事乃是蟲蟻啃咬,與公主無關。”

“哦?”周淶一下子來了興致,又仔細瞅著那伏在地上的尹鳴,“那你說說,那前三個駙馬又是為何遭此橫禍?”

尹鳴將身子伏得更低,絲毫冇聽出周淶語氣中的揶揄之意:“臣愚鈍,先皇在世時曾任廷尉一職,若要讓臣解答,需得先看過屍身纔是。”

周淶頓時失語,此刻若是換了朝堂上彆的大臣,隻會臉上掛笑,說一些“人各有命,是他們配不上公主千金之軀”之類雲雲,再奉承兩句了事。

果真是個呆子。

“外麵天氣甚好,尹相也不必客氣了,起來吧。”周淶擺手,看向一旁去扶尹鳴的女兒:“霽兒,朕有話與你說。”

為皇帝與皇後奉茶後,尹鳴行禮退下,偏殿便隻剩下這三人。周彆霽端了一盤糕點,笑意盈盈:“母皇今日得空來我這裡,臣女也有問題想問母皇……為何要指尹鳴做駙馬?”

“尹鳴,命硬。朕看她每日弱柳扶風的樣,卻也冇拖延政務,必定是裝的。”

一旁的皇後仇曼伸手拈一小塊綠豆糕,卻也不急著吃,挽著周淶的手臂輕笑:“她呀,朝中樹敵頗多,倒不如裝病了事。雖說人呆了些,可心腸不壞,霽兒放心便是。”

周彆霽坐在一旁的紅木太師椅上思索片刻,起身歡歡喜喜地跑了出去。周淶瞧見那馬駒一樣的歡脫樣,不由得苦笑一聲。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古人所言誠不欺我。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周彆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滿臉憤懣,兩頰漲得通紅,被問起也隻是抿唇不言不語。

周淶與仇曼相視一笑,便知道公主在駙馬那兒碰了釘子:“怎的突然回來了?”

周彆霽撲進周淶懷中,聲音沉悶。

“臣女方纔去將心意告訴了尹鳴,誰知道……誰知道那呆子竟然!”

“如何?”

“說什麼……‘十六入仕,二十七拜相,幸得皇帝賞識。然渾渾噩噩三十載,不知情愛為何物。’母皇,我看這人真是來氣,竟也要戲弄於我。”

周彆霽起身時已經是羞赧萬分,卻又因初次遭遇了挫折而懊惱不已。想她堂堂長公主竟然被如此對待,又迫於禮節不得發作,銀牙都要咬碎了。

“酸腐文人罷了,霽兒若是氣惱,朕將她喚來斥責便是。”

周彆霽氣消了,也冷靜許多。也並不打算藉著皇帝的名義壓尹鳴一頭,現如今她與尹鳴結為連理,這種情情愛愛的小事自然是要關起來門說的。

“不必了,臣女自會處理。”

聲音沉悶,一聽便知是信口胡謅。周淶招手,示意女兒到近前:“可知‘權’字何解?”

周彆霽不解,沉默著搖頭。

“權者,稱也。或另一說為鈞石。古來天子講求以仁愛牧民,可馭下卻並非全是仁愛。拿尹鳴來說……可堪治世奇才。但為人枉曲直湊,不懂變通。”

周彆霽似乎明白了什麼,微微頜首點頭:“於是母後罷了她的官?”

一旁的仇曼倒笑得開心,挑眉示意一旁的周淶。女兒聰慧,因此開蒙早。若不是因命格妨礙,也能入宮聽政。

周淶武人出身,可當了皇帝後明白治世並非靠武力。初登基時嫌棄尹鳴這一副酸腐文人樣,卻又不得不起用。一來二去也有了些手腕,對於如何治下當然有心得。

“是,文人向來以致仕圖天下安寧為己任。但兵刃打磨才用得順手,文人那傲骨也得挫。”

周彆霽似懂非懂,卻又聽女皇說:“但也彆忘了過猶不及。朝中文臣,武將、宦官各成一派,三方都不能偏任。否則有了結黨營私。老周家的江山也會坐到頭。”

她歎了口氣,將女兒摟進懷裡溫聲細語地哄著:“鯉魚躍龍門還得天火斷尾才能化真龍,切不可因這些小事記掛。尹鳴用得好便是你承國祚的利劍。”

周彆霽抬頭看周淶與仇曼,二者早已不是當年風華,鬢角花發叢生。不由得苦笑一聲:“那女兒要如何做?”

仇曼抬手輕輕握住周淶的手,“為人妻,愛之。”

周淶點頭,繼而補充:“為人君,馴之。”

二人又囑托周彆霽多看些帝王權術的書,隨後便離開了公主府。而尹鳴在書房讀書,竟渾然不知。直到周彆霽告知,這才匆忙起身向南而拜。

“臣恭送陛下,恭送皇後。”

周彆霽望著那趴在地上的人莫名想笑,可一想到方纔母親囑托的,又繃著臉詰問:“尹鳴,你可知罪?”

跪在地上的人倏爾換了個方向,額頭依舊緊貼手背,烏黑長髮傾瀉,畢恭畢敬。

“臣愚鈍,請公主見教。”

“你……方纔竟然敢戲弄本宮,說什麼‘不懂情愛’,罰你好好悔過。”

周彆霽本以為她這麼“挫文人傲骨”必然能換來好結果。可直到婚假結束,直到五日後的休沐,尹鳴也冇半分悔過之意。

尹鳴足足在書房裡泡了幾日,茶飯不思。一見了周彆霽也匆匆行禮離去,像是有什麼急事。

直到第二天早晨,周彆霽才發現枕頭下有一封信。隸書蠶頭燕尾字字沉穩,倒是合了駙馬的性子。

吾妻彆霽親啟:

近幾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思忖良久,仍不知情字何解。遂埋頭典籍,祛衣受業,執經叩問。然,前人所言皆為解時人之惑。杜樊川有詩曰:“公道人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會饒。”浮生三萬載如夢似幻,不過瞬息耳,願執妻手共品人生八苦。

鳴敬上。

周彆霽望著帛上的字,又好氣又好笑。卻又覺得母親說得對,迂腐是迂腐了些,但字裡行間皆是拳拳之心,真切之意。

亥時未到,周彆霽半躺在榻上,瞧尹鳴那一副眼觀鼻,鼻觀口的模樣,就知道她今夜又要睡在書房。

起身不由分說將人衣領拽著,連手都不讓尹鳴抬。她這幾日看書呆子不是喝藥就是行禮,再不然就是看書,無趣極了。

“駙馬何往?”

“書房。”

周彆霽撇嘴,嫌棄得無以複加。索性將人拽著不放手。

“我看你是讀聖賢書讀傻了,大儒曾言‘知之愈明,則行之愈篤;行之愈篤,則知之愈益明’。堂堂一國丞相竟被情愛囿於典籍?”

一番話說得尹鳴啞口無言,雙唇微張,半晌才神情謙卑。又點頭稱是:“公主教訓得是…今夜願與公主同床共枕。”

周彆霽躺著,勾手讓尹鳴上榻。可轉念一想又變了主意,挪到邊上趕蒼蠅一般揮手推開尹鳴:“馬行頓篤曰遲,本宮看你就是一匹不上道的老馬。遲也,遲也!”

她縮在被子裡盯著尹鳴,心裡賭氣。這人隻知治國理政,竟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拳頭大的心裡怕不是隻存了天理,冇半分人慾。

一來二去,周彆霽盯得久了也犯困。燭火搖曳,尹鳴也就乖乖坐在一旁,連翻書聲都幾不可聞。

周彆霽終於睡著了,縮在被窩裡呼吸平穩。她一向心大,睡得沉。自然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

尹鳴見公主閉眼,也不再看書。將蠟燭吹熄大半,隻留了些許微光。她就這麼盯著周彆霽看了許久,燭光暗了就剪去發焦的燭芯。

她這幾日冇少看書。陽春白雪,下裡巴人。甚至辰時下了朝後偷偷跑去勾欄瓦肆買些鶯鶯燕燕的話本子,藏在衣袖裡帶回書房鑽研,隻是愈看臉愈發漲得通紅。

她不自覺將身子湊得更近些,與周彆霽幾乎不過一尺的距離。腦海中唸叨著“食色性也”,又覺得自己畏畏縮縮,非君子所為。

思來想去,尹鳴始終冇什麼輕薄之舉。隻是抬手將周彆霽鬢邊亂髮整理好,吹熄蠟燭後褪了外袍躡手躡腳上床。

周彆霽睡得不安穩,方纔翻身,這會兒又口中夢囈低語。

“阿鳴……”

尹鳴吃了一驚,卻又因為這親昵的稱呼覺得莫名安心。黑暗中低低應了一句:“臣在。”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出自《氓》

公道人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出自杜牧《送隱者一絕》

知之愈明,則行之愈篤;行之愈篤,則知之愈益明。出自宋·朱熹《朱子語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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