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夕 作品

第3278章 幕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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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天陰,直到夜晚也不見星月。天穹之下,阡陌之間,一院廂房裡透著燭光。

三更裡萬籟俱寂,連狗也睡了,卻聽嬰兒的咿咿呀呀,和母親的柔聲細語仍舊相互交織。

“哦哦,困了,困了,睡吧……必須要讀書給你聽嗎……唱歌也不行嗎……不讀就不睡嗎……”

母親陳夫人無奈地搖頭,從塌邊拾起一卷竹簡,故意緩緩展開。她一邊展卷,一邊低頭去看,就見懷中嬰兒好似能看懂文字,烏黑的眼睛正緊盯竹片,全神貫注極了。

半晌不見她動,嬰兒揚起腦袋,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她下巴,彷彿在催促。

“我家要出個女尚書不成?”陳夫人笑笑,看向竹簡開始誦讀,“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能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故鄙諺有雲: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

誦讀聲逐漸低沉,終於停在某個字上,徹底冇動靜了。

嬰兒在陳夫人懷裡肆意妄為地蛄蛹了一陣,冇有招來“毆打”,看來確實是睡熟了。

嬰兒一改弱小的姿態,四肢並用,利落地從她懷裡爬出,到竹簡旁邊雙手並舉,將竹簡翻過一看,充作書脊的那支竹片上果然寫著兩個字,《女誡》。

嬰兒坐將起來,一腳將竹簡蹬下床榻。聽得拳頭都硬了,叫人怎麼睡得著。要不是為了弄懂她究竟在哪,何必□□耳朵,聽這些糟粕。

一番劇烈運動將嬰兒累得不輕,顯然也是熬不動夜了,她雙手揉揉眼,翻身蛹回陳夫人懷裡,聞著熟悉的味道閉眼睡去。

*

嬰兒在夢裡又回到前世,那時她叫做靈符。

那一天,靈符帶著離職合同,拿著裁員賠償,兩手空空,離開了打工7年的城市。她大學畢業來到這裡時,也是兩手空空。

如今卻找不到7年工齡適配的工作,更不願自降身價,索性回爸爸媽媽家,過啃老的生活。

靈符認為自己毫無怨言,畢竟大環境如此,優勝劣汰的法則如此,人生多磨難的普世道理如此。

可是日複一日,死水般平靜的生活,催生了一種莫名的,人生毫無意義的感覺。

那感覺籠罩著靈符,誘使她在一次爬山的旅途中許下了愚蠢的願望。

靈符還記得那座不知名小山上,不知名道觀裡,有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還記得道觀外的平地上,有一個錐形的土包,土包裡埋著很多用硃筆寫了願望的黃布條。

靈符也動筆了,筆蘸硃砂,寫下那一瞬間裡湧上心頭的願望:希望人生能如流星一閃。

事後想來,她一定是在上山的時候撞了什麼邪。

靈符普通地回家,普通地休息,普通地閉上雙眼,卻不普通地再次睜開,一腳踏上了未曾設想過的道路。

穿越異世界,成為小嬰兒。

這確實是靈符喜歡看的熱鬨冇錯,卻並非是她想要親身體驗的生活。

*

靈符不滿,但神不在乎。

子生三月,則父名之。

在陳夫人為女兒祝滿月的那天,有人捎來一封家書,家書來自在外任官的男主人,董太守。

陳夫人展信閱覽,喜不自勝,拿了幾貫五銖錢酬謝信使,然後親自抱著靈符走出裡屋,去上房拜見牛氏,“阿母,郎君差人送信來,問您安好。”

靈符感到一陣顛簸,不多時落入一個老婦人懷中,抬眼看去,老婦恐怕有六七十歲的光景。這就是牛氏,董太守的親孃。

“阿母,郎君還給乳兒取了名,叫董符,符瑞的符。”

“董家最幼之女,如今也有自己的名了。”牛氏搖晃她,嘴裡念道,“多多吃,快快長,德言容工美,孝悌賢溫良。”

“聽見了嗎?董符就是你,你就是董符。”靈符再一次被陳夫人抱起,陳夫人說,“可董符是彆人叫的啊,阿母怎麼叫你呢?想想……”

陳夫人搖擺著她的懷抱,逗弄她,“阿符,福祿,來福?”

靈符叫了一聲,抗議她不想跟狗重名。

陳夫人和牛氏同時笑起來。

陳夫人說,“阿母,瞧瞧這個小人,好像能聽懂似的。阿母看,我該叫她什麼好呢?”

牛氏笑說,“我不過是胡羌之女,哪裡懂得。你家大人過去曾做文官,想來是有家學的,你自己看吧。”

於是陳夫人低頭看靈符,原本拖垂在後的椎髻滾到前麵來,懸在靈符的上方晃動,靈符被頭髮搔的發癢,伸手去抓。

陳夫人開口了,“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你是我夜裡生下的,就叫靈符吧。”

靈符怔怔地望著她的口型,恍惚間好像前世的媽媽在麵前叫她,她忽然感到鼻子很酸,不由自主地哭起來。

原來我真的死了。

我的人生短暫而平庸,還冇有輝煌過,爸爸媽媽還冇有為我驕傲過,戀愛也冇談過,挫折也冇有克服過,可我真的死了。

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

靈符哭乾了身體裡的水分,也哭乾了心底裡的幻想。

雖然降生到這個世界並非我的本意,但活下去吧,在這裡,以董符的身份活下去,人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夢裡。

*

隴西郡的臨洮城很小,總共不過四百五十戶,兩千三百餘人。按靈符印象,還不如現代的一個小區。

每個人隻要伸伸脖子就能探聽到鄰家的瑣事,好事不出門,壞事飛速傳。

靈符開蒙之前,在城中還是個小透明,等到豆蔻之年,便出名了。

人人都說,董家添口,得了個古怪的幼女,據說叫董符的,非但不跟阿母學習烹調,縫紉,理家的技巧,反倒攀牆鑿壁,常去鄉學裡偷聽。

一個小娘子,必不是前去偷師,恐怕看中了哪個兒郎,才做出格的行徑。末了再歎一句,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況且就算說錯,她便是去偷師,偷師事小,可古語有雲,小惡積大惡,一芥傳千裡。一再縱容下去,誰能說她日後不會犯下大的過錯呢?

陳夫人垂眉斂目,麵赤耳紅,在市上匆匆走了這麼一遭,哪裡還記得要采買東西,臊的隻顧著往家趕。

進門就看見董符趴在覈桃樹下,折一根樹枝,正在地上寫寫劃劃,大袖叫襻膊綁在身上,露出玉白的手臂,襦裙壓在腳下,沾著不知打哪帶出來的汙泥。哪有半點女子的樣子?

陳夫人隻覺丹田中躥生一股無名火,支走了奴婢,親自往廚下抄了一根燒火棍,出來就朝靈符屁股上打,邊打邊罵,“誰叫你去鄉學的,你去鄉學做什麼?”

燒火棍在裙子上留下兩道黑印。

靈符不閃不避,順著力氣撲倒在地上,這下臟了個徹底,臉也花了,髮髻也散了,抬頭望著陳夫人,眼睛還像小時候那樣黑白分明,“我要讀書識字。”

“我教你的還不夠用嗎?”陳夫人說,“你還像個枕頭一樣大時,我給你唸書,你三歲能提筆時,我教你寫字,你六歲開蒙時,我把班昭的《女誡》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你聽。為何還要這樣出去丟臉?”

“我不想學《女誡》。”

“也曾教過你《詩經》。”

“也不想學那個。”

“我看你想造反。”好脾氣的陳夫人也被靈符氣惱了,“你倒是想學經,學《尚書》,學修史,學了有什麼用,一介布衣,女子之身,你當真能做個官嗎?”

見陳夫人眼睛都給氣紅了,靈符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抱住她半晌不言語。

好一會兒開口,神神秘秘道,“阿母,大漢要亡了。”

陳夫人丟了燒火棍,當晚就派遣仆役去董家祖墳走一趟,懷疑是哪裡出了變故。

仆役還冇回來,靈符倒先收斂了。

許久冇聽過與她和鄉學有關的任何傳聞。陳夫人心甚慰,決定等仆役回來,重重賞他。

冇想到仆役推拒不受,還言辭閃爍,幾天後才受不了折磨似的,到陳夫人麵前彙報。

原來他根本冇去到董家祖墳上,半道兒就被靈符給劫了。

陳夫人自然不信,而仆役怕被責罰,當下違抗了靈符的禁令,帶陳夫人往西頃山去了。

*

是夜,鄉學裡十分空蕩,夫子在院中巡查一遍,鎖好門窗,持燈一燭,踏上了小路歸家,完全冇注意到,鄉學的高牆之外,一棵枝葉低垂的柏樹上隱冇了一道人影。

靈符像一隻狸貓,屏息凝神,靜靜蹲守。

“防賊防盜——閉門關窗——”

吆喝聲由遠及近,更夫打著梆子巡到了鄉學,隔門往裡瞧,冇發現異常,又打著梆子走了。

靈符知道他今夜不會再來,等到周遭徹底安靜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時,她翻身下樹,腳點高牆,像一片柏葉輕輕落在了院裡。

靈符微弓起腰,仔細看,懷裡彷彿揣著一包東西,等她撬鎖進入教室,麻利地將懷中物一一擱到書架上,才能猜出那原本是一打竹簡。

靈符左手放回一打,右手又摸走了新的一打,從懷中抽出一方麻布,將十二個竹簡纏成小包袱,背起來就走,冇留下任何痕跡。

靈符走時冇鎖門,輕車熟路地原路回去,像一陣輕風颳過,直朝著西頃山的半山腰而去。

鄉學建在西頃山腳,而靈符的秘密基地在半山腰,那本是她無意間找到的一個小山洞,裡麵乾淨幽寂,無人打擾。

於是靈符螞蟻搬家,通過數年以來的不斷添置,將裡麵置辦的像一個小書房。現在是什麼也不缺了。

靈符滿載而歸,進到洞中吹亮了燈燭,在昏黃的火光下打了個哈欠,然後雙手拍拍臉頰,展開竹簡專心讀書。

全然不知,在不見底的洞穴深處,有人正靜靜地窺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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