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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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北,八月夏末。
紅木雕花八仙桌已經坐了許多等著看診的病人,一樓大廳裡,每扇八寶屏風後都站著三三兩兩的人排隊。
沈梔站在烏木櫃前,對照著病人給的藥方點藥材,抓藥。
她不太熟練地把二兩天星南放進牛皮紙上,連同剩下的藥材一起打包裝好遞給病人。
往日安允堂便人來人往,今日不知為何,病患格外的多。
“今日東家要來,注意點彆抓錯藥了。”
沈梔抬眼望去,隻見與她熟悉些的李大夫靠在櫃檯前嬉皮笑臉地提醒。
“東家?”
安允堂坐診室集中在一二樓,每扇八寶屏風後都是一間單獨的診室,但據說三樓還有一間診室,是每任顧家傳承人坐診的地方。
沈梔來做義工半月,從冇見過有病人能去三樓。
李大夫繞過櫃檯進來,挨近沈梔壓低聲音,示意她附耳過來,兩人頭碰頭地說悄悄話。
“是唄,但是咱東家最近正跟家裡因為婚事鬨呢,今天來據說是為一個大人物看診呢。”
沈梔若有所思地轉身望去,透過打開的榆木門,與眼前的摩天大樓對望,巨大的LED屏上滾動著四個大字“顧氏醫藥”。
“知道了。”
沈梔收回視線繼續投入到藥材分辨中,李大夫早已習慣沈梔的冷淡,藉著指導的名義索性偷懶留在櫃檯當值。
“你最近感覺如何?”
李大夫一邊分揀草藥一邊斟酌開口,他仍記得半月前沈梔初來時的模樣。
冷若冰霜,眸間灰白,仿若失了魂魄。
“不錯。”
沈梔垂目開口,麵上帶笑,眼底笑意卻不達,化不開的愁緒堆疊,生生搓去雙眸間的清明。
聚光燈閃爍,巨大的幕佈下繁星點點,潔白的天鵝隨悠遠綿長的歌聲緩緩舞動,台下寂靜無聲,觀眾皆雙手緊握看向那唯一一束的光亮。
沈梔沐浴在燈光下,她像往日裡無數次練習過的那樣,跟隨音樂迎接自己的獨舞,長髮盤起戴以潔白配飾妝點,單足點地蓄力旋轉。
這是《天鵝湖》裡最經典的片段,黑天鵝的32個揮鞭轉。
沈梔作為Desiderio舞團最年輕的首席,這段舞蹈曾演出過無數次。
但眾目睽睽下,在第31個揮鞭轉結束的一瞬間,沈梔摔倒在舞台上。
當日,Desiderio舞團首席演出重大失誤的報道掛在了國際新聞的頭條上。
“切,沈梔早該讓位了,連演繹情感都無法做到憑什麼占著首席的位置。”
“這次失誤,說不定就是黑天鵝在發泄讓德不配位的人演自己的不滿呢。”
後台休息室,總監平靜地宣佈下一場換人來演黑天鵝,沈梔帶著殘妝向經理自請離團休整,在經理的勸說和欲言又止的眼神中,獨自踏上回國的飛機。
昏暗潮濕的黑夜,沈梔坐在床上大口喘著氣,冷汗順著後背滑落,風一吹,涼意徹骨。
夢境的一切都真實,她試圖理解共情黑天鵝,卻被狠狠甩開,冷漠睥睨掃過她的狼狽,隻有一句:“你不配做芭蕾舞演員”。
沈梔陷入回憶,指骨不自覺地縮緊泛白,長久以來的感情缺失將她的努力一點一點地吞噬,最後化作舞台上的一片殘羽,墜入黑暗。
“求求你了醫生,救救我女兒吧!”
恍惚間哭喊聲傳來,眾人齊齊望去,隻見屏風被推開散落,一名中年男人筆直地跪在醫生麵前,身側繈褓中的嬰孩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拉扯間醫生的白大褂被蹦開,胸牌被扯斷飄落。
“聽說這人老婆三個月前剛去世,孩子也被查出來有遺傳病,往醫院裡扔了幾十萬還冇治好。”
事情來的突然,卻並不讓人意外,這種事在人們看來好似稀鬆平常,在醫館等待候診的每一位,何嘗不在無時無刻祈求?
沈梔靜靜看著眼前被扶起的中年男人,麵上無波無瀾。
身側的李大夫突然出聲:“你看著感覺有什麼心情?”
“挺可憐的。”
沈梔回答的快,一個失去妻子的男人冇人會覺得不可憐不是嗎?但除了可憐,沈梔卻再冇有其他感覺,轉眼便繼續投入到藥材分辨中。
“你是不是就是不想救人!”
刺耳的嘶喊聲響起,中年男人無故暴起直直地逼問眼前的醫生,身側的嬰兒始終默不作聲。
人群波動,四散開來,診室的醫生都推開屏風疏散人群,不多時便在中年男人周圍形成一個圓形空地。
沈梔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轉眼間便被李大夫拉到在烏木櫃前,鎖好櫃檯門,嚴肅叮囑:“你自己小心,病人家屬情緒不對。”
沈梔有些怔愣地看著十幾名醫生圍城一圈守在男人身側,都在苦苦勸慰男人冷靜,有什麼話都可以說。
但男人明顯已經情緒失控,他冇時間打理的頭髮長得太長都半遮著眉眼,他透過鏡片掃視過周圍的一圈人,厲聲質問。
“你們不是最好的中醫嗎?為什麼治不好我的女兒,什麼叫國內暫時還冇有相應的治療方案需要等東家來商量!”
“你們是不是就是不想救人!”
為男人的女兒看診的醫生向前一步,右手拍著胸口,開口。
“我向你保證絕無此種可能,你抬頭看看,大廳上掛著的是懸壺濟世的牌匾,我們安允堂傳承百年,從冇有放棄一個病人的先例。我一定儘全力救治,你冷靜一些。”
中年男人茫然抬頭,眼珠轉動,金絲楠木的牌匾掛在一樓大廳正中央,兩側分彆垂著輓聯,題字:“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惜架上藥生塵”。
中年男人慢慢垂下腦袋,側身看著自己尚在繈褓中的女兒,臉上落下兩行清淚來。
人群中卻突然傳出叫喊聲。
“他騙你的!他要是想救你女兒,他說的東家怎麼還不來!”
沈梔瞳孔驟縮,下意識察覺不妙。
下一刻,沈梔雙手撐在半人高的紅木櫃檯上,手臂施力帶動身體翻越櫃檯,藉著眾人愣神之際跑到那名醫生麵前,抓著他的手腕往後一扯,兩人瞬間退出去一米遠。
下一秒,原本還在落淚的中年男人快速移動到醫生原本在的位置在,手裡還拿著三寸長的美工刀。
若再遲哪怕幾秒,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此刻,沈梔看著醫生額前流下的冷汗,無比慶幸自己多年來的練習給了她充足的體力。
眾人看清後皆是後怕,裡圈的十幾名醫生也反應過來三五上前,但中年男人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硬生生掙脫束縛對著沈梔衝來。
恍然間,一隻骨節分明青筋暴起的手一把捏住男人的拳頭。
沈梔詫異回頭,轉身的一瞬,卻對上一雙墨色眼眸。
來人一身黑色高定西裝妥帖,身量修長,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威嚴十足。
他碎髮略長,微遮著墨色的眉,輪廓偏硬,眉眼深邃濃烈,上位者的氣息環繞,卻偏偏高挺鼻梁上架著一副銀框眼鏡,掩去幾分銳利,多了些斯文氣。
“你最好冷靜點兒。”
顧北淮神色淡然,話語卻冰冷,緊握著男人的手腕青筋明顯,西裝微微下滑,露出幾寸光潔小臂。
沈梔下意識後退兩步,抬眼瞧著麵前的人,不知為何,心裡莫名泛起幾分酸澀。
中年男人被鉗製動彈不得,卻咬牙切齒地掙紮嘶吼。
“你是誰!你憑什麼攔著我!”
“安允堂顧家,顧北淮。”
顧北淮仿若定海神針一般,話出口的瞬間便扭轉了局麵。
“我已經報警了!”
李醫生適時開口,不遠處也傳來鳴笛聲,被驚嚇到的醫生們也回過神來,三五上前把人控製住交給民警。
等一切處理結束,原本滿滿噹噹的大廳空曠許多,不少病人都覺得行事不順離開。
沈梔仍站在原地,有些緩不過神。
恍惚間苦柚氣息籠罩,飄進心肺驅散莫名的陰雲煩躁,沈梔詫異回頭,卻撞上近在咫尺的硬牆。
“沈梔。”
清淩淩的嗓音與多年前相差無幾,沈梔下意識仰頭,顧北淮墨色的眸底透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嚇到了?”
如此沈梔才恍然回神,腦海中出現的卻不是剛剛差點被美工刀刺傷的場景,反而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同樣的炎夏,京大附中後操場,少年身上的氣息濃烈,那時她還不知道是苦柚的味道。
沈梔坐在樹蔭下仰頭看著眼前的陰影,唇邊的冰棒化的快,黏膩的甜水滴滴答答地滑落,猝不及防間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
少年放大的臉出現在眼前,舌尖捲過冰涼甜濕的冰棒水,輕輕擦掃指尖。
瞬間縮回的手,耳後和紅暈和少年淺淡的笑意與夏日的潮熱相得益彰。
逆著光看去,仿若鍍了一層光暈,沈梔不可控製地心跳加速。
如今再見,那時的場景不斷在腦海閃現,早已平靜多年的心臟卻突然跳動,好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
沈梔胸腔裡的氧氣好像要撐破身體爆出,酸澀感和難言的悸動充斥周身,腦海裡劃過的卻是。
我好像,有救了。
見她冇反應,顧北淮眉頭微擰,薄唇抿成一條線。
“說話。”
身側人影稀疏,兩人佇立在泛白牆壁前的烏木櫃前,不遠處醫生在安撫受驚的病患,此刻瀰漫的空氣中卻摻雜著焦灼,好似火燒。
沈梔素白的臉上多了幾分難得的驚訝和欣喜,清瘦指骨緊握腕間,顧北淮垂目視線掃落,而她眼神定定,出口的話卻是驚了他一跳。
“顧北淮,我需要你。”
男人眼睫微動,墨色眼眸隱在鏡片後,無聲輕掙開腕間的鉗製,冷淡的麵頰上泛開一絲笑意,出口的話語卻冰冷。
“顧某並不認為有什麼能幫到沈小姐,請便。”
顧北淮對著不遠處的助理示意,重新接過病人的資料抬腳往三樓去,沈梔停頓三秒快步攔在人身前,執拗地開口。
“顧北淮,幫我。”
男人並未在她身前停留,衣角擦著指尖飄過,隻留下一句。
“顧某無能,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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