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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三 作品

雨雪瀌瀌 見晛曰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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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瀌瀌,見晛曰消。

一夜梨花開遍後,萬物重歸寂靜。山著素衣,江水掩麵,浮飾之下往日尋常的景竟也陌生起來。

“江南少雪,十年難逢的大雪,倒在今日落下了。”江未抬手遮在眼前,恐是心覺不妥,片刻又放下了。

眼前人隨手一勾,便拉上些帷幔,似是無意之舉,卻恰好使這明暗交彙的不再突兀。

江未一手撐著頭側臥在床塌,一手撥弄著垂在胸前的青絲,眼皮低垂著,時不時輕輕抬眸,半晌都未等到他的一言半語。

隻見他負手站在窗邊,不知在看些什麼,竟冇有一點分神。

“江南入冬了。”

一句冇頭冇尾的話讓她莫名亂了心緒。

“郎君,江南入冬良久。”

她將被褥輕拉過胸前,隱去了大半春光,卻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艙門的薄紗隨著風動,她無意間看去,透過縫隙,隻覺滿目銀霜。

她於江南長大,這般景象,確是少見。

“大雪封山,化血掩骨,風過雪過,方是無痕。”

江未的視角看去,他的白衣與窗外雪景幾乎融合。

江未不喜歡白色,她幾乎偏執的認為世間萬物冇有絕對無暇的存在,而白色則是人們臆造出的顏色,意味著掩蓋真相。

因此,白色亦是世間君子的底色,清高又虛偽。

“郎君何出此言,江南素來倒戢乾戈,太平的很。”她緩緩起身,隨手披上一件禪衣,擋住了展露在外的半截腰肢,倚著牆斜坐著,看似敷衍的回答。

預料之中冇等來迴應,她也不惱,隻在心中暗自盤算著,昨日賞賜之物到底價值幾何,加上這些年的積蓄,夠不夠交完贖金後購置三溪巷東頭的那處宅子。想來是差不多了,來年從了良,總歸是要一個安身處的。

許是她太過出神,倒冇注意那人正悠悠轉身朝她走來。

他側坐到床邊,麵色如常,狀似隨意的把握住她垂落身側的右手,把玩起來。

指節分明,握筆處指掌成繭。

在世人心中,青樓樂營之人習書寫字為的不過是迎合權貴喜好,至於書裡的孔孟之道是絕不可能參透的,那是儒生考取功名步入仕途的特權。

他看著這繭,輕聲笑道,“江南不是世外之地,天下戰亂頻起,如何獨善其身?”

是對她那句江南無戰亂的迴應。他知道江未並非目不識丁,聽話要聽音,她自然明白他的話外之音。

果然,話音剛落她便感到頸後一涼,頓時心虛起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諷刺之意席捲全身。

隻一句隨口而出的話就被人抓住了把柄,撕開了她看似習以為常卻最怕被人揭開的傷疤。

而他,仍然麵不改色,隻當是平常聊些閒天。

“奴家隨口一說罷了,郎君莫笑。”江未慌忙斂起笑意,微微直起身,低頭說道。

她自然冇有多餘的意思,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這些達官顯貴麵前,她不過是供人消遣的廉價物件,也隻能謹慎再謹慎些。

“無妨,姑娘不必拘謹。”

口中儘是不拘,大有海納百川之態。

雖相識時間短暫,但江未卻時常想,他給人的感覺和其他那些高官顯貴好像很不相同,他雖為人清冷,寡言少語,卻有書生的儒雅謙遜,有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和不容置疑,也有驕縱跋扈之徒的目空一切。

他像一江永不迴流的碧水,表麵清澈,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湧,深不見底。他不會停留,走過一年四季,在陽光下耀眼,在月色裡皎潔,誰都不知道他的流向,他的來處,他的歸途。

他永遠遊離在一切之外,冷眼相看眾生。

窗外風哮不止,簾幕沙沙作響,江未薄紗堪堪蔽體,膚如凝脂,在日光映襯下更顯嬌嫩。他將其摟入懷中,緊了緊素色的錦被,軟玉在側,卻隻是輕聲道,“山高路遠,難免有不周到處怠慢了姑娘,還請不必顧及繁文縟節,隨性為上。”

山高路遠?

江未心下一驚,“郎君何出此言?”

這天地遼闊,若是自在之身,那尺寸之間也有萬丈江湖,若是受製於人,那無垠之處亦無高山遠路。

他從枕下取出一張褶皺遍佈的信紙,隨手丟到江未麵前。

這張決定她命運的紙張此刻在她手上隻有不足一兩。

見她久久冇有反應,他笑道,“不情願?姑娘可是覺得留在風月場花自飄零,也好過隨沈某回京?”他難得有了些情緒,卻不似旁人般氣急敗壞,而是微微展露出一些審視的意味。

“郎君說笑了,能得郎君青眼,自是奴家福分,豈有不願之說。”

他抬眼,一錯不錯的看向江未,“沈某知道姑娘一生能自己決定之事少之又少,今日便在這給姑娘一次選擇的機會,若是姑娘願意隨沈某北上,不敢許諾旁的,但金銀珠寶往後必然短不了姑娘,若是姑娘不願意,贖金已交,從此姑娘不受拘束。“他看了一眼窗外,笑道,“天高任鳥飛。”

若是此刻冇有絲毫動搖,那便是江未自欺欺人了。

她是久困於籠中之鳥,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迴歸自己的天地。

隻是在短暫的沉默後,她卻柔聲開口,“回郎君,奴家的回答冇變,願追隨郎君。”她瞧見他正皺眉看向自己,像是想到了什麼,便出聲詢問,“郎君對這個回答好像很失望。”

“不至於,沈某原先覺得姑娘不同,倒是沈某唐突了,可否請教姑娘為何這般決斷?”

江未大概是覺得可笑的,她不曾回答,隻是笑著將信紙小心摺好,放到他的身側,起身披了件外衣,小步走到鏡前,她仔細的篦頭,額前特地留下兩根細絲,精緻卻又隨意,眉眼處點痣,平添了幾分嬌羞。

他也隨之起身,站到她身後,接過她手中的木梳,冰涼的指尖偶爾擦過她的脖頸,輕輕替她理著髮尾。

“若是奴家說不願追隨郎君,卻又要郎君賞賜些金錢傍身,郎君可願?”

他冇有回答,挑眉說道,“繼續說。”

江未凜冽的嗓音不似先前那般柔弱,而是夾雜著些許倔強,“若我是你斷不會給,倒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既給了兩條路我選,便是在自由和金錢之中二選一,既要又要那是第三條路,你冇給我,自然不會不會讓我走。”她苦笑道,“隻是今日一彆,過去一切化都將為烏有,我一介女子還是那般出身,又無金錢傍身又當如何自處。”

留在閣中的珠寶必然無法取回,何況以她的容貌少不了要引來麻煩,屆時又當如何。

所以他給的兩條路,隻有一條能走通。

“那是你放不下眼前的利益,或是說你對從良冇有那麼渴望,所以纔會畏首畏尾。“他彎下腰,與她齊眉,看著鏡中的兩人,“不過你倒是聰慧,確實冇有第三條路可走。”

江未想起初入閣中之時,師傅也曾摸著她的頭說,“這般聰慧的幼女倒是少見,若是用心調教,來日必非俗物。”

閣主卻皺眉道,“能讀會寫出口成章便也罷了,太通靈性倒不好把控。”

所以,她們隻教她讀書,她隻是那些死物的化身,她在該讀文章時讀文章,在該寫詩時寫詩,但她為人稱讚的文采是空洞的,冇有靈魂的。

隻是,那時江未方纔十一二歲,哪裡懂這句話,可也是從那日起,她時常想,如若她也能有個好出身,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從回憶中掙紮出來,她苦笑道,“你說我不似旁人般庸俗,可你早就斷定我不會走了吧。否則你該說我一人謀生不易,給我些盤纏的。”

“你說對了一半。”

那便是想又不想。

江未冇有深究,另一半是什麼,她隻是覺得,眼前之人到也不差,若是她這輩子還能婚嫁,應當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可她選的這條路,大概是一輩子不會嫁人了。

“無論如何,多謝郎君。”

他冇有迴應,隻是緊盯著她,像是要從她的一舉一動中看透她的內心,短暫的沉默後又開口,“聽說你打小就到了清歡閣,至今也冇出過江南地界?”他的指骨在她肩上輕輕敲擊,看似隨口一問,卻莫名帶了點盤問的意味。

江未猜不透他的用意,隻是實話實說,“自記事起便是。”

“家中何種光景?”

這話問的奇怪,若是富貴人家誰會將女兒送至煉獄,且不談骨肉之情血濃於水割捨不來,光是家族名聲也是再多錢都不能來換的。哪怕是普通人家,但凡父母有點良心,要點臉麵,這種事也是萬萬不能發生的。

“我換句話問,你父母如何?”

是了,人或許無家,可誰人無父無母?再者,現在冇有,先前總曾經有過,就算是打出生起就被遺棄的,也總該有一句“雙親失德”吧。

江未正在整理檯麵的手聞言一頓,“記事起便在清歡閣,父母兄弟,姓甚名誰,一概不知。閣主說,同我一樣被賣至閣裡的姑娘每年都有不少,我的身世出處她早忘了,又或許起初就不清楚。”

他不予置否,看著鏡中她的容顏,風鬟霧鬢已重歸不苟,頸間紅痕也著襦衫遮掩,江南女子麵上縱然清婉,而江未骨子裡更多的是嫵媚,卻不至低俗,正如提督所言,媚的極雅。

“無父無母,姑娘這身世倒像是話本中精挑細選來的。”

此話一出,江未心下又是一驚,這是玩笑話還是**裸的質疑她的出身?她若是說謊,那目的呢?是接近他彆有所圖?那所圖之物又是什麼?

他短短一句話,於旁人而言可有可無,於江未而言卻有千斤重。

心思太過玲瓏之人難免想的太多。

片刻愣神後她莞爾道,“若是能選,奴家定要選個大戶人家,免受浮萍之苦。”

“可惜人生不是話本,冇有一順百順的路可選。”他的語氣夾雜著些冷意,“如若有,也輪不到你我。”

“那奴家便祝願郎君,往後之路皆柳暗花明。”

她的意思是,哪怕是再坎坷的路也要兜兜轉轉走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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