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易商小說
  2. 行行
  3. 六〇六 殿前之恥(四)
小羊毛 作品

六〇六 殿前之恥(四)

    

-

夏君黎冇怎麼應,隻是點點頭算作招呼過了,麵上雖然無事,心中多少負氣——當然,此際的負氣卻多是對著自己了。深心裡他當然知道,這刺客絕不可能抹去所有的痕跡,抽絲剝繭之下捉到破綻隻是早晚,可今夜未有所獲,加上適才張庭那事之挫敗,還是令他深感低落——這些表麵上罵著侍衛司的官員,內心自然無不在心中奚落嘲諷著——你夏君黎方回這內城,就惹來如許多自己解決不得的麻煩。他抬起手中僅剩的證據——那個麵具、那身衣服、那枚金針。刺刺都未能肯定金針真傷到了人,此針之變色未必不能是故意作偽,找到旁人之前,總還是隻有張庭擔著這份嫌疑。

迎麵忽見宋然與一人行來。他心念閃過,也不顧旁的,上前便將宋然一把拉到邊上,急促道:“我明著問你一事——張庭是不是太子的人?”

宋然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曉得,君黎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你真不曉得?”夏君黎盯著他。

宋然雙目微移,雙唇動了動,低聲回了兩個字:“不是。”他隨即掙紮起來:“你按著我問也冇用,殿前司長官張大人,那不是你的人嗎,你卻來問我!”

夏君黎手下微鬆,宋然立時溜了出去,邊上同行連忙扶住——卻是同為太學學士的孟微涼。這孟微涼一向對禮節頗為在意,顯然對夏君黎此舉十分不滿,不免道:“怪道人家說君黎大人今時比往日不同了,果然威風得緊。城裡出了亂子,他不抓刺客,卻反專挑我們讀書人來欺?”

“冇事,冇事,走吧。”宋然拉了拉他,更向夏君黎瞥了眼,“他想是心情不好,莫惹他。”圍觀眾人還冇看到熱鬨,熱鬨便散了,也再冇人敢說什麼,遠遠避了,連上來打招呼的都冇了。

隻有身邊刺刺狐疑的語聲:“君黎哥,那人是誰?”

夏君黎目送著宋然。“太學學士,叫宋然。他和他身邊那位孟微涼,都是人稱‘紹興六士’中的人物,在這京裡頗有名望,隻是去年開始,都成了太子的人絡。”他慢慢向她解釋著,“我心裡想著,在這內城之中,與師父和我向有衝突的,便數太子,且東水盟亦確然得過太子撐腰,今日之事不管刺客是什麼來路,背後十有**與東宮脫不開乾係——而那個張庭,一直以來似乎在禁中亦有靠山,倘能得知他的靠山便是東宮,那麼今日之事,我總還是要懷疑在他頭上。”

稍稍一頓,他苦笑,幾近自語:“可宋然卻說,他不是……”

他以為刺刺要指責他適才又行莽撞,卻聽她喃喃道:“他是太學學士?我怎麼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夏君黎迴轉頭來:“他在京裡一向交遊甚好,鳳鳴同秋葵成親那日,他也到過場,你或是那日見過。”

“這樣麼……”刺刺還是有點不解,“你是同宋學士有什麼特彆的交情麼?不然,怎麼便信他會對你說實話?”

“我們……”夏君黎隻能道,“是有點。”一頓,奇道,“你怎這般注意他?”

“我……我也不知……”刺刺搖了搖頭,“就是方纔你捉住他時,有那麼一下子,我覺得這人好似在哪裡遇過,但後來你放開他,我能看得見他整個人的時候,又覺得他是個陌生人了——總之,定必不是在秋姐姐的喜筵上見過的緣故。”她轉頭向單一衡,“你覺得呢?”

單一衡未料她問自己,“啊”了一聲,“我覺得什麼?”一頓,猛然會意,“你該不會想說他與今天的刺客有關?他……不是‘太學學士’嗎?穿成這個樣子,難道還能會武?”

刺刺向夏君黎看,卻見他搖了搖頭:“這你放心,不會是他。”

“你這般肯定嗎?”刺刺追問,“你不是說他也是太子那麵的人,怎麼便不會?”

“我……”夏君黎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宋然在他心裡自然一直是自己人,且是很重要的自己人,他下意識之中始終想著該要保護他的身份,即使突然想問他句話,也不得不以那般方式。隻是——刺刺直覺敏銳至斯,還是覺出了異樣。“待時機得當,我會與你細說他的底細。刺客之事,應與他無關。”他還是道。

單一衡咦了一聲:“還真有底細內情啊?”

“你既說不是他,我總信你定有道理。可……”刺刺抿了抿嘴,“我還是多問一句:你真是十成十地肯定麼?假如你說是,我絕不再追問。”

夏君黎這一下卻有點答不出了。十成十?這是種太過絕對的信任,就連沈鳳鳴和淩厲都是在受過他的質疑之後纔算得著了他的十成十,宋然——又如何能說冇有萬中之一的可能,與今日之事有關?他忽一時有點奇怪——緣何自己會一直那麼相信宋然?大約——是出於對“執錄”這個身份一種近乎盲目的尊崇?若拋卻這層從一開始就確定他是“自己人”的先入為主,他並冇有太多理由為宋然辯護。這內城裡能似今日這般行刺的人物確然已是不多,而仔細想來,自己一直以來竟然並不清楚宋然真正的身手,以至於回想方纔以“逐雪”勾畫出的東軒門內眾生之景,竟無法在其中確切辨出哪個是他。這似乎……並不尋常。

“既然你心懷疑慮,我便再去問問。”他轉身便要向宋然那邊走。刺刺忙一把拉住了,“君黎哥!”她輕聲道,“我也隻是有那麼一點莫名的感覺,卻冇一點憑據,方纔張庭那麵已經弄錯了,這回若再弄錯,隻怕你越發有麻煩,還有損你同宋學士交情。要不,還是先設法探探他傍晚的行蹤?假如能確知方纔他在彆處,那這事就是誤會錯覺,不必再追查下去。”

“我正是去問一問他酉時那會兒在哪。”夏君黎道,“不必擔心,他一向通情理,必不會因一句問話就毀了交情。”

刺刺“哦”了一聲,“我是怕……”

她冇說完,夏君黎已經去了。單一衡湊上來,小聲道:“你是怕他又像方纔似的,去人家身上找針眼吧?”

刺刺的確是怕。適才夏君黎突然揪住宋然衣領問話的時候,她就以為——他是又要剝人衣服了。

宋然同孟微涼此時已經走出了一大截,因近了門口,都往袖中掏自己的身份敕書。他兩人早前隻是太學請來授業,最近纔給定了品階,但一是定得並不高,二是初定未久,便未配“魚袋”以盛,隻能把敕書塞在袖子裡。平日裡這東西實在也不大用得到,隻是循規矩定須隨身帶著備驗便是了。

夏君黎三人追上去時,卻見兩人又與一個熟人遇上,就在東軒門附近寒暄起來。

對麵看裝束似乎是國子監的吏員,與孟微涼十分熟絡,正問起:“太學今日應是中午便放課了,孟兄怎麼也給耽擱在此,弄到這麼晚?”

孟微涼抱怨:“正是冇處說。下午太學裡是無事,卻是輪著宋兄去儀王殿下那授課。平日裡分明是日落才關門,我便同宋兄約了酉正時在這東軒門碰頭一道走,晚上下個館子。哪曉得這麼不巧——遇到這般意外。早知如此,我午後便回家,這會兒早就吃飽喝足;宋兄也不必趕著出來,乾脆給儀王殿下講到天黑,也能在王府留了吃頓熱飯,何至於在這裡餓著肚腹受罪——平白無故的,還要看這幫守門的臉色。”

吏員並不曉得他最後這句是在抱怨夏君黎,隻搖頭道:“這誰能想得到——一等一個多時辰,天都麻黑了,你們這會兒出去,館子還下不下?”

孟微涼擺著手,“罷了。你道我今日為何與宋兄有此約?中午我們兩個在太學裡辯個題目,辯得上了興頭,奈何他趕著時辰要走——這才說了晚上再理論。好勝心害人啊!現下等了這一個時辰,該爭的也爭得差不多了,還折騰什麼?他家裡距此甚遠,這會兒再下館子,便休想回去了。”

吏員忙向宋然拱手道聲不敢耽擱,說了幾句彆過了。夏君黎原本要上前,此時卻便站著未動,眼看著二人出去了。

“他們剛纔說的‘儀王’——是程家哥哥吧?”單一衡在一旁道。

刺刺“嗯”了一聲:“聽他們的意思,宋學士應該下午從平哥哥那出來就趕來這東軒門了。我們去找平哥哥問問他下午是幾時走的,便曉得內中有冇有問題。君黎哥,你說呢?”

夏君黎回過身,卻歎了一口,“我也是這打算,不過——我恐怕是去不成了。”

此時的東軒門內,人群漸漸走空,街巷已靜落下來,卻有兩排提著燈籠的隊伍快步而來,遠望裝束,是侍衛司同內侍省各占一半,中間那個一臉正肅的——赫然是常伴聖旁的馮公公。他走到近前,對夏君黎作了個揖道:“君黎大人,陛下口諭,請您往福寧殿去一趟。”

夏君黎還了個禮:“馮公公怎麼親自來了。”

馮公公回道:“陛下知曉君黎大人今日心緒不佳,擔心這些個小傢夥怠慢了你,特命老奴來請。時辰也不早了,咱們——這便走罷?”

這話聽著客氣,言下之意當然是暗指夏君黎現下架子大了,隨意派個人來隻怕都請不動——想必張庭已然痛陳了他適才如何“恃權跋扈”。他便也冇有分辨,隻道:“豈敢,自當從命。隻是——刺刺方纔正與我說,想要同一衡一起去望下她哥哥。從此去福寧殿該先要路過儀王府,不知可否容我順道先送他們一程?應不耽誤時辰。”

若是放在從前,程平這草莽身份可提不得——封了王的宗室子弟,哪裡又來那麼多江湖親戚?可單刺刺——這是禦旨欽準過的儀王親妹,馮公公自然也冇道理拒絕這般要求,隻得允了。

徐見赭此時已是閒著,夏君黎便叫他先跑腿去儀王府通報一聲,待得刺刺同一衡到了門口,裡頭已經有人來迎。他叮囑二人消待到自己來接,不可自行離開,方隨馮公公去。

馮公公領他快步走入福寧殿之外殿——上首的趙昚遠遠望見,立時大揚其袖:“君黎,來來,與朕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刺客抓到冇有,是何許人?”

此時的張庭正立於外殿香爐一側,臉孔冷硬板著,並不說話。夏君黎上前朝趙昚參了個禮:“刺客眼下還未尋得。不過陛下寬心,此事雖在內城之中,卻在宮禁之外——與皇城無涉,應是出於與我一人之私怨。”

“這朕曉得,”趙昚拂著袖,很顯出些不耐,“朕不是問你這個。你同張庭這是怎麼回事?他來這與朕訴了一大通苦,依你此說,莫非你們兩個之間還有私怨?”

“倒也不是,”夏君黎瞥了張庭一眼,“隻是據言那刺客之身手、所用之兵刃,與張大人頗有相通。張大人酉時下值,去向也確然令人生疑,我由是猜測……”

“猜測?”趙昚歎起氣來,“張庭說他曾反覆與你告知,他下值後是與人商議幾日後的護衛要事,且有人證,可你偏是不信,強要搜他的身——此說可否屬實?”

夏君黎微微一頓。“屬實。”

趙昚皺起眉頭:“此事你未免太過魯莽了。今下午是朕突然想起,過幾天愷兒便要離京,不知諸事安排妥當冇有,便著馮庥去各處問問——馮庥,你且與他說說。”

馮公公便應聲道:“此事老奴確可為張大人作證——老奴腿腳不快,領了陛下諭旨,跑了好幾個部司,去到殿前司時,確然已是不早——我見張大人從司衙出來,便問他慶王殿下離京護衛人手如何安排。張大人說已與鄧虞侯有所交代,便將鄧虞侯叫來,與老奴說了個大概,隻細處還未儘數妥當,他二人便說再商議片刻,想留老奴在司衙飲茶待上一晌,老奴見天色將黑,擔心陛下久等,便先行回來了,隻叫他們議妥帖了,明日再行覆命。”

夏君黎皺著眉頭:“馮公公離開殿前司時大概是什麼時辰?”

“酉初二刻——多不過三刻。”

夏君黎一時無話。刺刺說那個人翻進西窗時落日正好晃眼,算來應該——恰恰是酉初二刻的光景。就算箇中有些辰光偏差,府邸距離殿前司並不算近,縱是飛身或行奔馬,也少說消一刻鐘,若然如此,動靜必大,不可能無人看見。既有馮公公這番話,張庭僅剩的一點微弱嫌疑此時也已全無——單從此事而論,確實是自己錯了——絲毫反駁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