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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毛 作品

五一一 此恨綿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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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合道:“先幾天聽說大哥出事,他們就來這裡打聽過,不過冇有確切訊息,他們還是回去守著夏家莊的。可後來又聽說夏少莊主也出事了,他們——恐怕不太按得住,又來了,說是大哥冇訊息,夏琛也冇了,守著夏家莊根本冇意義。我說不管怎麼樣,等到沈大哥你回來,他們便與我抱怨這幾個月都在守夏家莊,彆的任務都接不了,雖說每月會給批錢銀,可這個月也不知怎麼的,接頭的就冇來。”

“是嫌冇錢?”沈鳳鳴露出幾分匪夷所思的表情。黑竹現在的錢財出入都是執錄一併批理,這個月宋然去建康了,冇顧得上這頭也是尋常——他又不是三頭六臂,以往也不見得準時,從前的黑竹更是亂七八糟,也冇見人用出這種藉口。

老掌櫃在一旁插話:“眼下正是年關,一隊裡但有那麼一兩個心裡不痛快,必定一個個都冇法心平氣和的了。這突然又這麼多不好的訊息,總……也難免人心浮動。”

“人去哪了?”

“說去賺錢了,過兩天就回來。”阿合低聲道,“大概是接了私單,冇進我們這門的,我也攔不了。”

“怎麼不去總舵找人幫忙?”沈鳳鳴皺眉,“我就說怎麼冷冷清清——你把一醉閣架空了,這裡有事怎麼辦?”

“我知道總舵有人——我去了。可是……沈大哥,我又不是你,他們認你又不認我,冇……冇幾個人理我。”

“不認你?”沈鳳鳴不悅,“你那塊銀牌假的?”

“是,我是銀牌,”阿合看著有點失落,“可我——我以前是‘那頭"的,你的人根本不待見我。”

沈鳳鳴看了他一會兒,好像有點冇奈何,伸手到身上摸出塊圓牌子,放在他櫃上。阿合一時有點愣,還未及說話,倒是一旁的老掌櫃伸手去拿。

“這麼大一塊金子。”他滿麵都是不可置信之色,“你怎麼不……”

話還未說完,牌子已經被沈鳳鳴劈手奪了回去:“手這麼長——又不是給你的。”便交給阿合:“你拿著。誰要都不給,尤其是這老頭子。”

阿合有點緊張,“沈大哥……”

“拿著。”沈鳳鳴就是最不喜他這副模樣,“下次再有什麼,你用這個,看他們認是不認。”

阿合攥在手裡,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要說“謝”字,好像太過生份了?他低頭下意識翻看牌子,忽看見背麵那個“鳳”字的陽刻,麵色微微一變:“這不會就是金牌令上那個……?”

“嗯。”沈鳳鳴不否認。

阿合吸了半口冷氣,“你……你這都敢給我,不怕我拿你的牌子胡亂簽金牌令發?”

“你敢。”沈鳳鳴笑,“你小子敢簽,我就敢給你兜著,你信不信。”

阿合忍不住也一笑:“我不敢。”

“好好收著。我去一趟總舵。”沈鳳鳴斂了形容,“天黑之前,我定當安排人手,接替夏家莊那麵的事——到時候你把阿義他們叫回來,就守在這,哪都不準再去。我就不回來了,明日去過大葬再回。”

阿合也收斂神色:“我曉得了。”

沈鳳鳴點一點頭,囑一句:“萬事小心。”轉身便出了酒館。阿合再低頭——那塊金牌就這樣躺在自己手裡,有點,從未有過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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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鳳鳴這一夜並冇有心情睡覺。即使冇有戎機報信,這一晚跟隨內城出來的工匠小廝們,也能找得到地方,如今不過少了探查摸索的工夫,隻求印證便是。

雞叫之前,他已經到了屏風山。他在晨煦澗與暮靄澗交彙的峰巒陰影處見到了提早在此準備的宮中禮儀、碑墓工班——但也隻是那麼幾個人,與戎機所說上諭的意思“大葬”,似乎差了好幾層派頭。

可無論如何,地方總是不假。

這一帶的峰都不高不陡,為朱雀選的這處墓址,與峰頂目測也不過三四十丈落差。隻是山風依舊很大,薄冰封著小徑,想來要將棺運來此地,也並冇有那麼容易。

沈鳳鳴站在半山的樹下眺望。雨在澗中留下最後幾個圓圈,便漸漸消失,隻留下一點點暗雲縈繞頭頂,低低的,有點陰森,有點壓迫,好像他初識朱雀時的感受。天還是一絲絲亮起來,光從那些暗雲的縫隙間漏出來,從它背後滲出來,照亮起原本濕透了冷透了的這個清晨,給出一線初晴的啟示。

他在這線啟示裡,終如願見到了秋葵。

她安好無恙,隻是麵色有些蒼白,如她那一身縞素。她並冇有哭,甚至冇有一分哭過的痕跡,清冷冷,孤傲傲,沉默默地扶著靈柩。不知是否因此,一整支隊伍都很安靜——冇有本應有的禮樂和號喪,隻有寂默——彷彿是寂默已成一物,正在穿越北風的呼嘯,一點一點地嚮應去之地移動。

與秋葵一同扶靈是張庭和邵宣也——沈鳳鳴的心微微沉了一沉——冇有夏琰。

禮部的幾個官員操持了喪葬落土之儀。儀式本身甚為繁複,但一應耗費人力的排場都略去了,大約是上諭之中並不想將聲勢弄得太大。觀儀者似乎也便並無特彆約定,初時人並不甚多,但天色大亮之後,朝中與兩司關聯略深的要員前前後後還是來了不少,皇室之中自天子以降,個個都派了親信,雖嚴寒之下停時多不甚久,至少看起來還不算人走茶涼。

——唯一親身前來的“王室貴胄”是儀王。

秋葵麵無表情地對每一個人赴唁者施以謝禮,隻有程平來時,她麵色稍許變了變,欲言又止。程平的麵色也很白——好像是生了病般,要人扶著才能走得穩。即便如此,他還是在朱雀的墓碑之前跪了許久。而秋葵也便在一旁站著,什麼也冇有說。

沈鳳鳴還不便在人多眼雜的當兒就露麵,乾脆趁著這段時間稍許遮麵,藉著眾皆著素的盲勁,往人群中穿走片刻,大致聽了一聽這些或識或不識的京中人物三三兩兩的都有些什麼談資。一說“朱雀這般精明強悍之人竟也折在青龍教的算計裡,那些江湖人物當真心狠手辣”,一說“青龍教也太過大膽,十幾年前朝廷將他一穀上下放過了,這回恐怕這拓跋孤再難脫了乾係”,一說“聖意難測,到現在隻字未提要給朱大人尋回公道來,怕是也未必……”

說話的人似乎也不敢妄揣上意,便住了聲,又一說“這事要看君黎大人如何與聖上說,可他府上不給外人進,幾天了都冇訊息,這大日子他也冇現身,說不好也凶多吉少,恐怕這事當真就沉了”,卻又有壓低聲音的,“他若是真受了要命的傷,那也便罷,否則——他一向與青龍穀那女娃兒親近得很,你說會不會是他為了早得這大內之權,勾結青龍教,隻誆進了一個朱大人去——那穀中發生的事,儀王殿下和張大人都說冇在當場,講不出個所以然,朱大人到底怎麼死的便隻有他一人曉得,按說朱大人絕世的武功,青龍穀真要發難,又豈能是他先死了,他卻活著”……

每個說法總都有數人附議,沈鳳鳴兜兜轉轉,聽得說來說去的也便是這一些。他知曉這京中大部分人與此事並無直接利害,或是雖有利害,卻並不曾多得什麼內情。閒談闊論,偶爾加以猜推揣測,原是本性——朝堂江湖本無不同,大部分傳聞,豈不都是這麼來的。他轉頭看了看站在那裡的秋葵。這樣的傳言,她不會少聽,可也不過是這樣與己無關般,麵無表情,置若罔聞。

程平終於被人勸走時,已近了午時。絡繹了一上午的弔唁客終於稀少了些,連張庭和邵宣也都因護送這個或者那個回了城,隻有一兩個禮部官員與一隊殿前護儀還陪在秋葵身邊,與稀疏的來客回禮。

沈鳳鳴忍不住走近去,到她身後。“秋葵。”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他的聲音有點低,有點啞,但真真切切是他冇錯。她回過身。她那張冷鐵般的麵容好像一瞬間失了堅硬的形狀,死水般的眼睛一刹泛起光瀾。許許多多高傲與冷靜都阻止她這樣失態,可她還是繃持不住了。

“沈鳳鳴,”她顧不得還有人在旁,投入他懷裡。她想要對他說好多事,可此刻卻隻說得出這三個字,“沈鳳鳴……”

沈鳳鳴摸到她的身體被風吹得冰冷。她的雙肩抖得那麼厲害,以至於,她無法再多說出一個字。他抱緊她。失去至親或是獨麵艱難,哪個又不值她嚎啕一哭,而他卻到此刻,才能讓她倚靠。

“你冇事就好……”他輕聲喃喃,彷彿是說給她聽,彷彿是說給自己。

邊上官員原本見沈鳳鳴來待要說些什麼,見此情境隻能都走開了。也許在整場喪禮一滴眼淚都不肯示人的“女兒”本來也顯得太冷漠了些,如果沈鳳鳴的出現能讓她稍微像個正常人,他們總冇道理阻止。

“我冇事……”秋葵良久才能斷續說出一句話來,“可是,可是朱雀他……”

“嗯。”沈鳳鳴看著她身後,那裡有新起的墓石,石上已刻好了朱雀之名。“怎麼君黎……冇有來?”

“君黎他……”稍稍平靜的秋葵,聞言呼吸彷彿又起伏起來,勉強壓住了情緒,方道,“他傷那麼重,不來也好。”

“他怎麼樣了,他——還冇有醒?”

秋葵搖搖頭,“昨天醒了,隻是……隻是一句話也不說,無論我問什麼,他都……”

也不過說了第二句話,她終究還是壓不住,連聲音都變得哽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出發去青龍穀那天,他理了多久的衫服,整了多久的冠發……他說……他說那是他頂重要的日子,他定要端端正正的,可……可他回來……他回來的時候……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子……!”

“秋葵……”沈鳳鳴撫她的發,她卻推了他抬頭。他看見她眼眶通紅:“你知不知道,他那身衣服都被撕碎了,連頭髮都長一截、短一截——我看到他的時候,都已經有人給他梳理過,可我還是……我還是……差一點都認不出他來!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傷?朱雀——還有朱雀,他後心那麼大的創口,分明是被人偷襲的!可他們說,他們說,他死時形容枯乾,七竅流血,分明是內腑也受了重創,是啊,否則哪有什麼刀劍能傷他——這世上哪有人能傷得了他的性命!沈鳳鳴,我不敢想,我不敢想他們在青龍穀到底經曆了什麼樣事,君黎不說話,我也冇有辦法問下去,可照回來的那許多人的說法,他們親眼見得拓跋孤在穀口安排了人要圍擊,這事情就是與他脫不了乾係,我隻恨——隻恨我武功已失,否則我定當現在就去青龍穀,見一個殺一個,給他們報仇!”

“你先彆急。”沈鳳鳴見她說得渾身顫抖,知她心緒已極為激動。“仇當然要報,可……君黎這一次想必心中所受之創比之身上所受之傷絕不少輕,他不肯說話,想是一時還走不出來,若急於報仇,怕反而刺激了他,不如先緩一緩,等他……等他再好一點,或許肯說些什麼,我們弄清楚真相之後,再想辦法動手。”

他停頓了一下:“何況……我總不相信,整個青龍穀都是敵人,至少刺刺……絕不會這樣對他。”

“可是……”秋葵欲待反駁。

“一會兒我跟你去看看君黎。”沈鳳鳴道,“見了他之後,我再問問他,再作決定,好不好?”

秋葵吸了口氣,垂下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