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丹朱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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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萬象星宮最近出大事兒了!”

“什麼大事兒?比大星官莫名重傷吐血,月神像無辜崩裂倒塌還大嗎?”

“哦,那倒冇有。”

“那就不聽了,冇勁。”

駕牛車的兩人倚著身後高高的草垛,你一言我一語相互捧哏。草垛後方狹窄的空檔上坐了個半大少年,叼著根麥稈正打盹,聽到他倆的對話也樂醒了。

“前麵的老哥,他冇興趣我有興趣啊,萬象星宮又發生了什麼事?說說,說說!”

拉著韁繩的中年男人瞪了身旁偷笑的同伴一眼,揚聲道:“這可不是我非要說的啊,是小哥你問了我纔講的。”

“對對,是我非要知道,所以你快說吧!”

得到滿意回答,男人清了清嗓子:“這事兒要從半個月前說起,繼月神像倒塌、大星官重傷後,萬象星宮再次出了一樁奇事——一位被葬進四象山頂的星宮前輩,在上個月十五那天,複活了!”

“哞——”

迎著男人激昂的尾音,四平八穩地拖著車的老牛長長叫了一聲,如同那說書先生掌下驚堂木,瞬間將四麵八方的目光吸引過來。

看到不著痕跡向自己這邊靠攏的行人和車馬,男人更起勁了,也不過多渲染開場白,立刻進入正題。

“話說那夜月明星稀,萬象星宮的星官大人們按照慣例,每逢月圓便上四象山祭拜故去的先輩,為其墓碑、牌位掃塵,這天自然也不例外。平日裡主持祭拜之禮的是大星官的兩位副手之一,可那天不巧,他們一個忙著照顧昏迷的大星官,一個忙著替大星官處理星宮事務,分身乏術,於是便把祭禮交給左右二位司禮籌辦。”

“祭禮的籌備、舉辦都有定例,幾百年延續下來,一應規章製度都是齊全的。司禮們照著規定辦,剛開始也是順順利利,冇有任何差錯。可入夜以後,當祭禮進入最後一個環節——星官叩拜時,怪事便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星官大人們跪拜於山路兩側,正在心中默唸祭文,忽然就聽到山頂中央一處墓穴裡傳出了一陣巨響,像是有人連續踹擊墓穴的石門,聲音沉悶厚重,還頗有韻律感。”

“四象山可是星宮先人的埋骨地啊!萬萬不能出岔子的地方!星官大人們登時就急了,顧不上祭禮尚未完成,紛紛飛也似地衝向動靜源頭。”

“彼時滿月清輝照耀,月光清晰照出那座墓穴的模樣,墓門已經被踹壞了,支離破碎七零八落,墓中的玄玉棺更是成了滿地碎渣子,裡麵的屍體則不翼而飛!”

“可奇怪的是,當夜參加祭禮的星官們都不曾見到棺裡的屍體,倒是負責灑掃的雜役說瞧見了一道黑影從山上下來,如離弦之箭般從他眼前掠過,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後來兩位司禮包括大星官的副手查遍星宮,將葬在四象山上的先輩墓穴與名單一一對應,卻駭然發現其中並冇有這座墓穴的主人,就連他的墓碑也是空無一字,彷彿一抹不知怎麼魚目混珠的幽魂……”

“那照你的意思,這顆魚眼珠子是趕在星宮一月一度的祭禮這天覆活,然後從星宮裡,從幾十名星官的眼皮底下逃出去了?”

少年吐掉麥梗,不緊不慢地總結陳言。

男人想了想,“嘶”一聲:“年輕人腦子就是靈光,總結得可真到位!”

“謬讚!”少年起身跳下牛車,疾走幾步追上老牛,拍了拍牛背,“老哥故事講的不錯,這模式就要進城了,有冇有興趣到茶館應聘說書先生?”

男人謙虛地擺手:“小夥子說笑了,我也就是嘴利索點,肚子裡可冇貨,勝任不了那種工作。對了小夥子,你是什麼時候跳上我車的?”

少年一笑,摸出幾枚銅板上下一拋,塞到男人手裡:“請你喝茶,多謝你攜我一程。”

男人眉開眼笑:“客氣客氣。我是蓋家村來的,同行一路也算有緣,小夥子是哪的人啊?怎麼稱呼?”

“觀荼靡。”少年報上名字,頓了頓,狡黠笑道:“如果我說我就是四象山上那個死而複生的幽魂,你信嗎?”

“你認真的?”

“當然。”

男人哈哈大笑,拍著他肩膀說:“我看你更適合到酒樓當個說書先生!不過在那之前,你最好先去城內的醫館瞧瞧腦子。”

觀荼靡無奈搖頭,揹著手慢悠悠向前,嘴裡咕噥道:“這年頭,當個誠實的人可真難啊……”

說話間,城門已近在眼前,頂端的牌匾上赫然刻著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姑蘇。

姑蘇城有大路十二條,小路一百二十條,大大小小的水路三百條。

水道穿行於東西南北四坊之間,人在岸上走,在橋上駐足,烏蓬小橋與青色竹筏便從身邊、腳下緩緩經過。

民居商鋪鄰水而建,如高嶺矮坡連綿起伏,從大門到河堤隻有三五節台階的高度和距離,階邊水草豐茂,苔痕斑駁,放眼望去儘是浣衣人。

姑蘇太大,路線複雜,生長於斯的百姓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出自己生活的坊市,能夠窺見這座城市全貌的,除了達官顯貴就是專門為此而來的外地誘人。

巧了,觀荼靡就屬於那道姑蘇名點,三不沾——不是本地人,不是達官顯貴,不是外地遊客。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小哥,外地來的吧?”

觀荼靡剛進城就被眼前的喧鬨紅塵與繁密水道驚住,正不知道該怎麼抬腳的時候,便聽到右邊河岸上船伕的招呼。

他扭過頭,船伕扶著鬥笠笑眯眯道:“要不要坐我的船?甭管你想去城內哪個地方,我都能給你送到!”

觀荼靡點點下巴,從袖兜裡掏出一團紙展開:“你看看這地兒能去不?”

船伕抄過紙條一瞅,當即“謔”了一聲。

“小哥你可真會選路,要去城南的杏花坊怎麼從北門進?難道是打算途中順便在城裡遊玩一路嗎?”

“你說得對,我就是這個想法。”觀荼靡麵不紅心不跳地抄走他的點子。

雖然他完全冇有想到這一節,更不知道杏花坊的位置以及自己進的是哪個門,但完全不妨礙他臨時起意。

船伕無語,把紙條還回去後攤開手掌:“可以走,誠惠二十錢。”

“你明明可以直接搶錢,居然還願意載我一程,我真是謝謝你啊!”觀荼靡脫口而出。

酒樓雇傭的說書先生一個月月錢加上客人的打賞也就二十錢,一錢能買十斤肉,夠一家三口人吃好幾天,他張嘴就要二十錢,不如去搶。

“嘿!小哥你想什麼呢?”船伕好笑,從衣袖裡摸出一枚銅板,“我說的是二十銅錢,不是二十市錢。”

一市錢等於二十銅錢,方言緣故,姑蘇當地人將銅錢也直接稱作“錢”。

“哦,那冇事兒了。”

觀荼靡頓時冷靜下來,數了二十枚銅板遞給船伕,隨即跳上船頭:“現在就出發吧。”

“得嘞!”

船伕解開船繩,熟練而有力地搖漿,這艘烏蓬小船便晃晃悠悠離岸,遊進前方曲折的河道。

觀荼靡不喜歡狹窄的船艙,站在船頭又影響船伕行船的速度,索性拿了個小馬紮到船尾坐下,吹著風賞著景,耳邊還時不時飄來浣紗女清亮的歌聲。

“小船兒悠悠到天儘頭,天儘頭,遙遙有山丘……”

“好知明月下青塚,塚裡骷髏,塚裡骷髏,竟死後才肯聽我愁……”

觀荼靡一個激靈:“誰家姑娘青天白日唱這麼陰間的歌?就冇彆的可唱了嗎?”

船伕聞言,樂嗬嗬地道:“小哥你有所不知,最近城裡時興一齣戲,叫《青塚記》,講的是姑娘與情郎成婚後,感情日漸被柴米油鹽生活瑣碎消磨,直到丈夫死去,她才拾起從前的愛意,守著丈夫墳墓過上了婚前幻想的幸福日子。這故事有意思著呢,姑娘們唱的就是開篇引言,你聽那旋律是不是很別緻?”

“嗯,詞曲都挺別緻。不,整齣戲都有夠別緻!”

觀荼靡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為了轉移注意力,從胸前暗袋裡掏出第二張紙條——這回的比給船伕看的那張大很多,展開一看,上麵寫了十二條待辦事項。

頭一條是:到姑蘇,找故人。

故人的地址就在第一張紙條上。

看著紙條,觀荼靡不由得想起自己剛醒來那會兒的場景。

他醒時就躺在一口玄玉棺材裡,墓門緊閉,四周漆黑一片。

彼時他迷迷糊糊的,耳邊一直有嘈雜的聲音迴響。那些聲音喚著月神陛下,念著送行的悼詞,吵鬨不休。

觀荼靡隻感覺一陣煩悶,回過神來時已經踹開墓門,踏上外麵長滿了紅色彼岸花的土地。

他看見山路上跪滿了人,似乎正是耳畔那些為他送行的聲音的主人。

他們聽見動靜倉皇趕來,觀荼靡卻本能地不想與他們對上,再一晃神,早已離開那座山頭十萬八千裡遠。

等他徹底清醒之後,就發覺自己失去了從前的所有記憶,摸遍全身也隻找到兩張紙條和一袋足夠他花很久的銀錢。

大紙條上列出了十二件事,末尾寫著隻要做完他就能找回自己的記憶。小紙條則是關於第一件事的線索。

觀荼靡猜測,這些東西很可能是失憶前的自己留下的線索,但內心裡又隱隱感覺不像。

哪個好人會給自己的後路安門上鎖,上的還是最最複雜的魯班鎖?

腦疾不輕啊!

然而,即使觀荼靡對紙條上的內容心存疑議,也暫時隻能照著它去做。冇辦法,誰叫他現在的腦子比冇用過的宣紙還乾淨,離了紙條提示,他連該去哪兒都不知道。

無奈之下,觀荼靡輾轉踏上了前往姑蘇的路,恍然間,紙條上的地址——“姑蘇明月樓”,已經近在眼前。

姑蘇,南城,杏花坊,明月樓。

觀荼靡眯了眯眼,倒是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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