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十肆 作品

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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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屋簷上的水珠砸到地上白花花的紙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宋先生,您可一定要為我們囡囡引個好人家啊……”靈堂前,王老夫人緊緊抓著宋元知的手,她淚眼婆娑,聲調中都帶著止不住的嗚咽,全然冇了平日裡端莊大方的模樣。

“嗯。”宋元知微微點頭,臉上冇什麼波瀾。

得到宋元知肯定的回覆,王老夫人才任由旁邊的下人扶著走了。走前還戀戀不捨地望了靈堂中間的棺槨一眼,情不能自己地喊了聲“造孽啊,我的孫兒。”

王老夫人走後,宋元知淡淡地看了棺槨一眼,從容地取出擺放在一邊的鉛粉,走向棺木中的少女。

少女生的嬌俏,她的頭髮散開著,皮膚看著吹彈可破,一雙手也白若蔥蘭,看得出來她生前從未做過什麼重活,哪怕此刻隻是靜靜地躺在那兒,也能感受到這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富貴氣,可惜麵上了無血色。宋元知歎了口氣,似乎在惋惜如此美好的人兒,怎麼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他拿著粉黛,認真地在少女臉上的塗抹,突然,燭光微動,宋元知微微皺眉,他抬起頭,薄唇輕啟:“閣下不妨直接現身,做這梁上君子有什麼意思?”

話音剛落,空中便劃過一道黑影,房梁上果真下來了個人。宋元知感受到背後一陣涼風,也冇回頭,依舊不疾不徐修飾著棺中少女的紅顏。

如此淡定,似乎勾起了那梁上君子的興趣,“你不怕?”話出口,宋元知才意識到,這梁上君子,竟還是個姑娘。

“有什麼可怕的?”宋元知麵色如常,回話的同時,甚至還為那棺中少女點上了嘴唇上的最後一抹硃紅。做完這一切,他才起身回頭,盯著這不速之客道:“你要想取我性命,怎會刻意讓我發現?說說吧,想做什麼?”

“宋先生果然是聰明人。”黑衣女子說著,手一抬,掌風便將門關上了,“聽聞王府財大氣粗,此次找宋先生辦事報酬豐厚,其中有樣東西,叫若生簫。”

宋元知回憶了一下,好像王府求他引魂時給他的那幾箱勞什子裡,是有把玉簫,便回了句:“是又如何?”

那黑衣女子聞言,眼眸微動,她摘下麵紗,正色道:“小女名為周可溫,九曲當鋪鋪主,方纔多有冒犯,還望先生海涵。”

宋元知見她的態度突然轉變,頓時來了興致,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周可溫:“你想要那玩意兒?”

周可溫眼神堅毅,似乎對那簫勢在必得:“先生開個價吧。”

“不賣。”宋元知答得乾脆。

周可溫神情一滯,也不惱,隻乾笑了一聲,點了點頭,道了聲“好”,便翻窗而出,隻在走前,手撐著窗杦神色低沉地對宋元知說:“聽我一句勸,這古物上纏著萬縷冤魂,先生鎮不住的。”

宋元知看著仍大開著的窗戶,半晌,低頭嗤笑一聲,自語道:“但凡多求我一會兒,我便給她了……”

彼時,“砰”一聲,王府的看守推門而入,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焦躁:“宋先生,方纔有下人說看見有刺客從祠堂裡出去了,您冇事兒吧?”

宋元知望著窗外,外頭的風吹得他衣袂翻飛,他頭也不回,擺擺手淡淡地對守衛說:“無礙。”

“阿姊,簫拿回來了嗎?”周可溫腳剛落地,就有一個身著青衫,杏眼明眸的少女跑了過來。

周可溫冇做聲,自顧自地坐到桌前,端起桌上的熱茶抿了一口,輕輕搖了搖頭。

少女見她這副神態,方纔興奮的神態肉眼可見地淡了下去,不過她隻失落了一瞬,馬上又笑著抬起頭:“沒關係的,阿姊這麼厲害,若生簫回來是早晚的事。”

周可溫看著少女的明眸,心中竟有了絲寬慰,她也不自覺彎起嘴角,和少女嘮起了家常:“棠梨,今日當鋪裡收了些什麼有趣玩意兒,帶我去瞧瞧。”

周棠梨一聽這個,頓時來了精神,她一溜煙跑到庫房,跑回來時手上拎了個玉鐲,周棠梨獻寶似的雙手捧著遞到周可溫麵前:“阿姊你瞧。”

周可溫拿起玉鐲,左看右看,最後將玉鐲放回周棠梨掌心:“怎麼看也不過是尋常的鐲子罷了,有什麼稀奇的?”

周棠梨:“阿姊,這你就不知道了,有趣的是這鐲子後頭的故事呢。”

“講來聽聽。”

周棠梨見周可溫來了興趣,馬上放了玉鐲,侃侃而談:“咱們這兒啊,有個人叫宋從善,聽說從前是在宮中做大祭司的,後來不想乾了便辭官還鄉,來了咱們這兒。因為從前是在宮裡頭做事的,當地人都特彆敬重他,也有很多富商會一擲千金請他幫忙操持家中的法事。日子久了,這宋從善的金庫也就滿了起來,成了咱當地人儘皆知的富人。”

周可溫聽到一半,不由地打岔發問:“那這和玉鐲有什麼關係?”

“阿姊,你彆急嘛。”周棠梨笑著拍了拍周可溫的手,接著說,“這玉鐲,是宋從善夫人到我這兒當了的。”

“宋從善不是富得流油?怎麼……”周可溫聽得雲裡霧裡。

“傳聞都說宋從善和夫人不和,今日一看,傳言竟是真的。宋夫人看著身體虛弱,想來應該是久病之軀,身上穿的也是些粗製濫造的衣裳。”周棠梨說到這兒,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她露出可憐世間疾苦的模樣,深深歎了口氣,“想來又是個負心漢。”

周可溫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敲了敲她的腦袋:“你纔多大,便作出這副可憐眾生的樣子。”

“阿姊……”周棠梨摸了摸方纔被周可溫敲了的腦袋,又話鋒一轉“那若生簫,真的冇辦法了嗎?”

周可溫抿了口茶:“是人都會有求而不得的東西的,讓下頭的人多觀察著,我還真就不信,這宋元知能六根清淨,無慾無求。到時候,他要什麼,我同他換便是。”

“哎呦。”周棠梨喊了一聲“真麻煩啊,要不我直接去幫你把那人解決了?那樣就什麼都有了。”

“嘖。”周可溫突然正色“隔牆有耳,說話注意著些。何況就你這功夫,夠殺誰啊?”

周棠梨:“阿姊……”

“好了。”周可溫擺擺手,突然垂下眼“我不想讓娘留下的若生簫也沾上血。”

周棠梨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抿了抿嘴唇,趴上週可溫肩頭,輕輕地說:“阿姊,有些人死得其所,看你如此,我好難受。”

在這亂世中活下去並不容易,單靠一間當鋪並不能謀生,所以九曲當鋪在暗中還做著“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勾當。周可溫年紀輕輕成立九曲,也是一步步踩著屍體,雙手染滿鮮血走上去的。外人哪裡想得到,這如日中天的“九曲”,竟然臣服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黃毛丫頭手下。

周可溫透著大開的門,看著深邃的夜,輕輕開口:“棠梨。”

“嗯?”周棠梨從周可溫的肩頭爬起來,應了聲。

“前兩天有暗樁傳了訊息來,”周可溫突然扭頭,將視線放在周棠梨臉上“和你的身世有關。”

一聽身世,剛纔還乖順的周棠梨突然捂住耳朵:“我不要聽。阿姊,你要送走我嗎?你不要我了嗎?”

“棠梨,”周可溫耐著性子,眼中流露出少見的溫柔“我過得是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日子。當初你跟著我也不過是為了尋求庇護,保全一條性命罷了。你的家人很掛念你,你也該回家了。”

“阿姊,”周棠梨突然紅了眼眶“我冇有家,更冇有什麼家人掛念,我隻想和你在一起。阿姊,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能不能彆拋棄我?”

周棠梨的語氣中帶著懇求,周可溫看著這樣的她,突然覺得心中一梗,到底還是冇再說什麼。

周棠梨記得在她還是半大孩子的時候,便被一個跛腳老婦賣到縣官家,說是賣給人家擋災的。剛到那兒時,周棠梨被關在祠堂裡三日,三日隻有清水饅頭,但對於那時的周棠梨來說,能填飽肚子,便足夠了。那三日是幼時周棠梨最安逸的三日,可惜好景不長,縣官夫人不想讓她吃白食,便打發她做下人了。

周棠梨在下人裡並不受待見,府裡的丫鬟都欺負她,開始隻是逼她做些臟累活,後來開始動輒打罵。剛開始周棠梨還會找縣官夫人哭委屈,可縣官夫人看著傷痕累累的她,隻淡漠地說了句“誰讓你命賤呢?”便隨手打發她了。縣官夫人那句話,無疑就等於默許了一眾下人欺負她,從那之後,周棠梨的日子更難過了,就像是路邊的野狗,誰來都可以啐上一口。

直到有一日縣官一家不知道是得罪了什麼人,飛來橫禍,一夜之間慘遭滅門。

縣官上下十多口人,無一生還,隻有她蜷縮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這一場屠殺。她害怕,害怕也成為那劍下的亡魂,但看著四周的人儘數喪命,她心中竟然有一絲說不出的快感。

後來,她還是被人發現了,她看不清麵前人的臉,隻能從她纖細的身形,判斷出這應該是個姑娘,這姑娘便是周可溫。

鋥亮的劍折射出月光,打在周棠梨臉上,那把劍上還滴著未乾的血。

麵對近在咫尺的劍,周棠梨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想著反正橫豎都是死,倒不如賭一把。於是她哭著抓上週可溫的衣角“姐姐,你彆殺我,我不是這家的人,我害怕,你放過我。”

周可溫那時不過十五六歲,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孩童,眼神一滯,動了惻隱之心。周可溫看著周棠梨,又回頭瞧了瞧在清點人數的其他人,心一橫,拎起周棠梨,便藉著月色跑了。

周棠梨賭對了。

周可溫將她帶出縣官家之後,便對她說:“你走吧,我不殺你。”

鬼使神差地,周棠梨得寸進尺,她竟然撲通一聲跪在周可溫麵前:“你能帶我走嗎?求你了,洗衣做飯我都能做,我很乖的。”

周可溫一時語塞,竟然被氣得有些想笑:“天下之大,你何處去不得,跟著我乾嘛?”

“我無處可去,流浪街頭早晚會餓死的。”周棠梨的眼淚說來就來“我要是死了,你不就白救我了。”

倒是個伶牙俐齒的。

周可溫直勾勾地盯著這小小的孩童,一時間竟然回想起什麼,她突然覺得,這個孩子,她必須帶走。

“既如此,你就跟著我吧。”周可溫把孩童扶起來,邊為她拍著身上的泥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周棠梨的欣喜的眸光突然消失了,她低下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說:“奴顏。大家都這麼叫我。”

不等周可溫說話,周棠梨又抬起頭,大大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你能幫我重新取一個嗎?”

周可溫抬頭,恰好看見牆角高高掛著的花,便脫口而出:“棠梨。棠梨,你喜歡嗎?”

“喜歡!”周棠梨眼裡閃過光芒“姐姐你叫什麼?”

“周可溫。”

“那我往後,便叫周棠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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