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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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初夏時分,春日的潮意尚未散儘,苦夏的燥熱便裹挾著鳴蟬的聒噪蔓延開來。

通往青吟派的一個小茶攤上,幾位衣著光鮮的茶客正搖著摺扇閒談:

“你們可曾聽說過宜鶴仙人?”

“這是自然,不僅是如此,我且聽聞他準備在此次的比武大會上收徒呢。”

“收徒?比武大會?”沉默的當口,一旁忽的冒出一道清淩淩的小姑娘嗓音。

“可不呢。就在今日的比武大會上,你竟連這都不曾聽說過麼……”

那男子方一偏頭,便與衣衫淩亂、蓬頭垢麵的黛寧對上了視線,嚇得他將鄙夷的神色一收,險些從長凳上栽了下去。

“你、你、你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還請仙君多多提點,那收徒大會何時結束?”黛寧素手撥開自己蓬草似的亂髮,女鬼似的猙獰的麵目讓那男子倒吸了口涼氣。

“現下太陽正要落山,恐怕再不多時便結束了吧——”

男子話音未落,便見方纔還坐在一旁飲茶的少女如一支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半息後便消失在了密林深處。

唯獨少女清淡甜軟的嗓音遺落在茶攤邊:

“多謝幾位仙君,大恩大德,我來日必當報答。”

黛寧趕至比武大會當場,正正好是日落時分,殘陽灑在青吟派古舊的建築上,給整個門派鍍上了一層神聖的輝光。

如山如海的人潮將比武台圍得嚴嚴實實,她不得不踮著腳拚命朝往中央挨擠:

“請讓讓,請讓讓,我是趕來參加比武大會的!”

身旁五大三粗的修士噗嗤笑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嘿,小姑娘,這可是比武大會,你這小胳膊小腿,可扛不住揍。”

“大叔,你說笑了,我是來奪得魁首的。”

黛寧下凡時不慎摔進了泥潭裡,此刻蓬頭垢麵,嘴裡還吊兒郎當地叼著根草,身姿看著也柔弱賽蒲柳。

聽她空口說大話,周圍的修士也跟著鬨堂大笑。

“小姑娘,這裡可不是你過家家的地方。”

“你的孃親在哪裡呀?爹爹又去哪兒了呀?”

黛寧輕歎了口氣,拽下嘴裡的草,鬆了鬆骨頭,無力地解釋了一句:“我果真是來奪魁的。”

說罷,她便足尖輕點泥地,踩著那修士的肩頭一躍而起,在一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她衣袂飄搖,在比試台穩穩落地。

姿態之輕盈優雅,如一尾在潮雨裡遊弋戲春的燕。

此刻站在比試台的,是一位身著玄衣的世族小少年。今日他連勝六場,倘若接下來無人挑戰,他便會順利奪魁,或許會順勢成為宜鶴仙人的小徒弟。

見此番上台的是個乳臭未乾的瘦弱小姑娘,他有些惱怒,似乎以為黛寧要拿他取樂。

他俊秀的麪皮上浮起幾縷薄紅,咬牙切齒道:“喂,莫要以為我不對女人動手,你便可以隨意戲耍我。我可不願意與小姑娘扮家家酒!”

黛寧稚嫩而堅定的嗓音響起:“冇有耍你,是我,要挑戰你。”

“你?挑戰本少爺?”上官尋一愣,緊接著氣惱地舉起手中的長劍,“恐怕本少爺對你揮一揮劍柄,你便要哭嚷著尋孃親了吧?”

“那便試試看。”

黛寧纖細的右手一伸,一把通體泛著藍光的小劍便飛入她的手心。她白皙的下巴輕點,左手捏訣,右手舉劍,轉瞬之間便攻到了他的麵門——

在上官尋發愣的當口,她那把削鐵如泥的小劍便輕巧略過,揚起一陣微風,緊接著,他耳邊的一縷髮絲便簌簌落下。

她的速度之快,身姿之輕盈,他甚至來不及起身避開。

——這是多麼迅疾的身法!

瞬息之間,比試台上下嘩然一片,皆是瞠目結舌:

這個小姑娘——她實在是強得可怕。

上官尋,四大修仙世家上官家的獨子,他已經是萬裡挑一的天才了,這小姑娘看著比他年幼,實力卻遠遠在他之上。

黛寧的劍尖下落,輕點著他的麵門,朗聲道:“還請認真與我比試一番。”

上官尋隨手撥下耳側的碎髮——倘若方纔她的劍偏離少許,此刻落下的便不是頭髮,而是他的腦袋了。

“看來你與先前那幾個酒囊飯袋不同,是有實力的。抱歉方纔小看了你,但現下本少爺可要認真起來了。”他支起長劍,虛扶著劍柄站起身,周身便逐漸浮起了淺淡的藍光。

這個女人,她比上官尋的父親高價為他尋的陪練師父還要厲害,出招利落,內力也深不可測。

與他的如臨大敵完全相反,黛寧輕飄飄地打了個哈欠:“請直接上吧,我有些著急。”

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互相放狠話,這場景分外滑稽,但此刻卻無人敢牽起唇笑,甚至心中皆默默捏了把汗。

高台上,兩位容色端麗的男子相鄰而坐。

青吟派門主撫掌而笑,朝一旁老神在在的師弟問道:“宜鶴,這兩個孩子資質都很不錯,往後恐大有前途,你可有收下的意思?”

祈淵轉了轉白玉盞內的酒液,淡聲拒絕:“師兄不必多言,我說過,此生不再收徒。”

“師弟,話可不能說得太滿啊。”

祈淵不置可否,提醒道:“師兄,比試開始了。”

上官尋冷哼了一聲,舉起長劍便攻了上來,上官家的飄霜劍法以詭奇著稱,招式詭異莫測,舞動間,利劍也神出鬼冇。

他是上官家的佼佼者,自認將飄霜劍法練得不錯,但她似是對他的招式瞭然於胸,不過一個旋身,便輕輕巧巧地躲開了他的劍鋒。

“出招過於笨重,鋪墊過長,極易被人看穿。”

少女獨有的清亮嗓音幽幽響起,上官尋反應了一會兒,才知曉她此番話是在點評他的功夫。

他向來自矜自傲慣了,但也不得不承認,少女說得一點都冇錯,他出招急躁冒進,半點不輕盈,的確容易被人看穿。

揮動下一劍時,他便有意將招式放輕了些。他的動作輕了,與飄霜劍法中的下一式銜接地反倒更加流暢連貫。

“不錯,倘若下回動作能更快些便好了。”

比試台下的眾人聽不見黛寧在說什麼,隻能看見她的唇瓣張合,喃喃自語,但小少年麵上的欽佩更甚:

她不僅法術高深莫測,舉手投足更有大家之風,儀態萬方,不吝指點他——而且她的指點字字有理。

不論他上攻下防,還是叨叨切切地使計詐她,她始終從容不迫,與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給他取勝的機會,也不讓他輸得過於難看。

直到過了約莫二十招,黛寧方握著小劍,趁上官尋舉劍衝刺而來時,她旋身一個躲避,用劍柄輕輕擊打了一下他的手肘和脊背。

一個錯身而過,他被擊得虎口發麻,耳邊如蝗蟲過境,嗡嗡作響。反觀黛寧,她俏生生地立著,勝負已分。

這招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的踏雪尋梅使出,原本神色散漫的祈淵便坐直了身子,右手微顫,那白玉盞便碎在了他手中。

踏雪尋梅,是他死去的三徒兒自創的法術,這小姑娘怎會知曉?

門主搖著摺扇直笑:“如何,現下你可想收徒了?”

比試台上,上官尋滿臉通紅,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瞪著黛寧,支支吾吾道:

“喂,你……你叫什麼名字?可有興趣到上官家當我的陪練師父?放心,我們上官家是不會虧待你的。”

黛寧回以一禮,想了想,隨口編了個名字:“星裡。多謝你的好意,但我暫時不想當什麼陪練師父。”

這時落日正好西沉,耀眼的浮光將她映得似天神降臨。眾人不由高呼起來:

“星裡!星裡!星裡!……”

祈淵飛身下台,在黛寧麵前站定,眯起淡金色的雙眸,審視著她。

他的神情從激動到冷靜,不過隻在一瞬之間。

儘管這小姑娘使出了踏雪尋梅,但與他的三徒弟生得卻並無半分相似之處,兩人看著不像有何關係。

再者,他的三徒弟早已死得透透的了———他比誰都要更明白這一點。

抱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他仍然沉聲問道:“你這招踏雪尋梅,是如何習得?”

“生來就會,未曾習過。”黛寧不緊不慢道,笑眯眯的。

望著她笑得明媚的臉,祈淵的眉眼浮現了幾抹懷念,他沉吟片刻:“你是今日的魁首,倘若你願意,便可入我桃溪峰,成為我的小徒弟。”

她一愣,尚未來得及答應周圍人便先替她歡呼起來。

“我的個乖乖,這可是宜鶴仙人!”

“能當上他的徒弟,還是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

“這小姑孃的確厲害,這是她應得的……”

黛寧輕歎了口氣,行禮道:“自然是願意的,弟子見過師尊。”

在天庭走了一遭,兜兜轉轉,她再度成為了祈淵的小徒弟。

這恐怕正是天道所說的命運。

在一眾欣喜若狂的修士中,唯獨上官少爺不悅地蹙著眉,喃喃自語:“哼,居然拒絕本少爺。要知道,本少爺的陪練師父可不是誰都能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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