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襟風月 作品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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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一個喜歡的人的。

大漠的孤煙彌散曠野,夕陽將我騎在馬背上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有個看不清麵容的公子把手中摺扇遞給什麼人,嗓音溫溫柔柔裹著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扇,當贈予桃花麵。”

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是誰。自從離開漠北,千裡迢迢嫁入東宮,我的記憶便越來越差,於是我時常問子衿:“你曉得洛陽城中誰最會畫麵扇嗎?”

一旁為我斟茶的子衿手忍不住抖了抖,還冇等我反應過來,茶杯便已落地,帶起了一聲碎響。她像是回答了,卻又像答非所問:“娘娘健忘,平陽郡主的畫技乃是一流。”

我哦了一聲,覺得冇什麼問題。薑嫣從小到大就是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她又是何時開始喜歡畫麵扇的,我卻不了了之,因為我與她雖是一個姓氏,但其實不太熟。

我的父親是大周唯一的異姓大將軍王,縱橫三朝,權傾天下,薑家的嫡女生來便是準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薑嫣出生後的那一年,京中四起有關薑家嫡女的不詳傳聞,欽天司建議先把薑嫣送去駐守漠北的薑二少爺身邊避避風頭,可漠北地處淒涼,主母不忍心讓薑嫣受苦,就把尚在繈褓之中的我冠上了薑家嫡女的身份送去了漠北,一去就是十五年。

而我不過是父親的一介名不經傳的妾室所出。

薑嫣的前十五年雖頂著庶女的身份,但仍在洛陽城中養尊處優。

我則在漠北徹底成為了一個被放養的野孩子。

都快記不清是怎麼從漠北來到洛陽的,那時我正抱著哥哥薑燁失去了溫度的身體哭,沈承昭卻和薑嫣冷冰冰地站在不遠處,隨後一群打扮華貴的命婦就把我圍了起來,硬生生把我塞進了花車。

她們譏諷的話語至今還在我耳邊縈繞:“什麼天生凰命,會落在這等臟丫頭身上。真是可惜了薑家栽培了大姑娘十幾年的心血。”

大周曆代崇尚迷信。起初,隻因一個星象傳聞,我就要頂替薑家的掌上明珠離開故土,過著無人教養的日子。後來,又是因為欽天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其實薑家那個庶女纔是本朝的天定凰命,我便又被揮之即來。

上一段我與薑嫣狸貓換太子的謊言早被拆穿,聖上體恤大將軍王一心愛女,並未過多計較,隻是這次凰命之女嫁入東宮卻再也含糊不得。自此,我稀裡糊塗地被迎回了洛陽城,嫁給了沈承昭,成為了太子妃。

我的夫君沈承昭永遠板著臉,很凶,隻有對著紫宸殿內那幅薑嫣的畫像時,眉眼纔會柔軟些許。

畫捲上的姑娘一襲紅衣,黑髮如瀑,正抬手輕折桃花。

人是漂亮的人兒,就是姿態並不端莊,甚至有幾分調皮。可薑嫣向來拘束自持。

沈承昭思念薑嫣的時候至少還能跑去紫宸殿發呆,而我卻再也找不到那個送我桃花扇的公子了。

住進東宮之後,我也曾擅自動用過人手,尋遍九州四海也要將記憶中的那個人找出來,可惜皆無疾而終。

偌大的東宮,隻有子衿願意多和我說幾句話,她是打小就在沈承昭身邊伺候的大宮女,做事十分貼心。甚至問我,那個公子究竟長相如何,是個怎麼樣的人,說不定她也能幫上忙。

我憑藉零零碎碎的記憶,描繪出了一個隱約的輪廓。比如公子最愛吃酸橘子,最怕的動物是貓,因為曾被野生的狸奴啃過屁股……子衿卻忽地打斷了我,聲細如蚊道:“娘娘,您是在說太子殿下嗎?”

她哭笑不得:“奴婢記得很清楚,確實是有段時間,殿下忽然愛上了吃酸橘子。隻不過後來又不愛吃了。”

我的心跳陡然一滯,下意識握緊了桃花扇的扇柄,噗嗤笑了:“怎麼可能?”

我喜歡的那個人,絕不可能是沈承昭。

除了哥哥,那個人便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他不會整日整夜地把我關在寢殿裡,不給我吃食,逼我背女德女戒。

他不會捨得動不動就讓我罰跪,一跪就是一個下午,直到我的膝蓋至今都是淤青。

他也不會為了另一個姑娘,冷我、厭我,將我貶低得一無是處,成為整個洛陽城的笑柄。

前幾日,沈承昭發現了我身上一直藏著那把桃花扇,當場便衝我甩臉色,說這把畫扇是至俗之物,他看到就覺得心煩,並勒令讓我和畫扇自己選一個消失。

這天沈承昭又來發神經了,我捧著畫扇出神,他一言不發地突然出現,然後一言不發地就衝過來,撕爛了我的桃花扇。

緊接著我的下顎便被一隻大手用力捏住:“薑桃,你現在的膽子是愈發大了,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睹物思人。”

沈承昭是東宮的主人,我每天在做什麼、想什麼,他總有辦法知道,自然早就聽說了我惦記著的那個公子。

繪著瓣瓣桃花的麵扇裂成四片散落一地,我頓時心如刀割,想騰出力氣去偷偷撿起來,沈承昭卻不放過我這一舉措,反手拎起我的手腕,冷笑道:“怎麼不說話?你不是最愛和孤唱反調嗎,今天這是啞了?”

公子唯一留給我的桃花扇被沈承昭毀了,我痛苦不已,再冇有心思和他爭吵,在一邊止不住地眼淚。

沈承昭見了卻反而愣住了,捏在我手腕上的力道猛地鬆開,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眸底儘是譏諷:“你從來冇有為了孤傷心過,現在卻為了區區一個麵扇……”

我突然抬起頭,狠狠剜了他一眼:“為了你?傷心?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嗎。”

沈承昭真的很菜,總是能被我不出幾句話就氣得不行,我也不明白這在外既能說會道又呼風喚雨的人,為何一在我麵前就成了結巴。可能如他經常說的,我天生命裡就克他。

沈承昭慘白著臉放開了我。

我一心隻想著去把桃花扇的殘片撿起來,他在我的注視下搶先一步拾起,然後隨手丟進了身側的掖湖中。

他居高臨下地抱著臂:“想要?自己下去撈。”

我毫不猶豫地撲進了水中。

正值寒冬臘月,湖水四處冰結。畫扇的殘骸就零落不堪地漂浮在冰麵上,一點一點被打濕浸透,直至沉入水底。

沈承昭身姿優雅,立在岸邊的迴廊中,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撲騰,過了冇多久又便發話了,果然每次他來找我就不是來聊天的,而是有關薑嫣,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說,英國公已然過世半載,薑嫣一個人過得孤寂,他於心不忍,要將其接入東宮。但我這個正妃之位不可撼動,便隻能“委屈”薑嫣當個良娣。

這份懿旨,還是他在聖上麵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來的。他真的超愛。

我卻充耳不聞。

湖水冰冷刺骨,我的下肢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千辛萬苦才撿到一片殘缺的扇麵,栩栩如生的桃花圖案被水浸泡後更顯殷紅。

我的腦海中彷彿浮現了誰的名字,應該是那位送我桃花扇的公子的名字,他偷偷告訴我,說他其實叫阿錚。漠北的落日長河邊,我執扇起舞,公子便興奮地跑過來抱住我打轉。我覺得自己開心地要飛起來了。

興許是我的身影慢慢地沉入了湖中失去了掙紮的痕跡。岸邊,沈承昭的聲音突然有點發抖:“薑桃!薑桃……?你為什麼還不上來,我要娶郡主了,你不生氣嗎?你是不是瘋了?”

我為何要生氣。

我應該恭喜他的,恭喜他和最心愛姑娘終於有情人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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