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驚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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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某人的住處有點不好找,林澄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

還是下班的時候去的,跟景區的保安大爺說要去山上拍照片,保安大爺樂嗬嗬地,一口鄉音絮叨說:“那你可得好好拍,咱們這兒多漂亮,就是來的人太少。”

說到那個“多”字的時候,他的手臂有力地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半圓,林澄趕緊頻頻點頭說好嘞好嘞,大爺您下山開著那電三輪可千萬慢點,雪剛化,路上還滑著呢。

大爺揮揮手,表示我這提示毫無必要:“你大爺我這條路開過八百遍了,閉著眼睛都冇事。”

林澄被大爺的英雄氣概折服,用敬重的眼神送他下山。眼看著人都走遠了,她就背起大包,翻山遍野地往靈某人的住所尋去。

群峰之間到處都是雪,本來已經生出綠意的春枝被冰雪凍在原地,枝頭的花苞也一樣,蓋了一層晶瑩的冰在上麵。

她本來是為了找靈某人纔過來的,找著找著,反倒真的忍不住端起攝像機拍個不停。

群峰蔽雪的時候幾乎看不見人煙,高處的空氣呼吸一口,寒冷能從喉管一路灌向胸膛,像吸進了滿腔的薄冰。

景區的後峰人跡罕至,最高的地方是個懸崖,有一塊闆闆正正的大石頭,平得出奇,不知道什麼時候曾經有人來過,歪歪扭扭地刻下幾筆畫,也已經風蝕得看不出來是什麼了。

林澄坐在那塊大石頭上看視線儘頭的日落,天空的一大半是深深淺淺的藍色,摻了冷後沉了下來,像是雲端的雪。

隻有在日落的方向是金紅色的霞光,雲朵邊被燒出耀眼的金邊來,她坐在那裡看那些金色的光線流淌,等再反應過來的時候,靈某人已經站在身邊了。

他揣著袖子,聲音裡帶點裝模做樣的責備:“我還以為你是迷路了,門前的枯枝敗葉都掃完半天了,竹葉茶也滾沸了好幾遭,還不見你的人影。”

林澄應了一聲:“我在這裡看日落啊,這裡景色真的很漂亮,看一看,會覺得心也靜下來很多。”

靈某人的聲音裡含著笑:“是了,十幾年前你也這樣,玩著玩著,就坐在一個地方不走了,到了該回家的時候,我叫你,你還生氣。”

林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厚起臉皮回答他:“啊,我現在不這樣了,現在你叫我,我不會生氣了。”

“啊,那你還真的是長大了很多。”靈某人模仿著他的語氣,伸出一隻手來:“雖然今天媽媽冇有等你回家吃飯,但還是起來吧,天黑了,該吃飯了。”

靈某人的住處並不遠,隻是隔了一道狹窄的山道,過去之後便豁然開朗。隻象征性地紮了兩道籬笆,籬笆後蒼翠的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竹林的梢頭浮著薄薄的積雪。

石板鋪著走向小院的路,一泓溫暖的泉水環抱過來,水畔開著紅色的花。

靈某人搓了搓手,回到這裡之後他看起來不那麼冷了,笑著說:“這泉水倒是很好,隻是裡麵太溫暖了,反而不長魚蝦。”

又說:“你要是喜歡看蝦,從這裡出去再後麵那座山間,還有一泓冷泉,長了透明的小蝦,夏天的時候映著竹影一起看,也很漂亮。”

林澄就點點頭,把揹包放在簷下,冇頭冇腦地來了一句:“山上真美啊。”

靈某人就笑起來:“我就說吧,你和這座山有緣分。”

簷下已經擺好了一張小桌子和兩個坐墊,兩碗梗米粥熱氣騰騰,兩盤菜,一盤春筍一盤炒山菌,林澄有點遲疑,不確定這飯到底能不能吃。

因為雖然已經見過靈某人很多次,但在林澄樸素的認知裡,靈某人應該會吃點更神秘的,譬如香火之類的,然後丟給她一些果子野菜讓她生啃。

他這裡真的會有廚房嗎?真的會有做飯的爐子鍋碗瓢盆嗎?林澄有點想象不來。

靈某人看著她幾秒鐘之內飛速切換的表情,笑著搖搖頭指向另一個方向:“飯真的能吃,廚房在那裡。”

林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居然真的有一個小廚房,在竹搭的棚子之下,林林總總地掛了許多廚具,甚至有半筐青菜,正從灶台邊露出來。

好吧,她想,既然我已經真的再遇見靈某人了,那麼很多事情也都可以理解。

於是她坐下來吃飯,靈某人吃地不快也不慢,但手藝真的很好,林澄平時不大愛吃素的,居然也吃了很多。

吃完飯林澄自告奮勇去刷碗,靈某人勸阻不住隻好由她去,他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欣慰:“孩子勤快嘛,總是好的。”

林澄下意識想辯解自己不是小孩兒了,想了想靈某人大概看誰都覺得是孩子,反駁隻會顯得自己確實幼稚,遂作罷。

收拾廚房的時候,她還看到掛了幾塊上好的臘肉,隻是當伸手觸碰的時候,反倒碰不到。

靈某人剛把一些柔軟的靠枕墊子搬出來,打算靠在簷下看書,愣了一下回答:“你問那個啊,那個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供奉了,隻是個虛影,你吃不到的。但如果你想吃的話,倒也是可以有的。”

他於是伸出手來,一小把零散的金暉在他手裡起起落落。

林澄記得這個。

神給予世人以庇佑和賜福,人類才供奉神。十幾年前的靈某人也曾經坐在山邊,被一些香燭的煙氣環繞著,看不清他的臉。

隻記得他坐在那裡,手長久地垂在那裡,偶爾會有零星的金輝順著山崖淌下去。

他坐在那裡太久了,其餘的孩子們都走完了,小林澄也不得不回去了,於是和他說再見,他說:“明天我要休息一會兒,不如後天見吧。“

林澄那個時候還紮著羊角辮,認真點頭的時候連小辮都跟著晃。母親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就轉過身去,一邊大聲地應聲,一邊跑向山下燈火的方向。

那次之後再見到靈某人,她已經記不清隔了多久了,但大概相隔了很久,所以當她看見他手心裡的金暉時,條件反射式地搖了搖頭。

長大後的林澄立刻給出替代方案:“但其實我也發了工資的,今天下單最多後天就到,你還有其他想吃的嗎?比如什麼零食?“

靈某人就揣起手來,笑眯眯地看著我:“還可以這樣嗎?我不怎麼出去,你平常都喜歡吃什麼呀?我可以都嚐嚐嗎?”

林澄難免因為那些辣片糖果螺螄粉遲疑了一下,立刻很快地答應了:“好!我過幾天給你帶來!”

但一些過於奇怪的食物還是要刪掉的。

靈某人伸了伸懶腰,他說:“那現在把你揹包裡的桃子和石榴拿出來吧,我知道是給我帶的,我聞到香氣了。”

桃子白裡透紅,石榴鮮甜多汁,被山泉水洗過,新鮮勁兒擋也擋不住,靈某人拿了一個桃子咬下去,評價:“味道真不錯,是哪裡的桃子?”

林澄使勁兒回想淘寶介麵上的標題,回答他:“大概是浙江的水蜜桃?我挑的好評最多那一家。石榴還是無籽的呢,你嚐嚐?”

於是坐在一起開始吃水果,外麵的天色漸漸地晚下去,已經黑透了。然而坐在院子裡就能看見山下村落裡的連片燈火,明明滅滅。

靈某人吃完水果洗手回來,對我說:“你今天坐那塊石頭,很久之前有個故事,你要聽嗎?”

林澄吃飽喝足,當然要聽,他就慢慢講起來。

說是那裡很久以前還不是懸崖,是石縫。開著一株千年的白牡丹,牡丹素有傾國傾城之色,雖然開在群山之間,但村民還是蜂擁前去祭祀,祈求來年的農作物有個好收成。

人們還說,當年武則天號令群花盛開,唯有牡丹不從被逐出了京城,它才千裡迢迢地落在了這裡的山間。

當地有一位員外,非常想把這株牡丹移到自己的家裡,便率家丁前去把它移了回來,人們雖然憤怒,但員外勢大無可奈何。

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株牡丹移到花園裡不久,這位員外家便遭了大難,家破人亡了,連府邸也一併破敗得不像樣子,人們又認為牡丹不吉,冇有人敢去再觸碰。

然後又過了一年春天,石縫裡開出了一模一樣的白牡丹。

林澄聽到這裡,忍不住提問:“應該也不會有人特意記這株牡丹原本是什麼樣子吧?怎麼能確定是一模一樣呢?”

靈某人笑了笑:“人們覺得它一模一樣啊。”

林澄點了點頭,又問:“那這株白牡丹現在在哪兒?”

靈某人合上手中的書卷,慢條斯理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她走了,走的時候冇告訴我。又過了很久,這裡要建景區,人們又重新把這個故事翻了出來,種了一株新牡丹。”

說到這裡他開始取笑:“你一定冇有好好看景區宣傳手冊,那株新牡丹就種在前峰的石縫處。”

林澄無奈地承認:“好吧,我確實是冇細看。”又忍不住狡辯:“畢竟每個月工資就那麼點嘛。”

靈某人笑著搖了搖頭:“我還冇想到你會回來,我以為你會去”他頓了一下“去你小時候就想去的地方。”

林澄已經記不起她小的時候說過想去哪兒了。

那個時候的小孩子都人雲亦雲,老師說北京是個大城市是首都,然後佈置作文收上來,大家都寫我的夢想是去北京,老師說香港很繁華,再問起來大家都一窩蜂想去香港。

老師說大家要努力學習,以後成為偉大的宇航員科學家,大家就大聲朗讀課本,好像讀大聲點就能證明自己離宇航員科學家更近一步。

她回想著這些事,對靈某人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在這裡就很好。”林澄說,冇有看他的眼睛。

靈某人的眼神變了,他看著眼前曾經跟在他身側的孩子,站起身走過來,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以一種近乎歎息的語氣說:“怎麼會這樣,在我看不到你的這些年裡,到底都發生什麼了……”

林澄搖搖頭,把頭埋在胳膊裡,悶聲悶氣地回答他:“不,什麼也冇有發生,隻是我變得更有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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