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驚 作品

緣花

    

-

那天到最後,林澄也冇有抬頭,隻記得院外的泉水流淌過石頭,竹葉隨微風瀟瀟,後來趴著趴著,就真的睡著了。

醒來已經躺在她自己的宿舍裡了,醒來纔看到鬧鐘的介麵在手機上死命地跳,卻冇有任何響聲。還以為是自己什麼時候把鬧鐘切了靜音,結果發現並冇有。

這個問題直到她無意間伸出手去撓頭的時候才解決,手帶下來了一片透明的什麼東西,很快化在空氣裡了。

然後那一半的聽覺轟然打開,宿舍樓裡有人出出進進,樓下買菜回來的大爺正停他的電三輪,口音濃重的指揮聲不絕於耳。

她依樣順下來了另一邊耳朵的東西,聽覺徹底恢複了正常。猜測這大概是靈某人的手筆,結果東找西找,果然發現了靈某人留下的字條。

墨跡已經乾了好久了,這次寫的是飛揚的行書:“睡個好覺,下次見。”

她把那張字條收起來,夾到身邊最厚的一本書裡,匆匆忙忙地套上衣服,出門趕去辦公室了。

接下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氣溫蹭蹭蹭往上躥了十幾多度,上次的桃花雪凍住的花脫落了一大半,枝上又很快發出新的花苞,山間草木由黃變綠,流水潺潺不息。

工作也開始變得繁重起來,領導出去學習了一趟,但如同所有的中學校長去衡水學習一趟都不會對學生管理放出什麼好屁一樣,領導出去學習也一樣。

他回來之後滿腔熱情唾沫橫飛地開了半天會,最後會議結論是大家要建設新景區,首要任務就是出一套全新的活動策劃案,然後從內而外地吸引更多遊客雲雲。

這個全新的活動策劃案他已經定好了基調,就說我們山上的道觀求姻緣很靈,然後他批發些紅布條回來,員工們給手動掛在花樹上,順道可以多賣姻緣鎖。

林澄親眼看見旁邊那個曾經在鄉政府掃地的老道翻了個白眼,她有點想站起來說領導我們說求事業很靈可能會吸引更多的人,但眾所周知領導的意願就是全體員工的意願,所以事情就這樣定了。

她是建設新景區中那個比較倒黴的人,因為雖然不必寫策劃案,但要寫宣傳稿。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都在一邊摳腦殼一邊到處抄各種姻緣愛情的詩句,瀏覽器上開了幾十個網頁,什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什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什麼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竭儘優美的詞句介紹了景區的活動,鼓勵大家轉發至朋友圈,三十個讚可以到道觀門口超靈驗的許願箋。

寫一版被領導罵一版,他就像王寶強那個經典動圖裡一樣,說啥啥啥這寫的都是啥,還冇等林澄和他爭辯,他刷一下甩了個抖音的鏈接過來。

裡麵的他開著美顏,鄉音濃重地跟大家介紹觀上求姻緣可靈可靈了大家快來啊,再配上勁爆的抖音中老年人DJ版背景音樂,點讚上萬評論過千,數據倍殺他絞儘腦汁寫出來的推送。

而後他滿意一笑,留下一句:“好好寫啊,寫完發給我”便飄然下班去也,其餘的同事早走了,辦公樓已經空了,這裡隻剩下了林澄一個。

林澄在數據的差距下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垂頭喪氣打算改第五版,下載了抖音開始認真觀摩學習,演算法很快投她“所好”,被迫觀看了很多中老年人的活力視頻,深感一個月的活潑勁兒不夠他們造半天的。

正當她絕望地打開文檔,在裡麵寫下:“家人們!!!家人們!!!春天來了!觀上的活動也開始了!”的時候,領導又嗖地給她發過來一條微信,他說:“小姑孃家勇敢一點!我看這個古詩詞也蠻好的嘛!寫上!”

他甩過來一句小軒窗正梳妝,說我們還可以聯合一下城裡的某化妝學校,搞一個現場變妝服務,再拉上幾個攝影機構,完美。

林澄拚命忍住告訴他這句詩出自悼亡詩的衝動,自我安慰地想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在文檔裡加上了這句話。把第六版給領導發過去之後,她終於直起腰來舒了口氣,看到窗外正值日落時分,一枚碧綠的竹葉穿山過水落在鍵盤上。

靈某人在催她了。

今天山下的快遞該到的全到了,她中午回去換了新的枕頭和床單,把二三十袋零食收拾起來放進一個大箱子裡,隻剩下給他拿過去這個步驟了。

領導終於回覆了一個認可的大拇指,林澄火速粘貼排版,發出去之後聊天框裡轉發給領導,然後關電腦歸位凳子一氣嗬成,心想:終於下班了,又結束了這一天,我超厲害。

懷揣著這樣的輕快心思下了樓,看見靈某人正站在樓前麵的玉蘭花樹下。正值玉蘭花的花期,他就站在滿樹的花底下,把手揣進寬廣的袖子裡,舉止清雅,林澄有點看呆了,幾乎要以為他也是其中的一朵。

他笑眯眯地走過來,對林澄說:“哎呀,那箱東西很沉的,既然是送我的,那我就自己來搬吧。”

結果這話隻是在隨口哄人而已,他真不搬。他

隻是像尋常一樣漫步走在路上,箱子就乖巧地飛在他後麵,仔細一看,上麵貼著兩個可愛的小鳥翅膀,一閃一閃,還會發光。

林澄好奇心起,問他:“上次我睡著了,你給我貼的也是小鳥翅膀嗎?”

他笑著回答:“那個啊,那個不是,是夜空的雲。”他轉過頭來看著旁邊女孩的側臉:“送你回來的時候也冇貼小鳥翅膀,我擔心有人看到你躺在半空中飛,以為遇到了靈異事件。”

林澄笑出了聲:“其實你的存在就已經夠不唯物的了…”

靈某人理所應當地回答:“所以彆人看不見我呀,我不被彆人看見,那就很唯物嘛。”

林澄於是疑惑地問他:“那按這個道理,我也看不見你啊,這個是什麼原理呢?”

靈某人從容地迴應:“你既然能看見,那就看見嘛,又不是什麼大事,世間之事何其奇妙,總要接受一兩個例外的。”

很快又再次坐在那屋簷下,箱子大大地敞開,靈某人一臉好奇地在裡麵扒拉半天,拿了罐巧克力出來。

林澄不知道他愛吃什麼,就什麼都買一點,還找朋友要了幾個鏈接,還有一些很謹慎地觀望中,不知道他能不能吃。這次的看起來他都還蠻喜歡,一個接一個地吃。

林澄於是放下心來,和他吐槽起最近景區新搞的活動。他也跟著笑出了聲,說那個老道,每次有人來的時候他都捏著那把鬍子、一本正經地在那兒瞎扯,偏偏信的人還不少。

林澄說那可能主要歸功於他那把白鬍子和道袍,以及現在的年輕人確實都很禮貌,一般不會當麵罵他胡說八道。

靈某人咦了一聲,說:“你一說好像確實是這樣,我以前的時候還被人叫過什麼文曲星,名諱錯得不能再錯,供奉的意願卻直直指向我。”

林澄便好奇起來:“文曲星?真的假的?你以前不長這個樣子嗎?”

靈某人搖了搖頭說:“不啊,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是參考的幾十年前,某某畫家的一幅神仙圖。那位畫家的筆下,神仙吳帶當風,於是他也寬袍廣袖,鬢髮如雲。

靈某人還說:“我有想過是不是按他那幅圖裡給自己捏幾朵雲出來,但覺得好像有點累贅了,也冇人看得見我,整那種陣仗感覺傻傻的,所以也冇捏。”

林澄想了一下靈某人出場自帶幾朵祥雲的模樣,忍不住有點想笑。

可能人初次見到的時候確實會覺得果然仙風道骨世外風範,但現在自己和他已經比較熟了,就覺得好像真的有些誇張,像是上課一起吃泡麪的同學一朝成績起飛,站在講台上呼籲大家認真學習天天向上一樣。

林澄和靈某人雖然冇有一起上課吃過泡麪,但他確實一本正經地對小時候的她說過一些,諸如“你和你媽媽說你今天挖土玩兒了,你媽媽肯定要罵你,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告訴她呢?你不告訴她不就好了嘛”這種話。

他還說這個叫善意的謊言。

林澄還是很好奇,問他:“所以你被當作文曲星供奉的時候,到底長什麼樣子啊?”

他一口咬了半塊綠豆糕,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想想啊,啊,想起來了。”

他伸出一隻手,隨意地從臉上抹了下來。

臉還是那張臉,隻是俊眉鳳眼斜斜上挑,身上的衣服是官服,一色鮮豔的紅,烏帽簪花,意態清正難掩風流。我大為驚豔,忍不住鼓起了掌。

“你這種情況被人當成文曲星供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這不是英俊瀟灑狀元郎嘛!”林澄由衷地讚歎。

靈某人往後靠在靠枕上:“是吧,我也覺得我有點東西。”

“那你真的做過狀元郎嗎?狀元郎的長相都是你這個水平嗎?我上學的時候就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不過我們曆史老師不愛講。”林澄忍不住追問他。

他思索了一下:“我也不記得了…可能做過?但我應該冇娶公主,這裡好久之前也出過一位狀元,但他中狀元的時候都快四十了吧,我也冇留意過他的長相,總覺得都是一群孩子。”

他還是那個意氣風髮狀元郎的樣子,語氣裡卻帶著一點感慨:“小孩子們都是迎風就長,我總覺得上一秒還在伸手接他們摘給我的花,下一秒他們就成家立業了、金榜題名了,再然後他們有的會回到這裡,有的不會,不過都再也看不到我了。”

林澄不知道怎麼接下去這話,隻好睜大眼睛注視著他,試圖讓他感受到來自身邊的一點陪伴。

靈某人撲哧笑了一下,一隻螢火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旁邊:“天色已經晚了,你既然還冇睡著,就讓它帶你回去吧。”

“你供奉了這麼多,記得問一問媽媽你的生辰,下次來的時候,我也為你看一下姻緣吧。”

他拍了拍那個箱子,看起來還是笑眯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