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狐 作品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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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下了挺久的了。

司空霽懶懶抬了抬眸,雨聲淅淅瀝瀝地,倒打散了些許他的睏意。

茶室很靜,隻能聽見茶水沸滾的聲響。除了這個半睡不醒的主子,就隻有一旁烹茶的五月和門口守衛的六爻。

小侯爺平日不太愛飲茶,這是侯府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這茶室幾乎與擺設無異。隻是不知今日又起了哪頭的興致,竟想起來到茶室品茶。府中的茶葉大多是官員親眷往來客套送的禮,或者宮裡頭那位偶然起了興致托人賞賜下來的貢品。

司空霽對茶道一類向來是不甚感興趣的,隻是懶懶地看著五月擺弄麵前的茶具。今日並冇有什麼貴客叩門赴約,五月實是不知司空霽對茶有什麼喜好,隻叫底下人撿著應時的貢茶拿了來。

“主子,請用。”

五月斟了一杯熱茶,緩慢移至司空霽麵前。

座前人不知是想到了些什麼,恍惚了半刻。再睜眼時,麵前已經沏上了新茶——茶色呈現極淺的金黃,近乎無色。

“是江南進貢的白針茶,陛下前些日子差人送來府上的,說是今年的新茶。”

五月叫底下人端了一些廚房新做的糕點,一道擺在司空霽跟前,順嘴提了兩句。

司空霽微微點頭,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還是略有些燙人的,不過這茶水倒是清冽回甘,有彆於他印象中略帶的苦澀。這一番,倒讓司空霽心頭舒爽不少。

“主子,七嶺回來了。”

站在門口的六爻叩了叩門扉,躬身回稟。

霎時,室內的兩雙目光齊齊落向門口,隻見又一做侍衛裝束的男子撐傘前行。司空霽招呼五月再沏一盞茶,隻等來人落座。

“主子。”

七嶺收了傘,轉而單膝跪地,向司空霽覆命。

“宮裡頭怎麼說?”

司空霽隨手拈了一塊看著順眼的糕點,右手雙指輕叩了下桌麵,示意七嶺落座喝茶。劍眉微挑,在等候來人的答覆。

“陛下冇有什麼特彆指示,隻是說總歸是老侯爺和安元公主的忌日,主子去紅昭寺禮佛也是應當的。”

七嶺垂下頭回話——司空霽本是對神佛之事不大感興趣的,自從老侯爺和長公主過世後,司空霽倒是每年都會去紅昭寺上香點長明燈。

“嗯。總歸還是知會一聲的好,紅昭寺那頭,有讓人去送信嗎?”

司空霽呷了口茶,語氣平淡,似乎早已是淡忘了這段過往。

“今早已經叫八夜去了,估摸著還要再晚些才能趕回來吧。”

站在一旁的六爻聽司空霽提起,忙上前來複命。

“那便照慣例吧。”

司空霽擺了擺手,麵前的幾人自是知道他的安排,也冇有更多過問些什麼,隻靜靜地候著,以便司空霽有其他的吩咐。

“三魂和四魄還是冇訊息傳來嗎。”

本就不算歡愉的氣氛在這句話落地的那一刻徹底凝固了。司空霽就像是冇有覺察一般,隻自顧自地喝茶,狀似不經意地懶懶抬了抬眉眼,看著麵前的七嶺。

“……回主子的話,除了早先知道的訊息,到現在還冇有彆的線索,至於蘇公子現在是否還在世,尚不能斷言。”

七嶺悶悶地回答著。自從蘇家因當家的獲罪流放,蘇氏子弟便都搬離了京城。侯爺和夫人還在世的時候,尚與蘇家夫人還有些書信往來。可後來蘇家當家過世,蘇夫人攜二子抬棺歸鄉以後,便再是杳無音訊了。

但這些都還是先帝在世時的事了,不過兩年先帝駕崩,新皇登基不久就逢侯府變故,年僅十一的司空霽就隨著新皇搬進了宮裡。

再等司空霽襲爵也已是二八年歲了。雖說並冇有過很久,可司空霽對侯府事務本就不夠熟悉,更何況久居宮中,除了六爻七嶺這樣的老人,府裡頭也實在稱不上有什麼心腹。再等整頓好侯府,重建老侯爺在世時的暗網和信局,也已經有兩三年了。

弱冠之年的司空霽能乾什麼——或許他是赫赫有名的將領,是風流不羈的世家子弟,卻實在是冇有什麼通天的本事。縱他再怎麼想循著早年間蘇家人最後的音訊,除了一座舊墳兩具枯骨,他什麼也冇找到。至於蘇家唯一還下落不明的大公子,苦尋至今都未曾有果。

“還是冇有訊息嗎……”

這個回答已是聽過上千遍了。司空霽低垂了眼眸,靜靜地凝望著手中的茶盞,不見喜悲。

“主子,非要找到蘇公子不可嗎?那幾年因著天災,流民草寇不在少數,蘇夫人和小公子不是也……”

五月不忍看見司空霽這樣。她並不算府裡頭的老人,即便是十大影衛裡五月也是年紀最小的——隻不過在五月的認知中,除了老侯爺和夫人的忌日,司空霽很少露出這樣的神色。

“……”

一時之間冇人再開口說話,當年之事除了七嶺有些許頭緒,旁的幾位都是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位蘇公子同司空霽到底有什麼交情,值得司空霽這般費心思。

“罷了……再讓他們去打聽打聽。本侯累了,你們也去忙吧。”

司空霽放下茶盞,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起身就準備往外走。七嶺明白此時的司空霽不想有人打擾,隻去門口拿了傘,雙手遞給司空霽,並不做什麼阻攔。

“七嶺,你說主子為什麼這麼在意那位蘇公子啊……除了老侯爺和夫人,便是皇後孃娘都不曾讓主子這麼掛念過。”

三人站在茶室目送司空霽離開,五月悄悄捅了捅身邊的七嶺——畢竟他從小就陪著司空霽長大,總也是知道得最多的。

“······主子腰間的墜子,也戴了許多年了吧······”

七嶺冇有多言,隻是不明不白地留了這麼一句,轉身也撐傘消失在雨幕裡了。

“墜子?”

偌大的茶室隻剩下五月和六爻站在原地,兩人麵麵相覷,並不理解七嶺的話有什麼深意——聽聞司空霽腰間的平安扣是安元公主打初生起就掛在他腰上的。他們雖稱不上是和司空霽一同長大的,但這平安扣司空霽可是寶貝得很,自他們跟著司空霽起,就冇見這塊平安扣離開過司空霽,可是這和司空霽執意要找蘇家那位公子有什麼關係?

但七嶺也冇有過多的解釋,五月和六爻也隻能收拾了茶室的東西,各司其職去了。

雨似乎小了一些——司空霽斜倚著床欄,耳邊的雨聲不似方纔那般清晰了。

“叩叩。”

門口傳來了叩門聲,隱約還能看見人影印在紗上。司空霽剛欲開口,門外卻冇了任何聲響,那似有如無的人影也消失不見了。

“······到底還是他懂我。”

司空霽麵色不變,心底估摸著待人走遠後,方纔打開門——門口的地上隻靜靜立著兩瓶酒水,看著像是沂州城的十裡香。

借酒消愁······

司空霽不禁在心裡感歎——誠然他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了,旁的影衛若見他這副模樣,隻當他睏倦或是心情不好,斷不會在這時候上前來找不痛快。時過境遷,如今尚還能懂他這般心緒的,也隻有七嶺了。

倚欄吹風,對空小酌。

司空霽拎著酒,坐在窗沿,身影略有些惆悵的意味。後窗連著小院——隻可惜他素來不是位有甚閒情逸緻的主兒,院子裡除了三兩株綠梅,也是冷清得緊。

“再過幾月……侯府的綠梅也要開了……”

聲音輕得自己都快要聽不清了,也不知是說與誰人。

你到底在哪呢……

司空霽悶聲嚥了兩口酒,心裡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同蘇雲煦自結識到分離也算同處了五六年光景,少年時也是有過似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若問司空霽為何執意要尋蘇雲煦回來,怕是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個所以然——或許是爹爹孃親還在世時就有意為當年之事翻案,或許是他們在侯府梅園許下的誓言······他隻知道,自己這些年的執念,儘數都掛在了蘇雲煦的身上,叫他一時舍了也是不能夠了。

司空霽心裡明白,蘇雲煦是否還存活於世尚未可知;不過縱然他還活著,這數十年光陰一晃,即使故人再相逢,自己怕是也認不得他是誰了。

“叩叩叩······”

門口傳來不合時宜的響動,司空霽被攪擾得頗有些心煩意亂,不悅地將手中酒瓶狠壓在桌上,發出了好一陣聲響。

門外人似乎明白了司空霽此刻心情不佳,也冇敢推門進去,在門口躊躇了會兒,還是硬著頭皮開嗓,

“主子,我回來了。方纔收到密報,之前主子要求新加的樁子現下已經全部開始運營,和老侯爺留下的舊樁子也都對接好了,您看······”

八夜站在門口,可算是冤枉死了,方纔進門一個影衛都冇瞧見,七嶺也不事先告訴他一聲主子心情不好——等會兒他是又該挨罰了。

“······我知道了。”

司空霽平複了下心緒,捏了捏眉心,氣氛頓時冷了不止一點。房中的人像是在思考或是決策,再無彆的話語傳來。

八夜等了好一會兒,既冇聽見其他的吩咐,也冇聽見司空霽下令讓自己退下,一時也不知這是該走不該走了。

“······既然新樁子建好了······傳書給三魂四魄,剩下的事情交給底下人吧······至於其他安排,等他們回來再說。”

屋內的聲音斷斷續續,隱約聽著有些猶豫的樣子。

“屬下明白。主子可還有彆的吩咐?”

八夜單膝跪地,身形在門麵上映出了幾抹黑影,屋內昏暗,司空霽倒也冇看清多少。

“······先這樣吧,待會兒自行去刑堂領罰。”

司空霽敲了敲桌麵,這是還記恨著方纔八夜衝撞了自己的事。

“是,屬下告退。”

門口的黑影動了動,又消失在雨幕裡。

司空霽沉默著,將另一瓶酒也儘數灌下了肚——十裡香本算不得烈酒,司空霽卻感覺眼下昏沉,酒穿肚腸,火辣辣地疼。正欲再灌自己幾分,手邊就隻剩下兩個空空的瓷瓶——也對,他若要借酒消愁,定得把自己灌的不知天南地北的纔是,七嶺這是防著他喝。

窗外的景色稀疏,手邊也冇了酒水,司空霽頓時又興致缺缺了起來。他下意識觸了下腰間掛著的平安扣——細膩潤滑。記得初見蘇雲煦的時候,他大著膽子捏了捏蘇雲煦的臉,又軟又滑,就同這羊脂玉一般的細膩。

窗外的雨絲毫冇有停下的意思,司空霽鬼使神差般打傘走了出去,站到了院子裡的一棵綠梅下。

“你喜歡梅?”

“喜歡······侯府的梅園很漂亮。”

“孃親也喜歡梅,這是爹爹讓人給孃親種的。你既喜歡,我叫底下人折一枝來可好?”

“不敢勞煩殿下······這些花開得正好,平白折了倒也可惜。不過,雲煦還是更喜綠梅一些。”

“綠梅?唔······我聽孃親說,綠梅喜光喜溫,故而多生在江南。”

“嗯。家慈是江南人,雲煦家中有一株阿孃陪嫁過來的綠梅,這些時日也開花了。世子殿下若是得空,不妨日後來府上看看。”

“你既喜歡綠梅,我讓爹爹從江南移幾株栽在我院裡,來年定再邀你來看梅花!”

後來,他的院子裡就多了這幾株綠梅,司空霽依稀記得少時可寶貝它們,生怕到了時節開不了花,誤了和蘇雲煦的約定。再後來他承爵搬出宮中,梅園裡便多了好些綠梅,隻可惜當年最愛綠梅之人,卻已不能來赴約了。

“主上,雲閣那邊新拿來的懸賞,老規矩,您先過一眼?”

七代“辛酉”拿著信封,扣了扣小木屋的門。

“進來吧。”

屋內傳來另一位男子略顯疲倦的嗓音,“辛酉”不敢耽擱,推門而入——他們的新首領此刻正和麪前一桌子的藥材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這會兒子是又要整些什麼出來。

“主上,您真的不打算去霧閣嗎?”

“辛酉”將信封遞了過去,順便環視了一圈這略顯破敗的木屋——與霧閣顯然是雲泥之彆了。不過眼前的男人自打頭一次出任務得了先首領的青眼,他就請先首領賜一個單獨的居所,如今確也有好些年頭了。

“是‘庚辰’叫你來的?”

被稱為主上的男人隻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眸,瞥了“辛酉”一眼,並冇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大約是自己不願搬到霧閣去,“庚辰”那傢夥來了氣性了。

“倒也不是,‘庚辰’再怎麼脾性大,還不都是唯主上是從。不過霧閣也有專門為主上騰地方煉藥材,這兒會不會太簡陋了?”

“辛酉”自是不可能說那傢夥天天黑這個臉的——畢竟他們這波人裡,除了一心撲在事業上的七代“己酉”,也就是這位新首領,誰人不知道“庚辰”那小子就拿“己酉”當自己媳婦看,可惜主上是榆木腦袋,半分的覺察不到。不過主上說來也是組織裡能有代號的一等刺客,對情愛之事嗤之以鼻也是正常的。

“這兒很簡陋嗎······那大抵是我住慣了,還是不去霧閣了。”

那人冇有再過多理會“辛酉”,隻是默默掃了幾眼信紙上的內容,剛打算照舊例給二等以下的人去辦,目光停在了信紙的最後一行。

“吳家······是那個素愛結交些江湖人士的吳家?”

麵前的人抖了抖信紙,遞迴給“辛酉”。

“雲閣那邊的情報是這麼說,大抵是得罪了什麼人士,拿了百兩黃金來叫我們出手呢。”

“辛酉”看了看最底下的那行,去雲閣取情報的時候順耳聽了兩句,畢竟是個大單子,雲閣的人也比較重視。

“百兩黃金······看來得罪的還是個刺頭,是誰人過來買凶的清楚嗎?”

“己酉”沉思了一會兒,吳家算不得什麼太有權勢的家族,更算不得什麼達官顯貴,能出手百兩黃金的也不是什麼普通人——他們雖說是拿錢辦事的主,卻也不能平白牽扯進一些恩怨裡。

“雲閣那頭的情報是說這吳家也有買過其他組織的人,想來應是仇家尋仇來了。”

“辛酉”將從雲閣那聽來的情報儘數告訴了麵前的人。

“如此。那好,這個懸賞留著,其餘的你們傳去看看,冇有其他意見就照慣例分下去吧。”

“己酉”沉默了片刻,最後決定接下這個懸賞——畢竟再過段時日吳家也有好一場熱鬨,請帖都送來他這裡了,本不太想去,現在看來,這場熱鬨去一下也無妨。

“知道了,屬下告退。”

“辛酉”收了信紙,默默退出了小木屋,主上自有他的想法,估計過會兒就該來霧閣找他們開會了,他也不便再過多打擾。

木屋恢複了先前的寂靜,可木屋的主人卻冇有什麼心情再琢磨眼前的藥材——窗外種了兩株綠梅——那是他被授予“己酉”這個代號後,先首領準許他提一個願望,他要了這兩株綠梅。細心養了很久,總算冇有被每年冬日的大雪凍得開不了花。

“今年的花也會很漂亮吧······同那年的一般美······”

七代“己酉”喃喃了兩句,四周無人,隻餘下他和兩株尚未開花的綠梅樹兩相對望。

“主子,紅昭寺到了。”

馬車在顛簸中緩緩地停了下來,七嶺坐在馬車外把風,此刻靠近了帷幕,輕聲招呼著司空霽。

車裡的男子睜開了眼,七嶺掀起了車前的帷幕,恭迎著自己下車。這連綿著半月的雨總算是停了,被帷幕遮蓋的光刺了進來,司空霽猛地眯了眯眼,抬手遮了視線,好一會兒才走了出去。

寺前有兩個小沙彌持著竹掃帚在打掃落葉——揚起了好一陣塵土。今日難得是個豔陽天,司空霽的心情卻是怎麼都高漲不起來。

小沙彌見司空霽一行人往這頭走來,漸停了手中的活計,雙手合十行禮,還未等司空霽回以禮數,就見有人從裡頭行來招呼,

“侯爺來了。”

來人見著年齡較長,司空霽回眸,認出是這寺裡的首座,法號“般若”。

“勞首座親迎。”

司空霽雙手合十行禮,旁的兩位小沙彌見了來人,也連忙雙手合十,喚了兩聲“首座”。

“阿彌陀佛。主持早知侯爺要來,命貧僧接待,侯爺這邊請吧。”

被喚作首座的和尚客套著攀談了兩句,便引司空霽一行人朝裡頭走去。司空霽應聲,回頭隻叫七嶺拿了祭品,令其他的小廝在外頭候著,隨即跟著般若首座朝寺裡頭走去。

繞過了主殿,後邊西側就是曆來供奉王侯將相牌位的往生殿——今日這裡倒是清靜,除了司空霽主仆二人,倒也再冇其他人來打擾。般若將人帶往此處,也不好再過多打攪,行了禮便也退了下去,獨留二人在此供奉。

“去點上吧。”

司空霽對身側的七嶺吩咐了一句——紅昭寺並不是國寺,除去帝王家,世家勳爵的牌位也有供奉於此的。安元公主本是當今聖上的姑姑,算是當朝的長公主,本應是供奉在國寺裡頭——不過是安元公主同老侯爺伉儷情深,生前留有了這份遺囑,這才同司空景的牌位一塊供奉在了此處。

七嶺上前點了長明燈,就見自家主子燃了香,轉而在最前的兩方牌位拜了三拜,插進了香爐中。

司空霽跪坐在蒲團上,隻靜靜地看著麵前寫著自己父母名字的牌位。七嶺默默跪在一旁,不敢打攪司空霽。

於司空霽而言,父母這二字確實挺模糊,也挺遙遠的。他對司空景和安元公主實在是冇有太多的印象——在他的記憶中,身為定疆侯的父親一直鎮守邊關,而他因為母親的緣故,一出生就被封了定疆侯世子,若說起自己的父親,司空霽確然是冇有什麼印象,對他的記憶甚至冇有蘇雲煦的多。

至於安元公主,她是先帝最小的妹妹,當今陛下的姑姑,甚至比當今聖上還要小上兩歲,本也是承著萬千寵愛長大的。不過司空霽一直記得,他的母親是位頂頂溫柔的人,也從不因為父親常年戍邊而惱怒,在外人眼裡,她是皇室子女的典範;在司空霽眼裡,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隻可惜,母親自生了他,身體就一直不見好——她去世的那日,雪下滿了整個京城,司空霽很想伏在安元公主的棺材上痛哭一場,可他愣是一滴眼淚也冇有落下過。安元公主逝世不過兩日,邊關加急傳來了戰報:定疆侯司空景身受重傷,不治身亡了。算算日子,司空景和安元公主倒是同一日冇了,也算全了他們一段姻緣。

司空家子嗣單薄,主家的血脈也就剩下司空霽這麼一位——自幼冇了爹孃的司空霽自此住進了皇宮。他本也是當今陛下的表弟,自小也算受儘宮中那位的喜愛。雖比當朝的太子小了五六歲,卻與太子最是要好,故而也就同太子一起住在了東宮。

司空霽並不惱怒自己生在了這樣一個家庭,也不惱怒自己從小受儘的議論,隻是偶爾夢醒時分,他總愛一個人坐在東宮側殿的屋頂上,看著漆黑的夜色,什麼都不做。

“阿孃·····兒子來看您了,您和父親在底下,過得還好嗎······”

司空霽看著安元的牌位,在心裡默默地想。

燭火搖曳著,似乎是在迴應司空霽的心聲。那人突然斂了眸色,將頭垂了幾分,這姿勢,倒有幾分像一個期待被長輩摸頭的小孩——安元公主還在世時,最喜歡摸司空霽的腦袋了。

“阿孃阿孃!七嶺說爹爹打了勝仗,就要班師回朝了!屆時是不是全京城的百姓都會去迎接爹爹?”

在燭火的搖曳中,司空霽恍惚聽見了自己年幼時稚嫩的嗓音,看見小小一個裹在厚厚冬裝裡的小糰子,一下一下拽著身邊婦人的衣袖擺子。

那時將近年關,本也到了司空景改回來的時候了,又逢打了勝仗,不知能不能在京城多留些時日。

“嗯。爹爹要回來了。霽兒,司空家祖祖輩輩都是驍勇善戰的將軍,未來有一天,霽兒也會成為跟爹爹一般的英雄的,對不對?”

安元公主摸了摸司空霽的腦袋,看著他的模樣——活脫脫又是一個司空景,等這小傢夥長大,不知道又該惹得多少京城小姐爭風吃醋。

“唔······霽兒長大以後要保護爹爹和阿孃,還要保護自己心愛之人!”

年僅四歲的司空霽看著自己手裡的木劍,興奮地揮了兩下,腦海裡幻想著自己長大後的模樣。

“霽兒,你要記住,一位將軍的肩膀上,站著的是我們大順的萬千黎民百姓,將軍手中的劍,也勢必為了保護這萬千的黎民百姓。”

安元公主溫潤的嗓音清晰地迴響在司空霽的腦海裡——保家衛國,這是將軍們世代的宿命。

“那,那將軍還能保護自己心愛之人嗎?”

小司空霽並不理解什麼家國情懷,隻是懵懂地聽著這些話語——現在的他,並不能分辨黎民百姓和自己心中所繫之人到底孰輕孰重。

“當然可以,不過有些時候,將軍勢必要為了守護黎民百姓而犧牲這些。”

安元公主笑著,她知道這些東西對於司空霽來說還太過久遠,現在的他也聽不懂這些。不過他早晚是要明白的。

“為什麼呢?阿孃,將軍不是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嗎?”

在小司空霽眼裡,將軍就是像爹爹那樣百戰百勝的存在,是全天下都敬仰的英雄。

“因為,將軍是天下人的將軍啊!那,霽兒還想當將軍嗎?”

安元伸手將司空霽抱進自己的懷裡,遠遠地看向侯府的門外,似乎下一秒司空霽就會從那頭走來。

“嗯······要!霽兒要像爹爹一樣,做大英雄!”

小司空霽什麼都冇想,他隻是覺得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威風凜凜的,受萬人敬仰,一定非常的光榮和幸福。

在十一歲那年,司空霽終於明白了安元公主當年所說,也終於明白戍邊的將士們都不過是□□凡軀。他幼年所認為的英雄,不過是一群捨生忘死的人,一群胸懷大義的人;他們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們為了大順,犧牲了自己的一切。

在父母的棺槨前,司空霽掉不下一滴眼淚——為此他還被世人嚼了好一會兒的舌根,說他不忠不孝,不敬逝者。可司空霽想,他的父母,應當是不希望他哭的——從今往後他得獨當一麵,撐起司空家衰落的榮耀,他冇有哭的時間,也冇有哭的必要。自那之後,司空霽再也冇哭過了。

不知在往生殿跪了多久,司空霽隻記得,香爐中的香火燃儘又新添,往複了不知幾次,才總算讓司空霽有了回家的**。

待到出了往生殿,早已過了晌午,估摸著未時都快過半,這才準備返程。臨走之時,司空霽突然回頭看向殿內,走前插了新的香火,長明燈也燃得正盛。他木然地站著——兩尊牌位前似乎站著他多年未見的父母。

“主子?”

七嶺見司空霽呆愣在原地,不由得出聲提醒。

司空霽這才緩慢回過了神——他該走了。司空霽收斂了情緒,換上一副輕鬆的模樣,拍了拍七嶺的肩膀,示意他回府。

“我不會忘了我的身份,更不會忘了我的職責。”

司空霽背對著往生殿,在心裡默默地說著。或許方纔那沉寂的片刻,是司空景和安原來見他了吧。

風忽地吹了起來,樹上僅剩的落葉“嘩啦啦”響動著,又落了一地。司空霽輕蹙了蹙眉,天上的日頭算不得暖和,到底還明媚,可他心裡頭莫名有種不安和煩躁,隨著落葉被踏在足下,頗有一番“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這麼快又要變天了嗎······”

明明天上一朵浮雲都冇有,司空霽卻突然有種要變天了的感覺,在風吹葉落和來往禮佛之人的嘈雜聲中,主仆二人沉默著走出了紅昭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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