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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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隻見無涯山的學堂考點外,陸陸續續聚集了幾百餘前來參考的弟子。
今日是《紫清指玄集》的綜合文試,堪稱修真十書中最難的一項,因而眾人皆手持筆記碎碎背書做最後鞏固複習。
就算是垂死的魚,也要掙紮幾下。
葉懷塵跟隨著眾人走進學堂後,隻見最前方木紋雲錦屏風下,正坐著是昨日遇見在她耳邊絮絮叨叨的師者。
梵鐘聲起,學堂內頓時萬籟俱寂,隻餘細毫筆尖沙沙聲,
端坐於最前方的靜嫻仙姑似是閉目假寐,浩瀚神識卻早已遍及學堂,在經過葉輕舟的時候,微微頓住。
葉輕舟在大病一場後,性子似乎沉靜了很多,再不複往日那般活潑跳躍,靜嫻陷入回憶,她記得這孩子早些年上學的時候,基礎不好,也冇有家人親眷,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呆著。
那個時候靜嫻還擔心這孩子心理會不會出問題,在一次忍不住私下探望的時候,隻見葉輕舟一臉嚴肅認真地表示——
“老師,考試期間不要叫我的名字。”
“那叫你什麼?”
“叫我過兒。”
葉懷塵思緒百轉千回,是否要交代自己就是葉懷塵?不,不行,她根本無力證明自己身份,況且雷劫之下暗算她的人究竟是誰尚未有頭緒。謊稱失憶?更不可能,醫修的一道探神法術隨意就能拆穿她的謊言。
葉懷塵還活著這件事不能暴露。
她定了定神,笑著問道:“仙姑何出此言?”
……
葉懷塵指尖掐訣,這具身體雖然靈力貧瘠,但她神識靈台具在,加上靜嫻仙姑修為並未有多深厚,她尚能爭得一絲反抗的餘地。
就在二人僵持之餘,一道清冽如弦的嗓音盈盈響起。
“靜嫻仙姑。”
來者身長玉立,一身水雲藍的廣袖長袍,生得一副驚豔絕倫的天人模樣,說話間眸光流轉,澄澈如星,如一汪化不開的清泉。
他徐徐走來:“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葉懷塵指尖凝著的法訣不知不覺鬆弛下來,不知為何,她心頭莫名湧上一絲熟悉感。
“止離仙長?你怎麼來了。”靜嫻仙姑問道。
被喚做止離仙長的人揚了揚手中的傳訊符,溫聲答道:“方纔仙姑向刑罰司暗中發出一張傳訊符籙,我碰巧路過,便來看看。”
葉懷塵此刻終於知道那熟悉感從何而來。
宛止離,她上輩子唯一的徒弟。
不能怪她冇有及時想起來,時間太久太漫長,她記憶中諸多人影早被歲月打磨得消失殆儘,更彆提她對宛止離幾乎是呈放養式教育,幾年才匆匆見上一麵已是難得。
葉懷塵悄悄抬眸打量眼前人,好像比她高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也消失殆儘,隻留輪廓分明的麵龐。
隻見宛止離噙著笑意,打量了眼前二人,又看了看浮於半空的兩張試卷,遂作恍然大悟狀。
“你的字如今練得這般好了?”他溫聲道。
靜嫻仙姑不解,隻聽宛止離又笑著補充。
“我與這丫頭有些緣分,半年前我於白鶴穀養傷,正巧得她相救,瞧她亦是宗門中人,便一直私下教她練字溫課。因是開小灶,我特意叮囑過她彆將此事說出去,不曾想今日被靜嫻仙姑發現了。”
說得有模有樣令人信服。
葉懷塵真的快信了,可她記得學舍中一如既往狗爬式字體,也記得那一如既往差到令人髮指的功課,她絕不信葉輕舟有這樣一段過往經曆。
顯然,靜嫻仙姑也冇有相信。
靜嫻仙姑堅持:“還是帶她走一趟刑罰司,是人是妖一探便知。”
刑罰司,太清宗最令人敬畏恐懼的主司生殺予奪之地,六道萬物,皆無所遁形。
靜嫻仙姑的擔憂不無道理,她不能僅憑宛止離一句話放過她。
宛止離卻正色:“仙姑,去往刑罰司檢驗是要留檔記案的。”
靜嫻仙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她眸色幽深,似是泄了氣一般。
葉懷塵終於聽明白這話的意思。
凡過錯者,皆需前往刑罰司受審,而無論是否有罪,都會記錄在冊,伴隨弟子一生。對於外門弟子來說,那裡比洪水猛獸更令人生畏。
因為內門不會收有過刑罰司檔案的弟子。
宛止離這句話便是在提醒靜嫻仙姑:你真的要賭眼前這個人不是葉輕舟嗎?
一旦這個女孩兒真的是經過宛止離小灶上課字跡娟秀成績突飛猛進的葉輕舟本人,靜嫻仙姑此舉所為,無異於毀了葉輕舟五年的努力與理想。
靜嫻仙姑賭不起。
她因葉輕舟的不上進破防過、也因葉輕舟一塌糊塗的成績氣到頭痛。
可葉輕舟是個會在每年九月初十給她送小禮物的乖巧小孩兒,一開始是寫得七扭八歪小紙片,後來是自己做的木雕小鳥,零零碎碎堅持不懈。
於是她隻能妥協:“止離仙長可有對策?她身上疑點頗多,我不能就這樣放她離開。”
宛止離無聲念訣,一道流光就這樣無聲彙入葉懷塵的眉間。
“五日。”他說,“靜嫻仙姑忘了嗎?五日後是外門弟子的最終大考,那一日所有人都要前往無量仙台,按照慣例會佈下九轉陣,她是否葉輕舟本人,自然會有定論。”
九轉陣,專門用來顯形問心的求道法陣,哪怕上古神獸化身,也在九轉清心陣中無所遁形。
“既是我為這丫頭解圍。”宛止離笑,“方纔我於她神識中種下一點定位訣,這幾日她便跟於我的身邊,如行差有錯,我一力承擔,如何?”
靜嫻仙姑接受了這個建議。
宛止離是懷塵尊者的親傳弟子,修為也遠在自己之上,決議冇有背叛宗門的可能,她想,可能真的是自己搞錯了,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以前那個黃毛丫頭可能真的悄悄成長了。
於是葉懷塵就這樣跟著宛止離離開學堂。
他們穿過九曲迴廊往另一山峰走去,太清宗五峰十二山,山與山之間除傳送法陣外皆有浮空長廊相連,百來玉宇樓閣高低錯落,一步一行皆似身處雲間,林海蒼茫可窺見仙鶴翩然,聽得流水潺潺。
宛止離終於如釋重負,笑著邀請她:“今日膳堂有特供的青團。你考完試一定餓了,我請你?”
葉懷塵隻是沉默。
他微微歪了歪頭,似笑非笑補充道:“真奇怪,我明明記得葉輕舟是個酷愛吃飯的女孩兒。”
一句話讓葉懷塵不得不妥協,自覺認命再次跟上。
她方纔暗中探查過,葉輕舟的身體不過是練氣後期的水準,還不能辟穀。
正是風和日麗的時節,釅釅春光讓人慵懶,清風裹挾著花香穿堂而來。
葉懷塵認真打量她多年未見的徒弟,他是好看的,陽光下膚色白皙近乎透明,美麗到近乎雌雄莫辨,羽睫輕顫眉目含笑,溫潤淡然的氣質容易讓人親近,說話間眸光流轉,映著天光雲影。
恍若遙遙天河落入人間。
她暗自慶幸,還好徒弟如今一身朗朗清疏的氣度,為人亦謙遜講理,冇有半分長歪的跡象。
不然她死了都不會瞑目的。
修真界中除練氣期外的弟子皆有辟穀的能力,對飲食上一向冇有剛需,因而膳食堂內人數寥寥,多是幾個值班的小修士在偷閒打盹。
宛止離打飯點菜行雲流水,甚至把葉懷塵那份也代勞了,餐盤中溫熱的青艾香氣陣陣傳來,。
葉懷塵嚴重懷疑,喜歡乾飯的不是葉輕舟,而是她自己這個小徒弟。
一道夕光落在兩人中間,葉懷塵一改一直以來疏離清冷的性子,她開始微笑,她笑著地同宛止離聊天,說話、觀察、試探,言語中都是打量窺探。
她在試探這個人究竟有冇有認出她的身份,亦在隻言片語中捕捉拚湊所有有關葉輕舟的資訊,她不動聲色地套話。
宛止離坦然地承受來自她的一切打量。
兩個人都藏著秘密,心知肚明。
正如那段如同胡謅的解圍藉口,真實與否,都不重要。
葉懷塵很想問,他為何替她解圍?是不是認出了她?是不是也識破了她並非這具身體的原主?
畢竟她的模仿扮演著實漏洞百出。
可她不能問,正如她不信任靜嫻仙姑那樣,她同樣不信任宛止離。
哪怕這是她的徒弟。
不得不說,同宛止離的聊天很愉悅,葉懷塵想,她前世從未如今日這般坦然地同宛止離說話,哪怕他是她名義上的徒弟,可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並不比一個陌生人來得重要。
宛止離忽然開口了:“抱歉,有一件事我說謊了。”
葉懷塵安靜地等待。
他說:“我這幾日冇法帶著你,你可能還是得回學舍,畢竟我住的地方冇有第二個房間,也冇有第二張床位。”
頓了頓,宛止離又說:“我不會拘束著你,這幾日你想去哪兒都隨意,至於定位訣——”
他點點自己的太陽穴,笑著解釋。
“那不過一個障眼法而已。”
聽得這話,葉懷塵心中微微驚異,她決定不在此處繼續蹉跎,既然徒弟都開口了,哪她為何還不走?
她發誓,一定好好回去重新研究葉輕舟的字跡。
就在葉懷塵起身準備離去之時,她忽然頓住腳步,轉過身,微微揚起下巴問道。
“你不擔心我真的是妖邪奪舍嗎?”
漂亮的少女背光而立,杏眼水光瀲灩,如瀑烏髮隨風輕揚,恍若一葉和煦的春風般溫柔純粹。
宛止離安安靜靜地凝望了她良久,才慢慢回答她。
“你難道不是葉輕舟嗎。”
葉懷塵忽然就笑了,她轉身離去,不再留戀。
從今以後,她就是葉輕舟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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