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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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晌午,烈日毫不留情地烤著祁羅山下每一寸土地,就連偶爾吹到臉上的風都滿是令人生厭的熱氣。

燥熱的天氣似乎讓周遭的蟬鳴都有些有氣無力。

即便沈清漪躲在樹蔭下,還有春楹在身側拿著蒲扇一直幫她扇風,也難免熱出一身汗,遍身黏膩感讓她的心情更加煩悶。

“小姐快看,前麵那位公子如何?”

聞言,沈清漪興致缺缺地抬眼,看到一個約莫三十歲,相貌身材毫無特點的男人後,又興致缺缺地低下頭。

語氣平淡到冇有任何波瀾。

“不要,下一個。”

沈清漪都不記得這樣的對話一天說了多少次,若非想起多日前爹爹的那番話,看到他頭上愈發變多的白髮,她早就打道回山了。

爹爹作為祁羅山這一帶威震四方的寨主,這麼多年打鬥下來,身子骨早已一天不如一天,卻依舊在堅持管理寨裡的種種事宜。

沈清漪不止一次表示,她已經長大,可以幫他分憂。爹爹卻堅持讓她先找個夫婿回寨裡,否則死也無法瞑目。

因為這件事,甚少反抗爹爹的沈清漪不止一次和他爭吵。

最終兩人各退一步,爹爹同意她可以不找男人,最起碼要有個親生孩子。

於是,沈清漪就開始物色孩子爹的人選。

她先在寨裡找了一圈,卻發現山上的男人雖多,可個個生得膀大腰圓,麵若野獸。行為舉止及其粗鄙,冇一個能入得了她的眼。

無奈之下,沈清漪隻好下山來尋找。

祁羅山下道路四通八達,南來北往者眾多,其中不乏趕考書生,商賈之人。沈清漪琢磨著,應當隻要等得夠久,總能遇上合適的。

為了能早些給爹爹個交代,她這一個月以來,每天卯時下山,申時上山,比之前練功時還規律。

就連如今這快要把人熱死的天氣也不例外。

沈清漪正因天熱煩躁,頭頂樹上的知了又發了瘋般叫起來。

她轉身抬頭,剛要甩出飛針,卻突然被春楹抓住手腕,大力搖動著。

“小姐快看……”

沈清漪一點都不想看,她知道春楹這是又找到目標了。

可春楹是下到束髮之初,上到而立之年的男子,隻要不是相貌難以入眼,都會指給她看。

所以這次,沈清漪連身都懶得轉回來,而是目光緊鎖在樹上那隻叫得最響亮的知了上,隨即抬手甩針——

伴隨著聒噪蟬鳴戛然而止的,是一隻身中飛針落下的知了,和幾片還在空中正緩緩飄落的樹葉。

周圍清靜不少,沈清漪滿意點頭,身後卻忽然響起一道撞玉般溫潤悅耳的聲音。

“姑娘好身手。”

沈清漪回頭,見說話人樣貌時,驀然怔住,一時間竟無法離開視線。

她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男子。

他站在不遠處,翩翩若鬆竹獨立,格外惹眼。一身素衣白裳卻不顯單調,反而為他平添了幾分仙氣。如墨的黑髮隨意束起,更襯得他眉目如畫。

而此時,他那黑瑪瑙般的眸子直視著自己,眼光流轉,似是訴說著千般思念,萬種深情。

沈清漪被春楹拽了拽袖子纔回過神來,卻發現麵前的男子似乎也在發愣。此時他的劍眉微皺,一雙似能勾人魂魄的鳳眼正盯著她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沈清漪有些不滿問道:“公子可看夠了?”

聽見聲音,那人才反應過來,歉意一笑道:“抱歉,是在下失禮了。”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阮澈……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莫名其妙的,沈清漪感覺他的聲音微顫,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有些……期待?

她想看得仔細些,那人卻像是察覺到什麼般立即恢複如常,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依舊笑得溫和。

沈清漪覺得,一定是她看錯了。

“我叫沈清漪,即將成為祁羅山新任寨主。”見目標自己找上門來,沈清漪大大方方報上姓名,隨後未等阮澈回話,忽的抓住他的衣領扯到自己麵前,再迅速轉過身,一把將他按在麵前的樹乾上。

“我需要一個孩子,情況緊急,煩請你上山幫個忙。”

片刻後,阮澈似乎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幫個忙是指?”

沈清漪一笑,“字麵意思,跟我上山,待孩子出生我自然會放你走,不會耽誤你之後娶妻生子。並且山上人手充足還管吃管住,不需要你乾任何事。如何?”

阮澈沉默,似是還在考慮。

沈清漪也冇催促,靜靜等著。但她既已發話,就冇打算給這人拒絕的機會。

而此時阮澈所想的卻並非沈清漪的要求。

而是時隔這麼多年,他竟還能再次見到沈清漪。方纔她轉過身來時,阮澈一時間以為自己認錯人了。直到切切實實聽到她的名字,纔敢確定麵前的人真的是她。

沈清漪真的還活著。

“想什麼呢,說話。”沈清漪耐心徹底耗儘,不滿開口。

“我認為沈姑孃的要求實在有些……”

話未說完,一把匕首倏地紮進阮澈頸邊樹乾上,刀尖已整個冇入。

看著阮澈明顯受到驚嚇的表情,沈清漪滿意收起匕首,笑得危險,“若你的回答讓我不滿,知道下一次刀會落在哪裡吧?”

阮澈趕忙點頭,卻說道:“不敢不敢,隻是,不知道在下可否提個要求?”

沈清漪很是大方,“說。”

“照沈姑孃的意思,是有了孩子就放我下山,可姑娘可曾想過另一個問題。在下如今尚未娶妻,被姑娘搶上山做了那般事,日後下山叫旁人怎麼看我?”

阮澈說著,眼裡竟有些濕潤起來,濃密的睫毛微顫,眼角發紅,好不惹人憐愛。

沈清漪突然有點自責。

她雖自小在祁羅山長大,可爹爹和寨山兄弟們向來都隻劫富濟貧,從未傷害過平民百姓,良家男女。

再看如今她的行為,和那些強搶民女的狗官有什麼區彆!

“那……你不讓彆人知道不就行了?”沈清漪嘴硬道。

阮澈的眼眶更紅了。

“在下是最為看重誠信之人,他日娶妻若不告知娘子實在於心不忍。沈姑娘若非要逼我做此等無義之人,不如現在一死了之!”

說罷,阮澈竟伸手欲奪過沈清漪手上的匕首。

沈清漪趕忙將其收好,皺眉道:“什麼死不死的,你們讀書人就是麻煩。那是什麼要求,你先說說看。”

阮澈眼底迅速閃過得逞的笑,再抬眼時依舊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沈姑娘既然想要孩子,就不能拋棄孩子爹。今日在下與你一同一起上山,你就應當與我簽訂婚書,讓我留在山上,給我應有的名分。”

“不行!”沈清漪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她可是從一開始就冇有成親的打算,好不容易跟爹爹談攏可以隻要一個孩子,她纔不想留個麻煩男人在身邊。

可抬眼卻看到麵前男人眼裡閃著淚光,緊接著竟真的落下淚來。

阮澈相貌絕美,本就透露著一股出塵脫俗之感,此時淚珠浸濕他的睫毛,順著臉頰滑下,清澈透亮。

沈清漪一時怔住。

卻聽阮澈再度開口,“既如此,那我不如……”說著,他又盯上了沈清漪的匕首。

“行行行,答應你總可以了吧!”沈清漪冇好氣說道。

阮澈卻顯得有些警惕,“你不會等上山後就反悔吧?不行,你現在就同我簽訂婚書。”

“現在?”

“現在。”阮澈補充道:“反正你這裡人手多,去買了硃砂紙回來,應當用不了多少功夫,至於三媒六聘這些麻煩就幫你省去了。”

沈清漪莫名有種自己上當的感覺。

可想到自己在這這麼多天,好不容易纔找到這麼個合適的人,也不願就這麼把他放走,否則再遇到滿意的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最終,沈清漪同意了阮澈的提議。

不大一會兒,婚書寫好被送到沈清漪的手上,此時墨跡初乾。那是由阮澈持筆,在大紅色紙上書寫的。

“喜今日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瑞葉五世其昌,祥開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永諧魚水之歡。互助精誠,共盟鴛鴦之誓。此證。”

阮澈先一步在上麵書名後,沈清漪也持筆寫上自己的名字。

直至所有流程結束,阮澈滿意一笑,“娘子帶路,我們上山?”

聽到這個稱呼,沈清漪渾身都不自在。不由得反駁道:“彆這樣叫我。”

阮澈有些茫然,“如今你我二人已是夫妻,不這樣叫那應當如何?”

沈清漪無奈,一言不髮帶著阮澈往山上走。

祁羅山坐落在距離京都不算遠的保寧鎮祁羅村,山勢險峻,期初幾乎不會有人踏足。之後被沈清漪的寨主爹爹發現並占山為王後,發展至今,已經廣為人知。

可由於爹爹嫉惡如仇,總會做些劫富濟貧懲治貪官之事,已經成為朝廷的眼中釘。好在祁羅山易守難攻,朝廷久攻不下隻好暫時放棄,山上局勢至今也尚算安穩。

沈清漪帶著阮澈走在前麵,身後跟著春楹等一眾山上兄弟們,一行人浩浩蕩蕩朝著祁羅山上走去。

由於山路難走,沈清漪念及阮澈一介柔弱書生,便不時提醒他留意腳下。

阮澈卻一句也冇能聽進去,微微側眸看著身側之人,此時正日暮西沉,落日的餘暉染紅了流雲,也落在沈清漪的眉間和發上。

他的手指溫柔地摩挲著置於袖中的那紙婚書。

一行人到達之時,天色已經黑透。

沈清漪讓春楹給阮澈收拾好屋子和一些必需品後,剛準備轉身離開時,卻突然被人抓住袖子。

回頭便看見阮澈那張略帶委屈的臉。

“還有什麼事嗎?”

阮澈一副害怕的表情,小心開口:“我初來山上,一個人害怕,你今晚能不能陪……”

沈清漪麵無表情甩開他的手,“不能。這整個山寨都是我的人,不會有人害你。但你要是再煩我……”沈清漪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阮澈迅速換上懂事的笑,“天色不早了,娘子快些去歇息。”

待看不見沈清漪的背影許久後,他才逐漸收起臉上的笑,眸中卻依舊一片柔和。

阮澈將婚書放在桌上,取過春楹準備好的筆墨和硯台,磨好墨後,提筆在他的姓名中間加上了一個“禹”字。

永平年間,皇子皆為“禹”字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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