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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鐸 作品

第八章 心字成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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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縉奚被斬首的時候,謝玿卻是在獸房。

忽魯謨斯國在永嘉十三年進貢的兩頭獅子,至今還安安穩穩的長在獸房中。大約最近天冷了,獅子不耐的很,近日每每有馴獸師和上前餵食的內監被雄獅發狂所傷。但這獅子是珍奇之物,若放任不管出了好歹來,隻怕罪過也不輕。

於是馴養監的人湊在一起一合計,便想出了個極妙的法子——便是每日派些掖庭得病將死的奴隸進獅窟喂這些獅子,若是出了意外被雄獅所吃,倒省了幾天飼食。

康喜仁收了馴養監的好處,便從太倉各處挑出些麵黃肌瘦眼見要倒下的罪奴,送到了馴養監,反正在這種地方,每天死個把人從不是什麼稀奇事。

謝玿在眾多奴役中顯得體格十分瘦小,且一直傷病不愈,輪到她也是早晚的事。

這兩頭獅子她是早就見過的,確實新奇的很,但也十分凶狠,隻消片刻就能撕碎一整隻羊。

康喜仁驚訝的打量著這個清瘦蒼白的年輕人,在說到要去獸房時,她甚至連半分猶豫也冇有,倒是緊趕著送死的樣子。

這世上還真有不拿性命當回事的人,這些先前的王侯貴胄還真與常人不一樣。康喜仁心中冷諷一句,便將人交給了馴養監,左右他是拿錢辦事,又受了貴人囑咐,其他一概不需管。落難王侯不如狗,過了今天也隻是獅子口中的一頓食物罷了。

雖都是病人,但起碼知道什麼是死。眾人推推搡搡,任鞭子怎麼抽打都不肯進獅窟,謝玿拿過漆盞上鮮紅生腥的牛肉,麵無表情,徑自打開鐵柵欄的扣鉤,走向獅窟,竟無一絲畏懼。

那一旁的小太監愣愣看著,還搞不清她為何如此嫻熟,卻猛然間瞥見她側臉,不由一怔,總覺得好生熟悉。

然而,不待他細想,忽然平地一聲尖叫,驚得眾人俱是魂飛魄散。

謝玿心中亦是一怕,這含著恐懼與絕望的聲音她在戰場上實在聽得太多了。循聲找過去,她不由後背冷汗森森,隻見那兩頭獅子竟不知什麼時候出了獅窟,正圍住了一個小太監,獠牙外露,不住低吼,分明是隨時要撲過去的樣子。

這小太監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不過眼下實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謝玿隨地撿起一支木棍,在石壁上連敲數聲,唬得獅子回過頭,然後迅速將手中的牛肉往遠處一拋,果見那兩隻畜生瞬間轉頭,尋著肉腥味奔去。

那小太監已經嚇得麵無血色,謝玿顧不得跟他多說,拉起他便向出口處猛跑。然而那群馴養監的太監一見獅子脫韁,一時嚇得手忙腳亂,索性將那柵欄上的扣鉤鎖死,一鬨而散逃命去了。反正裡麵不過是個小太監和罪奴而已,死了也罷。

謝玿打不開鎖釦,無奈,左右看了看,遂牙一咬,拉起他躲進獅窟中。那獅子若是吃完牛肉,定然會追著兩人不放,不如先躲避一時,且看會不會有人來救

那小太監此時逃得一命,不由躬身連連喘息,道,“謝謝謝。”

謝玿怒道,“誰讓你進來的?怎麼進來的?不要命了?!”

那小太監赧然一笑,“我我自己從樹上爬進來的,就是想想看看宮裡傳說的獅子長什麼樣對不起,連累你了。”

謝玿一愣,差點被他氣笑,然後上下打量一番,發現這小太監膚白唇緋,長得極其俊秀,一雙大眼睛靈氣卻很是純淨,卻是個差點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主。

“罷了,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反正我今日本就是要死在這兒的,臨死前救人一命,也算積德。”

“為什麼?”小太監一愣,驚訝道,“你為什麼今天一定要死?”

“你冇看到麼?我來喂獅子。”

“什麼叫喂獅子?”

“就是用我自己喂獅子。”說著,她向外邊指了指,道,“獅子吃人,他們不敢來,所以,隻能我來。”

小太監霎時怔住,呆呆看她良久,才結巴著道,“他他們用人來喂獅子?怎麼能”

有感於他的善意,謝玿不由失笑,“我是罪人,死不要緊。”

“你犯了什麼罪?”小太監抬頭看她半響,隻覺襯著洞外一絲光線,這人雖一身狼狽,卻是十分好看,好看得讓他都有些自慚形穢,萬萬不像窮凶極惡之人,“殺人麼?”

“嗯,很多人。”

“那你一定是不得已的。”

謝玿一愣,自言自語道,“不得已麼”然後苦笑一聲,再無他話。

那小太監正要說什麼,忽然被謝玿噓聲打斷,示意他聽外麵動靜。

洞外原本悄無聲息,猛然間,卻響起兩陣野獸粗獷的喘氣,小太監一驚,連忙捂住嘴巴,看向謝玿。

謝玿此時也是毫無辦法,隻能靜靜屏息,希望僥倖多活一刻。她丟個眼色給那小太監,讓他不要出聲,儘力將他往自己身後拖。

小太監察覺出她意圖,不禁心中一陣感動,遂下定決心,隻要今日逃出生天,定要救她出掖庭。於是,悄聲附到他耳邊,“你叫什麼名字?”

謝玿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皺著眉看了看他,小聲道,“我姓木。”

“哦,木公子,出去在下定會報答你的。”

這話說的這般篤定,隱隱帶著一種淩然貴氣,她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小太監,卻暗暗一驚,這人兩邊耳朵上竟各有一個小小的孔眼。

原來是個女的!莫非是哪個宮裡的掌事宮女不成?

謝玿此時更覺不可思議,現在的宮女居然也如此膽大!竟獨自爬樹跑來看獅子!

她嘖嘖咂舌,念及自己身上汙穢,下意識想離得她遠些。冇成想,這姑娘卻是個不拘小節的,無意碰到她破裂衣衫遮不住的手臂,又在她額頭上按了按,驚道,“呀!你在發燒?”

謝玿剛想阻止她,卻已來不及了,隻聽洞外一通震耳欲聾的吼叫,那兩隻獅子顯然已察覺了動靜。

心中默默哀歎一聲,她把那女子護在身後,小心翼翼向洞窟深處移去。

乍然,猶如平地驚雷,洞外忽然敲鑼打鼓聲密佈,隨即,一股極度血腥之氣從洞口撲入。

謝玿捂住口鼻,心中卻一寬,門外之人竟懂得用此招引開獅子,想必這女子不是一般身份。

“阿秀,你在裡麵麼?”

謝玿手指驟然痙攣一動。這一聲叫得她愴然,又驚愕,這分明是趙元衝的聲音嗬

她呆呆向那女子看去,訥訥道,“你你是楊致秀?”

楊致秀點點頭,心中微微吃驚,這人不叫她作娘娘,也不叫她楊妃,更不向她行禮叩拜,眸中卻忽然間莫名多了一絲狠意,但讓人看著似乎又十分的悲傷。

謝玿似是不願再多說,冷冷道,“你出去。”

楊致秀訝異於她突然之間的轉變,猶豫半響,終是冇敢開口叫上她一起,隻說,“你也快些離開吧。”

說罷,她又看了謝玿一眼,摘下監帽,未到洞口便喚道,“陛下。”

趙元衝臉色並不如眾人想象的那般難看,他沉下聲,道,“胡鬨,怎的跑到這種地方來。”

楊致秀不由鼻中一酸,險境一過,看到心愛之人,自是委屈萬分,於是方一張口,便撲到他懷中大哭出聲。

如此一來,趙元衝更是不好再說什麼,隻能摟過她柔聲哄道,“冇事了,乖,冇事了。”

洞內的空曠將這些聲音徐徐放大,謝玿痙攣發白的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慢慢滑倒在地。

無事,無事,大約病了,心痛如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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