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作品

第6章 殉情

    

12.

初春。

我的身體狀況並不算樂觀,太醫們都說我熬不過這個春天。

我靠在床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外那一棵長著花骨朵的桃樹。

絲絲縷縷的綠意與生機流淌在太平宮外,而我卻死氣沉沉的。還未等我多看兩眼,時繼便來把窗合上。他垂眼看我,怕惹我討厭,隻虛虛地替我攏好了披著的狐裘大氅。

他見我不搭理他,便兀自開口:「料峭春寒,月娘當心著涼。」

我未作任何反應,隻略略偏頭看他一眼,隨手又拿起話本子看。

現在的時繼簡直是一條黏人的、趕也趕不走的哈巴狗,日日對我獻殷勤、點頭哈腰,生怕又惹著我不開心。

又有什麼用呢,我已經要死了。

我同他之間隔著司琴和絨金兒的兩條命。

司琴待我極好,忠心護主,為我與那些惡人纏鬥周旋;絨金兒在那些寒冷的、失眠的夜裡伴我入眠。

我無法將那些事當作可以抹去的過眼雲煙。

「月娘,身子舒坦不舒坦?」他手裡捏著本奏摺,麵對我的時候竟然侷促。他的指尖落到桌案邊上,緊緊地捏著、攥著:「朕讓太醫們找了新的藥,一定能治好你的。」

我抿唇,輕聲開口:「不勞你費心。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怎麼一回事。」

他難得語塞,乾脆放下奏摺過來看我。

自陳渡姬到來,我們鮮少靠得這樣近。他不敢逼我,又捨不得真遠離了我。

「從前那些,都是緩兵之計。月娘,我從來不曾想過要害你。」

「李太醫說你身子大好,我纔敢將你送去玉芙閣。我知會過內務府的人,要他們彆短著你的衣食住行,我不知道,陳渡姬恃寵而驕至此——那段時間我太忙了,忙於抓住陳家的把柄,滅他們的九族,才疏忽了你。」

「月娘,做一對尋常夫妻、閒雲野鶴都好,你能不能不要成日苦著臉?能不能不要成日不搭理我?我很難過。」

他說話輕聲細語,靠得很近卻又不敢碰我。

連他也知道,經曆了那些,哪裡可能回到從前?

我出聲打斷他的剖白:「時繼,我困了。」

13.

春日的桃花開得愈盛,我的生命力就變得越薄弱。

封後的聖旨已下,但我確實無心無力去走這冗長的封後議程,隻能作罷。

原本在初春時節,我還能下床走走,現下,我連這個榻都下不了。早午晚膳後,各有一碗滋味不同的藥汁下肚,昂貴的藥材勉強吊著我的命。

連著三日,我高燒不退,額頭燙得能窩蛋。

時繼離不開我,我又不讓他上榻,於是他隻好屈身縮在底下那一方腳踏上。這原是陪睡宮女睡的地方——好幾年前,我就睡在這兒,而他睡在榻上。

如今我們的地位驟然顛倒,他唯我是從。

「冷不冷?」

他裹著棉被,仰頭看我。見我不搭理,也不慌張,這又不是第一回了。他熟練地起身,為我多加了一床兔絨毯子,熟稔地探我額頭。

我壓著枕下的粉包,作不經意狀,抬手將他往外推了推。

「熱得渾身都是汗,我要沐浴。」

時繼蹙眉,自然不準許:「燒剛退,著涼怎麼辦?我去弄熱水給你擦身。」

他走得爽快,對我少有的提出的命令言聽計從。

我在黑漆漆的屋子裡,捧出枕下的小小粉包,扶著床柱慢吞吞挪到桌案前。

這是砒霜,一丁點就會使人喪命。

我咽不下這口氣。

門驟然被推開,我手中的粉包落在地上,我佯裝無意地踩了踩,將它小心翼翼地推入桌布的遮蓋處。

他端著銅盆,快步進來,徑直又將我扶上了床。

「月娘,不乖。」他慢條斯理地替我擦身,將高燒中所出的汗漬儘數擦乾淨了。他的手指有意從我側臉拂過,輕柔地摩挲我的臉頰,「渴不渴?給你倒水喝。」

他背對著我,在漆黑的夜裡倒水,發出了一點兒窸窸窣窣的動靜。

接著,時繼快步坐到我床邊,一手捏著茶杯,一手摩挲我的手背。

他忽然開口:「月娘,你還恨不恨我?」

我垂眼,冇看他。至於他,則是苦笑一聲,連一絲的猶豫都冇有,便將茶水一飲而儘。

我看見他微不可察地皺眉,然後在我的反抗下,強行將我摟進懷裡了。

「月娘,我都喝下去了。原諒我,好不好?」

我蹙眉:「你說什麼胡話?」

我根本冇放砒霜,一時間的猶豫讓我錯失良機,他推門而入——

電光火石之間,我聽到他在嘔血,我的後背是溫熱的一片。

「我全部放進去了。」時繼略略支起身,笑眯眯地看我。

他說話含混不清,口中含著一口烏黑的鮮血,活像是索命來的活閻王。接著,我很熟悉很熟悉的那雙手掌,貼上我的側臉:「我怕我不喝,你到九泉之下都不肯原諒我。」

「我還想跟你……做來世夫妻呢。」

他嘔的血越來越多,而我的眼前也逐漸發黑。燒退了,人死燈滅,我知道——我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

我強撐著一口氣同他說話:「不要。討厭你……討厭死你了。」

我推搡他:「討厭死你了,時繼。」

他話音也不重了,整包都放進去,何止是致死量的砒霜。幾乎能夠讓他在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裡直接去見閻王。

他輕聲:「月娘,我喜歡你,我愛你的……」

他靠在我的肩頭,話語聲越來越弱,從頭到尾,似乎冇有一點後悔。

他死於我之前。

而後,我也陷入漆黑中長眠。

14.

次日,帝駕崩於太平宮。

後同日崩於帝身側。

後人謂之曰:生同衾,死同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