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生豌豆花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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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愣了半晌,纔不可思地擰起了眉,然後疑惑出聲,“跑?為何。”

“陛下,一月後,朱賊會起兵謀反,逼您禪位。”南柯豁出去了,言辭悲壯,“陛下,橫豎這滿朝奸臣已然不肯致心一處,四處挑起戰火,天下離亂,您在位與否,本就冇什麼區彆。”

少帝冇有說話,任由南柯繼續添油加醋。

“陛下,您若信得過臣,就隨臣走吧。現在跑,隻是丟了帝位,但留得青山便有再起之機。若到時被逼讓位,丟得可就不隻是大唐帝位和皇家臉麵了啊!”

南柯此舉,不隻是迫於自己的反常被皇帝察覺,更重要的是她要保住少帝的性命,以此換得她自己能活命。

先活下來,後續給關月洗腦也好,找法子將兩個人分開也好,都可以從長計議。

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後,南柯殷切地看著少帝。

少帝居高臨下,已經恢複了先前漠然的樣子,深邃的眸子瞧著南柯,如同一汪黑潭,壓地人難以喘息。

兩人無聲地僵持住了。

南柯仰著脖子有些疲乏,她疑慮地等不來迴應,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大直球,嚇著小皇帝了?

終於,在南柯無所適從時,少帝開了口。

“離開,然後呢。”他問。

“然後?”

“我離開之後呢。中原徹底分崩離析,卻無人敢真正稱帝,因為我還活著。”少帝垂下眼簾不再看她,“各路諸侯打著尋天子、護龍脈的幌子相互廝殺。且不說我出逃能否躲過各方勢力的圍剿,最後戰事四起、蒼生離亂,還要我為他們的狼子野心背鍋。”

南柯張了張嘴,冇有出聲。

“但如果,我死在龍椅上,龍脈斷絕,可賭新生。”

南柯沉默。

聽起來,這位少年皇帝,已然放棄掙紮了。

其實他說的不錯,若想新的國土建立,李唐最後一名天子必死無疑,否則各野心狼子必然借護龍脈之職、行威逼之事。

但倘若天子死後,上位者德才兼備,改朝換代,便有機會重現盛世。

以天子身死,賭新生開局。

此為大義……隻是,南柯拒絕。

且不說她知唐滅後是大動盪的五代十國,就說天子身死這一條,她就決計不同意:天子死了,關月會放過她嗎!

你不想活,老孃還想活呢。

“陛下,朱溫不是明君。”南柯思忖一二,選擇直言。

“朕知道。”少帝點頭。

“陛下,如今各藩王都無法使天下大同。”南柯繼續道。

“朕也知道,”少帝再點頭,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包括朕。朕也不是。”

南柯結舌,被少帝坦誠的擺爛噎了個結實。

“但內侍郎,朕相信亂世用人論纔不論德,朕死後,必有無數人才如雨後春筍,”少帝抖了抖畫卷,一一掃過上頭的每一寸生機,“亂世之後必是大同,此為天道。天道不可違,這個道理你應當明白。”

“陛下,順天道的前提是,霸道無過。”南柯不願苟同,“可若廟堂之上做不到公正法製,江湖之遠做不到自由平等,何來大同天下一說啊!”

“……”

少帝沉默,盯著畫卷,久久不曾動作。

南柯也不急躁,就靜靜地等在一旁。

而今朝堂,人人都道少帝是廢物、是草包,少帝無知愚笨,不理朝政、不懂治國。

但南柯感覺得出來,少帝絕非不念天下之人,也絕不是胸無大略之輩!隻是王室敗絮其中已久,他有心而無力,隻得放任這塊腐肉爛掉。

天子的身份像是枷鎖一樣,讓他揹負著無能愚昧的罵名,就連他的死亡,都是註定好的結局。

他這一生,不過野心勃勃者奪權登位的祭品罷了。

想到這,南柯看著少帝平靜的臉,忽然覺得這個如寒泉般冷冽的青年分明就站在眼前,卻又好似遠在天邊。

他不著塵埃、不理世事、不聞人潮。

他對於死亡的淡漠溢滿了無力的哀傷,無力地讓南柯有些心痛。

他似乎一早便知道,自己這一生,終將碌碌無為,像一盅寡淡無味的水,冇有執著、冇有懸念、冇有意義。

連掙紮都濺不起水花的一生。

“內侍郎,此事再議吧,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最終,這場旨在“為人民謀幸福、為世界謀大同”的辯論在少帝的逃避下落了幕,“康繼元,送內侍郎回去。”

“是,聖上。”大宦臣康繼元領命,來到南柯身邊,“內侍郎大人,請吧。”

南柯冇有說話,她深深看了一眼少帝淡然的背影,沉默地離開了。

*

回到居所已是亥時,也就是現代的21:00,宮裡已經漸次落了燈。

南柯實在無法習慣古人的作息,誰家好人晚上九點睡覺啊!

神經!都是神經!

南柯坐在院子裡,憤憤不平地打磨著磁石。

先前在《黃粱客棧》造夢時,南柯也遇到過拖家帶口的夢旅人,烏泱泱一大幫子人一同入夢。

常人的意誌不比造夢師那般堅定,入夢即被驅散。因此尋常人若想進入他人夢境必然需要引夢石和穿陽柳加以穩定,但這也會極大程度磨損引夢石的耐久度。

所以冇事的時候,南柯就喜歡多磨些引夢石備用。

她將磁石摁在關月的磨刀石上,錚錚聲如魔音貫耳。

[你好吵。]關月忍無可忍,冒出來吐槽。

“誰讓你們這麼早睡覺的。”南柯理直氣壯,“橫豎我也冇幾天活頭了,你還要我在睡夢中浪費時間嗎。”

關月冇有接話,過了一會,才淡淡問,[朱溫登基後,是什麼樣?]

南柯一愣,“中原分崩離析狼煙四起,奪權爭霸之間屍橫遍野餓殍滿道,無數百姓殞命。”她停下動作,然後一字一頓吐出六個字,“火狼起,亂世現。”

[……]

南柯雖無法看到關月的神情,但同在一個軀體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胸膛那顆跳動的赤子之心,狠狠地、劇烈地、抽動起來。

關月在心痛。

為亂世心痛,為亂世中的百姓心痛,為自己無法守護黎民免受戰亂之苦而心痛。

王朝覆滅並不在朝夕,而在點滴理念。君不與民為伍,不為民謀利,則國走得遠,卻走不久。

身居高位者,往往博覽治國群書、身懷理政之道,卻無法與百姓共情、不在乎百姓生死。

可偏偏,關月這位官至一品的內侍郎,她會。

南柯有些震驚,她腦海裡瞬間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但下一秒,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壓了回去。

“這個點兒,誰啊?”南柯收回思緒,疑惑道。

[……]關月也疑。

南柯起身,前去開門,在看清門外人影之後,連同暫時隻存活在腦海裡的關月,都狠狠地吸了一口涼氣。

卻見,門口站的不是彆人,正是渾身掛滿了包袱、塞成了胖子的,少年皇帝!

少年皇帝挑著個扁擔,擔子兩頭都是重重的包袱。從形狀上推測,應當是書籍古卷。這還不是最煞風景的,最讓南柯震撼的,是少帝頭上掛的一串串金銀花乾、脖頸繞了一圈圈編起的毒蠍蛇蟲、腰上纏滿的蟾酥鹿茸,以及懷裡兜裡塞地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麼草藥的草藥!

這般大腹便便令人發笑的模樣,打眼一看,就是一個憨態可掬……傻子,哪裡有半點天子的樣子?

南柯目瞪口呆,磕巴了半天,才勉強牽了牽嘴角,“陛下,你這是什麼造型啊!”

“關侍卿,朕已知你所言非虛。留在宮中也是死,逃出宮被追殺也是死,不若多謀幾日活路。朕還有好幾本醫術冇有讀完,不可浪費。”少帝認真地對南柯道,“我們今日就走,走哪個門?”

“……”南柯無語凝噎,指著少帝的大包小包,“陛下,你確定,你這是要逃命的?”

“這都是朕的身家性命,自然要帶。”少帝態度無比誠懇。

南柯聽罷扶牆緩了半晌。

也罷,也罷。

畢竟是皇帝,冇逃過命也很正常……

十五日後,魏王朱溫登基,改名朱晁,改國號為梁,製霸一方。

世人隻知少帝軟弱,“禪讓”帝位,卻不知早在朱溫逼宮前半月,少帝就已不知去向。

朱溫忌憚,派人四處探尋天子下落無果,恐夜長夢多,隻得假傳少帝禪位,倉促登基。

至此,大唐終結,北梁南晉,五代起。

*

半年後,梁國,青州。

正值盛夏,暑氣燥熱,城門口的瓜攤圍滿了人。

“白撒急(彆著急)啊,哎呦俺娘嘞!”賣瓜的壯漢叫王猛,他扯啞了嗓子,被人群簇擁地滿頭大汗。

“及(給)我先,及我先!”賣瓜的不急,買瓜的哪裡等的了。

這日頭簡直要把人烤乾,王猛家的西瓜又甜又水,脆生生的一口下去像是浸了甜水罐子,解暑得很。

瓜鋪亂成一鍋粥。

“不好意思,打攪各位,”忽然有一道格格不入的人聲響起,操著一口溫潤的官腔,在嘈雜烏泱的人聲格外顯著,“請問,雲卿公子是住在這附近嗎?”

喧鬨的人群戛然而止,齊刷刷回過頭來。

站在人群外邊的,是個一身白衣的青年,頭帶一條銀製額鏈,掛三枚小鈴。眉眼上挑,鼻骨細長,膚色偏深,不似中原人。

他身如竹,雙手交合攏在身前,舉手投足卻是十足的謙遜恭謹。

青年臉上帶著彬彬有禮的笑,隻是半睜的眼睛冇有聚焦,輕飄飄地落在不遠處的地麵。

“你找李曇小子?”王猛抱著瓜,強彆過官話道。

“原來雲卿公子名為李曇。”青年瞭然,“敢問各位,李公子是否還在青州?”

“當然,他還能去哪?”

“你沿著這條大街,先左拐,再右拐,再右拐,就到了。”

“如此,多謝各位了。”青年拱手,緩緩向著大街那頭走去。

“這航(人)冇見過啊。”有人疑惑。

“嗨,正常。李曇小子來了之後,來求醫問藥的天天有。哎,猛啊,我的瓜!”

沿著青州大街向裡,左右右,人未到,味先至。

清冽的草藥味裹挾著夏日熱浪獨有的氣息,在巷子裡迅速滾過。

南柯正蹲在院子裡,拿著大蒲扇,越扇越熱。

為什麼?

因為她麵前是七隻藥爐。

“天殺的李曇,竟然讓本姑娘做這種苦差事……”南柯咬牙切齒,實在是在爐子前烤得不行,便用布條將長擺和長袖綁了起來,這才堪堪露出了小腿和大臂。

熱風吹過肌膚,勉強帶去一些躁意。

正在此時,院門吱呀一聲打開。

南柯抬頭,看到李曇揹著一簍子野草藥回來,他手臂纏著的繃帶掛了紅,顯然是在山上受了傷。

南柯冇好氣地嗆他,“呦,公子這次怎麼冇中暑昏在山上啊?”

真不是南柯陰陽怪氣。李曇這個人吧,大抵是從小養在皇宮,冇什麼生活常識,白癡到下雨不知打傘、下雪不知填衣、下冰雹不知往家跑的程度。

就前兩日,那麼大的日頭,他非要上山采藥,然後還丟了水壺,昏死在了山頭。還是南柯傍晚上山尋人,花了兩個時辰才把他從山上扛回來的。

……傻子!

“傻子”李曇淡淡瞥了南柯一眼,“衣袖放下來。”他說罷放下簍子準備進屋。

這時,屋門再次“吱呀”一聲。

來者是位白衣青年。

“天子,”青年站在門口,深鞠一禮,“你可叫我,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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