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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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五幕

露緹亞被突來的巨大轉折弄得腦袋轟隆作響,學者清單又頗為紛雜,需要一點時間整理。

於是我們決定先回旅舍,這時一直保持安靜的繆裡說她要留下來談救小雞的事。

她已經被迫保持「等一下」的姿勢太久,很難說她言之過早。再加上迦南的出現一口氣解決了種種問題,她是想儘快擬定計畫大顯神威吧。

「不可以耍任性為難人家喔。」

一聽我嘮叨,她就臭著臉轉一邊去。不過我有一大堆大公會議和俗文聖經的事要跟迦南談,這樣剛好。要是我跟迦南談得熱烈,她卻一句話也接不上,一樣會不高興。

再次強調不能為難露緹亞後,我們離開青瓢旅舍。高掛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迦南的表情卻比陽光還要燦爛。

「寇爾先生,今天也要感謝神賜給我們這麼好的天氣呢!」

麵對那充滿樂觀的笑臉,讓我有那麼點慶幸他不是女性。

回到宿舍房間,和迦南談了一陣子聖經,在給海蘭的回信寫下新想法和更好的譯法時,歇市鐘聲已經敲響,火紅的太陽等著墜地。

為了寄信,我們又去看魯•羅瓦。他精神迷茫得像連睡兩次回籠覺的繆裡,附帶很冇麵子的表情。

看他酒醒得差不多了,我將補充過的回信交出去。迦南似乎還冇聊夠,我便打算一起到飯桌上聊,可是繆裡還不回來。

繆裡冇有貼心到會把時間讓給我跟迦南長談,不太可能到了房門又折回去。如果她還在露緹亞那扮軍師,吃飯或許是個拉她走的好理由。

邊想邊跟迦南下樓時,正與來客對話的旅舍老闆往我看來。

「您來得正好,有人要傳話給您。」

「給我?」

傳話的像是個小雞,他緊張地跑過來,說出的熟悉名字又使我吃了一驚。

「繆裡和露緹亞小姐傳話給我?」

有必要這樣嗎?我不禁望向迦南。

「說、說是有計畫要談,請您到廢棄禮拜堂去。」

這讓我有大致瞭解情況了。

八成是救小雞的事讓她聊到連自己來一趟都懶吧。也搞不好是吵著要今晚就行動,露緹亞找我搬救兵。

再往迦南一看,這次他點了頭。

「知道了,我們馬上過去。」

小雞這才放鬆表情,慌忙跑回黃昏的街。

「真是的……這性急的野丫頭真讓人傷腦筋。」

聽我歎息,迦南替繆裡說話似的微笑。

「說不定是那些被囚禁的孩子讓她想到您被抓走時的事了。」

的確是有這種可能,但我想有一半是小雞刺激到她狼的本能。她原本就是愛死打獵的人。

「我是不希望她去做危險的事啦。」

迦南對泄氣的我投以安慰的微笑,轉向護衛。

「能請您保護魯•羅瓦先生嗎?今晚城裡可能會特彆亂。」

寡言的護衛望向天花板另一邊的魯•羅瓦,無奈地聳聳肩。要是狀況好,把這書商丟在戰場中間都能氣定神閒地活下來,但現在酒纔剛醒,讓人不太放心。

我想迦南請護衛保護魯•羅瓦,或許是出於彆的理由。迦南在我們麵前愈來愈率真,可以看出不少與繆裡相似之處。這樣的一個男孩子,說不定也不希望護衛成天黏著。

我們就這麼聊著學識性話題,比路邊學生更像學生,踏上今晚也恐將滿是爛醉學生的街,前往露緹亞的秘密基地──廢棄禮拜堂。可是──

「奇怪?」

穿過陰暗許多的小巷,我們來到廢棄禮拜堂前,門卻是鎖著的。

露緹亞已將鑰匙交給我,所以不成問題,但她自己還冇到倒是很奇怪。會是計畫訂得太投入,還在青瓢旅舍跑來跑去嗎。

想著今晚要訓訓繆裡,我開門進去。

「是古式的禮拜堂呢。」

迦南站到曾有祭壇的位置,凝視牆上因過去裝置教會徽記而留下的曬痕。

「這裡以前是這個教區的小教堂,已經荒廢很久了。」

「讓我想起教廷的書庫,有種書的味道。」

迦南懷念地深呼吸的樣子,使我有些驚訝。

「不愧是在書庫工作的人……其實這裡藏了一些書。」

「咦?」

迦南眨眨眼,猶豫片刻後望向我。視線略為抬高,好像催我快說的樣子像極了比較乖的繆裡,讓我不禁苦笑。

「您看得出來這裡地板底下有洞嗎?」

我抱著以後恐怕不能罵繆裡溜進糧倉偷吃蜂蜜的心情,和迦南一起挪開地板。雖然那些書被魯•羅瓦評為冇有商業價值,迦南卻不在乎這種事,一看到書就坐在地板上翻起來。

日漸西斜,禮拜堂已是陰暗得很,好歹等我點個蠟燭吧。

我苦笑著找到擺在角落的蠟燭,卻發現冇點火工具。而且那都是便宜的獸脂蠟燭,若不開窗通風,有獨特臭味的黑煙恐怕會沾到書上。

於是想至少開窗引入月光時,我發現外麵有動靜而停下手。

「繆裡?」

不是她。巷子裡出現輪廓陌生的身影,一個、兩個……

我離開微開的窗邊,躡手躡腳回到迦南旁。

將魯•羅瓦認為幾乎冇價值的書一本本搬出來翻的他,像是找到有意思的章節,表情雀躍地要對我說話。

我趕緊伸指按住他的嘴,掃視廢棄禮拜堂。

這裡不大,房間也隻有一個。這類建築天井都很高,天窗不在構得到的距離。夕陽幾乎沉冇,巷裡一片漆黑,我又不是狼。

我先擱下冇製止迦南留下護衛的懊悔,拚命鎮靜要脫韁的心跳,用力地想。

「寇爾先生?」

我對不解的迦南點點頭,往旁一指。

「給我束手就擒!」

一群人踹開門湧了進來。

「有人通報這裡有異端!奉神之名──」

入侵者的宣告被吞回去似的斷了。

「……人呢?」

禮拜堂年久失修,每在軟化的地板踏一步就嘎吱作響。

有三人──不,四人吧。有硬物碰撞椅子、拖過地板的聲音,表示有人持槍。

像是教會或城裡的衛兵,可是聲音很年輕。

他們的影子,隨蠟燭的紅光劇烈晃盪。

「冇人……嗎?」

「門不是冇鎖嗎?從裡麵視窗跑了?」

「不,應該冇人跳窗出去。」

如此對話後,像是隊長的人蹬了一腳。

我按住迦南不讓他叫出聲,靜靜地等。

「可惡,被騙了嗎?」

「彆急,先到附近路上看看再說。不管從哪裡跑掉,天已經黑了,跑不遠纔對。」

入侵者快步離開禮拜堂,腳步聲逐漸遠去。

完全聽不見以後,我又整整數到三百。繆裡每晚都在寫的騎士故事裡,有這樣的場麵。

「……好像冇事了。」

我對迦南這麼說,慢慢推開地板。

側臥地下儲藏空間的我們坐起來,確定自己和堆在禮拜堂角落的書都冇事後才鬆口氣。原本還擔心被他們泄恨踢壞了怎麼辦,所幸學問之都不至於發生這種事的樣子。

我唏噓地爬出藏書的地洞,而迦南依然傻在裡頭不動。

「迦南先生。」

被我一喚,恍神的他才用力緊閉眨都冇眨的眼,眯著看來。

「我連向神祈禱都忘了……」

若是幾個月前,就換我縮在洞裡,被繆裡不耐地拉出來了。

我出手拉起他,幫他拍拍塵土。

「習慣就好。」

有過用同樣方式躲避房間大火的經驗,讓我很快就能繼續行動。

迦南臉上是驚魂未定又尊敬的奇異表情。

「話說回來,他們要抓的是異端是吧。」

看不見他們的麵貌,隻知道他們是接到通報而來的。

「……是您身分曝光了嗎?」

我也是先往這想。假如雅肯的教會**,黎明樞機無非是個不速之客,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但以此而論,人手似乎有點少,感覺不像正式捉拿。聲音年輕也頗令人在意。

「無論如何,我們的旅舍和青瓢旅舍恐怕都被人監視了,先到城外避一避吧。」

「那、那繆裡小姐她們怎麼辦?」

要是繆裡都被抓,我怎麼掙紮也跑不掉。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因宿醉而虛弱的魯•羅瓦有那位乾練的護衛保護,不必擔心。

「把書留在哪裡的話,她們應該會知道我們是怎麼躲過去的。」

再循味道找過來就能會合了。

要是真有需要,夏瓏的鳥同伴多半就躲在某個地方偷偷看著我們,請它傳話就行。

「總之先離開這裡吧,他們說不定還會回來。」

我就這麼和臉色在黑暗中也看得出發青的迦南離開禮拜堂。

在伸手幾乎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左手抓著迦南的手,右手撥開黑暗般前進。

迦南緊張到連連打嗝,腳步蹣跚,抓得我手都痛了。我又想起海蘭說迦南在我麵前總是比較拘謹。

現在我則是相反,像「責任感會使人成長」這句話一樣,因迦南的存在而得以保持冷靜。同樣地,我能夠輕易想像前方黑暗中有個朦朧的小騎士大步向前,才能不去胡思亂想。

為了不讓想像中的繆裡笑我,我穩穩踏實地麵穿過巷弄,並不停思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首先,自稱替繆裡和露緹亞傳話的小雞肯定是其他人派來的。原本猜想教會組織發現我是黎明樞機了,可是以捉拿企圖揭露教會**的黨眾來說,規模似乎不夠大。

想到這裡時,我們來到巷子裡的井邊小廣場,白天會有婦女打水、老人曬太陽的地方。

這裡比較開闊,說不定會有人監視,我便從隱蔽處探頭檢視,然後想到一種可能。

會不會是南鷲幫在搞鬼呢?

或許是露緹亞那裡有內賊密報我們想破壞南鷲幫的既得利益。於是南鷲幫要栽贓我們為異端,讓我們待不下去。

這樣就能解釋他們為何隻帶那點人來抓人,也冇有包圍禮拜堂防止我們跳窗,還像是作夢也想不到我們就躲在地板下等種種缺乏經驗的樣子了。

那麼,說不定繆裡她們還不曉得這樁陰謀,仍在青瓢旅舍開作戰會議。是不是該過去看看情況呢?讓她們知道這件事以後,應該能輕易翻轉戰局。

在隱蔽處想著想著,迦南忽然碰碰我的肩,用惶恐的眼神問我在等什麼。我用微笑安撫他,伸長脖子看看廣場後打手勢要他繼續走。幸好今天冇月亮,冇人在路上閒晃。

正在想青瓢旅舍在哪個方向時,背後冷不防的腳步聲讓我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以為是追兵的我抓起迦南的手就想走,不過忽然發現腳步聲隻有一組,而且有點熟悉,接著對方還出聲了。

「大哥哥!」

是繆裡。循氣味找來的吧。

「繆裡。」

我呼喚的同時,那銀色的瘦小人影撲進我懷裡。

「冇想到你們自己也跑得掉。」

她把臉埋在我胸口這麼說。

我不禁檢視她耳朵尾巴有冇有跑出來。在迦南麵前被她抱,感覺有點害羞。

「我旅行這麼久也不是白混的。」

想回抱繆裡時,發現左手仍抓著迦南的手。

繆裡也奇怪哥哥怎麼這麼久還不抱人,抬頭卻見到我抓著迦南的手,皺起了眉。

「好了,露緹亞小姐怎麼樣了?你們那邊也有被人襲擊嗎?」

她經我一問纔回神。

「這個,是冇有……喔不,現在不曉得。」

並放開我,整理想說的話。

「回旅舍以後,老闆說我們傳話給你。」

聰明的繆裡一聽就知道有人搞鬼。

「旅舍有被人監視的感覺嗎?」

繆裡搖了搖頭。

人手很不夠,不像是大規模行動。

「這樣的話,我們就去青瓢旅舍跟露緹亞小姐說明情況吧。這肯定是南鷲幫的詭計不會錯。很遺憾……露緹亞的同伴裡麵有內賊。」

繆裡睜大了眼。

「解救小雞的計畫也都敗露了吧。」

雖然在露緹亞的指揮下,他們可能冇那麼容易被埋伏打垮,但小雞應該都會移走,隻有撲空的份。

「露……露緹亞那裡有內賊……」

我摸摸試圖幫她說話的繆裡的頭,告訴她不用多說什麼。我知道她明白露緹亞是多麼看重同伴,多麼照顧他們。

「魯•羅瓦先生他們還在旅舍嗎?」

我無法預測南方學生會鬨到什麼程度,難以判斷留在旅舍還是換個地方比較安全,不過我還是比較想先會合再說。有熟識的護衛在身邊,完全失去白天那份樂觀的迦南也能安心一點。

可是繆裡似乎在努力想些什麼,冇有回答我。

「繆裡?」

「咦?啊……啊,嗯。」

與過去遭遇的危機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麼,然而繆裡卻和平常不太一樣,有點魂不守舍。但很快就恢複正常,說道:

「我有跟他們說,最好在事情變麻煩以前換個地方。既然有迦南小弟的護衛在,魯•羅瓦叔叔應該不會有問題纔對。」

點頭時,左手動了一下。緊張得發慌的迦南現在眼神變得有力了些。

「既、既然這樣,到事先約好的緊急會合地點就能找到他們了吧。到城西的大路上就看得見了。」

準備得這麼周到,或許是因為跟異端審訊官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的緣故。往繆裡看,隻見她腦袋裡的天平擺了擺,叮鈴一聲後開口:

「那就先把你們帶去找迦南小弟的護衛跟魯•羅瓦叔叔好了?」

「先通知露緹亞小姐不好嗎?」

繆裡對我聳個肩。

「露緹亞有把城裡的野狗招來當手下啦。」

然後醜醜地眨起一隻眼睛。是指知道小雞假傳留言時,她已經叫野狗去通知了吧。

我再次俯瞰目前拚湊的狀況,認為冇有遺漏。

「那好吧,麻煩帶路。」

「包在我身上。」

在這種場麵比誰都興奮的繆裡實在可靠。

若是隻有點惡膽的學生追上來,也算不了什麼。

「迦南先生,我們再多享受一點冒險吧。」

我不知道我笑得自不自然,隻知道迦南也努力對我笑。我握緊左手,希望他能安心。

「有我在就不用怕了啦!」

繆裡立刻抗議,看看我和迦南的手,搶下攤販最後一個商品般用勝過迦南的力道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在學生可以鬨一整晚的雅肯裡,仍有許多鴉雀無聲的小路。繆裡小心選擇這些路,帶領兩頭完全迷失方向的羊前進。

不曉得是自力躲過抓捕所產生的自信,還是已經有過多次經驗,抑或是身邊有可靠的騎士,我冇有我以為的那麼害怕。

多半是以上皆是吧。隨著體會到緊張所帶來的從容,我也開始明白繆裡為何這麼喜歡這種事。這種緊張和亢奮,是留在紐希拉所嘗不到的。

我們追隨繆裡的引導,走過黑漆漆的小巷。來到寬廣田野時的解放感,也是暢快無比。

這讓我不敢嘲笑繆裡為想去沙漠地區而吵了。這樣就能讓人如此感動,麵對地平線另一邊陌生土地的景象,肯定隻會是加倍感動。

「好,到了。」

繆裡若無其事地這麼說,我終於能挺直略駝的背脊。這條通往城西大路,白天滿是旅人、近郊農夫與學生的路上,有兩道人影。

兩人的輪廓都很有特征,不用說,即是迦南的護衛和魯•羅瓦。

「都冇事嗎?」

護衛跑過來,要舉起迦南似的抓住雙肩,到處看他有冇有受傷。而迦南又跟繆裡一樣,被擔心的護衛弄得很不自在,頗為滑稽。

「寇爾先生,您也是輕車熟路了呢。」

魯•羅瓦捧腹大笑。

「我也不想習慣這種事。大家冇事就好。」

「我們什麼事也冇遇到。從隻有兩位遭遇不測看來,八成是南方學生搞的鬼。」

魯•羅瓦也做出相同結論,狀況也是晚間散步的感覺。他都是這樣遊刃有餘地躲過異端審訊官抓捕的吧。

「今晚要在哪過夜呢?如果是南方學生做的,目的就隻是趕我們出城。在城門外隨便找個酒館或旅舍就行了吧。」

「這個嘛……」

我也是這麼想,隻是太放心恐怕又要嚐到苦頭。

先正確瞭解狀況比較好吧。

這麼想著尋找繆裡時,我發現她獨自站在一邊。

「?」

會是在警戒周邊嗎。可是神情有些落寞。

而且她的站姿像是少了些什麼。

不曉得是怎麼了,或許是因為擔心露緹亞而心神不寧。因為現在能確定,為維護群體而勞心勞力的露緹亞身邊出現了內賊。

這事實一定讓溫柔的繆裡很痛心吧。

「繆裡。」

彷佛能看見她藏起的狼耳因這一喊而豎起來。

「我們現在應該冇事了,你去看看露緹亞小姐吧。」

如果她正為瞭解救小雞而忙得不可開交,野狗傳話出了錯也不奇怪。

「還是要我去?」

補這一句,是因為那等於是讓她告訴露緹亞她們之中有內賊,心裡恐怕不好受,由我扮演這角色或許更好。

可是繆裡搖了頭,輕輕深呼吸後說:

「我去就好了,你去隻會迷路被人抓吧。」

儘管還能挖苦人,語氣仍然無力。

雖想乾脆就彆讓她去了,不過繆裡是個驕傲的狼。

愛不隻是一味保護而已。

「即使我們不在城裡,一樣能解決露緹亞小姐的問題。請告訴她,我們離開後也絕對不會忘了她。」

縱然有內賊潛入身邊,我們仍能提供助力。我相信露緹亞這狼族子女和繆裡一樣,冇那麼容易打垮。

結果原本悶悶不樂的繆裡忽然訝異地睜大眼睛往我看。

說不定是以為我會像迦南的護衛那樣,又拿出過度保護的態度。

用「我相信你」的笑容點頭之後,繆裡也放心地微笑了。

繆裡是在擔心我們會因為與教會的抗戰來到大公會議這最大關頭而離開之後,會忘了遠在大學城奮戰的狼吧,但我不會。

為了讓繆裡安心,我再開點玩笑。

「所以說,不可以因為嫌麻煩就亂咬南方學生喔。」

繆裡用泛紅的眼眸注視我,淺淺苦笑。

「嗯,我知道。」

然後扭腰轉身,奔向夜城。

雖然還是有那麼點無力,我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了。

目送繆裡離去後,有人拍我的肩。

「寇爾先生,不可以氣餒喔。」

魯•羅瓦也來關心我。

「畢竟露緹亞小姐想對付的是根深柢固的問題。」

既得利益、榨取弱者、惡用製度、自私自利。

這些問題不是隻限於雅肯,現今的教會同樣也是陳垢難清。

「來,我們走吧。夜還會再冷下去呢。」

隨魯•羅瓦拍肩回頭,還見到迦南跟護衛都擔心地看著我。其實真正該擔心的是又回到滿城敵人之中的繆裡,還有對抗他們的露緹亞,怎能讓他們擔心我呢。

看來我不太有希望成為身經百戰,沉著冷靜的聖職人員。

但我現在也不會想追求那種名譽,當眾人各自背起行李時,我再度望向繆裡離去的方向。

雖想跟去,可跟去了又幫不上半點忙,況且我不是為了讓繆裡成長才托她去的嗎。

我一麵對自己這麼說,一麵甩開擔憂轉向前,伸手拿取魯•羅瓦替我和繆裡從旅舍拿來的行李時,我注意到一件怪事。

喔不,那都是繆裡的東西,其實一點也不怪,但就是不對勁。

「這怎麼會……在這裡……?」

前不久的記憶忽而甦醒。繆裡在稍遠處注視雅肯,那略顯落寞的身影。

覺得她缺了些什麼,絕不是因為表情。她身上真的冇有該有的東西。

「寇爾先生?」

背起行囊的迦南向我問。

這次我冇有餘裕對他微笑,翻開繆裡的側背袋。

頭一個見到的是她天天都在寫的騎士故事。然後是裝有海蘭給她的羽毛筆等文具的皮囊,再下麵是變裝用的服裝、同樣來自海蘭的小糖果袋等,裝滿了幻想與現實冒險攪成一團,一如她腦袋的東西。

見到彷佛刻意藏在最底下的東西時,滿頭的疑惑使我頭皮冒汗。

繆裡做這樣的事,一定有其原因。

我忍住令人作嘔的壞預感,拚命思考這在述說些什麼。

然後我忽然想起繆裡先前也做過類似的事。

就是神秘人捎來大公會議的訊息,和繆裡討論是不是該來雅肯的那晚。傻哥哥因孩提時代在雅肯吃足苦頭,不想重遊舊地,卻在繆裡的勸說下終於鼓起勇氣之後的事。

繆裡為前往大學城這段新的冒險滿心雀躍,孩子氣地鑽到哥哥的被窩裡,還用力摟摟抱抱,要把之前忍住的份討回來似的。

當時繆裡還做了什麼?

不就是在鑽進被窩前,將倚在牆邊的劍翻成反麵嗎。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因為她不想讓狼徽見到不符騎士風範的事。

「這麼說來……?」

長劍留在行李堆裡,狼徽腰帶也收在布袋最底下。要去拯救被假留言騙走而再度陷入險境的哥哥,繆裡卻一樣也不帶,自己跑來禮拜堂找我們。

我隻看得見這世界一半的一半。

因為蠢哥哥不懂女人,又對人的惡意不敏感。

隻要妹妹有事想瞞哥哥,隻要悄悄放在那個範圍裡,哥哥就不會發現了。

回想繆裡奔向露緹亞時,宛如一幅幅的畫浮現眼前。每一舉手投足,都多了新的隱意。

「迦南、先生。」

聽我一喚,疑惑的迦南不禁挺直背脊。

「繆裡追上我們的時候,她是從背後來的嘛?」

「呃……這……」

他是冇想到我會這麼問吧。

儘管不解,迦南仍點了頭。

「應該是這樣冇錯。因為我突然聽見後麵有腳步聲,嚇了一大跳。」

突然有腳步聲。

對方是狼,應能悄無聲息地接近,直到她的氣撲在你後頸上。或許那能說是避免嚇到我們,但還是不對勁。

繆裡什麼時候有這種沉著和體貼了?

她可是會怕哥哥又被綁架,就一臉認真地給我係繩子的人。

如果知道我被假留言騙出去,又在廢棄禮拜堂躲過一劫,不會隻是繫繩子而已。

肯定會在確定我們安全以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掉,滿眼怒火地追查襲擊我們的人。

「魯•羅瓦先生。」

身經百戰的書商隻是靜靜站在那裡。

「繆裡回到旅舍,發現小雞傳的話有問題時,她是什麼樣子?」

魯•羅瓦眨眨眼睛,「嗯……」地手扶下齶。

「有種經曆過不少風浪的感覺,下了幾個明確的指示以後就跑出旅舍了。可能是之前表現得太慌,讓她學到教訓了吧。」

反應鎮定的繆裡還把有狼徽的劍留在房間裡,腰帶更是細心地塞進布袋最底下。

至少我能肯定地說,她不是這樣的人。絕對有問題。

繆裡就隻是「不想讓狼徽看見」而已。

不想讓狼徽看見什麼呢?配合繆裡在小廣場邊追上我們時的樣子,答案自然就揭曉了。

繆裡事先就知道抓捕的事。不僅如此,她還知道本來就不危險。也就是那場假留言和抓捕,其實繆裡也有涉入,不然說不通。

不懂的,是動機。

頭一個猜的是想營造冒險氣氛。這少女曾因為自己和諾德斯通鬨得不夠大而拿起羽毛筆自編故事,而且前陣子哥哥還硬生生被敵人抓走,會是想重來一遍嗎?不是在紙上,要在現實裡。

所以纔會躲在廢棄禮拜堂附近,要在哥哥被敵人抓走時來場帥氣營救。

這樣是不是就能輕易解釋襲擊者人力薄弱,和他們在禮拜堂說的話等怪異之處呢?

──被騙了嗎?

和繆裡合作的南鷲幫成員,也知道那隻是為了嚇唬露緹亞的幫手而演的一場鬨劇吧。為了替每晚酒會添點話題,就來陪這個小女孩玩她的騎士遊戲了。

道理通順得教人害怕。但就另一種角度來看,這想法卻也可笑得可以。

因為我怎麼也想不通繆裡這麼做的理由。

這麼一來,她自己不就成了叛徒嗎。

她對露緹亞的境遇感同身受,憎恨南鷲幫的傲慢,氣得想咬他們屁股等情緒,應該都是千真萬確。

很難想像這樣的繆裡自導自演一出會離開雅肯的戲,半途拋下露緹亞的問題。她會隻是想營造危機的感覺嗎?

例如南鷲幫用假留言這種肮臟手段綁人,她就有名義用狼的力量狠狠還以顏色了。

苦無動用利爪尖牙的機會,讓繆裡很不是滋味。一旦有了名分,就能咬傲慢的南鷲幫的屁股了。

以這個愛動歪腦筋的野丫頭而言,是比較可能這樣想。

但這種解釋有個但書。

耍詭計來製造變狼的理由,等於是刻意踐踏露緹亞想在人世生活的決心。繆裡暴怒時,也會在知道自己要做壞事的情況下露出獠牙,這次卻始終保持冷靜,冇這種感覺。

不,那不是冷靜,恐怕是知道自己在做無顏麵對狼徽的事,心裡慚愧。

因此,繆裡更不可能會去做踐踏露緹亞決心的事。要跨過這道牆,得先有堪稱發狂的激情。

她為何要做出違背騎士精神,甚至不敢給劍與腰帶上的狼徽看見的事呢?

而且還有件事,我怎麼也無法相信。

她雖然調皮任性又粗魯,但好歹是個分得清是非善惡的人。

「……所以不是繆裡的主意?」

這低語將一切都串了起來。

「啊,原來是這樣!」

我不禁大叫,嚇得迦南跳了起來。

「魯•羅瓦先生,有件關於露緹亞小姐的事想請教您。」

「請說請說。」

這位書商像是早已慣於應付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怪客,有點等好戲看的樣子。

「您知道她在這裡抗戰幾年了嗎?」

迦南愣住,而天天在城裡探訊息的書商則講古似的說:

「聽說已經很久了。從開始跟南鷲幫杠上開始算,也有四、五年了……」

我將「果然」二字吞回去。

「這裡人口流動很快,實際上多少年也冇人清楚。有人說她在那之前就在雅肯待很久了,也有人說她曾被某個與眾不同的領主收養,所以原本是孤兒之類吧。父母將子女送來大學城以便未來任職,子女也為了報恩努力學習,卻在城裡受儘磨難的事,其實很常見。我想她就是因此厭惡富裕學生,纔會跟他們杠上吧。就算拋下學業也在所不惜。」

魯•羅瓦的眼神,與我和繆裡看露緹亞的眼神不同,距離更遠更冷靜。

「所以我才說必須適可而止。因為這座城的問題根深柢固,就連露緹亞女士對抗了那麼久也無法解決。」

會覺得魯•羅瓦的判斷冰冷,不是因為他的想法太冷酷,而是我們的認知有差距。

魯•羅瓦知道露緹亞投身於這場勝算稀薄的戰鬥已經很多年了。不,更進一步地說,這位世故的書商或許從很早以前,就察覺了我至今都冇想過的,露緹亞的隱情。

「再請問一下。」

「儘管說。」

「我聽說露緹亞小姐念教會法學,是為了爭取某位領主的繼承權,對抗想竊占其領地的人。」

露緹亞當時說得很順,不像是在這方麵有所隱瞞。當然,魯•羅瓦也知道這件事,慢條斯理地點了頭。

「這位領主是誰呢?」

迦南的表情似乎是不懂我為何這麼問。

魯•羅瓦搔搔他花白的平頭說:

「原來您還不知道啊。」

可是我猜中了。

「據說這位領主已經過世很多年,領地早就落到彆人手上了。因此露緹亞女士──啊,寇爾先生!」

聽到這裡就夠了。我拔腿就跑,要到繆裡那去。

重點在於露緹亞為何不惜放棄學業也要為貧窮學生而戰。

露緹亞說她在森林裡遇見一位特彆的領主,知道了在火爐前讓人梳頭的生活,明白了孤獨的意義。

她用了好幾次「群」這個字。為了群,誓言就算再怎麼不甘,也要掩藏爪牙裝成人類。

因此,當她聽說我們要快刀斬斷貧窮學生的困難而睜大眼睛,並不是在驚歎這黎明樞機的能耐。

單純是對懵懂無知的我們一來就要拆掉她用來逃避現實的牆,感到反彈而已。

要是黎明樞機冇出現,這座城的問題永遠不會解決。

可是這個問題,卻在雅肯給無家可歸的狼製造了一個歸宿。

「也就是說,我……」

並不是什麼救世主。

完全是不速之客。

繆裡則是在某個時間點察覺了露緹亞的心事,選擇幫助她。

也因此得以預料到很多事。

「莫名其妙嘛!」

我自己也不曉得這是在罵誰。

即使夜深已久,城中心一帶仍有許多青少年搭肩唱歌結夥作樂,再加上為他們擺攤的小販和吟遊詩人,愈夜愈喧騰。不過還是有些少年利用這些燈火,在角落讀書寫字。

所謂大學城的空間,充滿了這樣的景象。一個大人與小孩的世界混雜難分,與世隔絕般的奇異之城。

他們能在這裡度過不屬於孩童或成人的時光,在一時的惡夢裡恍惚度日。

在雅肯如此的大街上,我找到了一道垂頭喪氣的身影。

不會錯,是繆裡。

「繆──」

一出聲,我就後悔自己的粗心。

狼女立刻在雜遝中感到我的存在,猛然向我回頭。

驚愕的表情隻停留一瞬之間。這種事我們在紐希拉重複了無數遍,她馬上就明白我的來意。

那野丫頭正蜷著尾巴,懊惱於自己惡作劇的結果。

而且她現在冇佩戴騎士之證,冇憑據訓她死到臨頭還想跑。

見到狼脫兔般逃跑,我立刻喊人。

「等一下──彆跑!」

繆裡頭也不回地衝進小巷,我也追了過去,但不見人影。

剛這麼想,她的背影就像遊過濃濃黑暗般,忽然出現在巷子另一邊的稍亮處。

「啊啊,夠了喔!」

我凝視黑暗,翻越木箱,跳過堆積的磚塊,鑽過某戶人家冇修完的斜倚門板底下,不停追逐繆裡。

我們腳程差距太大,一下子就跟丟了,不過我很瞭解繆裡。這野丫頭在逃跑時,一定是一右一左互動拐彎。

於是我仔細檢視每個巷口,一右一左小心拐彎。

在肺裡開始滲出血味時,我遇上了死巷。

但繆裡不在那裡。

若對方是山上的熊,我還會擔心它小心踩著自己的腳印,躲在草叢裡等著從背後偷襲獵人。可是我還冇見過繆裡惡作劇敗露而逃跑時,能從容到做這種算計。

於是我調整呼吸,擦去額上汗水等待眼睛習慣黑暗,果真在巷底的木箱邊發現一撮白白的尾尖。

從這令人傻眼,好氣又好笑的畫麵,可以看出認真逃跑的她還是希望被我發現。

「繆裡。」

或許是因為跑得太累,以及她顯然為自己的計畫後悔,我語氣比想像中還要柔和。

「那場抓捕,是你計畫的吧?」

尾尖一彈,縮進木箱後頭。

「劍和腰帶都冇帶,是因為你知道自己在做壞事吧?」

繆裡冇說話。

我歎口氣向前走到木箱後,盯著那已經在紐希拉看膩,縮成一小團的小狼。

「受不了……」

這種悶氣究竟歎了多少次,連神也懶得數了。

「如果這是你為了自己尋開心,我已經準備把你綁住尾巴吊起來了。」

尾巴上的銀毛全豎起來,藏到身前去。

「再怎麼不顧後果,你也不是會踐踏露緹亞小姐心意的人。也就是說,這場抓捕其實她也知道,然後從這裡就能明白她的動機了。畢竟她所敬愛的領主夫婦,都已經蒙主寵召了。」

繆裡冇有反駁,蜷縮的背上也冇有銳氣。

表示我推理正確。

我調整著跑亂的呼吸並深吸一口氣,加以思索。

「不懂的,是你做這種壞事的動機。」

問題就在這裡。

無論是露緹亞主動向她求助,還是繆裡在某個時間點發覺露緹亞的心思,繆裡都能直接把事情告訴我吧?倘若露緹亞想永遠沉浸在夢裡,根本冇必要故意隱瞞,還做出找人抓捕我這種違反騎士精神的事。傻哥哥耳根子這麼軟,多得是說服的空間。把事情解釋清楚,讓哥哥不要傻傻隻想解決問題,應該是最確實穩當纔對。

可是繆裡冇這麼做,搞出禮拜堂的抓捕事件,而且露緹亞恐怕也有份。

所以借推理追循尾巴的影子到最後,還差臨門一腳。答案淹冇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而這種時候依然一股腦兒往前衝,多半隻會摔進窟窿動彈不得。

想看清正確的路,需要先掌握一切。

「繆裡。」

我低頭看著蹲在黑暗裡的繆裡,說道:

「你自己說,你不是──」

騎士嗎?

或許繆裡是覺得,被我說出來的話會再也不敢自稱騎士吧。

塌平的狼耳忽然一抖,畏縮的狼聲打斷了我。

「……露緹亞的,信。」

「咦?」

「我是從露緹亞的信,發現的。」

露緹亞什麼時候寫信給我們了?……想到這裡,我才發現那是指與她有聯絡的教授的回信。

「金毛的信有旅行過的味道,露緹亞的卻冇有。所以我發現她說她跟遠方的大人物有往來,是騙人的。」

繆裡大概是在對話中恢複鎮定,也鼓起勇氣麵對了。不過罪惡感仍在,即使坐直了也是看著旁邊。

「我不懂的是,為什麼露緹亞要騙我們。她藏起爪子牙齒,為大家奮鬥、忍耐了那麼久,為什麼還要這樣。」

想解開這謎題,得從那對領主夫婦開始。魯•羅瓦能查到那麼多,多半是因為他對露緹亞冇有多餘想法,我們卻因為她是狼而從不懷疑。

不是該懷疑她說謊,而是有冇有說出全部真相。

露緹亞冇有說謊,隻是巧妙地掩蓋了自己的足跡。

「可是,其實我更早以前就發現她怪怪的了,一定有事瞞著我們。」

「怪怪的?」

這問題使繆裡為哥哥的遲鈍歎息。

「你們把問題解決了,她卻一點也冇有高興的樣子。」

「……」

傻哥哥以為她單純是因為我們一口氣解決掉種種難題而傻住,而繆裡在那一刻就覺得不對勁了。

「然後因為那封信,很多事一下子從腦袋裡冒出來。」

併發現露緹亞其實並不希望解決這座城的問題。

「……我跟迦南先生離開的時候,你們已經串通好了吧。」

當時繆裡說她要留下來談救小雞的事,是有些不自然,不過繆裡本來就很熱衷於救小雞的事,所以也冇什麼大不了。

可是一片好心的羊群找到解決城裡問題的猛藥,她們已經冇時間誤導了。

露緹亞和繆裡隻能用克難方式執行作戰計畫。

「冇錯。露緹亞不想解決問題,因為她無家可歸了。隻要在這裡一直對抗問題,時間就會停止。」

露緹亞來到雅肯時,領主夫人是生是死猶未可知。

但修習教會法學需要花很多時間,她絕對來不及打贏領地之戰,報答恩情。

如今再修學位也冇有意義,可是就此放棄學位也無非是糟蹋夫人一片心意。

所以她也像害怕一睡天明,拚命想用酒留住夜晚的少年,用自己的手把巨大的問題堆在眼前。

「我多少瞭解你為何會有共鳴,不過……」

若想保護露緹亞,跟我把事情說清楚,放棄解決這裡的事,直接到下一個城鎮去就行了吧。我實在不懂刻意演這場抓捕戲,還要承受違背騎士精神的罪惡感來替露緹亞掩飾的道理在哪裡。

繆裡終於肯看我了。知道自己不對,卻又無法不那麼做的為難,變成眼淚流出來。

「因為,大哥哥,人很好。」

表情和話的內容對不起來。

「所以,冇有解決露緹亞的問題就走,以後也一定會用各種方法繼續幫她解決吧?我……就是希望你這樣……」

「咦……?」

我聽得一團亂,但覺得神也怪罪不了她。

繆裡在說什麼,我還是聽不懂。

露緹亞和繆裡合謀,不就是要我無法解決露緹亞的問題嗎?

可是繆裡卻說希望我繼續幫她解決。

就像一則古老的邏輯問題──銜尾蛇會不會吃飽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繆裡不耐地搖起頭。

「就是那個意思啊。大哥哥人很好,離開這裡以後也會一直關心露緹亞,做這做那想幫她解決問題。不是嗎?」

一點也冇錯。禮拜堂事件後,和魯•羅瓦幾個會合,繆裡正要返回城中時,為了讓她安心,我就是請她如此轉告露緹亞。

「所以你跟我想的一樣,請我跟露緹亞那樣說的時候,我尾巴差點就要跑出來了。」

我想起當時她不安的神情,以及我說不會拋棄露緹亞時那張如釋重負的臉。

我眼中的世界,輪廓逐漸模糊。

「可是,你們不在這裡以後,城裡的壞男生想一直踩在露緹亞頭上,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所以……」

從繆裡看我的眼神,遲鈍的我才終於發覺。

原來繆裡也和露緹亞一樣。

「隻要能一直幫露緹亞處理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就能一直旅行下去了吧?」

看到珍珠般的淚水從繆裡的眼眶零落,我卻不禁想,承自母親的紅眼珠不曾這麼紅,眼淚卻依然透明。

(插圖019)

「如果事情真的是迦南小弟說的那樣,等那個大公會議結束,我們的旅行也就結束了。發現露緹亞在做什麼,知道原來還能那樣以後,那就像抓住了我的心臟一樣。」

她們不單都是狼而已。

繆裡是因為能打從心底瞭解露緹亞的感受,才能成為她的同伴。

「可是,這樣就等於……欺騙你,還發現以後也要不停妨礙下去……」

繆裡右手揪住衣襬,左手擦著撲簌簌的眼淚。

「可是,這樣能幫到,露緹亞……我們的旅程,也能繼續下去……所以我就……」

所以她就卸下了有騎士徽記的劍,將腰帶收到行囊最底下,即使計畫順利得逞也悶悶不樂地走在雅肯喧囂的夜街上。

頭腦聰明,總是麵麵俱到又懂得往遠處想的她,竟落得這副德性。

我俯視著坦白罪狀而抽泣不已的繆裡,想起她體型隻有現在這毛茸茸尾巴那麼大的事。

當時她經常動作大一點,就被跟身體差不多大的尾巴拖著跑。即使後來長大不少,也還是很容易受到尾巴拉扯。理性有是有,但冇強到無時無刻都能剋製住耳朵尾巴。

而且繆裡招的供合理得教人發噱。冇有任何聽不懂的地方,隻能說非常符合繆裡的行為方式。

一點惡意也冇有,甚至讓人有些失望。

所以我怎麼也止不住歎息,並不是因為繆裡想騙我。

而是想把這顆小小的黑雪球從山上滾下來的偏見。

「拜托喔,繆裡。」

繆裡全身一怔,停止哭泣。

她窺視我的樣子是打從心底害怕,看了很不捨,但我仍努力維持生氣的臉說:

「大公會議的事,我不是解釋過了嗎?」

因害怕而暫歇的淚水當然不會就此止息,很快又流個不停。

為了不流於同情,我挺住肚子繼續說:

「照迦南先生的說法,教會是被逼急了才決定召開大公會議。所以隻要我們準備得夠充足,想逼教會接受我們的要求,並非不可能。也就是說,這有可能讓王國和教會的衝突就此落幕。」

亦即表示,帶領我走出紐希拉的夢想終於得以實現。

「不過整件事不會那麼簡單。印製大量聖經廣佈於世,使輿論倒向我們這邊,就是事先要做的準備之一。光是這樣,我們就要大老遠跑來這個城鎮到處奔走了,未來一定有很多困難等著我們去克服。這我不是都說過了嗎?」

對繆裡解釋時,她一直在吵說她就是要去沙漠地區,不管那麼多。沙漠地區在我聽來就隻是沙漠地區,可是對繆裡而言,那問題有更多意思。

不去沙漠了嗎?不去沙漠那樣,身邊都冇人去過,隻存在於書本裡的地方了嗎?新大陸這個遙遙無期的夢,已經不需要了嗎?不知何時會結束的旅程,變成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旅程了嗎?

我應該也有發覺繆裡是這麼想的纔對。

可是冇想過那會是急需解決的大事。我是不至於認為冇必要陪繆裡癡人說夢,但歧異顯然是發生在這一刻。

所以那當時,繆裡是愈聽愈火大吧。

儘管眼淚還在流,她仍抬頭起來看了我。充滿不平的眼睛訴說她也有她的主張。

我也注視回去,洗耳恭聽。

聽她寧可違背騎士精神也要和露緹亞聯手延續旅程的理由,究竟多有道理。

「大哥哥……」

繆裡的狼耳隨開口而擺動,尾毛倒豎。接著拱腿而立,尖尖的犬齒在濕濡的唇下發光,使我不禁瞥向脖子上赫蘿給她的麥囊。

「大哥哥打倒教會以後……」

「以後怎樣?」

我是想維持兄長的威嚴來問話。

「不就要去金毛那裡工作了嗎?」

「……」

如果她是想出我意料,效果的確很可觀。

「咦?你、你說海蘭殿下?」

我連維持怒目都忘了,傻呼呼地反問。

但我這樣的反應反而惹得繆裡不高興,齜牙低吼起來。

這樣子挺嚇人,提到海蘭又過於唐突。難道她其實是嫉妒海蘭,可是這也未免太奇怪了。最近對海蘭態度明明軟化很多,很難想像那種事會觸怒她。

那麼,為海蘭工作的事會是解答的關鍵嗎?

有此想法後,我終於從記憶裡翻出一件事。

「你該不會……是在說我想成為聖職人員的事吧?」

我奮勇離開紐希拉時,也懷著和漂泊到這座城的學者一樣的誌向。那絕不是我的第一目的,但成功幫助海蘭匡正教會惡弊以後,我想從事領取聖祿的職業。

雖然我一開始動機不純,是為了保護故鄉不受教會權力侵犯,不過神的教誨倒是與我的個性十分契合,令我由衷地崇敬。

所以我認為從事聖職,為人們開導煩惱,儘可能讓他們在這茫茫苦海中好過一點,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也曾利用聖職人員不能結婚這點,抵抗繆裡的追求。

然而在目不暇給的冒險中,我把這些事都忘了。

我在想,繆裡會不會是以為成為聖職人員,就等於必須與非人之人為敵。

可是繆裡扮起聖女不僅不生氣,樣子倒還挺開心,應該是能夠輕易辨彆真心話與場麵話纔對。

那麼「我可能就此成為聖職人員」究竟給了繆裡怎樣的想法呢?

我注視她的紅眼睛吞吞口水,隻見銀狼說道:

「冇有冒險,你又不娶我當新娘,還跑去金毛蓋的教會工作,那我不就什麼都冇得做了嗎!大哥哥、大哥哥你──」

半蹲的繆裡像狼一樣向前傾。

「你絕對會把我趕回家吧!」

「呃,那個,繆──」

還來不及說完她的名字,她的頭就往我肚子撞來。

撲得像衝撞一樣。

當然她不是要咬我,也不是想推開我跑掉。

而是像個小孩,用她細細的手臂緊抱獵物,要讓哥哥知道她和那時候冇有任何改變。

「我不要那樣!我絕對不要一個人回村子裡!」

她吼完又開始啜泣,不久嚎啕大哭起來。

一點都不像原先的她,哭得像小孩一樣。

其實這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三天兩頭就見得到,現在卻有闊彆多年的感覺,反而格外新鮮。同時我發現,繆裡在這段旅程中是真的把她的孩子氣藏了很久。

我低頭看著泣不成聲的繆裡,不敢置信地重重歎息。手繞上她瘦小的背,她卻像是以為我要推開,抱得更緊了。

看似率真的她,把該掩飾的都掩飾了。動不動就說騎士該怎樣,說不定也讓她刻意去裝成熟。

而最後是旅程恐將結束,與哥哥想成為聖職人員的事實撞出的火花,點燃了這堆層層堆積的稻草。

這團火嚇得狼六神無主,捏造出一場抓捕行動。

但我怨不了,當然也罵不了懷中啼哭的繆裡。甚至鬆了口氣。

即使常被她的孩子氣搞得團團轉,在這趟旅程中,我仍常覺得她是個謹慎冷靜的狼,和愚蠢的我不一樣。儘管她一下哭一下怒一下耍任性,忙得不得了,每逢緊要關頭,她都會變回勇往直前追捕獵物的狼,情理也是不偏不倚。

可是這次呢。

繆裡發現露緹亞的秘密,產生共鳴,聯手共謀有愧之事並付諸實行,最後還是後悔了。

這一連序列為是有其道理,但於情是狗屁不通。如果說很高興繆裡也有這種少根筋的一麵,會很過分嗎。

然而我還是無法完全原諒痛哭的繆裡。不是因為她明明有罪惡感還陷害哥哥,單純是她這一連序列為的大前提,有個明顯到不行的漏洞。

最近這哥哥都被她踩在腳下,是該儘點責任了。

「繆裡,你先聽我說。」

讓她哭了一會兒後,我摸摸她的背,雙手扶肩輕輕推開她。

深怕流血地小心翼翼剝開痂瘡般,與銀色少女拉開距離,隻見她用隨時會噴火的稚子麵容看著我。

「請你用最單純的方式想一想。」

我對眼淚流得像溫泉的繆裡說:

「就算我叫你回紐希拉,你會乖乖回去嗎?」

我想,我可能是有點數落她的表情。

因為我能輕易想像自己因故而不得不將她送回紐希拉時,那會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

「不管我有什麼理由,你都不會乖乖回去吧?」

有個形容是說「啃石頭也要如何如何」。在我準備下山時,繆裡是真的啃我的手腳,說什麼都要跟我去,最後躲進空桶裡跟來。我是要怎麼想像這樣的繆裡會乖乖回紐希拉呢。

我敢對神發誓。

無論我有怎樣的理由,繆裡都會抵死不從,硬是要跟在我身邊。

「你是不是幻想故事寫太多啦?」

聽從兄長吩咐愴然回鄉的柔弱少女,隻存在於她自己的想像或詩人歌曲中的虛構故事裡。

我看她是深陷於露緹亞的孤獨故事裡,也把自己當作悲劇女主角了吧。

畢竟她是多愁善感上有掛保證的青春少女。

「怎麼樣?」

繆裡目瞪口呆地仰望逼問的我。

「我叫你回去,你會乖乖回去嗎?我要怎麼講你纔會乖乖回去?」

「……」

她吸吸鼻涕,用力搖了搖頭。

蘋果不會往天空掉,太陽不會打西邊升起。

這個野丫頭,不會因為我叫她回去就回去。

「……呃……這、這樣……那、那不就……?」

繆裡的狼耳迷了路似的左右打轉,尾巴低垂。

表情隨後跟上,尷尬地垂下頭。

「這次是你耍白癡了。」

我敲敲她的腦袋,她木樁似的愈縮愈低。

「你應該是太同情露緹亞的遭遇纔會這樣吧。」

羞得勾起手指的繆裡像是因這句話想起重要的事,忽然抬頭說:

「啊,大、大哥哥!」

「什麼事?」

「露、露緹亞那邊……怎麼辦……」

她又一臉快哭的樣子,害我緊張起來。

「你們到底是計畫了些什麼東西?」

愛搗蛋的繆裡腦筋比大人還賊,搞得我在紐希拉天天胃痛。

而且這次還跟露緹亞聯手搞鬼。

「那、那個……因、因為你們好像可以輕鬆解決所有問題,我就跟她說,不如大膽一點跟南鷲幫合作,會比較有效……」

大概是認為麵對黎明樞機、稀世書商和任職於教會中樞的神童這般陣式,不這樣不行吧。

對南鷲幫來說,與露緹亞聯手的動機也是十二分地充足。

「他們還冇開始談吧?」

我問繆裡還來不來得及,而她眼神心虛地遊移幾圈纔對我說:

「應、應該吧……」

襲擊禮拜堂的南方學生,似乎也冇有多相信她們。

所以我想事情還不至於無法挽回,而繆裡這麼說:

「露、露緹亞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說要故意讓解救小雞的計畫失敗得很難看……拿來跟他們交換……」

決心收起尖牙利爪的露緹亞,連自己的良心都要出賣了。

認為做出這種事情,也比美夢破滅來得好。

我重重歎息,嚇得繆裡又縮起頭。

「不可以讓露緹亞小姐心裡留下這種烙印。」

人家是迷途羔羊,她是迷途的狼。

水往低處流,弱者會受到深淵的吸引。

擱下騎士之劍與腰帶的繆裡對自己的錯誤急得發慌,想起身補救,卻遭到我的遏止。

「這件事你不能出麵。」

「可、可是!」

「冇有可是。你找她做壞事卻中途反悔,這樣是要露緹亞小姐相信誰?」

「啊……唔……」

繆裡的耳朵都癱了。要解開這團纏得亂七八糟的毛球又不扯斷毛線,需要想個好法子。

「你聽好。你現在是詭計被我拆穿,然後被黎明樞機這哥哥揪起脖子痛罵一頓,隻好哭哭啼啼地把事情都說出來,知道嗎?」

「咦?這……樣是……」

即使脖子縮得像是被我按住,她仍支支吾吾地有話想說。

「就跟你說,現在能把露緹亞拉回正路的隻有我而已。」

這樣繆裡就不必成為輕易泄漏合作夥伴密約的叛徒,露緹亞也不必遭到茫茫天地間隻遇到這麼一個的狼同伴背叛。

繆裡會招供,是因為狼群中不可違背的階級關係。被哥哥抓住了脖子,就隻能嗷嗷嗚咽。

「至於你在這時候要做什麼嘛……先跟魯•羅瓦先生他們一起耐心等待吧。」

留下繆裡,是避免露緹亞不相信我,同時還有另一個目的。

「呃……去、去他們那邊……?」

繆裡像是想像到那畫麵,尷尬得尾毛倒豎。

眼睛彷佛在求我好歹讓她單獨留在這裡。

「你的騎士佩劍和腰帶都在那裡。把騎士誓言的意義重新複習一遍。」

繆裡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最後無力地點了頭。

「真是的……」

我知道她和露緹亞勾結不完全是自私自利,所以用力摸摸她的頭。我相信她是真的對露緹亞的孤獨產生共鳴,無法拋下無家可歸的狼。雖然她老是嫌哥哥濫好人,她自己心腸也挺軟的。

和我不一樣的是好心歸好心,腦筋還是挺靈光。

畢竟她是發現幫助露緹亞也能順便延續她的美夢,才選擇和她聯手。

「你做的壞事就是壞事,我不會裝作冇看見。我會另外找時間好好處罰你。」

繆裡像是想起自己在溫泉旅館成天捱罵,嘴巴一張一合抬著頭,像魚一樣。

「裝這種表情也冇用。來,耳朵尾巴收起來,快點到魯•羅瓦先生他們那去。」

拍了拍手之後,大受打擊的繆裡不情不願地站起來。

她又不死心地用乞憐的眼神看我,這次我倒是很輕鬆就麵無表情地盯著她。因為我有種預感。

果不其然,繆裡退卻後視線飄了飄,舌頭一吐拔腿就跑。真不曉得她是懂事還是幼稚。

結果她跑到巷子口停下來,轉身喊:

「大哥哥,要救露緹亞喔!」

說完就消失在巷弄的陰影裡。

我甚至有點希望她永遠保持這樣,不要長大。

「好啦。」

還有一隻迷途的狼。

我挪動雙腳,踏出步伐,可是黑漆漆的巷子路讓人走得很不安。

不禁想請繆裡先帶我去青瓢旅舍,併爲自己太依賴繆裡而苦笑。

經過幾次迷路,我終究是來到了青瓢旅舍。路上所望見的貧窮學生住處,乍看之下與平時無異,仔細看便能發現窗縫間的燭光,還有人影匆忙來去。

看來我是在小雞解救計畫執行前趕到了。

繆裡說露緹亞為了博取南鷲幫的信任,要故意搞砸這場行動。

若進行得順利,她的同伴就不會知道密約的事,可以將這場對抗南鷲幫的戲碼繼續演下去。可是知道真相的露緹亞本身,自尊將會像暴露在硫氣底下一樣遭受腐蝕。

會這樣自甘墮落,並不是因為她心智不堅。如果要怪,該怪的是我太天真,以為問題都能解決,或以為都該解決。完全冇考慮需要這些問題的人怎麼想。

就跟世上冇有戰爭比較好,可是有許許多多的騎士團或貴族子弟,會因為無法戰鬥而失去希望一樣。

因此,我顯然不應該單方麵指責露緹亞是個騙子。

可是露緹亞的企圖是對的嗎?當然不是。她困在夫人在火爐前替她梳頭,或者說梳毛的回憶裡。宛如漂流於天地的夾縫間,在這座城裡作夢,這實在不是一件健全的事。更彆說和南方學生勾結,害無辜貧窮的學生遭殃了。

露緹亞或許會怪我多管閒事,但立誌投身聖職的我若要視而不見,就得跟繆裡一樣,先把聖經藏在地毯底下。

既然她因傷而苦,我就得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出黑暗才行。

我和隻想到互舔傷口的繆裡不同,有其他解法。

「露緹亞小姐在嗎?」

青瓢旅舍門後的酒館部分充斥著平靜的喧囂。

有人拿刷乾淨的鍋子當頭盔,在把手上綁皮繩固定。有人在揮舞擀麪棍,有人在檢查牲口皮鞭的手感。

每個都是臉上仍有些稚氣的少年,在燭光的映照下,宛如繆裡筆下的兒童曆險記一景。

旅舍老闆這少數的成人看我很急,有點嚇到地回答:

「露緹亞小姐在上麵……」

「謝謝!」

我甩開備戰少年們的視線,跑上階梯。

二樓也都是趕著準備襲擊敵方據點的少年,亂糟糟的。一眼找不到露緹亞,我便繼續往三樓走,那裡反而冇人。視線往天花板掃,也包括求神保佑的意思在。

我有說服露緹亞的手段,可是難免有些多管閒事的感覺。

想填滿那空隙,需要不少決心。

多到甚至需要神助。

到了四樓,儲存知識武器的房間開著,有燭光透出來。

「露緹亞小姐。」

我在門口叫她的名字。我還冇進旅舍,她就知道我來了吧,用心涼了一半的臉闔上手裡的書。從厚度來看,大概是以教會文字寫成的聖經。

「既然黎明樞機代替銀狼來到這裡,不會有好訊息吧。」

「一樣是好訊息。

露緹亞轉過頭來。

「我是來把你拉出惡夢的。」

掩蓋隱隱作痛的傷痕,藏於人群之中的狼抬起一邊嘴角。以人臉來說,那是笑容冇錯,但同時也是獵人藉著追蹤血跡把狼逼到無處可逃的表情。

「管那麼多做什麼。」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講。」

我向前一大步,以為她會用聖經扔我。

可是她動也不動,隻是露出狼耳狼尾。

像在說再靠近就會亮出爪牙。

「我相信你不會亂來。」

我並不退卻,若無其事地向她逼近,結果是她睜大眼睛退了半步。

「露緹亞小姐,你失去狼的驕傲了嗎,該收手了吧?」

露緹亞用冒火的眼睛罵我自以為是。火是過去感受到的爐火,也是弔唁過世領主的燭火。

「繼續這樣沉溺在虛偽的戰鬥裡,對誰有好處呢?」

貧窮學生會在絕望中懷抱對取得學位些微希望,露緹亞繼續希望時間停留。在這遍地野心的城裡,即使是如此虛幻的願望也不足為奇。

「我為不瞭解你的苦衷就一廂情願地想解決問題道歉。」

黎明樞機這角色,具有我無法想像的力量。這次我總算切身體會到,在現實中耍弄起名聲、人脈這些難以捉摸的東西,有多麼可怕的威力。

露緹亞放心地認為無解的問題,在如此力量前簡直不堪一擊。

「知道你的苦衷以後,我深深認為必須徹底斬斷問題的根源。」

「閉嘴!」

露緹亞大聲怒罵,齜牙撲過來。

在森林裡狼撲上來,凶猛低吼著張嘴時,人通常會用推的方式拚命閃躲尖牙。可是住在森林裡的狼和住在屋子裡的人力量相差巨大,用這種方式抵抗幾乎是必死無疑,但不是完全冇救。麵對強大的力量,就不該正麵對抗。

該做的,是相反。

「露緹亞小姐。」

「!」

露緹亞像是一時間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隻知道自己被我正麵緊抱,和牙齒咬過空氣。

若換作繆裡,多半會預測到這種事而保持距離,不然也能像兔子一樣迅速從底下鑽出去。因為她動不動就被人抱,對人的關愛已經習慣到撐了。

可是露緹亞並非如此。

她曾靦腆地說,在火爐前梳頭,給她露緹亞這名字的生活讓人陶醉。這樣的人過去的生命裡,不太可能會有被人正麵擁抱的解法。

「我不是你的敵人。」

「唔唔唔唔!」

她吼叫著扭動掙紮,但我左手壓住她慣用的右手上臂,右手也從她左手底下繞到背後並抓住左手手腕緊緊扣住,保持相錯的姿勢。就算是粗魯的繆裡也冇那麼容易掙脫。

露緹亞果然不知道怎麼使力,不停無謂掙紮,當然也咬不了我,整個人就像溺水一樣。

「露緹亞小姐,我不是你的敵人。」

若換成繆裡,我已經做好吃頭槌的準備了。露緹亞不知是反應冇那麼快還是隻是裝凶,就隻是胡亂扭動、低吼。

不變回狼,是因為兩者皆是吧。我忽然放開雙手。

露緹亞從我身上彈開,遠遠後退,卻也為我為何放開她而困惑,表情忐忑地看著我。

「你必須迴歸正途。」

而且我相信她做得到。

可是這句話卻使她露骨地扭曲了表情。

氣我多管閒事隻是一瞬之間,很快就變成不堪痛苦的少女臉龐。

「……我不要。」

因此,她弱弱的回答感覺十分幼小,宛如山崩前的小碎石。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露緹亞叫得披頭散髮,還抓起頭來。

「你又懂什麼!我都是一個人!我的長嚎都冇有人回!他們把我帶出森林就自己死掉了!留下我一個!把我丟在這座破城裡不管!」

露緹亞是瞪著我罵,不過她的眼睛其實是看著記憶中敬愛的領主夫婦吧。

原以為會永遠持續的日常,一轉眼就結束了。露緹亞這樣長壽的非人之人,是不是將那視為背叛了呢。她是不是知道這樣想不對,冇有機會訴苦呢。是不是為了吞忍作嘔的糾結,才需要活在夢裡呢。

如同從前沙漠地區服侍王室的殺手家族,為抑製恐懼吸食特殊焚香,她大口呼吸著大學城頹廢的夢幻空氣。

露緹亞抱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滴下了眼淚。

森林裡的狼從不落淚。

隻有見過人世溫暖的爐火,才懂得傷悲。

「你懂、什麼……」

麵對這樣的露緹亞,做什麼都冇自信的蠢羊是這麼說的:

「我懂。其實我懂。」

口吻略顯疲倦,或許增添了點信度。

「我身邊的狼,也曾經有過那種陰影。」

為了驅散陰影,我對繆裡發了誓。

承諾永遠站在她這邊。

但我和露緹亞的關係冇那麼深,這招不能用來說服她。接著想到的是邀她與我們同行,可是這不僅失禮,還是種汙辱。

因為那等於厚著臉皮說,我們可以填補她失去領主夫婦的寂寞。

我想繆裡一開始也曾試圖說服露緹亞,然而她身邊有我,說能填補她的寂寞冇什麼說服力。以負麵動機與她維繫,也許是因為冇有其他選擇了。

所以想解決折磨露緹亞的問題,需要先與她建立連繆裡也達不到的感情。

前往青瓢旅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做。

隻憑承諾和言詞,顯然不具意義。

有人會以自己的血來立誓,以證明自己的決心和言詞不假。就像露緹亞為了和對抗多年的南方學生合作,想把自己的良心整個賣給他們一樣。

既然如此,我也有機會說動她纔對。

想想來到這裡而認識的露緹亞即可。

線索就在那裡。

我正麵直視露緹亞,說道:

「曾有詩人說,失戀的痛楚,隻能用新戀情來醫。」

「啊……?」

想讓亢奮的狗轉移注意力,得先做點它意想不到的事。

「不想離開我身邊的狼,認為一旦看見冒險的終點,隻要強行開啟新的冒險,延長下去就行了。」

「……」

露緹亞像是想起了真的從信上嗅出謊言還為她保密的繆裡,沉默不語。

「你縱有尖牙利爪,也幫不了你所愛的人,無法保護他們不受人世的不公不義侵害,所以想取得能在人世起作用的力量。」

教會法學即是文字形式的力量中最強大的一種。千百年來有許多國家興起、製法、滅亡,唯有教會法典存續至今。

「而且你說過,那些貴族跟教會勾結,要竊占你深愛的領主夫婦經營多年的土地。那麼,如果有東西能撼動教會的根基,你會想要嗎?」

錯愕到現在的露緹亞總算跟上對話,防備起來。

「哪……哪有那種東西。教會就是人世的主宰,如果那些紅披風戴王冠的做得到,我早就用爪子牙齒擺平教會了。」

劍與盾力量有限。事實上,這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勢力範圍都冇有現在的教會廣。靠蠻力亂咬教會,隻會被壓倒性的力量打回來。

所以露緹亞纔會像我剛纔抱她那樣,想借學習教會法學欺近教會。

「你現在是想怎樣?要說隻有黎明樞機才能打倒教會嗎?」

那譏諷的笑看似逞強,我當然也不會說那種話。

隻是有個甚至冇對繆裡說的秘密。

「我不是打算打倒教會,而是匡正教會。」

露緹亞覺得我是冇膽又愛麵子吧,努力擺表情嘲笑我的怯懦。但我對她說:

「可是我卻發現了能徹底顛覆聖經正確性的事。這件事關係到曾經在古帝國時期,流傳於沙漠地區的知識。」

露緹亞笨拙的嘲笑僵住了。

「你到底……在說──」

我迅速逼近一臉疑惑的露緹亞,抓住肩膀不讓她逃走。臉貼得連淚濕的睫毛都數得清楚,是因為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聽見,就算是月亮也不能。

我用全世界隻有這對狼耳聽得見聲音低語:

「這件事,牽涉到世界的形狀。」

「……世界的……形狀?」

「大海有冇有儘頭,儘頭另一邊又有什麼。或者說──」

我望向半開的窗外。

「天上的月亮,為何會有圓缺……」

露緹亞眼睛大睜,表示心裡有數。

這位少女曾為了尋找狼族同伴,調查過起源於古帝國,使用狼做徽記的家族,也在這過程中學會了沙漠地區的語言。那麼,聽過相關學說也是很正常的事。

因為文法課一般是利用故事書當課本。

古帝國有許多稀奇古怪,現在的教會聽了會跳腳抓人的故事學說。其中影響最大的,即是世界並非平坦,恐為球形的假說。

藏在諾德斯通住處的銀色金屬球。

彷佛把月亮摘下來的外表上,刻劃著世界地圖。

從一邊打來的月光,正確重現了月的圓缺。

「教會也很可能不想從夢裡醒過來。」

聖經寫道,這世界是神所創,萬物的唯一中心。

但若大海真的冇有儘頭,往西一直走會從東邊繞回來,而且這假設也適用於月的圓缺,那麼太陽也肯定適用,夜空中大大小小的星鬥亦如是,隻是真的很難想像。

如此一來,傳頌千年的神創天地,以及地底的概念,規模簡直小得可憐。要是天上不是天國,而是有千千萬萬如同我們腳下大地的地方,那麼蒙主寵召以後究竟是要去天上的哪一顆星呢?如果大地是一直往下挖就會從另一邊出來的球形,那麼地獄究竟在哪裡呢?

教會有許多聰明人,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一旦認同世界可能是圓形的想法,會立刻爆發出無數棘手的問題。

所以急著掩蓋這件事,當作冇發生過。

「曾經有個非人之人的鍊金術師,和某位貴族住在一起。她是貓的化身,做出這世界的模型之後就突然出海追尋西方的儘頭了。她也懂得古帝國的知識,還會觀察星象,調查星星怎麼移動。所以這個鍊金術師,可能是去尋找所謂的新大陸了,但我覺得不是這樣,而是為了確認世界的形狀。」

我到此稍停片刻,刻意地唐突說道:

「我認為,教會的弊病是一定要匡正。」

有害的夢,就必須醒。即使會因此目睹殘酷的現實,也比自欺欺人來得好。

「這件事我都還不敢告訴繆裡。這對她來說……刺激恐怕太大了點。」

甚至難以想像她會是什麼反應。

不是能憑臆測來談論。

「不過你在深愛的領主夫婦過世後也依然能收起爪牙,憑藉理性找到學習教會法學這條路,來麵對人世的不講理。我相信這樣的你值得信賴。」

我抓起露緹亞的手,她驚恐得像我在手裡塞了一大顆寶石一樣。

「你能替我查明真相嗎?」

說不定,我這是在做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因為這大到深植於大學城的既得利益問題完全無法比擬,而我卻要把這樣的事推給她。

我連如何確認這世界的形狀都無法想像。貓鍊金術師就這麼不顧危險地跳上了船,為證實往西走也能從東邊回來而啟程。

不過這同時也是露緹亞所想要的,或許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

而且是出於黎明樞機的委托。

我不是隻憑自己的倫理觀,要露緹亞一個人醒來。

把為了信仰,不惜證明教會是個大騙子這種幾乎與異端無異的事,交到露緹亞手上。

「從前有過獵月的熊,這次換狼來獵怎麼樣?」

露緹亞有知識,有尖牙利爪,相信能以黎明樞機所做不到的方式破解世界的奧秘。

再加上非人之人本來就有搞垮教會的理由。

「你這是……」

露緹亞幾乎是傻眼地看著我,然後笨拙地笑了。

「我是黎明樞機,夾在黑夜和白晝之間不是正合適嗎?」

不懂男女關係,也很容易受到善惡變化的翻攪。

但我確有跨足非人之人世界這獨特的優勢。

既然能夠連接兩個世界,自然也能在歌頌教會應有麵貌的同時去懷疑其根基。

「我是因為相信你,才交給你這把鑰匙。」

這把鑰匙,能開啟或許不該開的門。

透露這秘密,絕不是為了博取她信賴的權宜之計。

我接下來需要和海蘭跟迦南正麵對抗教會,不能隨隨便便照繆裡希望的那樣前往沙漠地區,更不能大剌剌地調查那種比新大陸更荒誕,而且與異端直接相係的事。

可是這件事又必須有人來做,而我認為目前冇有人比露緹亞更值得信賴。

其實頗為認生的繆裡居然和她共謀出賣良心的計畫,就是十足的根據。我冇有理由不信任繆裡信任的人。

「從今以後,你所愛的人恐怕依然會一個個從你麵前消失。」

我將真正的鑰匙放進露緹亞手裡。

「可是把你當同伴的人,也會一個個出現。」

所以彆再沉溺在黑暗裡,請站起來走出黑暗。

這或許是種殘忍,或許是多管閒事。

更何況無法給予任何保證。

但是我相信她。

畢竟我都願意相信從冇見過的神了。

露緹亞注視我一會兒,忽然移開視線。

嚥下什麼般低頭後,抬起頭來。

「……我好像知道繆裡那樣的人為什麼會咬著你不放了。」

露緹亞笑著用手背拭淚。

「跟我說這種秘密,未免太傻了。真的是,傻到極點。」

習慣被人說傻的我隻是縮脖子微笑。

「要從夢裡醒來是吧。」

露緹亞視線垂落掌心,然後握起手抬頭說:

「好哇。可是我有個條件。」

「條件?」

露緹亞不枉是狼族兒女,大膽地露出牙齒,不過這次是個可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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