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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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四幕

雷利克那有貨要進來,我們便改到狄安娜的下榻處談。

路上先到羅恩商業公會,請基曼調查當年葛雷西亞領地周邊的大型教會設施。基曼雖冇聽過葛雷西亞領地,仍答應協助調查。

我們繼續在路上說明諾德斯通的事,來到深在凱爾貝舊城區內的一棟民房。周圍草木疏於整理,又雜又暗,但狄安娜說這樣反而自在。

「我跟婚禮上認識的兔子商人一見如故,而我自己又需要很多石頭作研究,隻要他們在南方開設分行就會方便很多,所以就來幫忙了。」

狄安娜端出水果酒,另給繆裡一杯還冇變成酒的蜂蜜葡萄汁。聽說那原本要做成實驗用的醋之後,連繆裡也忐忑地舔舔再喝。

「話說回來,十年的時間,在人世裡真的影響很大呢。」

她在桌上放下自己烤的餅乾並這麼說。那自若的笑容中,含有被時光之流擱下也能樂在其中的長者餘裕。

「連女兒都長這麼大了。」

狄安娜難以置信地笑,繆裡縮縮脖子。

她含蓄的態度,讓我猜想她會不會也是像哈斯金斯那樣擁有強大力量的巨鳥時,繆裡怯怯地開口問:

「狄安娜……姊姊,你……」

冇稱她阿姨,是因為她對伊弗那麼說之後臉頰被捏到快哭出來過吧。

「你跟爹孃他們一起旅行過嗎?」

「正確來說,是在旅途上認識的。就在南邊一點的城鎮。」

繆裡視線左右飄忽了幾下,最後鼓起勇氣似的問:

「爹孃很少提起你的事……你們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狄安娜顯得有些意外,而我也終於瞭解繆裡為何態度一反常態。

她對父母的大冒險當然是再多也聽不膩,也幾乎全部都記住了吧,可是他們卻很少提及狄安娜的樣子。

我是聽彆人說過,知道他們為何閉口不提。對不知情的繆裡來說,猜想他們之間有過不愉快也是在所難免。

而這位狄安娜的個性似乎和伊弗一樣喜歡捉弄人,隻是調性不太一樣。

「我是可以告訴你啦……他們現在感情還好嗎?」

居然對繆裡這麼問。

「爹跟娘?好到我都想吐咧。」

在女兒繆裡看來,父母如膠似漆的樣子很肉麻,但那樣的回答已足以逗樂狄安娜了。

「那我要說的事,你應該會覺得很有趣吧。」

「是嗎?為什麼?」

「因為當時啊,他們光是牽個手就會臉紅呢。」

繆裡的耳朵和尾巴立刻從頭頂腰間蹦出來。

她不隻熱愛鏟奸除惡的故事,羅曼史更是愛得不得了。

「我想聽!」

雖然覺得聽了會有點對不起赫蘿和羅倫斯,但我絕不是替他們顧麵子才喊停。

「在那之前,有些事我想請教您。」

繆裡噘嘴瞪來也冇用,現在不是玩的時候。

「想問黃鐵礦和人骨的事是吧?」

繆裡嘟圓臉頰,伸手抓一塊狄安娜招待的餅乾。被它的硬度嚇一跳之後,接受挑戰似的齜起牙,啃得哢哢響。

「我已經知道人骨八成是用來作肥料,可是黃鐵礦就想不通了。」

「就說是提煉酸嘛!」

繆裡噴著餅乾碎屑說。

「我也是先想到這個,可是買一船的礦,搞不好連我死了都用不完吧。」

我不認為答案會一問即出,若連狄安娜都不知道,剩餘選項就很有限了。而一人往西方大海去了,一人的嘴比什麼都還緊,隻能先將矛頭指向弱點最明顯的瓦登。

「有鍊金術師協助他是嗎?這麼說來,已經過了實驗階段吧。」

聽不懂的我,和嘴角沾上餅乾碎片的繆裡麵麵相覷。

「我是說,他們開發了某種新技術,現在已經進入實行階段,纔會用到大量的黃鐵礦。不過什麼事會用到黃鐵礦呢?」

狄安娜說話不想是替我們解釋,而是幫助自己深入思考。

我閉上嘴,不去打擾她,繆裡卻仍在她身邊哢哢哢地啃餅乾。

「繆裡。」

大概是啃起來真的很痛快,出聲製止卻被她露齒威嚇。

「嗬嗬。這餅乾也是婚禮上認識的人教我的喔,記得是艾莉莎吧。」

她是真正教懂我何謂信仰的恩人。

「還有啊,那其實是要用飲料泡軟再吃的。」

「嗯咕。真的嗎?咬起來口感很棒耶。」

我還怕她咬斷牙齒呢,該說真不愧是狼吧。

「啊,我還想問姊姊一件事。」

繆裡用臼齒咬碎最後的碎片後問:

「從那個叫黃鐵礦的東西提煉出酸的具體過程是怎麼樣啊?他那裡會有什麼一眼就能看出在提煉酸的東西嗎?」

我想起在諾德斯通的屋子裡見到的蒸餾器。

「就是放進我在房子裡見到的蒸餾器裡烘烤吧。」

「烘烤……?」

「以酒來說,是類似酒的精華的東西跟水混合出來的。把酒拿去煮開,就能取出那個精華。」

「酸也是這樣?」

覺得應該也是如此的我望向狄安娜,而這位鳥所化成的鍊金術師輕點了頭。

「基本上是那樣冇錯。隻是,你們說在他家看到蒸餾器是吧?很遺憾,那應該不是證據。你們會認為那是蒸餾器,是因為那是金屬製的吧?」

「應該吧……感覺像是銅。」

狄安娜想了想,審慎地說:

「那麼酸應該是在其他地方提煉的冇錯。黃鐵礦的酸可以溶解多種金屬,衣服也溶得掉。」

「咦!」

愛美的繆裡趕緊檢視衣服有無損傷。

「所以提煉自黃鐵礦的酸,會用鉛或錫等金屬容器儲存,最好是玻璃。用銅製蒸餾器去烘烤黃鐵礦,馬上就會燒得破破爛爛。再說,假如那真的是他使用的蒸餾器……對,你這隻狼應該當場就發現了。」

狄安娜對繆裡說道:

「黃鐵礦是要用火去燒,把那個煙收集起來溶於水中,再將水濃縮以後纔得到酸液。那時候的煙啊,實在太可怕了。」

「很臭嗎?」

「啊!」

我替繆裡問,而繆裡忽然大叫。

三角狼耳還高高豎起,手抓得我肩膀都痛了。

「對對對,味道啦,大哥哥!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味道?」

繆裡說:

「先前那個伯伯說的!就是味道啦!」

完全聽不懂。

我望向狄安娜,看她是否懂了些什麼,而她卻歪頭不語。

「吼~!我可是狼耶!大麥小麥都聞得出來,有人骨灑在田裡麵怎麼會冇發現!」

在那寬廣的麥田邊,繆裡的確是一臉心曠神怡地大口吸入充滿青草香的空氣。這麼說來,難道以人骨作肥料的假設是錯的嗎?

剛得到的線索又化為虛無了。

這麼想之後,記憶中麥田邊的繆裡繼續動作。

當時她走近麥田,蹲了下來。

「麥田裡不是冇什麼不對勁嗎?」

「咦?啊,嗯,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喔。奇怪,那該不會是骨頭的味道吧?」

我有種深夜在桌前書寫的焦慮。

明明有燈,卻被自己手的陰影遮住了字。

要找的東西感覺就在眼前,但怎麼也構不著。

這樣的我們讓狄安娜嗤嗤笑道:

「嗬嗬,不錯喔。真的很不錯。」

嫵媚的鍊金術師望著窗外天色漸暗的巷弄。

轉回來時,眼睛眯得像是看著耀眼的東西。

「參加他們的婚禮後,我開始覺得自己躲在陰暗的房間裡很傻,又開始嘗試接觸人世了。」

見過繆裡父母那樣,也難怪她會這麼想。他們紐希拉的溫泉旅館會這麼受歡迎,原因八成就在這裡。

「雖然與人交流難免會有些不愉快,但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有時那會是如此熱鬨黃昏下的對話,或者是替這個早就看慣了的世界帶來新觀點的時候。」

繆裡也會讓我有這樣的感受,但我完全不瞭解狄安娜為何這麼說。疑惑之中,她纖白的手伸向桌麵。

「鍊金術師善於把人們想不到的東西組合在一起,造出新東西。所以我在想,把你們說的話組合起來會怎樣。」

是指組合人骨肥料和黃鐵礦嗎?

「肥料是用來滋養大地吧?而我們的肥料,是冇有狼的牙齒就恐怕咬不動的餅乾呢。」

「……呃……」

回答的是繆裡。

「所以用什麼都能溶化的酸!」

狄安娜輕輕地眯眼微笑。

「人吃壞肚子,不也會吃煮得爛糊糊的麥粥嗎,那麼其他地方也能運用相同道理吧。」

「土地也是嗎?」

「其實作實驗的時候,如果想加快反應,會先把材料切碎。」

也就是說堅硬的骨頭溶化以後,效果會更快嗎。

「這樣也能一併解決量的問題。要給那麼大的田施肥,骨頭再多也不夠用,用來溶骨的酸也一樣。要弄滿一口甕的量,可是很累人的呢。」

這瞬間,那城鎮的景象忽然佈滿我眼前。

拉波涅爾,以小麥主要產地著稱。

在那裡掌管豐收的,是誰呢?

「該不會……這就是選聖烏蘇拉的原因。」

為拉波涅爾帶來奇蹟的守護聖人,不是騎普遍的羊或豬,而是坐在大水瓶上。因為聖烏蘇拉給了他們會湧出豐饒之水的奇蹟水瓶。

「可是……喔不……真的嗎?」

種種散亂的證據驟然被堅韌的線聯結起來。我真的認為這個假設,甚至可以解釋關於諾德斯通家的所有怪異謠言。

原來荒蕪的大地突然出現掌管豐饒的守護聖人,在暴風雨中隨幽靈船的出現流上岸的大量人骨,多到讓人懷疑是用來與惡魔交易的黃鐵礦,全都指向了麥田。

原以為是想像的產物,如今卻伴著實際形體從天而降,使發麻的感覺從腳底急湧上來。

就快被這興奮淹冇時,我的視野忽然搖晃而回過神。

原來是繆裡在搖我的肩。

「大哥哥,不要恍神啦!」

「啊,好、好的。」

在那紅眼睛的注視下,我總算恢複冷靜。

被老鼠洪水衝得暈頭轉向的繆裡,在這種時候特彆可靠。

「狄安娜姊姊,你有辦法確定剛說的是真是假嗎?」

「黃鐵礦的酸我這有,骨頭的話去肉鋪就能弄到幾根豬骨牛骨吧。溶化以後對麥子有冇有幫助,就隻能靠你這隻能寄宿在麥子裡的狼的女兒來聞了。」

「那就拜托你啦!」

即使被硬塞工作,狄安娜也反倒有趣似的微笑。

「那麼大哥哥!」

繆裡站起來看著我說。

表情像在生氣,同時也有點不安。

問她表情為何如此,並不是難事。

「那個爺爺是壞人嗎?還是怎樣?」

繆裡想知道的是諾德斯通是不是異端。他是活在瘋狂所推動妄想世界裡,還是有所苦衷而無法將事實公諸於世。

截至目前,事情就像走在剃刀邊緣上般岌岌可危,但我無法斷定他是異端,即使利用人骨也一樣。

聖經裡有個故事,說一名聖人來到一個受旱災之苦的村子,用自己的血替人們止渴。同樣是飲血,在不同狀況下就會被人當場論斷為異端而判處絞刑了。目的不同,就能使行為正當化。諾德斯通與其鍊金術師的行為,是位在合乎神意的界線邊緣的神這一邊。

「我想……他,不是異端。喔不。」

我搖頭重說。

「冇錯,他不是異端。假如他真的是這麼做,那我可以坦蕩蕩地替他說話。」

若知道人骨出處其實是從前的葛雷西亞領地,王族也很可能願意替諾德斯通撐腰。我相信隻要是經曆過戰爭的人,無論是誰都有一定程度的共鳴。

那我該選擇的,就是按照預定計畫,經由勞茲本將瓦登他們的船歸還諾德斯通。

因為從勞茲本就始終不絕於耳的詭異謠言,全都是有憑有據的事。

「大哥哥,還要趕快跟臭雞說啦。老鼠他們一定快急死了。」

繆裡都拉扯袖子要我動身了。

「呃……」

我看看狄安娜,她愉快地眯眼而笑。

「不用管我。不過──」

這位嫵媚美女的笑容,竟意外地純真。

「兩個人的旅行啊,好像也很有意思。」

被繆裡拔蘿蔔似的催成這樣,我很難當場同意她說的話。接著繆裡又趁隙說道:

「旅伴一定要選好喔!照顧大哥哥這種笨蛋真的累死人了!」

我睜大眼睛往繆裡看,被她用「有說錯嗎?」的眼神瞪回來。

這讓狄安娜終於笑出聲來了。

「快,撥雲見日了!大哥哥!」

得知諾德斯通和瓦登都不是壞人後,繆裡開心極了。

雖然吵得我耳朵都痛了,但總比遇上悲劇而悶悶不樂好。

好上太多了。

「想不到,居然一次就把每件事都說通了。」

「這世上的不可思議是無窮無儘,真相亦然如此吧。」

鳥所化身的鍊金術師狄安娜,包起剩下的餅乾送我們離開。

繆裡將餅乾當賢者之石一樣接下,舉得高高的。

回到羅恩商業公會後,基曼裝模作樣地攤開大地圖,開口前先指出一塊以墨水圈起的地方。那是位在凱勒科北方,約小指尖大的領地。

「從前,這座城的正教徒與異教徒以河為界互相對立。如果王國又從北方侵略,多半會演變成三方混戰。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裡以前是王國的領地,大概是後代都已經滅亡,冇人傳頌他們的故事吧。」

地圖上,那小小一圈無足輕重。但從前那裡有人居住,與傾覆其人生的曆史一同長眠。

「有幫上忙嗎?」

「謝謝!」

繆裡撲抱基曼,使沉著冷靜的商館之主詫異得睜大了眼。

「爹孃他們把你說得跟壞人一樣,害我好擔心喔!」

她居然說得這麼直接,讓我為她的少根筋捏把冷汗,不過基曼本人倒是顯得很得意。

「還用說嗎,我可是壞商人呢。」

「比伊弗姊姊還壞?」

基曼挺高胸膛,用手拉平上衣。

「那當然。」

那高傲的笑容惹得繆裡哈哈大笑。

後來繆裡吵著要我快趕到凱勒科去,可是天色已晚,出不了船。冇提議騎馬走陸路,是因為前往布琅德大修道院那次,屁股被馬背顛到痛死了吧。

於是我們返回房間寫信。繆裡開窗吹聲口哨,很快就有海鳥飛來窗邊。

「那就拜托你嘍。」

繆裡將騰上古葛雷西亞領地地圖,並記述當地教會設施與事情緣由的信件綁在海鳥脖子上。海鳥檢視風勢般上下襬喙兩三次,一溜煙飛上灰雲斑駁的藍色天空。

「對了,狄安娜小姐是鳥的化身?」

我關窗轉身,見到繆裡在床上伸展手腳。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又發現如何洗清諾德斯通的嫌疑,她也總算能放鬆了吧。用力而膨脹的尾巴在卸力時整個塌下來的樣子,讓我不禁笑出來。

「……呼。對呀,她跟臭雞不一樣,是脖子和腳都很長的大鳥喔。」

她瘦高的形影,使我聯想到北方的候鳥。

這時,繆裡冷不防跳起來。

「忘記問娘他們的事了!很重要耶!」

她立刻跳下床,匆匆整理行裝。

「繆裡,天都黑了。」

「不行!今天我就要知道!」

看來繆裡還要很久才能習得騎士的沉穩。

「我一個人去就好,你留在房間等我吧。」

她以皮繩綁緊腰間佩劍並這麼說。

讓女孩子在天黑以後單獨上街不太好,但應該比起我獨自閒晃安全得多了,可是問題好像不在這裡……還冇糾結完,繆裡已經不見了。

開窗一看,繆裡就像是知道我會這麼做,在人影變得稀疏的港邊揮手。

傻眼歎息的我也仍苦笑著揮揮手,繆裡笑嘻嘻地消失在陰暗的城裡。

感覺上,我好像被繆裡帶壞了。

「那我就把握時間,把剩下的工作處理完吧。」

如同修士謄寫的寶貴聖經偶爾會沾上貓的腳印,繆裡也常在我寫東西時來搗亂。尤其是寫給海蘭的信,她盯得簡直像在查驗有冇有暗藏密碼一樣。

我趁狼不在坐在桌前打開墨壺。得向海蘭報告事情經過,請她計劃如何善後才行。除了瓦登的真實身分外,其他都據實以報就好了吧。

斟酌著如何行文並拿起羽毛筆時,有人敲門了。

「請進。」

然而應門之後,門冇有任何動靜。

聽錯了嗎?我起身開門,結果一個人也冇有。

「……?」

也許是現在離商人退兵回窩的時間還早,陰暗的走廊左右兩端都是一片空寂。關上門想坐回去時,咚咚咚的聲音又來了。

原來敲的不是門,是窗。同時還有霍霍的振翅聲。

「回信來了?」

這也太快了吧。一開窗,跳進來的不是海鳥,而是鴿子。

「哇、哇!」

鴿子生氣了似的在房裡亂飛,繞了三圈左右才總算降落在床上。脖子上綁著書簡,是夏瓏派來的吧。

但每當我接近,它就張開翅膀想飛,表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啊,因為繆裡不在嗎?」

如同我無法區分城裡的鴿子,鴿子也認不出我是誰。

思考該怎麼辦時,窗外又傳來振翅聲,另一隻鴿子停在窗框上。第二隻鴿子看看我和床上的鴿子,輕拍翅膀飛上我右肩。看來它認得出我。

腳上理所當然地綁了紙條,攤開一看,竟然是繆裡醜醜的字,寫著:「晚餐我在狄安娜這吃喔!怕孤單也要忍耐喔!」

受不了……我霎時冇了力氣,但見到肩上鴿子後心生一計,比手畫腳地要它替我跟床上的鴿子溝通。而後鴿子鼓起喉嚨,叫了一聲。

床上的鴿子驚訝地伸長脖子,迴應般抖了抖。

看來是講妥了,床上的鴿子也往我左肩飛來。

「鳥這樣看起來也挺可愛的嘛。」

我取下它脖子上的書簡,用指尖輕撫它的頭,它也滿足地咕咕叫。

「呃,那這邊是……」

我以為有信就是夏瓏寄來的。說不定是她成功說服了瓦登他們而得知謎底,剛好和我的通知交錯了。

但在苦笑著猜想繆裡肯定會很嘔並展開整齊摺好的信紙那瞬間,我竟被一股無形的壓力賞了一巴掌。信以工整得嚇人的字跡寫成,言簡意賅,力量巨大到一時進不了我腦袋。

信是人在拉波涅爾的亞茲寄來的。

──請立刻返回拉波涅爾。

──主教得知走私一事,城裡有混亂情形。

──史蒂芬閣下身為執法者,已下佈告捉拿前任領主。

字麵是一看便知,但花了一段時間才下嚥。

之後幾行是簡短的說明,表示參與諾德斯通走私船走私的商行因船隻擱淺而無法及時交貨,導致走私曝光。需要如此鋌而走險,可見經營狀況真的艱困。史蒂芬那座宅子,不就是王國與教會的對立攪亂了貿易網,逼商人不得不拿來抵稅的嗎?

無論有何苦衷,對於早已將諾德斯通視為疑犯的主教來說,冇有比這更大的動機了。事實上,現任領主史蒂芬也是一副不願再反抗主教的樣子。對史蒂芬而言,與其強行保護怎麼看都是異端的諾德斯通,向教會表示恭順纔是真正為領地好。

亞茲認為,主教或許會以調查走私為由,將諾德斯通拖上異端法庭。假如我是主教,我也會這麼做,且為防萬一,還會先將諾德斯通帶到王國權力所不及的大陸那邊。

在那之前,必須有人站出來證明諾德斯通的清白。

「可是我……是要怎麼回去……」

我冇有翅膀,敞開的木窗另一邊吹著比黃昏更強的風,濕氣還很重。係在港邊的船隻軋軋作響,其間還有白浪破碎的聲音。

在這乾著急也不是辦法。

「能幫我送信嗎?」

我向替繆裡送信的右肩鴿子問,但唯一能寄托的鴿子卻看著我歪頭。

「……啊啊,可惡,太依賴繆裡了!」

亞茲能送信,是因為他懂得未雨綢繆,先問了繆裡怎麼請鳥送信吧。可是愚蠢的羊卻隻會跟著狼尾巴走,想都冇想過。

肩上的鴿子是無辜的,我便小心翼翼將它們請下肩膀,熄滅蠟燭抓起外套,出了房間又連忙回頭關窗再出去。說不定會有暴風雨呢。

穿過一樓大廳時,基曼對我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個,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有船去王國嗎?」

我自知不太可能,但不得不問。

「……我姑且找找看。」

「麻煩了。」

我這就離開商行,拍在臉上的風出奇地冷,使我打著哆嗦跑過失去人潮的港邊。港邊隻有零星幾堆弱小的篝火,船隻都像係在馬廄裡的馬一樣安靜,彷佛在暗示夜海不是他們的場地。

夜裡能否出船,我已經在北方群島學過教訓了。況且天氣又轉壞,更彆說風這麼強了。基曼或許能找到幾個不要命的船員,但這樣我自己也得冒生命危險。

考慮到諾德斯通危在旦夕,我必須儘快返回拉波涅爾。謎團都查清了卻絆在這裡,豈不是全泡湯了。在黑暗的凱爾貝街道上,我愈跑愈焦慮。

因此迷路了幾次,好不容易纔找到狄安娜投宿的地方。連敲門的時間都省了,直接拉開麵路的窗。

「啊,大、大哥哥!」

往裡頭一探,隻見繆裡嚇得尾毛倒豎,還倉皇放開木酒杯,內容物自然不言而喻。

「這、這個……」

看她拚命想辯解的樣子,我歎個氣要她彆急,從懷裡取出亞茲的信交出去。

繆裡疑惑地小心接近,伸手取信。

不等她看完,我先對狄安娜問:

「有件事想拜托您。」

那美麗的鍊金術師保持淡淡笑容,優雅地側首。

「我聽說您是鳥的化身,能送我們到王國去嗎?」

繆裡的驚訝不知是來自我這句話還是信的內容。無論如何,想躲著囉唆兄長偷喝葡萄酒的搗蛋心態已經一鬨而散了。

「怎、怎麼辦!爺爺要被殺掉了!」

這話使狄安娜稍微皺眉,又轉向我。

「看來你們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辦,但我無能為力。」

她纖瘦的身軀伴著歎息靠上椅背。

「我雖然是鳥,能送的頂多是嬰兒罷了。」

好像有聽過送子鳥的民間故事。

平時或許會想多問兩句,但此時現實正洶洶而來。

「坐船行嗎?隻是這陣子天氣不太穩定。」

凱爾貝與王國可謂是眼鼻之距,天氣好便能看到對岸,據說厲害的人還能把標槍丟過去。但在風強浪高的夜裡出航有多危險,我已有過親身體驗。

「我有請人找了……」

「那可以讓姊姊代替我們去救人嗎?」

繆裡整個人傾到桌上問,而狄安娜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是可以飛一趟……可是到時候,恐怕會有更多問題。」

「為、為什麼?因為你不認識爺爺?那隻要認得出還在拉波涅爾的亞茲就行了!他跟臭雞那邊的鳥很好,姊姊一定認得出來!」

繆裡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聲音那麼大,是因為狄安娜表情無動於衷吧。狄安娜靜靜聽到最後,動也冇動地回答:

「不是那個問題,你哥哥應該會懂吧。」

狄安娜平靜的視線,和繆裡火燙的目光都投射過來。

「……現在諾德斯通有異端之嫌。狄安娜小姐在這時候去幫他,會造成不自然的狀況。」

「!」

繆裡嚥下口中的話,表示這伶俐的少女已經懂了。

人們原本就懷疑諾德斯通將靈魂賣給了惡魔,要是再依靠非人之人的奇蹟,等於是印證他們的懷疑。

「畢竟不能像鳥飛不留影那樣。就算那位老爺爺被幽禁起來,我也能啄破石牆把他帶出去,但這也得付出相對的代價。況且我這麼大的鳥飛過城鎮,想必會有人當我是惡魔的使者吧。」

無論狄安娜的真身是什麼樣的鳥,一定是非比尋常。光是出現這樣的鳥,恐怕就會被人視為凶兆,成為架上火刑台的根據。

彆忘了外地旅人經過遭蟲害的麥田邊時會有什麼無妄之災。

「那、那就找臭雞!她行吧!」

「這個嘛……你們說的這位夏瓏小姐好像很懂得人類社會怎麼運作,找她幫忙纔是最好吧。而且,你們的同伴不是還有老鼠嗎?」

正確說來,瓦登他們不算是同伴,但繆裡早就把他們當自己人來介紹了吧。

「這麼說來,請夏瓏小姐和老鼠在今晚一起到王國去,潛入牢房把人救出來還比較實際呢。」

「就是啊!聽到冇,大哥哥!」

「可是──」

狄安娜冷靜地給予警告。

「這麼做會留下他逃獄的事實,也無法改變他與教會為敵的事實,這樣前任領主在那裡就待不下去了。沒關係嗎?」

繆裡想大叫似的張開嘴,出來的卻隻有嗚咽般的吐息。

諾德斯通曾枯乾地悲歎自己無法在那塊土地紮根。

現在還不是自願求去,而是成為眾矢之的而逃亡。

到這地步,諾德斯通能去的就隻剩與死亡比鄰的西方大海了。

聰明的她很快就理解這點,儘可能壓下了感情,但那並不代表她心裡也同樣成熟。

激情撞上理性的堤堰,幾乎要把繆裡的心給震破了。我不忍心看她那樣,隔著視窗緊抓她雙肩。

「繆裡,你冷靜一點。至少那邊還有亞茲先生在,他可是那位伊弗小姐的部下啊。」

一定會有些對策纔對。

「唔唔唔唔唔……」

繆裡在我掌中低吼,是因為她肯定諾德斯通並非異端。

事情隻差一點點就能圓滿落幕,一定讓她懊惱極了。

「而且我們最晚也會明天就到王國去。」

「在這種天氣?」

繆裡的狼耳狼尾都似乎有些受潮了。

在紐希拉的山裡,這名少女能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覺天氣的變化。

「明天多半會起大浪,你忘記北海的事了嗎?」

「先到凱勒科去怎麼樣?」

狄安娜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樣子太顯眼,要到緊要關頭才能出手。不如就先通知夏瓏小姐他們,請他們到王國去吧?他們應該能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到王國那。然後……我想想,問問諾德斯通自己怎麼想怎麼樣?他想到西海儘頭去冇錯吧?假如他對故鄉冇有留戀,還有投靠我們這條路能走。」

狄安娜不愧是在古老城鎮當了多年鍊金術師。

替我們指引了一條確實的明路。

「以你的腳程,到凱勒科應該用不了多久。不會喝了一點葡萄酒就醉了吧?」

她大概是為了舒緩我們的緊張才這麼說的。繆裡被雷打中似的繃直,淚汪汪地對狄安娜進行無言的抗議,而我則對繆裡擺出「我就知道」的臉。

隻有狄安娜一個愉快地拍著手。

「來,趕快行動吧。你們和我不一樣,隻能活在當下喔。」

她是生命悠長,喜歡林蔭的鳥的化身。她成為鍊金術師的原因,其實赫蘿也曾在無意間提過。

若問鍊金術師在研究些什麼,答案不外乎是化鉛為金的秘法,和永恒的生命。

而狄安娜也曾經愛上人類,經曆了無可避免的分離。

「你偷喝葡萄酒的事,我會報告給赫蘿小姐知道喔。」

「唔唔唔……」

繆裡淚汪汪地看著我,狄安娜溫柔地望著她。

狄安娜任自己倘身於時光之流中,繆裡卻等不及想長大,伸長脖子望向河的上遊。

想到這裡,我好像明白繆裡為何獨自跑來這裡了。

她一定是想和非人之人單獨聊聊不會告訴我,也冇有必要說的事。就像赫蘿從前和狄安娜聊不能告訴旅伴的事那樣。

「繆裡,能送我到凱勒科去嗎?」

狄安娜無法用腳抓著我們渡海,但騎在恢複狼形的繆裡背上,轉眼就能到凱勒科了。

「唔……摔下來我可不管喔!」

繆裡說完就甩開我的手。

由於凱爾貝這個城裡人多,我們便過橋向北,穿過留有昔日風貌的舊城區,找到雜樹林再讓繆裡化為狼。

今晚冇有月光,繆裡的銀毛卻似乎仍在黑暗中發出不可思議的光芒。這樣明明就很神聖,為何平常都是野丫頭的樣呢,真教人百思不解。總之我收好她的衣服,和劍一起背起來再騎上去,而銀狼冇出聲讓我預備就起跑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很想趕時間,但那多半也是在對我抗議葡萄酒的事吧。

繆裡一下子就跑出草原,改沿海邊前進。我們在船上確認過海邊冇有人家,不過她不是怕人看見,單純隻是想在平坦的沙灘上儘情奔跑吧。海浪也會為她抹去足跡。

繆裡不停地跑,速度比海風還快。

不曉得緊抱在她背上多久,風削過耳邊的聲音被她的呼吸與腳步聲取代。繆裡不知何時離開了沙灘,走在陸地的草原上。

『海邊應該有人在看著。』

繆裡發覺我在左右張望,大氣不喘地說。

「凱勒科快到了嗎?」

『就快了。剛纔有鳥發現我以後飛走,大概是去聯絡臭雞他們。』

她停下來,要甩開跳蚤般渾身一抖,我便爬了下來。繆裡用後腳搔搔脖子,再抖一遍才變回人形。

「吼~都是你一直抓同一個地方,頭髮都翹起來了啦。」

繆裡好像還在為葡萄酒的事賭氣,但我在道歉之前先把衣服交給她。

「趕快穿起來。」

在我麵前這麼理所當然地赤身**,讓人很不自在。

接著我們徒步走向凱勒科,伊蕾妮雅站在村口,見到我們便揮起手來。

「怎麼了嗎?」

繆裡冇答話,跑累了似的撲進她懷裡,伊蕾妮雅抱得很錯愕。

「諾德斯通閣下危險了。」

以蓬鬆毛髮包容繆裡的伊蕾妮雅嚇得手不禁用力,繆裡發出模糊的哀嚎,尾巴難受地甩動。

「而且不是單純找人去救他就行。」

轉述亞茲的信後,伊蕾妮雅也明白大事不妙而牽著繆裡的手進村。穿過廣場時,瓦登幾個在急就章的木牢裡盯著我們看。

「先等一下。」

我請伊蕾妮雅稍停後走向牢籠。

「……乾嘛?」

且無視青年瓦登十足海盜頭子樣的凶惡眼神,壓低聲音說:

「你們變回老鼠聽我說。」

想救諾德斯通,少不了瓦登他們的協助。

不過瓦登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我會這麼說,表情更懷疑了。

「該不會一出去就是鷲爪在等著我們吧?」

「啊,算是啦。可能要抓著你們飛……」

夏瓏化成鷲以後,自然是以這種方式送老鼠瓦登過海吧。剛想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才發現兩邊想的是不同的事。而瓦登雖然臉色發青,但看在牢裡還有其他同伴的份上,冇等我訂正就挺胸說道:

「怕、怕你啊!」

並霎時變回老鼠爬出來。我覺得現在再解釋反而奇怪,乾脆就閉嘴了。然後小心避開瓦登他們,前往繆裡她們所在的村長家,往點了燈的房間走去。

「這麼晚了做什麼?」

夏瓏手拿酒杯,臉有點紅,村長和領主也都醉醺醺的了。看來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為了答謝夏瓏他們接收那艘船,擺了場酒宴。

「你喝酒啦?」

不久前才偷喝葡萄酒被逮個正著的繆裡不平地說。

「這叫應酬。什麼事?」

夏瓏輕鬆撇開繆裡的獠牙,往我看來。

「拉波涅爾那有信來了。」

給她看了亞茲的信,她臉上頓時殘紅全消,出現另一張表情。

「這下麻煩了。」

「出了什麼事嗎?」

夏瓏轉身對眼神迷濛的領主聳肩說:

「走私船的處理上有人來插手,常有的事。」

「喔喔,那就不好了。那艘船可是要交給勞茲本緝私官的啊。」

領主怪腔怪調地說個不停。為了與地方權勢打好關係,這類酒席是免不了的吧。

「我到外麵說個話。」

「好的好的,我就不送了……」

年邁的村長都打起瞌睡了,領主還在為自己斟酒。

離開酒席時,夏瓏還往躲在暗處的瓦登瞥一眼。

「幽靈船之謎我已經全部解開了,可是諾德斯通閣下卻在這時候陷入危機。」

走出村長家,我確定周圍冇人才說。

在腳邊讀信的瓦登錯愕抬頭。

『喂,給我等一下!你說什麼?』

不知他是指前者後者而答不出話時,瓦登扔下信紙舉起雙手說:

『謎底你解開了?騙人的吧?』

繆裡在瓦登麵前蹲下,挽著他雙手拉起來。

「人骨是肥料的原料,而黃鐵礦是用來溶化骨頭的,對不對?」

『……』

冇有點頭,是他最後一點骨氣吧。

在他們看來,諾德斯通究竟是不是異端,根本無從分辨。

猶豫到最後,是因為他們無法排除他隻是被人當成異端。

夏瓏指著瓦登的鼻子說:

「你們這些老鼠冇出賣他纔不是為了義氣,而是為了錢吧。既然是用來做肥料,就是跟生產小麥有關。」

誰也不曾著眼的人骨,和冇有用處的黃鐵礦如今組合在一起了。諾德斯通家的拉波涅爾能成為產量巨大的小麥知名產地,就是因為這個全世界恐怕隻有這裡知道的配方。

不過夏瓏此時的譏諷,感覺是在給瓦登他們台階下。

『為、為了錢錯了嗎!』

隻要這樣回答,他們就隻是貪婪的海盜,而不是優柔寡斷猶豫不決。

「總之諾德斯通閣下現在有生命危險。要是他被帶到大陸上異端法庭,想救他就非常困難了。所以,我想請夏瓏小姐先帶瓦登先生到拉波涅爾,在我們趕到之前爭取時間。」

瓦瞪再度驚訝地瞪大眼睛,夏瓏則是已經料到的樣子。

「在風這麼強的夜裡渡海也太冒險了吧……」

最後的歎息,是因為彆無他法。

她盯著腳邊想了一會兒後對我說:

「那情況危急的時候怎麼辦?我可以救他嗎?」

會這樣問,表示她和狄安娜有相同見解。

「……總比見死不救好。」

「有老鼠幫忙的話,說不定還是能往西方大海冒險。」

瓦登不太清楚這是什麼道理,聽繆裡解釋以後抱起了頭。

『可惡,原來是這樣……我們去救他,真的隻會讓他更可疑。』

瓦登和諾德斯通為了掩護走私,或許再加上一點巧合,編出了幽靈船等怪誕的傳說。即使會惹來謠言,但做點超乎常理的事也會被視作理所當然。就算有人來調查那些怪異謠言,當然也找不到他崇拜惡魔的證據。

長久以來他都是這樣瞞天過海,如今卻要翻船了。

『隻要撐到你們來就能解決了吧?你不是黎明樞機嗎?』

瓦登小小的黑眼睛盯著我看。

「雖然我本身隻是想成為聖職人員的弱小人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把我當成了呼風喚雨的人物。」

現在不利用這種錯覺,更待何時。

「黑暗的海麵容易讓人搞不清楚方向,掉下去彆怪我啊。」

『被鷲爪抓住的時候,我就當自己已經死了啦。』

瓦登泄恨似的這麼說,在繆裡掌上壓低腦袋,維持姿勢抬望夏瓏。

『不過,還是拜托你了。要是冇能保護他,我們又要回去當小偷了。』

原以為那是為了對貓報恩,但瓦登卻說:

『我是怕你們拿諾德斯通當人質,才說是為了對貓報恩,其實我們單純都是幫老爺子做事的。這不是當然的嗎?』

小小的黑眼睛傷悲地歪斜。

『我們也很希望貓能帶他走啊。』

繆裡用雙手包住瓦登,遮住了他的臉龐。

「你就祈禱風不要把我們都吹進海裡吧。」

也不知夏瓏是不是開玩笑,但她顯然是為了瓦登他們才這麼說。

「總之我先跟他們告辭,等我一下。」

夏瓏往村長家走後,繆裡手中傳來嗚咽似的聲響。

『要是我們的船冇事就好了……』

瓦登望著其背影低聲啜泣。從村裡往海邊看,在船身撞碎的白色浪花烘托出模糊的船影。

「回凱爾貝以後搶一艘呢?老鼠做得到吧?」

繆裡對掌中的瓦登提了個可怕的議。

幾乎被那雙小手蓋住全身的瓦登,用雙手擦擦眼睛說:

『問做不做得到的話,是做得到。可是這牽涉到很多事,會變得很麻煩。』

倘若有人乘著從凱爾貝偷來的船去救諾德斯通,會令人懷疑主使者與凱爾貝有關,這樣想大事化小就更難了。

「無論如何,隻要夏瓏小姐和你到王國去以後,肯定能替我們爭取一點時間。主教應該會去搜查諾德斯通閣下的房子,可以去妨礙他們之類的。」

『好、好的。』

「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讓他們把人送到大陸去,可以妨礙他們出航嗎?」

『這個……是可以。不過這樣的話,不如就乾脆搶船……可是這樣也不行,會遇到一樣的問題。』

想讓諾德斯通能夠繼續留在領地,憑自身意願航向西海,就得趁我們還能挽救前確保他的人身安全。

『啊啊,可惡!到頭來我們一樣是配角!在關鍵時刻一點用也冇有!』

瓦登在繆裡手上大叫。

還用他短短的小手遮住眼睛。

繆裡想替他遮擋寒風似的又合起雙手,但夏瓏阻止了她。夏瓏揪住瓦登的後頸,抓到麵前來對他說:

「不是隻有你,還有我。明天黎明樞機也會來,在那之前要儘可能拖延時間。現在隻能這麼做了吧?」

聽了夏瓏的話,被抓著後頸吊在半空的瓦登用短短的手擦擦眼睛,用力掙紮起來。

『冇錯!我可是海盜頭子多多.瓦登大爺呢!』

「哼,那就出發吧。要是那裡燈塔的光變成用那個老爺子燒出來的就不好笑了。」

「臭雞!」

夏瓏聳肩彈開繆裡的抗議。

瓦登跳出夏瓏的手,要向同伴傳達接下來的行動。

這時,一團黑影切入我們之間。

「伊蕾妮雅姊姊?」

繆裡這麼驚訝,是因為伊蕾妮雅跪下俯視瓦登。

「你們……」

現出羊角的伊蕾妮雅注視著臉上毛髮被淚水弄亂的瓦登說:

「在風這麼強的夜裡真的也控得了船嗎?」

她柔軟蓬鬆的黑髮在冰冷海風吹撫下,宛如夜裡的熱流。

瓦登抬頭回答:

『我們……可是以西海儘頭為目標的海盜呢!』

民眾目擊幽靈船的日子,不是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就是天氣惡劣的黑夜。

「那夏瓏小姐就按照計畫先過去,我們坐船追吧。」

「咦,哪來的船?到城裡偷嗎?」

這提議連頑皮的繆裡都退卻,而且缺點都已經談過了。

正感不解時,伊蕾妮雅說道:

「要船的話,那裡不就有一艘嗎?」

衝上沙洲而擱淺的船。

「拖船都還冇到凱爾貝吧?」

即使夏瓏這麼說,伊蕾妮雅手仍指著那艘船。

然後對接不了話的我們淘氣地眨動一隻眼睛。

──擱淺船會由勞茲本負責處理,今晚不必看守。

夏瓏以此為由,將強風天裡看船而瑟瑟發抖的倒楣村人全趕回家。

和她一起來的勞茲本官員都喝了酒而先一步睡著了。

不會有人看見。

會在凱勒科帶起新奇譚的,頂多隻有出外小便的惺忪孩童吧。

「哇……」

站在甲板上的繆裡發出出乎預料,帶有敬畏的讚歎。

『有種變成馬的感覺呢。』

化成巨大黑羊,羊角上綁了許多纜繩的伊蕾妮雅這麼說。在風起雲湧,深廣淺灘上海水譟動的夜裡,那形影宛如有了實體的黑暗。

『不會一拉就散了吧?』

對伊蕾妮雅這問題,以人形立於船頭的瓦登隻是以緊繃的臉回答。他自己也不確定吧。總之這群老鼠海盜為了將擱淺船拖出沙洲,抱著粗重的纜繩在船與羊角之間來來回回。

「不行的話,就隻能去凱爾貝偷一艘了吧。」

這麼說的瓦登笑得很僵,繆裡的尾巴也因為緊張與期待而膨起。

「看你的啦……偉大的巨羊。」

綁好最後一條纜繩後,瓦登對伊蕾妮雅喊道。

『好的,包在我身上。』

伊蕾妮雅往後看一眼,擺出羊低頭衝撞的姿勢。

『我的名字是伊蕾妮雅.吉賽兒,波倫商行的黑羊。』

黑暗一挪動,緊繃的纜繩便開始絞緊船上各處,整艘船到處都是恐怖的嘎吱聲。伊蕾妮雅的腳逐漸冇入沙洲,激出浪花又往下沉。

比繆裡腰還粗的纜繩發出磨牙般的聲響抵抗拉力。

當伊蕾妮雅的角忽而一沈,船大幅晃動,再絆住似的急停。

「哇……動了耶。」

瓦登從船頭往海麵看,大口吸氣後說:

「拜托,把我們的城堡拖出去!」

『那當然。』

伊蕾妮雅抬起冇入沙中的腳,再向前進。

船隨之大幅一搖,甲板上有不少人向後跌倒。

他們還冇站起來,伊蕾妮雅的腳又抽出沙洲,往海麵踏下。

如此反覆幾次,船的移動忽然變得滑順,前進與急停的界線變得模糊。

到了誰也不會跌倒後,船已顯然隨著浪潮而晃動。

「喔喔!出海了,我們到海上了!」

伊蕾妮雅像是拉出興致,抑或是為安全起見要拉到更深處,即使瓦登如此大喊也嘩啦啦地踏著輕快腳步往大海前進。

到了懷疑她會不會就此拉到王國的地步,她才停下來轉身說:

『這樣差不多了吧?』

許多老鼠順著纜繩爬到伊蕾妮雅身上,以解開纜繩。

瓦登在船頭不斷朝伊蕾妮雅大聲道謝。

船順著拉力繞行伊蕾妮雅般前進。等船過去,她再打鬨似的低下頭,頂著船尾推進海裡。

接下來她還要返回凱勒科善後,向村長與領主說明夏瓏等人與走私船消失的經過。

瓦登幾個如魚得水地在船上跑來跑去,高揚的帆轉眼漲滿了風,將船帶往洶湧的大海。

回望伊蕾妮雅,那巨大的身影已經變成小小的了。

她閉眼而笑時,感覺就像完全融入黑暗裡。

「啊哈哈!大冒險開始了!」

「不管什麼冒險都冇有這麼荒唐的啦。」

誰也不會相信這艘在沙洲擱淺的船,是被大得像船的巨羊拖出來的吧。而且甲板上除了瓦登這樣變成人形的雖然不少,以老鼠形態工作的也很多,簡直像童話故事一樣。

亂動搞不好會踩到他們,我隻好坐在船邊看他們忙碌。

「好想給那個爺爺看一看喔。」

坐在我身旁的繆裡突然這麼說。

「大家都為了救那個爺爺那麼賣力。」

說不出話,是因為繆裡的笑容實在太耀眼。

「嗯,就是啊。說得冇錯。」

從諾德斯通獨留領地,到在西海儘頭看見出路的過程中,應該有過很多苦惱吧。所以纔會受到誘惑而走錯了路。

但是,最後他懸崖勒馬了。

他逃出遭到毀滅的葛雷西亞領地,與臥病的妻子和鍊金術師三人攜手使領地壯大起來。之後妻子病逝,鍊金術師也消失無蹤,隻留下希望。他應該還有希望。

「大哥哥。」

銀髮隨風飄揚的繆裡看著我說:

「要救爺爺喔。」

散亂的瀏海底下那雙紅眼睛正堅定地注視著我。

「我當然要救他,還要讓誰都不受傷。」

史蒂芬應該也會為諾德斯通擔心,但他現在是領主身分,為了家族百姓著想隻能采取最安全的措施。

「基本上我是讚成啦。」

繆裡說道:

「不過要是發現了那隻貓,我一定要逆向摸她的毛,問她為何不替留下來的人多想一想。」

說得也是。

「又多一個尋找新大陸的理由了呢。」

幾乎就在繆裡嗤嗤笑的同時,瓦登來喊我們了。

瓦登事先警告我們,登陸時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艘船不能靠港,所以要找一個離城鎮夠遠的合適海岸,以幾乎擱淺的方式停船再劃小船上岸。假如被海流捲到岩礁地帶,浪一拍就要碎了。

再加上天氣如繆裡所料愈趨惡劣,在黑暗中也能看見白色的浪花。

他還給我們幾個用牛膀胱做的浮袋,說隻要抓好它們,落海了也能靠風吹上岸,而我當然是安心不起來。儘管在北海糊裡糊塗落海過一次,這次我們是主動半夜出海,感覺更恐怖。

當先行前往拉波涅爾的夏瓏他們消失在夜空裡,我們這也在海中放下了登陸小船。上了小船後,從甲板上看似忍受得了的波浪也變成恐怕要蓋過腦袋的大浪。

我們將槳交給瓦登的能乾部下,自己隻能從頭披上抹了油的牛皮大衣,緊抓牛的膀胱祈禱不要出事。

繆裡大概也很怕吧,一直在笑。當船滑上淺淺的沙地成功登陸時,她雙腿明顯抖得很厲害。

『我們走。』

五隻老鼠跳下船,其中一隻用人話這麼說。繆裡上岸之際用力甩乾濕答答的尾巴,像個夜間突襲的騎士默默指示城鎮的方向。

雖然拉波涅爾冇有像樣的城牆,但為安全起見,我們還是讓老鼠們先走,找個冇人的地方再翻過柵欄進城。城中央的嘈雜逐漸隨風而來,原來在船上見到的光明,是教會前的大篝火。

「臭雞呢?她會不會已經找到爺爺了?」

『我叫同伴到廣場去了,那邊應該有人一直在注意這裡的動靜。』

在老鼠的帶領下,我們在庭院有豬睡覺的民宅前等候。

屋裡似乎冇人在,大概是與廣場的騷動有關。

「該不會是火刑……已經開始了吧?」

「如果我的鼻子冇壞掉,這裡還冇有烤肉的味道。」

這麼說來,主教說不定是將諾德斯通關在教堂某處,正在對民眾解釋其執法的正當性。在這種狀況下隻能等待回報,讓人焦急得胃都快扭斷了。

「不要急啦,彆看臭雞那樣,她眼睛很尖的。」

遠比我更不善等待的繆裡拚命地保持笑容。

我多用點力摸摸她被海水打濕的頭,深深點頭。

不久,在院子角落疑惑地盯著我們看的豬忽然轉向巷子裡,三隻小老鼠跑了過來。

「怎麼樣?」

『夏瓏小姐看來是往西邊飛了。』

另一隻老鼠聽了小老鼠的耳語後對我說。

「往西?出城了的意思?」

小老鼠怕我生氣了似的縮起身。

『它們還說,有另一個武裝過的人類跟在夏瓏小姐後麵。』

「是亞茲先生吧。竟然需要武裝。」

老鼠繼續替我翻譯小老鼠的話。

『他們看城裡的人舉著火把往西走就追過去了。』

繆裡看著我,想的是一樣的事吧。

「所以他還在家嗎?」

人們是要蒐集他為異端的證據,還是要放火獵巫呢。

「什麼時候的事?」

『前不久。』

城鎮離那屋子有段距離,諾德斯通應該還冇被抓。既然是一群人手拿火把行軍,時間還來得及吧,應該設法搶先跟諾德斯通談談纔對。

「繆裡,我們也過去。」

繆裡臨時停下點頭動作,對老鼠問:

「要騎在我背上嗎?」

老鼠們毛都豎了起來,默默點了頭。

繆裡再度化為狼形,跑得比前往凱勒科那時快上許多。

如箭矢般穿過深夜的麥田。

最後老鼠們是窩在我懷裡,繆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雖覺得她事後會跟我賭氣,現在也隻好裝作冇注意到。

我死命抓住全力疾奔的繆裡的背,在遠處路上見到人群的火光。帶頭的像是舉著染上教會徽記的旗子,顯然目的不是為了緝私這種重整城鎮秩序的事,而是將揪出異端擺在第一位。

他們的目的地,無疑就是辟出他們眼前這片麥田,使拉波涅爾蓬勃發展之人的住處。低聲說出的異端二字,深埋在繆裡後頸毛叢間,化為熱氣。

即使跑進森林,繆裡的速度也絲毫不減。害怕被樹枝砍頭的我隻能拚命壓低腦袋緊抓著她。

當速度終於減緩,我看見屋前繫了一匹還在喘息的馬,應該是亞茲騎來的。屋裡有些燈光,馬因繆裡的出現而嘶鳴,穿上皮胸甲的亞茲拿著劍出來看情況。

「寇爾先生。」

亞茲在勞茲本見過繆裡的狼形,並不驚訝。

「夏瓏小姐呢?」

『我在這,你們還真快。』

大鷲從屋頂上跳下來,停在亞茲肩上。

亞茲說:

「狀況是主教藉走私宣告諾德斯通閣下為異端,史蒂芬閣下也幾乎要承認了。現在主教帶了一批城裡的人要來這裡蒐證,您在路上有看見嗎?」

「有,他們還要一段時間纔會到森林邊上。諾德斯通閣下呢?」

「我有請他暫時躲起來避避風頭,可是他執意要留在這裡……」

即使他嘴上說在這片土地什麼也冇留下,到頭來這裡對他仍然意義深重。藉繆裡和瓦登等人的力量,我們是能救他一命,但他也將因此被迫離去,並不是最正確的選擇。

於是我下定決心說道:

「我去跟他談談。」

使眼色要繆裡待在門外後,我走向屋子。

如此風聲呼嘯又陰暗無光的黑夜,通常會使這種林中小屋格外陰森,但在我看來卻像是一隻負傷的熊在冷風中瑟縮。

諾德斯通並不是異端。或許任誰聽說用酸液溶化人骨作肥料都會覺得恐怖,但那些都是他祖先土地先烈的骨頭,且溶化而做成灌溉麥田的肥料後,使當年這荒地上許許多多的人得以存命。

誰能拿這點責怪諾德斯通呢。他不該在陰暗的屋裡獨自消沉,我要像繆裡在瓦登的船上講的那樣告訴他,他還有很多同伴。

我深吸口氣,向門板伸手。

握住直接以原木製成的粗獷把手時──

「!」

門忽然打開,撞上我額頭。

「寇、寇爾先生!」

亞茲難得叫得這麼慌,連繆裡都跑來了。

痛得蹲下的我,聽見頭上有聲音傳來。

「嗯?怎麼,黎明樞機啊?」

「唔唔……諾德斯通閣下……」

還在眼花的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稱呼他的名字。

「我、我是來……」

形影總算清晰了的諾德斯通,使我把接下來要說的「保護你的」吞了回去。

「怎麼,你是來替史蒂芬抓我的嗎?」

諾德斯通以屋前的蠟燭點燃手中火把。

火把上纏的布似乎澆滿了油,啪嘰啪嘰地劇烈燃燒起來,我隨之倒抽一口氣。

並不是因為火勢。

而是火光下諾德斯通那身不輸火勢的勇猛裝扮。

「諾、諾德斯通閣下,您這打扮是……」

「哼。那些忘恩負義的蠢蛋要來這抓我是吧?我就讓他們想起來這片土地是誰辟出來的。」

他左手是熊熊燃燒的火把,右手是騎士馬戰時會用的大型劍。

背了盾和斧,甚至穿上脛甲和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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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誰看了,那都是要打仗的樣子。相較於錯愕的我,身旁狼形的繆裡則是張大了眼睛猛搖尾巴。

「所以呢?你是我第一個對手嗎?」

亞茲曾請諾德斯通在主教的人馬趕到之前快逃卻遭到拒絕,讓我以為他是萬念俱灰。

結果卻是完全相反。

諾德斯通並不是那麼脆弱的人。

「不、不是,我是來保護您的……」

「嗯嗯?」

他懷疑地皺起眉頭,從上到下打量我一番。

「你這身材也能揮劍?」

諾德斯通比我矮小,體格偏瘦,又一大把年紀了。

可是背後卻像是打了根粗大的鐵柱。那就是所謂的鐵骨吧。

絕不是鈍劍砍得斷的,強勁熾熱的意念。

「不是靠揮劍,我……」

但我的決心也不遑多讓。

我換一口氣說道:

「我現在很肯定您不是異端,我想去說服主教。」

諾德斯通表情訝異,劍尖終於指向地麵。

「您是拿人骨作肥料冇錯吧?」

「瓦登說出來了嗎?」

我明確地搖頭回答:

「不管我的同伴怎麼威脅,他都不肯說。那是以前當過刀劍工匠的礦物商人,和我認識的鍊金術師替我想出來的。」

諾德斯通眯眼看看我,聳了聳肩。

「跟聖經那句『隱秘的事冇有不顯露的』一樣呢。」

「因為這個緣故,我相信您絕不是異端。」

諾德斯通注視著我。

那透徹的雙眼,映照著火把的焰光。

隨後受到眼瞼的遮蓋。

「所以瓦登他們冇事了嗎?」

「他們……對。他們搭那艘船回到這裡了。」

諾德斯通緩緩點頭,歎著氣睜開雙眼。

「那就快把貨送給城裡的商行吧,有很多人能得救。」

「知道了。但需要救的不隻是他們,還有您。放下武器吧,我會替您去和主教好好談談。我或許是個不太可靠的年輕人,但民間卻把我──」

還冇解釋完,諾德斯通用握劍的手在我胸口輕捶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每個人聽了就隻會胡思亂想,隻有你找到了真相。我冇看走眼,你不是隻知道信神的傻瓜。」

他將我推退一步後輕笑道:

「我不是異端,但我仍是教會的敵人。」

「這隻是文字遊戲吧?」

諾德斯通笑得更厲害了。

那是種不出聲,不可思議的笑法。

「不,就是敵人。教會的敵人。」

「不參加禮拜,不等於不信神。」

「不是那種事。」

諾德斯通輕舉起劍扛在肩上。

明明是驍勇戰士的穿著,卻像在扛農具一樣。

「我是教會的敵人,史蒂芬也多少察覺到了吧,所以你最好不要跟我扯上關係。我認真警告你,這是答謝你救回瓦登他們。」

「……」

「但是,我也不會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該如何回話時,候在一旁的繆裡抖抖她大大的三角耳,脖子往停在亞茲肩上的夏瓏伸。

森林另一邊傳來草木婆娑聲般的嘈雜。

來抓人的人已經到森林入口了吧。

「我會大打一場,扮演一個被惡魔附身的可憐老人,這樣史蒂芬就能狠下心來把我跟這塊領地切割開來了。我終於──」

諾德斯通轉向屋子說:

「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這裡了。你說你們是搭瓦登他們的船來的吧?很好,我就照你的意思舍名取實吧。」

諾德斯通並不是自暴自棄才這麼說。想必他經常在思考怎麼利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卻始終踏不出第一步。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於是他義無反顧地向前進。

他氣魄萬千,冇有絲毫悲愴。甚至和瓦登一起神采亦奕地航向西海的神情都恍如眼前。

「對了,有件事可以拜托你們。可以把屋裡的古拉托帶到港邊去嗎?然後幫我聯絡瓦登他們,說今晚我們終於要去追隨鍊金術師的腳步了。」

還以為諾德斯通是個被鍊金術師拋棄的配角,現在見到他這副模樣,讓我深感羞愧。諾德斯通纔不是什麼配角,根本就是繆裡最愛的冒險故事主角。

因為那種故事的主角,總是愈挫愈勇。

「這隻狼是訓練過的嗎?」

諾德斯通看著繆裡問。

「這……」

『咆嗚。』

繆裡狼感十足地吠一聲,併攏前腿坐下。連我都冇聽過呢。

「我一個人氣勢不夠,有狼就威風多了。可以借我一下嗎?」

「呃……我……」

猶豫是因為繆裡的眼光輝燦爛,顯然是在為能夠大鬨一場興奮不已。

這個臭丫頭……儘管心裡鬱悶,拒絕了搞不好真的會被她咬一口。

隻能點頭了。

「謝謝你。想在麥田修理這些忘恩負義的人,騎狼正合適。」

繆裡站起來靠過去,並以奇妙的眼神望著放下了劍,用力摸著她的諾德斯通。

「我調查怎麼培育小麥的時候,看過大陸那邊的幾個民俗故事。據說那邊會用狼奔來形容飽滿麥穗隨風搖曳的樣子。所以在那裡,人們將狼視為帶來豐收的象征。」

停止動作的繆裡,尾巴開始像河中水車一樣用力搖起來。

要是不拴住她,恐怕會跟著諾德斯通航向西海儘頭吧。

「不過要比作麥穗的話,這毛色是太白了點。」

繆裡立刻低吼起來,用鼻尖頂一下諾德斯通。

「嗬嗬嗬。人家說聰明的狼聽得懂人話,原來是真的啊。哎呀,抱歉抱歉啊。」

粗魯摸頭的動作顯得很習慣。

說到應付動物,放養在屋子周圍的豬啊羊的也都過得很自在。

「好啦,去給那些忘恩負義的人一點顏色瞧瞧。」

『咆嗚!』

諾德斯通邁開大步,繆裡一眼也冇回頭看就跟上去。

那對背影彷佛是共同征戰了幾十年的老友。

亞茲看著我,逡巡一會兒後誠實地說:

「我去幫忙。」

「麻煩了。」

那不僅是協助諾德斯通,還包含了不讓繆裡玩得太過火的意思。

亞茲追上去後,夏瓏拍拍翅膀,跳來我肩上。

『太小看他了呢。』

若生對時代,諾德斯通這號人物一定能在厚重的編年史上留下插圖。

「他堅持自己是教會的敵人這點,我還是不能接受……」

『那是他的骨氣吧。』

害得史蒂芬心力交瘁的,也是這份骨氣。令人不由得同情這位年輕的領主。

但看樣子,這結局不會有太多淚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接下來,我們就把那位古拉托先生帶到港邊,聯絡瓦登他們吧。」

『瓦登那邊我去通知,那個古拉托就交給你了。』

見夏瓏說完就要飛走,我趕緊留住。

「能請你跟著我嗎?迷路就糟糕了。」

『……』

夏瓏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落單,能否走出森林都很難說。在凱爾貝不知怎麼和鴿子說話時,也慌得很可笑。我也隻有黎明樞機這麼一個彆人亂封的稱號好聽,其他方麵差勁得繆裡都會傻眼。

『我等著,趕快帶人過來。』

夏瓏拍拍翅膀,停在屋脊上。

森林另一頭的喧囂突然拉高,也許是諾德斯通對上群眾了。

雖有點擔心,但繆裡也在,事情不會太嚴重吧。再說不知情的人夜裡在森林碰上狼,再勇猛也會嚇得腿軟。

開門進屋後,點上零星燭光的屋裡深處有些聲響。

「古拉托先生!您在嗎!」

隨後,深處有人有氣無力地慢慢回答:「請稍等一下。」

既然他們準備離開,可能是在收拾行李吧。從聲音聽來,古拉托的年紀也很大了,說不定也是葛雷西亞領地的倖存者。

我往裡頭走,想幫點忙。穿過堆滿書的門口,進入陳列礦物標本的房間。那個貓鍊金術師都是在這裡作研究的吧。

穿過房間,接下來是麥子分類放置,諾德斯通直至今日都在作研究的房間。他的妻子和鍊金術師都還在時,他們三人會不會就是在這裡為如何種麥絞儘了腦汁呢。上次地上還散落著羽毛筆,有如在訴說當時的情境。

現在已經收拾乾淨,清爽了點。直往下個房間走到一半,我的腳忽然停了下來。房間好像變得太空了。

「?」

看看周圍,也冇看出多大改變。

覺得奇怪時,我總算注意到異處。

「蒸餾器不見了?」

這裡是著名小麥產地,當時我猜想是用來研究酒飲用的。那是個出奇精緻的球體,上麵又佈滿奇怪的紋路,像是鍊金術師會用的東西。

原本被書籍和羊皮紙疊團團包圍,顯得很窘迫的樣子,如今不知上哪去了。

「……」

主教那邊的人會來這屋子蒐證,也許是不想多受刁難而藏起來了。然而心裡確有種奇妙的躁動,使我麵對蒸餾器原來的位置動也不動。

──你還在等什麼?

彷佛又要聽見裡頭房間傳來這聲音。

「蒸餾器……」

起初以為是用來製酒,後來又猜想會不會是用來提煉黃鐵礦的酸。不過狄安娜說那不適合用來取酸。

而且露出臉來的渾圓球體表麵,刻有奇異的紋路。

那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好像有哪裡不對。

「是不是在哪見過……」

我拚命翻找記憶,愈是急著想起來,刻在泛紅銅器表麵上的紋路愈是像寫在海麵上的字一樣晃動。

這時,房間裡傳來拖動大型物體的聲響。

「咿咿、哈呼……請再稍等一會兒……」

碰一聲放下大行李的,是個比個子不高的諾德斯通還要矮小的老人。東西放好以後,他又折回裡頭房間。

「我來幫忙!」

我這麼喊著想趕過去,人卻被鉤子扯住了似的無法前進。

「啊啊,真是……!」

這樣豈不是跟眼睛離不開串烤攤的繆裡一樣嗎?我努力把腳拔離地板,去協助古拉托。

這時一陣強風拍響玻璃窗,彷佛想叫住我。會是錯覺嗎?

殘缺的月從隨風飄移的厚重雲縫間露出臉來。青白的月光嘩地一聲探入視窗,照亮整個房間,習慣黑暗的眼都快睜不開了。

蒸餾器原來的位置,真的空得很不自然。那奇異的球體的確曾擺在這裡,而諾德斯通特地把它收起來了。灑滿月光的房間陰影比白天更濃,地上明顯有拖動書堆等重物的痕跡。

「隻是蒸餾器的話,城裡應該多得是……」

果真是那些怪異紋路的關係嗎?

刻的會是褻瀆神的禱文嗎?

做起如此極端的假設時,呼吸停住了。

「褻瀆……神……」

在不成聲的囈語彼端。

我見到飄浮在汙損玻璃窗另一頭的殘月。

月亮上看似凹凹凸凸的斑紋是那麼地清晰,缺口邊緣如影子般模糊。

簡直就像球體從側麵受到光照一樣。

「啊!」

刹那間,我全都懂了。

──我不是異端,但我仍是教會的敵人。

這句話,以及從屋子裡消失了的刻有奇異紋路,形似蒸餾器的銅製球體。

再加上航向西海儘頭的鍊金術師,與欲隨她而去的前任領主。

鍊金術師為什麼會認為西海儘頭會有大陸呢?

「占星術。」

我喃喃地說出這三個字,再將它吞下。

冇有證據。

冇有任何實據可以證明。

但鍊金術師仍像貓追毛線球一樣西行去了。為何她能夠踏上這虛無飄渺的旅程呢。瓦登說貓的習性就是會躲起來死。照常理而言,這件事就是這麼胡來。

可是,假如她確定自己是對的呢?

確定隻要不斷往西,就會從東邊回來呢?

我幾乎能看見轉動大銅球,凝目檢視其紋路的鍊金術師。

上頭刻的,一定就是繆裡也曾注視的「世界地圖」。

「久、久等了。」

被這一聲喚回神的我轉過頭,見到古拉托已經整理好行李,喘得好厲害。

我的頭像個空燒的鍋子,心臟噗通噗通地跳,不過身體擅自動了起來。

在古拉托恐怕搬不動的大行李綁上繩子,背上我算不上強韌的肩。

「我、我去開廚房的門。」

氣還冇理順的古拉托說完就往裡頭廚房的方向走。我再度環視房間,大概是雲又遮住了月光,整間都是黑漆漆、靜悄悄的。

彷佛有閃電劃過天際,照出了一瞬之間的惡夢。

為了確認自己仍處在現實之中,我踏出揹負行李重量的步伐。

搬到外麵去,放上亞茲騎來的馬,在不敢相信我怎麼拖那麼久的夏瓏帶領下走進森林。

屋子靜靜佇立在森林中。

什麼也不說,就隻是默默蹲在那裡。

有如等候冬天過去的一頭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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