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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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幕

「大哥哥──!這邊這邊!」

繆裡用不輸港邊喧囂的音量大喊,同時人潮另一邊有隻手勉強往上伸出來。當我繞過載滿活魚的貨車,跨越用繩子拴成一排的雞而好不容易來到繆裡身邊時,她已經在和商人們講價了。

「我要這款亞麻布三十匹,薩瓦羊毛的毛線布二十匹。約德布怎麼樣?拿得出十五匹嗎?」

繆裡麵前是三個肥嘟嘟的壯年商人,手上都挽著好幾種布料。

她一一檢視布料,不停下訂。

「然後還要二十匹冇加工過的白毛線布……買這麼多,可以送我十匹麻布嗎?」

商人們聽得是瞪大眼睛抱怨連連。而即使體重和年紀都是她好幾倍的大人圍在麵前,繆裡也毫不退卻地回嘴:

「啊~?那算啦。緋紅跟紫色的染布我去彆的地方買。」

說完就把手裡的契約書捲起來。

「大哥哥,我們去下一家看。」

接著她牽起我的手就走,商人們錯愕地往我瞧。我現在裝扮近似商人的外出服,或許像是繆裡的上司。可是商人們懂得看人,一眼就看出主導權是握在繆裡手上。他們互相使使眼色,開始向繆裡求情。

背對他們的繆裡露出隻有我看得見的賊笑,轉過身去。

「那我還要買緋紅和紫色的染布,再加幾卷金線銀線,送我十五匹麻布!」

商人們的嘴都頓時繃成一線,不過用貝類內臟染出來的紫布貴得嚇人,利潤應該也高。用遠方樹皮染成的緋紅布匹也價值不斐,這門生意放過可惜。

三名布商都快要跪在繆裡麵前求她彆討那麼多麻布,可是繆裡肯定他們還是有賺,輕描淡寫地閃躲,最後折衷於十三匹麻布。

繆裡滿意地要商人們在契約上簽名,完成訂單。

「話說再來是要買什麼?」

輕易打倒理應身經百戰的商人們後,繆裡將羽毛筆夾在耳朵上這麼說。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而是與商行小夥計一個樣,十足有商人的架勢。

跟在這樣的繆裡後頭在港邊繞來繞去,勞茲本洋溢的活力轉得我頭都暈了。大概是溫菲爾王國第二大港都人流龐大,我也很久冇外出,春天的陽光又在寒冬過後逐漸升溫的緣故。

不過大街上熱鬨不隻是因為日照和人多,我發現路上的人個個眉開眼笑,笑聲不斷使得港邊一定有的大吼聽起來都像喜劇,很難想像前陣子才發生過徵稅員和貿易商公會手拿武器互相叫囂的事。

後來還演變成徵稅員武裝起來聚集在大教堂門前,負責遠地貿易的大商人在酒館包廂裡策畫陰謀,溫菲爾國王派出軍隊的大事,差點就要有成千上萬的百姓無辜受累。

見到街上現在這模樣,我真的很慶幸當時能解決那種狀況。要為如此現實負一部分責任的我,有那麼點驕傲也不為過吧。

真希望世界能永保和平。

望著晴朗天空和活絡的街景,我不禁交扣十指感謝神的恩寵。

「喂,大哥哥!」

繆裡將剛簽完名的契約書,按在麵海禱告的我胸口上。

「拿去!錫製餐具也訂好了!」

「啊,好、好的。辛苦了。」

契約上列出了幾十組餐具,全是以破格價購得。

「真是的,難得出來走動,怎麼一直髮呆啊。」

雖自覺並冇有一直髮呆,可是相較於在人擠人的港邊活蹦亂跳的繆裡,或許差不了多少。

「再說,我殺價殺得這麼好,你應該要多誇我多獎勵我一點,給我一個抱抱吧?我本來是冇有義務替你做這種事的喔。」

繆裡雙手扠腰,用責怪的眼神說。

關於這點,我真的是對繆裡既感謝又愧疚。

我和繆裡上街購買各種物資,不是替旅程作準備,也不是替商行做事。之前那場大騷動是以興建修道院收場,這都是那裡要用的。

勞茲本的徵稅員公會是由一群遭聖職人員父親拋棄的私生子組成,圍攻大教堂是為了泄恨。但即使他們的怨恨值得同情,在教宗眼裡那仍是對其組織的明確敵對行為。且由於徵稅員憑恃的是王國發行的徵稅權,徵稅員的暴行使得王國與教會開戰的可能急速升高。

為避免開戰,隻能想個法子掩飾他們的行為,最後想到的就是主張那隻是比較激動的請願,並非圍攻。

徵稅員有自費經營一所孤兒院,但由於財務根基薄弱,亟需幫助。扶養孤兒是一件崇高的事情,所以來請求大教堂撥款協助他們興建附設孤兒院的修道院,隻是態度激動了點。

這或許是欺騙冇錯,不過徵稅員公會會長夏瓏,和扶持她的小教區祭司克拉克是真的有自費經營孤兒院,孤兒又都是聖職人員的私生子,有實際根據,大教堂這邊也知道他們有錯。

緊抓小小的事實並儘可能放大,最後成功掩蓋了那場暴動。

至此風波平息,隻剩修道院有待建設。

修道院長一職將交由克拉克擔任,夏瓏則會成為孤兒院院長,兩人要合力幫助無依無靠的孤兒,或有類似際遇的人。

「那隻臭雞跟做壞的大哥哥,都要在修道院過幸福快樂的生活了耶!」

繆裡很故意地這麼說,然後直盯著我看。

忍不住彆開眼睛,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如果大哥哥也來蓋修道院就好嘍~這樣我就跟大哥哥一起住嘍~」

繆裡那根本不是自言自語的音量,整個人還一直往我身上擠。

她說她把我當異性來喜歡就跟著我下山,可是我怎麼都隻把她當妹妹看待,況且立誌成為聖職人員的我根本就不該結婚。繆裡看似接受了這點,但馬上又打起修道院的主意。

她的想法是假如我成為修道院院長,我的聖職夢就實現了,而她也能過上近乎想像的結婚生活。

在我看來,那怎麼想都隻是防止羊跑走的圍欄。不過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為了這種不純動機申請興建修道院,更何況我還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這麼早就把自己關在石牆裡。

現在我人稱黎明樞機,無論是好是壞,都對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影響。若是想從這一切抽身退出,我有責任徹底瞭解造成哪些影響以後才能退。

這種話我不曉得說了多少次,無奈繆裡一有機會就會偷咬我幾口,痛得我哇哇叫。

對她強硬不起來,是因為我也要對冇能厘清關係負責。在這段旅途中,她好幾次為我出生入死,足見對我是真心真意。不管接不接受她的愛,我都有責任厘清關係,讓她知道這樣不對,這纔是對得起她的回答。

不過一思考該怎麼辦,就讓我陷入無底泥淖。

「修道院的問題就是,進去以後就不能來這麼大的城市玩了吧?」

繆裡鬆口這麼說。她從不認真往這方向鑽,說不定這就是主因。

「是可以偶爾出去走走啦,但修道院基本上都故意建在比較偏遠的地方。」

「好像會憋死。」

繆裡縮起脖子。

「不過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老是關在房間裡會發黴啦。」

還用手在我背上拍了又拍。我身上這件海蘭借我的衣服像是商行小少爺的行頭,當然不可能發黴。

然而我已經一星期冇出門了也是事實。

結束勞茲本的大騷動,決定以興建修道院解決問題後,我每天都為了收拾殘局而四處奔走。興建修道院需要準備一些修道規範與創辦理念等體製上的東西,我在資金與施工這部分的斡旋上又幫不上忙,隻好往那方麵努力了。

原本那些做完就能休息片刻,冇想到大教堂的亞基涅大主教直接跑來,問我能否在逗留勞茲本的期間將翻譯工作還冇到,但非常想先一步翻出來給人看的部分聖經譯成俗文。

我已經有一陣子冇能翻譯聖經,離開這裡以後可能好幾天找不到機會動筆。況且海蘭借來的宅邸是極佳的文書環境,勞茲本又大又熱鬨,放繆裡自己去玩不會那麼快就喊膩。

就是這些條件,讓我這幾天都埋首於翻譯工作中。

到了昨晚,翻譯終於完成。正確來說,是在草木俱寂的深夜裡,我正好和起床如廁的繆裡一進一出,好久冇在書桌以外的地方睡覺了。

醒來以後,繆裡就威脅我說不陪她上街就要大哭大鬨,我現在纔會在這裡。

「話說還有什麼東西冇買?」

「嗯,清單在這邊,幾乎買完了。」

我看看繆裡手上的紙疊,上麵寫了一大堆物資。

還以為修道院隻需要石砌樓房、聖經和蠟燭就夠了,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光是修士的穿著就會因位階而異,包括聖帶的顏色布料,甚至線材都會不同。有多少種就得買多少種;而且傢俱類也不能少,單論插蠟燭的燭台或祝禱時用的香爐等必需品,種類就多得令人咋舌。

修道院本身已經是由伊弗出資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必需品總不能讓她自己來買,於是繆裡接下了這個工作。

已訂購的東西都畫了橫線刪掉,一旁記錄著數量、價格與商人或工匠的名字。

「……你完全是個商人了呢。」

我的感歎使繆裡稍稍揚起一眉,驕傲地笑。

「嘿嘿嘿。」

許久不在太陽底下見到的繆裡,看起來成熟了點。

「可是某某人害我每天中午都要一個人吃飯喔。」

繆裡隔著衣服輕捏我一把。

平時愛耍任性的她,還是會在我投注於某件事時避免打擾我。

那雙滿腹怨氣的眼神讓我苦笑投降,牽起她的手。

「從今天開始又是兩個人一起吃啦。」

她寶石般的紅眼睛睜得好大,臉上也堆起大大的笑容。

「有一個東西我好想吃吃看喔!」

「好好好。」

繆裡拉起我的手,走過海鳥鳴囀的港口藍天下。

繆裡帶我來到的是港邊很常見的那種什麼都炸的小吃攤。他們會收購港邊買氣差的魚和餐廳不要的魚碎拿來炸,價格非常實惠。

冇有節省觀唸的繆裡,選這裡當然不是因為便宜。

攤子上用鐵鉤吊著一副有一整抱那麼大的鰈魚骨,用滾燙熱油淋炸。像是故意炸給人看,吸引人潮用的。

而繆裡竟然指名要買它,老闆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要人群為這位勇敢的小姑娘鼓掌,客人和看熱鬨的人跟著起鬨。

「我一個人應該吃不完吧,可以跟大哥哥一起挑戰嗎?」

我冇法拒絕滿麵笑容的她,即使覺得自己一點戰力也冇有,也仍付了兩枚銅幣收下鰈魚骨。果不其然,我吃了胸鰭和幾條肋骨就要火燒心了,可是那粗大骨頭的口感、油水的香甜和略重的鹹味,似乎讓她欲罷不能。

我們來到人較少的棧橋麵海坐下。繆裡吃得很開心,擺著腳丫將有她臉三倍大的鰈魚骨從頭嚼碎。

「光看你吃,我胸口就悶起來了……」

「嗯~?」

經過長時間從頭淋油的魚骨吸滿了油脂,繆裡吃得雙唇油亮,對腸胃冇什麼自信的我看得肅然起敬。

「來,我幫你買了點麪包。」

「謝謝!」

繆裡接過我路上買的麪包,順便擦油似的大口咬下。還真是狼的女兒呢。我懷起這罕見的感慨,也站在她身旁啃麪包。

天空晴得過分,港口春風徐徐,非常和平。海麵上擠滿揚起大帆的船隻,大批舢舨在一旁上下貨。

從海上那些大船每艘都是曆經了苦難與危險才航行到這裡來看,這個世界一定是超乎想像地廣大。

「大哥哥大哥哥。」

當鰈魚骨隻剩下尾巴和一點點脊骨時,繆裡拿水袋痛快地灌幾口說:

「下次要去怎樣的城市?會往南走嗎?」

最後還打了個大嗝。即使我板起臉說女生這樣很粗魯,她也是笑笑混過去。

看樣子,她還要很久才學得會淑女儀態。

「不知道耶。說不定海蘭回來以後就會有新的指示。」

「哼~屋子裡的人說她可能這兩天就會回來,到時候問問看吧。」

「咦,真的嗎?」

我的訝異讓繆裡不敢置信地聳起肩。

「要是冇有我,你真的會活不下去!」

事實上,我真的有很多事情都必須麻煩她來辦,無法反駁。

覺得自己的確需要多努力一點時,繆裡蜷起身來卡滋卡滋地啃骨頭,嚼得臉都變形了,最後大口嚥下。

「啊。對了,大哥哥。」

「……什麼事。」

那吃相看得我摸摸發悶的胸口,而她又問:

「我聽師傅說,今天大教堂前麵會擺很多攤子耶。」

「是啊,這天終於到了。」

這件事我倒是知道。

溫菲爾王國拒絕向教宗賦稅,於是教宗以命令所有聖職人員停止對王國執行聖務為報複。勞茲本當然無法例外,大教堂已經關閉好幾年,與聖務相關的任何工作都遭到棄置。

這扇門直到日前的騷動才重新開啟,我也參加了這場睽違多年的禮拜。城裡的人歡天喜地地慶祝禮拜重啟,大教堂頓時人滿為患。

因此,門前市場也要跟著複活了。

今天就是重新開市的日子。

「不可以亂花錢喔。」

說穿了,市場都是攤販,攤販就等於小吃。

灌著水的繆裡拿開水袋,往我看來。

「好~」

她用袖子擦擦嘴,給出難以信任的答覆。

勞茲本大教堂正門敞開,進出民眾絡繹不絕。日前的禮拜也有這樣的熱絡光景,整個心也跟著熱起來,但我很快就發現這隻是前菜而已。

包含知名羊肉餐廳的大排攤販,讓原本就擠滿了人的大教堂前大廣場更是人山人海。

「好多人喔,大哥哥!」

看到小吃攤並不多,讓我即使見到繆裡又叫又跳也安了點心。

賣的幾乎是禮拜用的蠟燭、禱告用的小石像等教會相關物品。王國與教會對立,旅途上很難見到這些東西,看得繆裡津津有味。

根本不信神的她對繡上教會徽記的壁毯、手套、風衣、頭巾等飾品特彆感興趣。戴戴縫上很多穗的頭巾,試試蠟染紅色教會徽記的披肩,好不高興。

雖然她聖經內容聽都不想聽,但說不定服飾能吸引她信教,於是我試著問:「要不要買一條回去。」可是她搖搖頭,將披肩還給老闆。

「不用了,不可以給大哥哥的錢包太多負擔,以後再說。」

老闆聽到繆裡這麼懂事顯得很讚歎,而我卻隻能苦笑。

「如果你在小吃攤前麵也能這樣說就好嘍。」

左手牽著的貪吃鬼聳了聳肩。

「這樣就冇意義啦,省錢是為了吃好吃的東西耶!」

雖然我早就不會為這種話吃驚,但還是會歎氣。

「你真的是喔……」

「嘿嘿嘿。」

繆裡賊笑著靠過來,又說:

「其實我真正想看的是彆攤啦,師傅說他們也會來大聖堂前擺攤……」

「吃的我不買喔。」

明知是無謂的抵抗,我還是如此叮囑。繆裡咧開嘴巴作鬼臉,突然跳了起來。

「找到了!」

然後用力拉著我的手往前走。

來到的是賣布的攤子,布塊大小隻有拇指大到巴掌大。

「這裡是……」

她將臉湊近攤子上無數布塊來看,興奮得耳朵尾巴都好像要跳出來了。有織得厚厚的毛線布,也有輕薄但堅韌的麻布。布上除了少不了的教會徽記以外,還有男人女人的臉,動物圖案的也很多,有的是畫,有的是繡上去的。

那為的都是同一個目的。

「護身符嗎?你怎麼想看這個?」

繆裡一點也不信神,不是會倚賴守護聖人的人。

她熱切地看了一會兒,將一塊護身符拿到我麵前。

「你看你看,大哥哥你看,是烏龜耶!」

上麵畫了一隻叼著船帆的烏龜,讓我很訝異竟然也有這種護身符。崇拜自然物會有異教徒嫌疑,教會恐怕不會有好臉色看……這麼想時,看顧攤子的年輕商人對我說:

「那是尤蘭騎士團的團徽。據說他們擅長海戰,在王國已經有很長一段曆史,非常適合保佑出海的人,拿來躲海盜也冇問題喔!」

騎士團徽。

想不到這種東西也能成為護身符,而繆裡整個上鉤了。

「就是這個!我是來看團徽的!還有哪種的?」

「喔喔,這邊還有很多喔,隨便選隨便看!」

老闆像是看到商機,從後頭搬出木箱來。裡頭裝滿各式各樣的布塊,染上的圖徽樣式多得令人說不出話。

「咦~好棒喔!老闆老闆,這全都是騎士團徽嗎?」

老闆清咳一聲,回答眼睛閃閃發光的繆裡。

「以前王國裡有很多騎士團,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說故事的語調讓繆裡興奮地搖搖頭。

「那真是太好了。這個溫菲爾王國啊,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個被蠻族掌控的黑暗之島。後來一個統治古代帝國的大王,和教會的士兵組成騎士團殺到島上掃蕩蠻族以後,王國的千百年的故事才正式開始。」

「是喔~!大哥哥,你知道嗎!」

對於王國的曆史,我也隻是略知一二。於是我按按繆裡的頭要她彆太激動,對老闆使個眼色。他立刻領會,用說書人的架勢開了口。

「咳哼!統治古代帝國的大王,和來自教會的精銳騎士這場驅趕蠻族的戰鬥可說是慘烈得不得了。因為王國環境差異巨大,甚至有四個世界之稱。當時每塊土地都有好幾個王,處於群雄割據的狀態。像北方諸王擅長在冰天雪地裡打仗,東方諸王擅長海戰,南方諸王擅長原野戰,西方諸王擅長利用險峻的岩山擊退敵人。每一個戰法都不一樣,拿手的也不同,大帝國與教會的騎士也因應這點分散開來。這些團徽呢,就是當時那些騎士團所用的。」

我也不曉得的王國曆史,聽得繆裡尾巴都要冒出來了。

「後來各地的騎士團又被當今國王的祖先統一起來,如今隻剩下團徽了。」

「這樣啊……咦~每個都好帥喔~」

繆裡驚奇的樣子讓老闆春風滿麵,會對遊客讚頌自己國家的人也是如此吧。

「老闆老闆,聽說每個團徽都有意義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像這個盾牌前麵有鹿的,就是屬於在王國西方駐守山中要塞的騎士團。盾牌表示保衛疆土,而鹿則是擅行山路。頂端這條帶子上寫的是信條,四邊的小東西表示身分或家係。右下有個聖盃,表示與教會有關。然後這邊……」

繆裡豎直了耳朵,聽得好不起勁。看她老是為這種事勾起興趣而覺得好笑之餘,我也發現了她專程找這攤子為的是什麼。

「我也想畫圖徽,要怎麼畫啊?」

事情發生在幾天前,當我還為了製作修道院規範等工作每天往返大教堂與宅邸,連睡覺都覺得可惜那時。夏瓏他們的修道院是新建,需要起草新圖徽。一談到起草新圖徽,熱愛冒險故事的繆裡就像看到肉骨頭的野狗一樣。不過做圖徽跟做招牌不同,跟她認真恐怕隻會給自己找罪受。於是我給她一塊蠟板和木筆,隨她亂畫來打發。

「怎麼,以後想開自己的店啊?」

是繆裡一身商行小夥計的裝扮讓他這麼想的吧。

「可以這樣說啦,所以我想拿各種圖徽來參考一下。」

「嗯……我是覺得要憑空自己畫的話還滿難的喔。」

「是喔?這種事還是找專門的比較好嗎,我也不太會畫圖……」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商人搔搔頭,拿起一塊布。

「比如說,這是王國最有名的圖徽。」

「羊咩咩?」

「對。這是王國的黃金羊騎士團的團徽,要是亂用這個圖案,那就……」

商人用手刀抵抵脖子。

「因為圖徽是用來表示身分的東西。隨便用王家的圖徽,被滿門抄斬也不奇怪。這個護身符,其實形式也跟真正的圖徽不太一樣,是專門給人當護身符用的。像是信條不同,四周小東西也不一樣。右下不是有勞茲本的城徽嗎,這表示光是賣這個圖徽,就要取得勞茲本的許可。」

「是喔……」

「亂畫圖徽還得意地到處現寶的話,要是不小心跟哪個貴族重複了,就要倒大楣嘍。」

「真的會被人發現嗎?」

「那當然啊。大城市裡都會有徽記官到處走到處看,另外給自己弄圖徽有種自以為貴族的感覺,很容易被看不順眼的人密告喔。」

複雜的社會結構讓繆裡揪起了臉。

「其實顧這樣一個攤子就很累人了,如果有招牌還不夠,想要一間可以掛圖徽的商行,真的是作夢比較快啊。不過作夢是每個人的自由,要不要買一塊回去作參考啊?」

聽了老闆的推銷,繆裡略顯沮喪地挑起圖徽來。

明明纔剛吃完那麼大的鰈魚骨和麪包,繆裡現在又坐在大教堂前的大石階上,啃沾滿蜂蜜的硬麪包。

不過她這次冇吃得眉開眼笑,咬一口就歎口氣,再咬一口。雖然認為不能太寵她,但見到她這麼消沉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買點甜的來幫她打氣。

繆裡變成這樣子,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使用圖徽有相當麻煩的規範要遵守。

另一個則是在販賣那麼多護身符的攤子裡,她居然找不到想要的圖徽。

「有那麼多老鷹……明明有那麼多老鷹……」

她唸唸有詞,眼神空洞地盯著石階底下。那個護身符攤看起來是想得到的都有賣,除了鹿和烏龜,還有絕對少不了的獅子和比較奇特的兔子和魚。就連據說是最近纔出爐的百合、橄欖或月桂樹等植物型圖徽也不少。

繆裡從頭到尾每個角落翻過一次,問道:

「怎麼冇有狼?」

老闆愣了一下後大笑起來。這溫菲爾王國可是舉世聞名的羊隻產地,直屬於國王的騎士團還叫做黃金羊騎士團,當然不會用狼這種天敵作圖徽。

在遠古的帝國時代,那充滿神秘感的強大野獸雖令人崇敬,但如今卻成了襲擊家畜和人的害獸,隻有以勇猛為賣點的傭兵團會用。用狼作家徽的貴族,隻剩下族譜與古代帝國相連的極少部分古老家族而已。

至於繆裡稱為臭雞,冇事就鬥嘴的夏瓏那樣的鷹鷲卻是種類繁多,現在又很受歡迎,讓她加倍鬱悶。

「圖徽也有流行跟過氣呢。」

以為是一句無傷大雅的話,結果繆裡大口吸氣,重重地歎出來。

我苦笑著繼續說:

「狼的圖徽少是少,可是招牌就不是這樣了吧?」

尤其在溫泉鄉紐希拉,還有人說掛著狼招牌的旅館人氣力壓眾老店呢。

但是對繆裡而言,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我纔不要招牌……」

她乾啞地嘟噥。

「那個圖徽的形式很好看耶……」

如護身符攤老闆所說,圖徽有既定的形式。通常由象徵其組織由來的動植物、使用者們的信條、和表示來曆的各種小器具。

具有一定形式的事,的確會有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不拘泥於形式的招牌和圖徽之間,是明顯不同。

「而且我都不知道不能隨便亂用。」

用來表示身分的圖徽,能讓人任意使用就不具意義了。

嘔氣的繆裡泄恨似的咬得麪包沙沙響。

她熱愛冒險故事,有騎士登場的更過癮。

這樣的她對圖徽的憧憬比誰都強烈。

人說小孩總會有些難懂的執著,還真是一點也冇錯。挪動身子時,胸口有個東西在晃動。是教會的徽記。

我將這個虔誠信徒都會佩戴的徽記握在手裡,向旁邊抬頭。

石砌的大教堂聳立在我眼前,正門正上方的屋簷也豎立著那個徽記。人們總是仰望著它,也將自己的徽記握在手裡,感受神與人的聯絡,加深信仰。

那麼──

「大哥哥?」

繆裡的呼喚使我回過神來。

「怎麼了?」

我老是動不動就陷入沉思,而繆裡似乎覺得我這個壞習慣有點恐怖。她曾告訴我,那跟貓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看而使人感到的不安是同一種。

我對仍有點縮著脖子的繆裡放鬆表情,手伸向她的臉。

「嘴巴沾到蜂蜜嘍。」

用食指替她擦,她不耐地閉起一眼。

「我們來畫圖徽吧。」

「咦?」

我對錯愕的繆裡展露的,不是單純的笑臉。

「圖徽呀,你不是很想要嗎?」

繆裡一時高興得話都哽住了喉嚨,但動作忽然停止。

「……為、為什麼突然又要畫了?」

我連一串烤羊肉都會嘮叨說不要亂花錢,你吃太多了。

製作有一大堆麻煩規定的圖徽,說不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

我對警戒起來的繆裡苦笑,解釋道:

「我不是冇有答覆你的心意嗎?」

「咦……嗯……咦?」

「雖然你在我心裡還是妹妹,可是我們冇有血緣關係,你也不想隻當我妹妹吧?」

繆裡快哭出來的樣子,是因為我突然這麼說吧。

說不定還以為旅程要結束了。

可是反過來說,那表示這問題在她心裡就是這麼難解決。

繆裡的心意極為真摯,要我當那是小孩一時固執也太對不起她了,擱置這個問題一定讓她非常難受。

就在我眼前的繆裡,一定是以死心掩蓋著她的心意。

「圖徽會受到法律的保護。一旦經過認可,其他人就不能拿來用。」

我進一步補充老闆的說明,繆裡縮著身子抬眼看我。

「圖徽的使用權,會以特權的方式來維護。例如由貴族或城鎮議會,對使用這個圖徽的人給予特彆許可。所以隻要做出給我們自己用的圖徽,全世界能用這個圖徽的就隻有我們而已。」

這段話讓繆裡睜大眼睛。

當人錯愕而愣住時,人們常說那是魔女打了噴嚏。

繆裡的動作就是靜止得那麼誇張,簡直像雕像一樣。

「怎麼樣。我不是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你這邊嗎?雖然我不能用結婚的方式來保證,但圖徽可以當作是一種信物。我還想繼續跟你旅行,就當這是告一段落──」

繆裡突然撲上來,讓我冇能說下去。

就像狼一樣,一點前兆也冇有,發現時我已經天旋地轉地倒下來了。

她抱住我的脖子,啃肩膀似的緊貼著臉。可能是因為太感動,也可能是為了不讓耳朵尾巴跑出來而拚命忍耐。

當我好不容易爬起來,發現有個路過的商人好奇地看著我們,不過在灑滿陽光的大教堂前廣場卿卿我我的年輕男女並不稀罕。

再說能讓繆裡這麼高興,哪怕是被全世界取笑我也不在意。

我也抱起繆裡嬌小的身軀,在她耳邊說:

「這會是隻有我們能用的圖徽,這樣等你嫁出去以後,還可以當作有特權的嫁妝帶過去。」

繆裡用她快融化的紅眼睛瞪我。

「我纔不會跟大哥哥以外的人結婚。」

訴說這點絕對不會變的眼睛漸漸放鬆力氣,最後低下頭,用兩隻袖子擦擦臉。

重新抬頭時,臉上已是笑容。

「可是我還是很高興!謝謝大哥哥!」

我對她微微笑,她又撲了上來。

要是尾巴露出來,一定是搖得亂七八糟。抱了一會兒後,她像個換氣的水鳥般抬起頭。

「話說,要怎麼做?」

「嗯?」

「圖徽需要貴族許可之類的吧?」

繆裡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有此疑問,讓我有點不敢相信。

而那也是她平時完全不在乎權威的表現。

「說什麼傻話,你以為我們在勞茲本住那麼漂亮的房子靠的是誰的麵子?」

「……啊!金毛!」

海蘭可是貨真價實的王族。

隻要拜托她,圖徽使用權這種東西應該是輕而易舉。

話說回來,還得捏一把繆裡的臉頰。

(插圖010)

「不是金毛,是海蘭殿下。」

「海、海含嘿哈……」

「受不了。」

我放開並冇有出力的手,繆裡故意裝痛地摸了幾下,又咬肩膀似的撲上來。

這女孩還真忙,令人好氣又好笑。

「那我們回宅子裡去吧。海蘭殿下可能今晚會回來是吧?」

「啊,對了!還冇決定圖徽的圖案!」

「這種事還不用急啦。」

「好了,大哥哥,快站起來!回宅子裡去了!」

她一站起來就扯我的衣服走。

很高興看她振作起來,我也多少儘了點責任。

被繆裡牽著下樓梯時,我回頭看看大教堂。

向神致謝後,趕緊跟上。

趴在床上晃著腳在蠟板上畫圖徽的繆裡聽到馬車聲而豎起耳朵,跳下床去。

即使她們最近距離拉近了很多,海蘭應該還是覺得和繆裡之間有點距離吧。一下馬車就見到繆裡笑嗬嗬地跑出來迎接,開心之餘也顯得非常疑惑。

繆裡甚至主動幫她搬行李,海蘭不知為何也想幫忙,遭到仆人急忙製止。

我看得過意不去,告訴海蘭其實繆裡有事找她幫忙,她才終於明白。

「喔……這樣啊,還以為怎麼了呢。」

海蘭反而鬆了口氣,開心地笑。

「所以那就是所謂有事相求而獻殷勤的小孩子嗎?」

看著繆裡勤快地搬行李,海蘭柔柔一笑。我則是羞得快無地自容了。

「小時候,父王經常到我家來。」

「?」

我因海蘭忽然提起國王而轉頭,她望著遠方說:

「他說我是一個不太可愛的小孩。我不是宗家的人,所以儘可能地約束自己,想讓他看到我不會丟他的臉。結果率真一點,像個小孩那樣撒嬌纔是正確答案的樣子。」

我覺得繆裡那樣不是率真,單純就是冇禮貌而已,不過海蘭卻是用給老習題對答案的眼神望著她。

「其實我也很想撒嬌。」

海蘭雖是王族,但不是嫡出。這種人絕大多數都會和母親帶著一大筆分手費躲到某個小村子隱居,如果是在王位繼承權有問題的國家,基本上是死路一條。

出身旁係還被帶進王室裡來,應該是因為海蘭特彆優秀。然而從剛纔的對話,可以窺見她童年過得很壓抑。

「啊,抱歉,說這種事很冇意思。」

「哪裡,冇這種事。」

我覺得不管怎麼說都會失禮,便就此打住。

「不曉得她想求我什麼,好期待喔。」

「啊,這個……」

「讓她自己說吧。嗬嗬,我一直想不通那些凶巴巴的大貴族怎麼和外甥侄兒玩起來就變得跟小孩一樣,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海蘭欣喜地說出感慨。

「其實我也有一件……不曉得算不算好訊息想告訴你。晚餐上再說吧。」

有事想告訴我讓我有點緊張,但不像是壞事。

「知道了。」

一聽我回話,海蘭的視線又回到繆裡身上。繆裡拚命裝乖的樣子,看得她是樂不可支。

後來,我們在晚餐上提起了圖徽的事。

海蘭不僅一點難色也冇有,還驚喜到說不出話來。

尤其她知道繆裡對我的感情與信仰,當場就發覺圖徽的意義,還說什麼就像見證婚禮一樣。繆裡自然是強烈同意,我強烈否認。

總之請海蘭賜我圖徽使用權是冇有問題,她收起笑容鄭重表示要親手包辦。

不像商人那樣,需要契約書或握手。

身分高貴的人,說話就是承諾。

繆裡開心得不得了,海蘭也看得很高興。

接著她錦上添花,說明宮裡的狀況。由於勞茲本日前差點變成王國與教會開戰的起火點,有許多人勸諫國王與教會抗爭一事必須加倍審慎小心。

黎明樞機的出現使得社會風向大幅轉變,影響有好有壞。好是好在教會首當其衝,大陸那邊已經有些教堂或修道院開始自我改革,釋出囤積過頭的財產。

壞的部分,就是倘若攻勢再有急增,恐怕引起教會的強烈反彈。

因此,與其操之過急而刺激教宗招致戰爭,不如弄得他服服貼貼,像睡在生麪糰上一樣。假如教會這個組織能主動改善,教宗的想法應該也會改變。

於是國王選擇暫時休戰,還特彆命令海蘭要求黎明樞機安分一點。

海蘭因為我被視為有效戰力而非無關緊要的小卒,反倒覺得欣慰,我也激動得手腳發顫。

不過除了俗文譯本的事之外,現在又多了繆裡的圖徽,假日變得非常寶貴。

晚餐就這麼愉快地進行,繆裡還替海蘭倒酒,度過一段笑聲連連的時光。

這晚喝得有點多,隔天醒來時,已有微微曙光照進窗縫裡。我很想說自己是隨平日習慣與信仰而在晨禮時間醒來,但我其實是聽見了睽違已久的大教堂晨禮鐘聲。

窗一開就有點冷,但是莊嚴的鐘聲從沿海都市特有的濃霧裡傳來,感覺舒服極了。城鎮冇有鐘聲,真的會失色很多。

我在窗前跪下,向神祝禱,感謝我又有新的一天。

直到鐘聲帶著餘韻消失,我才站起來歎氣。

「繆裡一大早就跑哪去啦?」

睜眼時,她就不在床上了。

從床上有脫落的尾毛就能看出她又半夜鑽進我被窩裡來,可是今天不用出門,不需要早起。

那麼她多半是肚子餓了,去催廚房做早餐了吧。我拉椅子坐在書桌前,準備的不是翻譯聖經的工具,而是信件用的薄紙和羽毛筆。來到勞茲本之後就是一連串的混亂,害我好久冇寫信回紐希拉了,中斷太久可不好。

尤其是海蘭準許我們使用圖徽的事,一定要跟他們報告。獲賜特權,等於是與特權發行者有緊密聯絡。而且這不是常見的商業特權,而是圖徽使用權。

若是在戰火頻仍的年代,當那是等同王族家臣的身分也不為過。若是個想出人頭地而離鄉背井的年輕人,就能抬頭挺胸光榮返鄉了。

當然,我有確實告知海蘭我們並不打算拿圖徽做什麼,不過是用來確立我與繆裡之間的關係而已。

不過這一樣是需要向羅倫斯和赫蘿報告的事。

「可是……」

我握著羽毛筆,卻無法下筆。

該怎麼向遠在紐希拉的他們報告呢?

海蘭聽說圖徽的事就立刻察覺背後含意。

那麼向繆裡的父親羅倫斯報告以後會怎麼樣?

為了不讓他們操心,我在過去的信上都是說繆裡和我一起旅行是為了遊覽世界,她也幫了我很多。

當然母親赫蘿知道繆裡對我的感情,有點像等著看戲的感覺,老早就跟羅倫斯點破了也不奇怪。可是說到我該不該親口對羅倫斯承認繆裡對我有情,又是一個非常頭痛的問題。

如果隻告訴他們獲得圖徽使用權卻不解釋圖徽的意義,感覺不太合理。這樣會變成「怎麼突然有個圖徽?」像是避重就輕,感覺很不誠實。假如羅倫斯已經知道繆裡的感情,不解釋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我拿著羽毛筆麵對白紙,愈想愈不安。

隻有我和繆裡能用的圖徽。

剛想到時還覺得是個妙方,現在卻覺得意義重大,甚至覺得這樣有點兒戲。

繆裡一定會很重視這個圖徽。

所以更讓人頭痛。

「現在也不能反悔了……」

彆說繆裡一定會氣死,海蘭也會失望。

當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而苦惱時──

「啊~好餓喔~!」

房門猛然開啟,繆裡衝進房來。

我嚇得心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筆也差點掉了。

「嗯?怎麼啦,大哥哥?」

「不要突然開門……」我隻能這樣回答愣住的繆裡。

「對了,大哥哥,我們去吃早餐!肚子好餓喔!」

繆裡已經換上商人裝扮,手上拿著紙卷,耳朵夾著羽毛筆。

「你該不會天還冇亮就跑去采購了吧?」

「大哥哥,港口的早晨來得特彆早喔。」

她還用羽毛筆戳我。

「工匠在太陽出來以前也比較有空,所以我就把修道院剩下的東西都訂好了。」

「呃……辛苦了……」

話說得有點遲疑,是因為我不懂她為何要這麼早起做這件事。既然我們還會在勞茲本待一段時間,睡到中午還比較像她。

看著她放鬆因為好看而拉得緊緊的腰帶,解開匆匆盤起的頭髮時,這位繆裡忽然說:

「大哥哥,吃完早餐以後跟我出去!」

「出去?去哪裡?」

繆裡手扠腰,露出滿臉笑容。

「市政廳!」

去那裡做什麼,她什麼時候學到這個詞等疑問,她都在早餐上解釋了。

當太陽升起,海上飄來的霧氣開始散去時,我、繆裡、海蘭和一名隨從共四人,來到廣場邊的市政廳。大教堂前已經擺滿攤販,接待作晨禮的群眾,今天也會是熱鬨的一天。

「那麼,我先在這確認一下手續。我是第一次發圖徽使用權。」

「知道了。」

「中午是吃『黃金羊齒亭』吧?」

繆裡的問題讓正踏過鋪石走廊的海蘭回過頭,俏皮地眨眨一隻眼。

「來吧,大哥哥。」

繆裡拉起我的手,往海蘭的相反方向走。

即使位在圍繞著大教堂與熱門羊肉餐廳「黃金羊齒亭」的廣場邊,這座有兩百年以上曆史的全石造市政廳仍隔絕了外界的喧噪,每個角落都充滿了石頭與曆史的厚重感。

這個掌控勞茲本市政的地方,有個管理圖徽的部門。海蘭是去瞭解申請新圖徽的手續,繆裡則是要決定圖徽的樣式。

「您有處理書籍的經驗嗎?」

在令人想到教堂的青銅門前,管理圖徽庫的圖徽官對我問。長長的鬍鬚以蛋白固定住,怎麼看都是相當高階的公務員。繆裡一直很想摸摸看那把鬍鬚,靜不下來。

「我有抄寫聖經的經驗。」

「喔?神一定很樂見於此,很好很好。」

圖徽官這麼說之後用一把比大人的手還大的鑰匙開門,帶我們進去。

「哇……」

繆裡一進門就出聲驚歎,不過與讚歎有點不同,帶有些許的害怕。

空間並不大,可是有我身高三至四倍的落地書櫃牆全堆滿了書籍。地板近似五角形,從頂端看下來大概是掉進書井的感覺。

上層似乎需要用活動式的梯子上去拿,可是我冇什麼自信。

「書一定要在這張桌子上麵翻,不可以拿在手上。導覽圖在那麵牆上,大致的圖徽一覽請參考那張織錦。」

「好的。」

「請慢慢看。」圖徽官滿意地點點頭便離開房間。

「圖徽……全部有多少種啊?」

終於回神的繆裡問。

「光是溫菲爾王國好像就有四五千種呢,真的好多。」

「哇……有這麼多啊。」

「如果算上大陸那邊的家徽,聽說超過十萬種。」

繆裡似乎不太能想像這數字有多大,隻是傻笑。

「不過其實都很類似,都是信條或四個角落的小東西在變。基本上都是這邊這些圖案。」

圖徽官所說的繡錦釘在一麵黃銅板上,低調地放置於較為陰暗的角落。

「羊咩咩最大耶。」

那即是傳說中的黃金羊,采側麵角度,身形高大肌肉健壯,有對巨大的角。

代表的是現今王家。

「大哥哥有看過他喔?」

即使房裡冇有人,繆裡仍壓低聲音問。

「對呀。他是個信念堅定的人……對了,就像伊蕾妮雅小姐那樣。」

在上一個港都認識的羊之化身伊蕾妮雅,是繆裡第一個非人之人的朋友。

聽說黃金羊個性像她,讓繆裡有點高興,但我還是得把話說完。

「就隻有堅定的部分像而已,人家是個老爺爺喔。」

「啊,這樣喔……」

她好像以為又能交新朋友。

「啊,烏龜耶。老闆說這是尤蘭騎士團的吧?」

教堂前那個護身符攤子上見過的圖徽,也都在這列了出來。鹿、兔等與尤蘭騎士團相同大小的圖徽位在黃金羊腳下,像在支撐它。那都是自古即有的騎士團吧。

「又是老鷹。」

繆裡不太高興地指著羊兩邊的圖徽。在繡錦中,鷹的大小僅次於黃金羊,想必都是知名家族的圖徽。

「老鷹啊……從這邊到那邊的架子上,好像都跟老鷹有關。」

房間頗暗,每個人都是用手指在導覽圖上比劃著找尋目標吧,導覽圖上堆了厚厚的手垢,如古老地圖一般。

順那些斑駁的字跡看下來,我發現使用老鷹的圖徽是多得嚇人。

「說不定比權威最高的羊還要多呢。」

我是打算姑且安撫一下繆裡,結果讓她更不高興了。

「呃……你看,還是有狼。」

導覽圖的開頭有寫到狼。

隻占了其中一麵牆的落地書櫃縱切再橫切其中一塊左邊小角落。

「好少喔!」

即使很不甘心,繆裡還是慢慢抽一本出來,抱到閱覽台上。書皮是以彷佛能擋劍的厚皮裝訂而成,已經乾裂了。

設於書口的鎖也殘破不堪,且一翻就是濃濃的黴味,表示已經很多年冇人動過。

「哇!」

可是麵對喜歡的東西,繆裡纔不管什麼黴味。

她看得眼睛閃閃發亮,耳朵尾巴馬上就跑出來了。

我很想叫她趕快收回去,但想到這本書給她的刺激就是這麼強烈就作罷了。

這個繼承狼的血統,生為非人之人的少女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時,覺得全世界隻剩下自己一個而號啕大哭。

不過人世裡還有些高舉狼圖徽,作為家族象徵的人。儘管數量不如當年,但仍有絕不算少的一群人,以狼的強悍與神秘光耀家名。

書頁上驍勇的狼圖徽,將這一點深深刻入繆裡心裡。

人由衷感動的樣子,是相當寶貴的事。

我怎麼也無法在這時候潑她冷水。

不知注視著這樣的繆裡多久時間。

她忽然用袖口擦擦眼角,有點害羞地笑。

「這些人啊──」

並且這麼說:

「會不會像魯華叔叔那樣,也見過孃的朋友啊?」

繆裡這名字是承自賢狼赫蘿的故友,將這個名字傳至今日的繆裡傭兵團也是源自於此。魯華即是繆裡傭兵團的首領,在魯華的曾祖父,即創團始祖這一代,甚至還有人曾與巨狼繆裡一同馳騁戰場。

由於這番緣由,所以旗徽纔會是狼。

「說不定喔。據說家族興旺到足以製作家徽時,當家大多會選擇與其家族淵源最深的圖案。在古代,他們很可能就是像你爹或魯華先生的祖先那樣,是因為獲得狼的幫助而興家的。」

這個房間裡,儲存了許多這類遠古時代,或者精靈還理所當然地住在森林裡,經常與人類接觸的那年代故事的殘滓。

繆裡似乎也注意到這點,她抬起頭來,在書井之底深吸口氣。

這裡彷佛就是時間洪流所沉澱而成的钜篇史詩最後的落腳處。

「他是什麼樣的狼呢?」

繆裡一邊說,一邊輕撫狼圖徽的毛髮處。

「會不會就是娘呀?」

「也不是不可能,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雖然這種事追考起來會令人頭昏眼花,但繆裡銀色的尾巴就在我身旁沙沙沙地晃,讓我想起自己正看著一個世界級的巨大秘密而不禁失笑。

「啊~可是……」

翻著翻著,繆裡三角形的狼耳忽然塌下。

「這些狼恐怕都已經不在了吧。」

「咦?」

繆裡像是把心蓋上一樣,慢慢闔上那本大書。

「因為獵月熊啊。」

我連「啊」一聲都無法迴應。

那是據說曾與眾多精靈死戰,結束森林與黑夜時代的傳說之熊。

羅倫斯是在調查赫蘿故鄉的同伴時,得知這個同伴已在這場與熊的大戰中殞命。

而獵月熊恐怕也殺死了很多造就這些圖徽的精靈。

「討~厭,想起不好的事了。」

或許是因為年輕氣盛吧,繆裡身為繼承狼血的人,自然將獵月熊視為滅族仇人,而曾經實際活在那個時代的賢狼赫蘿如今已冇有半點怨恨了。

我是很不希望她被這箇舊恨拖進那麼黑暗的地方,但那也是我踏不進的領域。

思考該說些什麼好到最後,我伸出手,撫上她的背。

繆裡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

她紅紅的大眼睛,在陰暗的圖徽庫裡也依然明亮。

「大哥哥,不要露出那種臉啦。」

繆裡尷尬地笑了笑,靠過來用臉貼我的臉。

「你那種臉很奸詐。」

「可是你……」

纔剛要對繆裡說點什麼時──

她忽然渾身一抖,耳朵尾巴都消失了。

緊接著房門敲響。

繆裡迅速離開椅子,將書放回櫃上再拿另一本出來。

我隻好前去開門。

「海蘭殿下。」

「圖徽庫是什麼感覺呀?」

我從門口讓開,海蘭便探進頭來,發出好奇的驚歎。

然後對轉過頭來的繆裡輕輕揮手,繆裡不太高興地彆過頭去,也對她稍微揮揮手。

「嗬嗬。啊,寇爾,能借一步說話嗎?」

「好的。」

跟著海蘭出去前,我往繆裡看一眼。

她一副懶得管我的樣子,隻顧看她的書。每次提到獵月熊,我跟繆裡之間都會不太愉快。那彷佛是把人與非人之人的差異明擺在我們麵前,兩個人都找不到折衷點。

而她的背影,則是明顯在說她不喜歡看我和海蘭獨處。要是尾巴冇收起來,一定是神經質地慢慢搖動。

我淺淺地苦笑,離開圖徽庫。

「請問什麼事?」

「這個嘛……」

在安靜的走廊背手關門後,我詢問海蘭的來意,而她顯得有些支吾。

「是關於正式登錄圖徽的手續……」

看她這麼難說出口,我便先替她緩頰。

「發行特權本來就不容易。很遺憾,我自己去跟繆裡說就好。」

能說得這麼輕鬆,或許是因為我心懷苟且,以為終於能從如何向羅倫斯報告的苦惱中解放的緣故。

不過海蘭急忙抬頭否定。

「不,那不是問題,你放心。」

「這……這樣啊?如果是因為羊在建國故事裡扮演重要角色,所以不能用狼作圖徽,這我也能接受……」

海蘭聽了雙肩一垂,笑著說:

「他們纔不會用這種理由拒絕呢。除非你想畫個骷髏高舉起來,那就怪不得人了。」

我倒是覺得繆裡會喜歡那種。

「那就好。」

所以是什麼讓海蘭難以啟齒呢?

在我的注視下,她還是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放棄掙紮。

「賜你圖徽使用權這件事本身是冇問題。我能用我的名字,保證你們喜歡的圖徽的效力。但是我問圖徽官登記圖徽需要哪些東西時,他講了一個有點難辦的東西。」

我完全想像不到那會是什麼。這時海蘭忽然走離圖徽庫門幾步,壓低聲音說:

「那就是圖徽使用者之間的關係。」

「關係……?」

「如果你們用的圖徽有一小部分不一樣那就還好……可是你們要用完全一樣的圖徽,就需要說明你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我也隻能點點頭表示有聽清楚,但她一眼就看出我根本冇聽懂吧。

海蘭接著說明:

「圖徽不是有權威的東西嗎?因此,當使用同一個圖徽的兩個人關係破裂,就會產生由誰來繼承圖徽的爭執。誰擁有這種時候的優先權等常見於繼承遺產時的細項,都根據自古代帝國時期延續下來的法典製定得清清楚楚。」

的確。假如幾個親戚共用一個圖徽而發生爭執,分家出去的人擅自使用這個圖徽肯定會招來混亂。

「所以問題就在於你跟那位小姐的關係了。」

說到這裡,我也終於明白海蘭為何頭疼。

而且極為深切。

「你說你跟她不是真的兄妹嘛?」

「對……我隻是在繆裡她家工作,從她出生起就在照顧她而已。」

「那麼嚴格來講,你們應該是老闆女兒和傭人的關係。然而這樣的兩個人共用一個圖徽,就是,怎麼說呢……」

看來覺得不道德並不是我的錯覺。

教人很難不覺得這是一場畸戀。

「其實我本來想跟紐希拉的溫泉旅館那邊報告這件事,但突然覺得這其實有點不道德……還以為想到了好方法,結果還是太草率了的樣子。」

「不會,我也覺得這個想法很好。我想你們的感情超越了男女之情和血緣之情,而我也覺得那是一件很好的事。用世上隻有你們能用的圖徽來象徵這份感情,不是很美嗎?」

我能感到海蘭是認真這麼想,所以她也瞭解問題有多棘手。

「如果是名門工匠那樣,就能用師父與徒弟的名義。」

這我倒是能夠輕易接受。

「不過,你們不是師徒關係吧?」

「算是家教和學生的關係吧……」

「學生的話,恐怕不足以作為繼承圖徽的關係。」

這問題實在有點麻煩,然而看到海蘭想得那麼認真,我不禁莞爾。

海蘭注意到我的笑容,表情疑惑。

「抱歉,忍不住就……」

「忍不住什麼?」

我決定老實回答。

「對不起,您這麼認真處理這件事,我真的很高興。」

海蘭眨了眨眼睛,有點生氣地說:

「我當然認真啊,你們不也是認真的嗎?」

她這麼激動,反讓我嚇一跳。

(插圖011)

「要在檔案上騙人是很簡單的事,可是這個圖徽象徵的是你和她的感情,怎麼可以用欺瞞行為來得到呢?」

她說得像日出東方,海水鹹苦一樣,冇有一絲懷疑。

這時,我錯愕的神情讓她乍然回神。

她的表情變得很難堪、害羞,說道:

「不好意思。因為這件事實在太美好,我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

我再次體認到自己真的遇上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貴人。

「真希望能讓您實際看見我現在的喜悅。」

「彆這樣,你搞錯了。」

海蘭轉過頭去,歎口氣說:

「我對這種家人感情之類的事很冇有抵抗力,因為身世的關係。」

畢竟她是國王的私生女。

海蘭縮頭自嘲的樣子讓我啞了口,連應和的話都說不出來。

「夠了夠了……總之就是,我這邊已經準備好了。假如你真的想不出一個合適的關係,用師徒這種保險一點的也行。」

說完,海蘭將手搭在額上,往欞格窗外的廣場望。

「真是的,我在這激動也於事無補,去吹吹風好了,順便去黃金羊齒亭找個位子。」

我無法留下她,隻能低著頭送她走。

然而說不出話,是因為腦袋被其他事占滿。

我究竟該怎麼說明自己與繆裡的關係?

不是兄妹,不是情侶,也不是師徒。

即使一個個列出來,也找不到一個貼切的。

這樣屈指一算,我才發現自己和繆裡的關係十分曖昧,模糊不清。

我們整天在一起,繆裡會為我做出不顧性命的事,我也會一輩子貫徹我對繆裡發的誓。然而,我卻無法用言語說明我們的關係。

發現這一點,讓我在空無一人的石廊上感到時間彷佛在這一刻停滯。前後都是無限的走廊,手上明明有把鑰匙,卻開不了任何一扇門。

同時我也注意到,繆裡的不安多半也是這種感覺。

明明這把鑰匙會帶我到可以放鬆,心靈祥和的地方,卻不知道要開哪扇門。能夠倚靠的,就隻有唯獨聽過那麼一次的誓言。

我終於懂繆裡為什麼說她當我是異性來愛,卻放不下大哥哥這個稱呼了。她是想抓住那最後一點點的,名為哥哥的聯絡。

在大教堂前,我提議做圖徽可說是心血來潮。不過是覺得那是能逗繆裡開心,同時消解一點罪惡感的一個貼心小禮物罷了。萬萬冇想到它會有這麼深的含意。

對繆裡來說,那徽記一定就是門的刻印。

在冰冷石廊中不知徘徊了多久才終於發現的刻印。

而我,有義務用花鋪出一條通往那扇門的路。

「可是……」

到底該怎麼鋪呢?

佇立在悄無聲息的石廊,我突然好想讀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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