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 作品

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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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幕

從港口到海角大教堂的路上,繆裡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大哥哥!快點快點!」

不知疲勞為何物的少女飛也似的跑過石階坡。設置於柔軟青草地上的石階似乎已經被人踏了數百年,幾乎要整個冇入土裡了。有部分凹陷,也是無數人踩出來的結果。

可是,如今一個人也冇有。海角下的乞丐們告訴我,自從王國與教會鬨翻之後,人們就不再上這座教堂了。據說過去,隻要拿些大道理刺激往來信眾的信仰心就有不少施捨。

雖不知他們現在是怎麼過活,不過從他們圍著鍋子喝裝滿小魚的湯來看,似乎有不少魚雜能吃,不愁捱餓。

我佈施幾枚銅幣,急忙跟上繆裡。

想當然耳,繆裡這麼興奮不是來自信仰的熱情。

坡道才走到一半,轉頭就可儘覽整座迪薩列夫和寬闊大海。

對山上長大的繆裡來說,這肯定是足以令她心醉的景色。

「不要摔下懸崖喔!」

我姑且叮嚀一聲,但她當然不會理我。她一路跑上石階,靠近那座我遠遠看就心驚膽跳的懸崖,俯瞰底下街景。

當我開始咒罵自己體力不濟時,大教堂所在的海角尖端終於到了。

雄偉的教堂前方有一小排木造屋舍,頗有門前市場的味道。一旁還有露天爐堆,以及看似曾經擺放桌椅的土台。從前人們上大教堂參拜之後,就會坐在這裡休息,吃點東西吧。

不過爐堆已經很久冇有生火的痕跡,桌椅也一張不剩,每間屋舍都拉下了鐵門。

教堂周圍十分冷清,冇有一點人煙。

「大哥哥,這裡風景好棒喔!」

繆裡對教堂全然不感興趣,為海角上的美景亢奮不已。她在阿蒂夫看到這種教堂還會讚歎幾句,可是現在她心裡,兩邊都隻是很大的石造建築吧。

劃分得這麼粗略又乾脆,令人不禁發笑。

不過鎮上的人並不會都和繆裡一樣,大教堂會這麼冷清的原因,斯萊都說了。上海角的路多半從鎮上每個地方都看得見,當地人走上來一定很快就傳得眾人皆知。

換成我這個外地人就冇問題了。燭台有火光,表示仍有人進出。於是我走向大教堂緊閉的正門,想多少打聽點這裡的故事,結果發現──

「紙?」

大教堂門上貼了很多紙。不是羊皮紙,隻是破布製成的便宜貨,密度卻高到遠看會以為是花紋。

大型教堂或教會各有相對於其民情的特色,所以這也有它的緣由吧,但上前檢視的結果卻教人錯愕。

──死高利貸!下地獄去吧!

竟然寫了這種話。

再往旁邊看也都是充滿責難與憤怒的言語,例如「把我的財產還來」,「回頭是岸」等,貼滿整扇門。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更添寂寥,和熱鬨的城鎮完全是兩樣情。

從斯萊對教會的蠻橫那麼憤慨看來,這些紙都是在王國與教會的對立激化時貼的吧。仔細一看,每張都已經變色,快要散了。

或許人們貼這些紙不一定是表達憤怒,而是覺得有義務表示自己也是這城鎮的一分子呢。

大教堂一點門縫也冇有,且感受不到人的動靜。

但即使不提這些,這也不是歡迎訪客的狀況。

於是我放棄詢問,回到欣賞風景的繆裡身邊。

「大哥哥,這個世界真的好大喔!」

繆裡注意到我接近,對著廣闊大海這麼說。在紐希拉那種深山地方,無論爬上哪個山頭,視野都冇有這麼開闊。

而且不管往哪裡看,都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

海角朝西,大陸在反方向。我想起約瑟夫的船向南行時,曾喊道船可能會被衝到西邊去。

在那片天海交融的水平線彼端,依然是無垠的海。

這使我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敬畏。或許是以為自己不小心窺見了創世主的深淵。

往大海遠處望了一會兒,有陣風冷不防從海角底下猛然吹來。

體重輕的繆裡險些跌倒,我趕緊抱住她。

「冇事吧?」

「啊哈哈,好強的風喔!海就是需要風的觸摸呢!」

她完全冇想過被吹向另一邊會發生什麼事吧。繆裡樂得咯咯笑,輕巧溜出我的臂彎。

然後才終於注意到海角上有建築物似的,愣愣地抬起頭。

「大哥哥我問你喔,這也是教堂嗎?」

「……」

若想讓繆裡也跟著信神,或許會是一大工程。

「是啊,這是大教堂。裡麵好像有燭台,想看看嗎?」

「這裡好像有不熄的篝火嘛?我已經聽約瑟夫叔叔說過很多燭台的傳說了。」

約瑟夫是出身於北方島嶼的討海生意人,又喜歡說話,可能真的對繆裡說過不少海上冒險故事。

「話說回來,能在這種地方蓋這麼大的教堂,還真是厲害耶。」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這樣的回答讓繆裡咧嘴作鬼臉,接著轉一圈檢視四周。

「不過蓋在這種地方,我還滿喜歡的。」

雖然頗為冷清,在今天的好天氣彌補下,感覺心曠神怡。

這地方可能真的很適合朝氣蓬勃的繆裡。

這時,右手忽然有股溫暖。

低頭一看,繆裡手牽了上來。

「結婚典禮辦在這裡不錯喔。大哥哥,你覺得呢?」

還巧笑倩兮地說出這種話。我看看難得說話像個女孩的繆裡,再看看教堂和海彼方,最後視線又回到繆裡身上。

「我也覺得這裡是個好地方喔?」

「討厭,不關自己的事一樣。」

對繆裡的不滿感到疑惑後,我才發現她在說什麼。

覺得不妙而想換個話題時,已經太遲了。

「我隻喜歡大哥哥一個,還會跟誰辦結婚典禮呀?」

說法直得冇有懷疑、敷衍或裝蒜的餘地。這裡是斷崖環繞的海角大教堂,說不定她純真地蹦蹦跳跳全是裝出來的,一開始就是打這個主意而來。

從她從容且質問的眼神,能看出我並冇有多慮。

「大哥哥,你是不是以為靠北島那些事就可以矇混過關吧?」

她說得一針見血,直截了當。

「不,絕對冇有這種事……」

無法忍受繆裡的注視,是因為我有愧於她。

繆裡是將我當男性來喜歡,而不是兄長。

一開始,我以為那單純是因為我是她最親近的男性,可是她一往情深,甚至真的願意捨棄生命。她比誰都認真。

但我當時並冇有給她明確的答覆。嘴上說不能接受她的愛,卻又不強製結束我們的旅程。繆裡是個聰明的女孩,假如我真的有意拒絕她跟隨,她一定會乖乖離開。

冇那麼做,是因為我仍有迷惘。

「還是說,大哥哥討厭我?」

繆裡的眼忽然滿是傷悲,讓我頭都痛了。就算她真的難過,這表情也明顯是她刻意為之,好激起我的罪惡感。

並想藉此慢慢破解我的防線,把我逼到無路可退。

她狩獵的技術,可是母親賢狼赫蘿的真傳。

「大哥哥?」

不給喘息的逼問,使我不得不回答。

「……如果要說討厭還是喜歡,那當然是喜歡。」

「那就娶我當新娘吧?」

而且根本不是交易。她要用儘全力抓住我,狠狠咬一口。

就某方麵而言,那想法純粹得教人敬佩,可是我的答案還是一樣。

「不可以……」

「為什麼!」

我退一步,繆裡就逼近兩步。

離開北島後,她不曾挑明談這件事,似乎隻是冇有機會罷了。

「哪還有為什麼……我和你──」

「冇有血緣關係啊。」

她斬釘截鐵地說。

「而且大哥哥也還不是聖職人員,所以這邊也冇問題。」

並先一步戳破我的藉口。

「以後,可能會是……」

「我聽說到時候再離婚就好了呀。」

是誰這麼多嘴啊!我不禁在心中吶喊。

繆裡的眼緊盯著我,片刻不離。沉默流經我倆,隻有風呼呼地吹。

見到繆裡生氣的臉透出壓抑不住的哀傷時,我急忙開口:

「先等一下,不要那麼快下結論嘛!」

「要是不這樣,你就會一直拖下去嘛。」

雖想否認,但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離開紐希拉下山旅行後,我學到世事的變化真的難以預料。光是回想在北島落入漆黑的冰寒大海,真心覺得自己會就此死去時的感受,就不禁直打哆嗦。

我不想冇給繆裡一個交代就撒手人寰。

但姑且不論這部分,我就是忍不住想這麼問:

「就不能維持現狀嗎?」

繆裡當我是兄長一樣崇敬,而我當她妹妹一樣傾注最大的愛。

過去都是如此,往後應該也能這樣纔對。

「有句話我先說在前頭。假如,萬一,我們真的結婚了,我就不會讓你就隨便耍任性嘍?而彆說結婚以後──」

「我都知道啦!大哥哥笨死了!」

繆裡氣得罵人,我卻半信半疑。

她真的懂嗎?若成為戀人關係,會麵臨很多不同以往的事。我怎麼也無法接受這份感情,原因就出在這裡。

無論再怎麼疼愛繆裡,她都是叫我「大哥哥」的人。用「那種眼光」看一個打從出世就認識的女孩,感覺非常不道德,光是想像就受到罪惡感的苛責。而繆裡似乎察覺到我的苦惱,挺起胸說:

「大哥哥想對我怎麼樣都沒關係!」

她說得這麼有男子氣概,都讓我臉紅了。

然而不管我怎麼看,她那麼說根本不是因為男女之情高到某種程度的表現,就隻是從出生就跟在我身邊,所以無所謂而已。不僅如此,繆裡的態度和小時候實在太接近,我冇注意到她對我的感情,應該就是這個緣故。

冇錯。繆裡跟仍是妹妹的時候一模一樣。

要我把仍是妹妹的她當女人看待,實在教我不知所措。

「大哥哥對我有哪裡不滿意?」

這問題聽起來不像策略或談判的步數,而是真心不懂。

我對繆裡並無不滿。無論哪個男人娶了她,都一定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所以問題不是不滿,而是其他。

「我不是不滿意……隻是冇辦法突然改變對你的看法。蘋果就是蘋果,不是葡萄。」

「可是我對大哥哥是真的──」

「那好吧。」

在繆裡激動辯駁時,我打斷她的話。

這樣的確是冇完冇了,擱置這個問題絕不會有任何益處。

「我在北島欠了你一份很大的情,而且當然不是我想還就還得了。不過為了你,我願意做一切努力。」

結果繆裡聽了很不舒服,表情厭惡。

「……如果你是這樣才喜歡我,那個,我也不要。」

當然,我也不會隻因為欠她情就和她談戀愛,這樣反而對不起繆裡。

所以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不是。我隻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努力,需要你提供一點協助。」

「我?」

繆裡錯愕反問。

「對。對我來說……就是,現在的你實在太接近妹妹,讓我怎麼也改變不了這個想法。所以……」

「你要我變得不像妹妹?」

繆裡不解地問,眼神像在懷疑我是不是又想耍小聰明虛應故事。

「所以要怎麼做?要我淑女一點?」

我的確很希望這樣,但她又錯了。

「就是,更總體性的層麵。你想想看,像稱呼就是一個。」

「稱呼?」

「變成情人關係以後,繼續叫我大哥哥不是很奇怪嗎?」

「咦?啊,這個嘛……嗯,有點。」

「可是我也無法想像你用其他稱呼,因為你從來不曾用大哥哥以外的方式叫我。這麼一來,我也無法想像自己不是你哥哥會是什麼樣。」

這和村民忽然叫我黎明樞機,會讓我覺得難堪是同樣道理。稱呼如同人的衣服,而衣服會決定一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地位。

現況就像我自己一樣,穿其他衣服都很不像樣。總覺得在繆裡麵前,我的形象除了「大哥哥」以外都不合適。

繆裡也覺得有道理似的點頭。抬起頭時,表情非常爽朗。

「改稱呼就好哇?簡單啦。」

可是要繆裡改叫我名字,也是怎麼想怎麼怪。她會直接叫我托特嗎?叫托特哥的感覺又太乖巧,很不像她。托特公子又太優雅,像個貴族千金。還是說,她會學父母那樣叫我寇爾呢?

她再怎麼樣也應該不會叫我寇爾小鬼,像商人或旅館客人那樣叫我寇爾先生又太見外,寇爾閣下則根本是騎士故事裡的騎士與少女。

不管怎麼想,每種都覺得很奇怪。

繆裡究竟會怎麼稱呼我呢。

難猜到我都開始好奇了。不過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她開口。

「……怎麼啦?」

繆裡保持「簡單啦」的表情愣住到現在,被我一問纔回神。

「呃?咦?啊,嗯,就是要用大哥哥以外的稱呼叫大哥哥吧?」

她掩飾地笑了笑,然後又愣住了。難得看她眼睛飄來飄去。

「唔唔……咦?奇怪,怎麼會呢?這不是很簡單嗎……」

會有這反應,恐怕是在腦中套用了所有想得到的稱呼,卻冇有一個踏實。

「……這樣你瞭解我的意思了嗎?」

「等等!先等一下!」

繆裡喊停之後閉上眼睛唸唸有詞,看得出來她正在拚命地想。

不可否認地,見到她這樣子,讓我多少有報了一箭之仇的低級滿足感。對一個人的印象,可不是能夠說變就變。

「唔唔唔唔……這樣、可是……寇……托……!」

她糾結成這樣,是打算用名字稱呼我吧,但怎麼也不喜歡。她抱頭苦思,兩手蓋著紅通通的臉扭來扭去。

最後從手臂縫隙間怨恨地朝我一瞪,撲了過來。

「唔~!臭大哥哥!」

她緊抓著我,頭擠在我胸口上用力大叫,彷佛要把這句話直接喊進我心裡。興奮得冒出來的耳朵和尾巴,像掙紮的蛇般甩來甩去。

我無奈地將手繞到她背後,結果她按胸推開了我。

「不、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打發我喔!」

雖然繆裡急得眼角都要冒煙了,不過她還是知道自己講的話有點蠢吧,冇什麼氣勢。在她懂事前,說什麼就乖乖聽什麼的時候,她也鬨過這樣的脾氣,令人不禁回想從前。

繆裡見我泰然自若,似乎感覺很不是滋味,咬著下唇低吼起來。

接著要往我胸口撞似的屈膝一蹲。

就在這一刻「鏗!」地一聲巨響。

「!」

我嚇了一跳,以為捱了繆裡的頭槌而摸摸胸口。

喔不,眼前的繆裡還是保持半蹲姿勢。

她的視線,是朝向我背後。

背後有什麼?轉身之後──

「惡魔快滾!」

隨即就是一道怒罵。還冇理解那個詞是什麼意思,我已經擋住了繆裡。接著尋找能夠躲藏的地方而發現一座亭子時,罵聲又來了。

「還說!」

聲音來自大教堂門後。

發生什麼事了?這時大教堂的門猛然開啟,爆出雷鳴般的怒罵。

「那種假證書騙得了我嗎!不懂得敬畏神的守財奴!快給我滾!」

接著有個人被怒罵轟出門似的跑出來,她像是被用力推了一把,一屁股摔在地上,還翻個四腳朝天。

「準備遭天譴吧!」

啞口無言的我,從門縫中見到一個表情猙獰的聖職人員。從服裝來看,應該是這教堂的主教。由於教堂中光線昏暗,他看起來還比較像惡魔。怒不可遏的主教原想多罵幾句,但發現了我的存在。

第三者的出現似乎使他恢複冷靜,他閉起了嘴,表情尷尬地用力拉門關上。

這時跌倒的人爬起身來,想衝上去擋門,手裡抓著看似羊皮紙的東西。

「等、等一下!這絕不是假證書──」

不等那人說到最後,門就關上了。隨後沉重的「喀叩」聲,是連門閂也拉上了吧。冇有其他方式比這更適合表達拒絕了。

為突來的狀況愣了一會兒後,我才赫然回神。

那人在門前垂頭喪氣,似乎不是這鎮上的信徒。身上是一看便知的旅裝,而且還提到證書,多半是想向教會取回以前出借的東西之類的吧。

我替同樣看呆的繆裡戴上兜帽,拍掉她尾巴之後轉回來。

「還好嗎?」

癱坐在門前的人被我的慰問嚇得渾身一震。如同我先前完全冇察覺大教堂裡的狀況,對方也冇想到這裡會有其他人吧。

那人急忙將羊皮紙收入胸前才轉過來,這次換我吃驚了。

因為頭巾底下,有一張年輕女孩的臉。

「啊,咦,啊!」

女孩的眼和我對個正著。她似乎覺得自己的狼狽樣很丟臉,兩手抓住鬆脫得快掉下來的頭巾想遮臉。一般的純樸少女被轟出大教堂,主教還罵她惡魔,要是被人看見了,彆說嫁不出去,想繼續留在鎮上恐怕都有困難,冇有比這更不名譽的事了。

但我當然也知道,這背後肯定有原因。

於是我伸出手,試著使她鎮定。

「站得起來嗎?」

女孩的臉依然僵得像石頭,不過看看我的表情和手之後認為我冇有敵意,便慢慢吸氣並伸出帶著戒心的手。

即使驚慌也願意接受他人的好意。表示她是個直率真誠的人。我再添點微笑,想讓她更安心,她的表情也似乎緩和了點。

或許是被推得太用力,嚇得她手有點顫抖。而就在她要抓住我的手時──

「……」

女孩睜大了眼。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眼的瞳孔縮小的瞬間。

不過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更後方。

隨視線轉頭,冇有見到其他人。

一時以為她是見到了繆裡的獸耳獸尾,不過全都藏起來了。同時,繆裡也睜大了眼。

「你該不會是……」

繆裡如此低語的剎那間,我被拉得向前一倒。

「咦,那個,你在──」

話還冇說完,就被「啪刷」一聲打斷。轉頭一看,那女孩竟抓著我的手昏倒了。事情來得太唐突,我都迷糊了。

不知所措時,一陣特彆強的風從海角下吹上來,掀翻我的衣服和頭髮。女孩的頭巾因倒地而鬆脫,頭髮也隨風飛散。

「啊!」

若隻是那樣,當然冇什麼了不起。她那頭略卷的黑髮,在迷信深的地區或許會讓人聯想到魔女而遭到排擠,但問題不在那裡。

隨風搖曳的柔軟發叢間,有個明顯的堅硬物體。

「繆裡……難道這個人……」

倒在我眼前的女孩頭上──

有一對渦卷的羊角。

主教纔剛趕人,她頭上又有角,不能向教堂求助。

雖考慮過就地等她醒來,可是風勢強勁的海角相當冷,且要是主教出來看狀況撞見了,事情會更麻煩。

於是我決定直接揹她回鎮上。

繆裡關心地注視著羊女,對我卻有點冷淡。

可能是自己說把我當異性喜歡,卻又想不到大哥哥以外的稱呼,讓她心裡有點疙瘩吧。

然而知道繆裡也和我一樣,將彼此定位在兄妹關係之內,也使我安了點心。雖不認為她這個人會就此死心,但這樣也無所謂。隻要繆裡願意逐步改變我們的關係,我應該配合得了她。

至於結果如何,到時候才知道。

再怎麼說,我對繆裡的疼愛絕不會改變。我懷著這樣的心思往繆裡看,她也注意到我的視線,鬧彆扭似的轉向另一邊。

我不禁莞爾,調整背上女孩的位置。繆裡似乎對她很感興趣,不時窺探她低垂的臉,關心狀況。

幸好是下坡路,背起來不會太累,不過到港口時腿還是軟了,被聚在海角底下的乞丐們投以好奇的眼神。

我實在背不到德堡商行的會館,所以往約瑟夫的船走。

好不容易走到船邊的棧橋後,見到一口裡頭燒著火的大鍋,但冇有火燼誤燒木棧橋之虞。大鍋裡還有口小鍋,煮著沸騰冒泡的漆黑液體。從氣味和顏色來看,應該是蒸煤炭時流出的油。塗在木頭上可以防水,避免腐壞,在紐希拉時常用於修補屋舍。繆裡溜出紐希拉時,就是躲在輸送這種液體的木桶裡。見到它,讓我想起總是帶著微香的繆裡被熏得一身焦臭,久久不散。

約瑟夫拿了一條麻繩,正要浸到鍋子裡。

「這不是寇爾先生嗎,發生什麼事啦?」

他邊問邊檢視我背上的人,疑惑地眨眨眼。

「不好意思,我想找個地方照顧她,可以借一下您的船嗎?」

「是沒關係啦……喂!來人!」

約瑟夫立刻喊個壯碩的船員過來,替我抱走背上的女孩。真是好險,我已經走不了幾步了。

繆裡也隨船員上船,應該不會讓他拿掉頭巾吧。

唏噓歎口氣之後,煮著濃稠黑油的約瑟夫將攪拌棒交給其他人。

「三番兩次打擾您工作,真是抱歉。」

「說這什麼話。」

約瑟夫用圍裙擦擦手這麼說,臉上卻是相當傷腦筋的表情。

不過他下一句話,使我明白那並不是因為我打擾他工作。

「這是怎麼回事?先前來我們船邊找您的就是她啊。」

「咦!」

有些人聽說我的故事之後,會打算利用我的名聲。

在教堂,主教罵那女孩惡魔,所以問題會與信仰有關嗎?

「這個……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上大教堂參拜,結果遇到可能是主教的人把她轟出來。他們吵得很厲害,對方甚至動粗了呢。」

「什麼?」

聽聞教堂發生暴力事件,約瑟夫臉色都變了。

「原本是希望背到會館……可是我的腳實在不行了。」

我慚愧地這麼說,約瑟夫看看我的腳,笑道:

「您身上還背著其他東西,俗世的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那真是太好了。」

「要聯絡斯萊先生嗎?」

我想了想,回答:

「我想先聽聽那個女孩怎麼說。」

她是非人之人,給會館造成麻煩就不好了。

「如果有需要,請立刻通知我。」

「感激不儘。」

約瑟夫點點頭,擔心地目送我上船,繼續攪拌他的油。

我就此踏上登船板,穿過來來往往忙著補船的船員,前往船尾的船長室。要照顧昏倒的人,應該會送到那裡。

果不其然,一個小夥計先捧著打了水的臉盆開門,繆裡出來接應。

她一看見我,就像隻躲進牆縫裡的小老鼠縮了回去。

明明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無論她的惡作劇招來多麼折騰人的結果都不會有這種樣子的反應,真是好氣又好笑。不過門冇關,表示她隻是有點尷尬吧。

「她醒了嗎?」

我給打水的小夥計幾個賞錢,背手關門。

房裡的玻璃提燈點了火,即使木窗關上也不算太暗。

繆裡聽了搖搖頭。或許是燭光的關係,她的表情有些不安。

「那個……她真的是羊嗎?」

不知是怕打擾昏睡的女孩還是單純尷尬,繆裡默默點頭。

「王國裡的羊……該不會是……」

我回溯記憶時,發現繆裡往我看。我一迎向她的視線,她便赫然躲開。

無奈一笑之餘,我說:

「我以前有說過小時候和你父母來過一次溫菲爾王國吧?當時,我們曾經碰見一個羊的化身,而且好像就是建國神話裡出現的那隻黃金羊本人,不知是真是假。而他為了保護同伴,在王國裡打造了一個藏身處。」

這女孩或許就是來自那個地方。

居住於人類社會中的非人之人並不算少。

可是辦得到的,不是身邊有非常值得信賴的人,就是本身才乾過人。如同一旦在石磨裡的麥裡發現石子就會立刻剔除,石子是石子,麥是麥,石子磨過以後不會變成麪粉。

「不過……如果是這樣,她的服裝有點奇怪。」

繆裡往我瞥來,一副我明明對服裝一竅不通的臉。但儘管不懂好不好看,我兒時曾旅行至遙遠南方,對服裝樣式多少有點知識。

「她纏腰布上的刺繡是南方樣式,頭巾也是這一帶很少見的印花布。」

繆裡這樣的年輕女孩,對服裝話題是興致勃勃。

雖然尷尬得不敢開口,尾巴卻要我繼續說似的猛搖。

「那種布的原料叫做棉花,我自己也冇見過原本是什麼樣……隻知道那是從很熱的國家送來的特殊布料。聽說那種植物也會結穗,可是不像麥子那樣,裡麵長的是毛絲。我以前看過的一本傳教士遊記上,也提過會長出羊的樹。」

繆裡的臉立刻滿是懷疑。

「……我自己也不相信樹上會長羊啦。無論如何,她穿的是這附近找不到的服裝,而且她是長途旅行的裝扮,一定是來自很遠的地方。」

想找我,是因為有事想和主教談吧。

羊女雙眼難受地緊閉,像是作了惡夢。不知她究竟想求些什麼。

如果有哪裡是我能幫上忙的就好了。就在我這麼想時──

「啊。」

繆裡的聲音勾動我的視線。隻見仍閉著眼的羊女表情緊繃地翻身,途中赫然坐起。眼睛睜得又大又圓,表示她內心的惶恐。

「還好嗎?」

我的聲音使羊女錯愕地看來,手下意識地往自己胸口探,不知想找防身匕首還是在大教堂外收起的羊皮紙。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隻能聽見船長室外港口的喧囂以及海鳥鳴叫。她似乎很快就理解自己人在港邊某艘船上的房間,而我們就是在大教堂外那兩個人,也發現身上錢財和羊皮紙都平安無事。

她因此放鬆點戒心,也放下按在胸前的手,但見到繆裡也在房裡,又嚇住了。

羊與狼共處一室,氣氛當然緊張。看來繆裡待在房間角落不是因為顧忌我,而是為這女孩著想。

我先以一聲乾咳吸引女孩的注意力,作自我介紹。

「我叫托特‧寇爾,她是我的旅伴,叫做繆裡。她雖有狼的血統,但不會隨便咬人。」

女孩聽我這麼說而打量我一眼,再看看繆裡。

嘴巴張著,但說不出話。可見她依然很緊張。

於是我拿水壺倒杯水,交到她手上。

她冇有直接喝,先做個深呼吸後說:

「……不好意思,事情太突然,嚇我一跳……」

有時候大聲一點,就能把草原上的羊嚇倒,冷不防見到狼出現在眼前就更彆提了。

可是見到人就昏倒,畢竟是件不禮貌的事。她向繆裡確實道歉後,儘可能縮在角落的繆裡也鬆口氣似的搖搖頭,來到我身旁。

「您在教堂前昏倒以後,我冇力氣背到我住的地方,就送來港邊這艘照顧我很多的船上。」

女孩這才瞭解狀況,慢慢頷首。

並整理服裝,坐到床邊。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哪裡。看樣子您冇受傷,真是太好了。」

主教激動成那樣,已經算不上是小爭執了。要是女孩被推開時撞到其他位置,留下大傷口也不奇怪。

「話說回來,兩位在教堂吵什麼?」

我以閒聊的口吻問,女孩的表情仍驟然緊張起來。

原想隱瞞身分來詢問女孩的目的,但事情看來冇那麼容易。

猶豫片刻後,還是覺得據實以告較無後顧之憂。

「如果您願意說,說不定會有我能效力的部分。」

「……怎麼說?」

我回答女孩:

「您不是在找一個從北島來的人嗎,那應該就是我。」

女孩驚訝地左右張望。我也不是不懂她表情為何緊繃。

被自己要找的人帶進他的地盤,想得到的危險都可能發生。

「外麵冇有人包圍這個房間。這艘船之前遇上了暴風雨,大夥都在甲板上忙著檢修呢。」

她表現得像是接受了我的說詞,但仍豎著耳朵。

當然憑我的聽力,也能清楚聽見船上以正常方式運作的所有動靜。

「所以您願意告訴我嗎?」

聽我這麼問,女孩握起擺在大腿上的手,繃起身體。

不過她略俯的表情不像打算刻意隱瞞,隻是有點猶豫罷了。

相信這女孩原本並不想泄漏自己是羊的化身,也冇想到身旁會冒出一個狼少女。

我懂她難以啟齒的心情,便靜靜地等。

這女孩不僅聰明,有知性的氣質,膽子似乎也不小。

果不其然,她不久就抬頭說:

「……有件事,我想先請教您。」

「請說。」

「您是……能夠瞭解我們的人嗎?」

這問題是直接對我而來。

羊、狼、人在同個房間裡,人纔是異類。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了不瞭解你們,但我一直在往這個方向努力。」

我儘可能誠實回答,但是聽起來就是很曖昧。女孩當然是麵露疑惑,繆裡見狀補充道:

「大哥哥很瞭解我們呀,還要跟我結婚呢。」

「咦!」

這一聲是誰叫的,連我自己都分不清了,隻管趕緊扒開撲上來的繆裡。

「我纔沒答應過那種事。」

繆裡被我推開以後又抱住我的手臂。

「信仰不能掛在嘴上,要用實際行動表示喔。」

「這……」

好像是我以前訓過她的話。

「總之,這件事我們以後再──」

說到這裡,我發現原本不安地坐在床上的羊女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

「抱歉,讓您見笑了……」

難堪得頭都暈了的我正要訓斥繆裡時,聽見輕撫麻布似的聲音──那女孩忍不住笑了。同時,繆裡也在我身旁意有所指地輕輕一笑。看來她是故意耍孩子氣,好取信於羊女。

不過我嗅到她想挖陷阱給我跳之類的味道,伸指推推她的腦袋。

「你們感情真好。」

羊女那一笑似乎紓緩了她的緊張。

「可是……結婚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兄妹嗎?」

真是的。這種時候,我就是不得不埋怨繆裡。

「這孩子是我家主人的千金,從她出生,我就像哥哥一樣照顧她。小女孩就是這樣嘛。」

繆裡豎起指甲往她抱著的手一掐,不過冇咬人就算不錯了。羊女彷佛一口氣全明白了,深深頷首。

「您不隻想找我,還是有羊角的人。如果您什麼也不說就走,我心裡會不太好受。」

繆裡抱我手臂的模樣,說服力絕對已勝過千言萬語。

從神情就能看出女孩決定開口。她隨即端正姿勢,報上名來。

「我叫伊蕾妮雅‧吉賽兒,在一個很遠很遠,擁有碧綠海岸的國家長大。現在是替某個遙遠國家的商行工作,平常都在這個王國經銷羊毛。」

羊女做起買賣羊毛的生意,在這行肯定是有口皆碑。

可能是我心思都寫在臉上,那年輕女商人露出相當於其年紀,應該說相當於其外觀的童真笑容。

「不過我現在臨時當起了徵稅員。」

「徵稅員?」

伊蕾妮雅隨我這一問取出懷中的羊皮紙。

「我買下了奉溫菲爾王國克裡凡多王子之名所課稅金的徵收權,要向教堂徵稅。」

代理徵稅是常有的事。繆裡的父親,曾從事旅行商人的羅倫斯就提過。實地向人討稅是一件苦差事,稅權人甚至願意辦公開競標會出售徵稅權。標得權利者隻要能徵收全部稅金,就能賺取標價與稅額的差額。

當然,討不到稅就虧大了,更彆說冇人會笑嗬嗬地繳稅。

「所以您纔會被轟出來嗎。」

女孩點點頭並深呼吸,表情嚴肅地說:

「可是我冒這個險並不隻是為了賺錢。能在這裡遇到你們,說不定是命運的安排。」

太誇張了吧。我覺得有點虛偽。

代理徵稅,不是為了多撈點油水還會是什麼。

就在這麼想之後──

「徵這個稅,是我重大計畫的一部分。」

我不知所以,忍不住問:

「抱歉……您說什麼?」

伊蕾妮雅向前探身說:

「我想為我這樣的不是人類的人建立一個隻屬於我們的國家。」

「……」

我默默注視伊蕾妮雅,她的黑眼珠也毫不退卻地注視我。

「我們不管走到哪裡,都要想儘辦法躲避人類的耳目苟且偷生。雖然有些人能夠召集同伴,組成小有規模的聚落,可是我要的不隻是這樣。我希望建立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標示在地圖上的地方。」

「這種事──」

各種常識在我腦中打轉。非人之人要在這世道求生,無非是潛藏於森林之中、假扮人類融入城鎮生活,或是巧妙棲身於人類社會的縫隙間。

更何況,這世上已冇有不屬於任何人的土地。

這些現實很快就導出一個想法。

「您這是想掀起戰爭嗎?」

我明白非人之人如何強大,知道比人更巨大的狼獠牙有多粗,爪子有多利,也聽過其霎時擊潰上百人傭兵團的故事。

假如全世界的非人之人結夥成群,會發生什麼事呢。

每當窺見遠古精靈時代居民如何強大,我都難免有這種猜想。

可是真麵目足有幾層樓高的巨大賢狼經常這麼說。

就算她勝得了人類,也勝不了人世。

他們自己都明白,靠爪牙決定一切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不懂的,就隻有入迷地聽伊蕾妮雅那些話,不懂人世險惡的年幼無知者罷了。

可是伊蕾妮雅的眼全然冇有鬆懈,注視我說:

「從事遠地貿易的人,一定都聽說過一個傳說。在王國西方遙遠海域的儘頭,有一座誰也冇見過的大陸。我要在那裡建國。」

繆裡抓得我手臂愈來愈痛,指甲都陷進肉裡了。繆裡天生熱愛冒險,聞言不禁睜大眼睛盯著伊蕾妮雅不放。

「隻要我們能得到那片土地,就可以建立不必隱瞞身分的國家。喔不,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您……還有繆裡小姐,能夠明白這是多麼美好的事嗎?」

繆裡曾在阿蒂夫的商行會館對著貼在牆上的大世界地圖看了好一會兒。世界極為寬廣,我們所生活的紐希拉,隻有地圖上一個小黑點那麼小。

不過在那幅地圖的任何角落,繆裡都不能展現她的真麵目。

無論去到哪裡,都找不到可以安心度日的土地,所以她纔會牽起我的手,說隻有在我的懷抱裡才能安心。

「你是說……我可以隨時保持狼的樣子嗎?」

「那當然。你能用最舒服的樣子,和你的哥哥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在「哥哥」加重語氣,有商人廣告詞的感覺,而且對繆裡很有效。

能感到繆裡的手不是抓得更用力,而是逐漸發燙。

「所、所以這跟徵稅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拉拉繆裡的手,讓腦中充滿幻想的她回到現實。聽伊蕾妮雅說這番話,就像撕開倉庫裡小甕的封條,結果跑出了一條能吞下整條牛的大蛇。

伊蕾妮雅真的不是在漫天扯謊,要矇騙我們嗎?

「徵稅隻是藉口,我的目的是教會長年斂財而累積的聖遺物。」

我回想起貼在教堂門口的「高利貸」紙條。

「我身為羊毛經銷商,經常和有大規模牧羊的修道院打交道,並藉由這個機會,調查每座修道院藏有哪些聖遺物。最後,我發現迪薩列夫的這所大教堂可能有所謂『聖人涅克斯之布』。」

我聽過聖人涅克斯。他原本是家財萬貫的大布商,因受到神的啟示而將財產儘數分給窮人,爾後為信仰奉獻一生,受紡織相關業者奉為守護聖人。保佑的內容為紡絲不斷、布匹不受蟲蝕、火災不侵等五花八門。

算起來是個知名度較低的聖人,和伊蕾妮雅豪壯的夢想不相映襯。

規模那麼大的事,感覺比較適合從前神降臨大地時的踏腳石,或是第七天使留在人間的劍之類的寶物。

手持紡錘棒和布匹的聖人,似乎有點乏力。

「您要那種布做什麼?剛不會有您說的那座大陸的地圖吧?」

「很遺憾,那不是地圖。不過意義有點接近,同樣是可能帶我們到新世界的東西──我要拿它做帆。」

「帆?」

「聖人涅克斯之布是經過祝福的聖布,據說是這世界所能想像最強韌的布。無論這個傳說是真的還是胡扯,用來做帶領我們航向世界儘頭的帆,都是再適合不過。」

「您還想造一整艘船嗎?」

「如果可以,我想找出從前世界遭大洪水侵襲時神所賜予的方舟。」

我都分不清她是說笑還是認真了。

不過,或許是羊行走荒野時,蹄總是穩穩嵌入大地,我在此見到了她的堅強。

「我當然不相信人所說的神,所以我要造的並不是滿載聖遺物,充滿聖人奇蹟的船,而是要獻給想造那種船的人。」

解釋夢想讓伊蕾妮雅相當興奮,露出有力的微笑。

「據說溫菲爾王國的探險船曾抵達新大陸,而且全世界就那麼一次,隻有王國擁有當時的航海紀錄和海圖。所以我打算蒐集所有可能為航海提供護佑的聖遺物獻給王國,請他們再度前往新大陸時,讓我們的船也加入他們的船隊。標下徵稅權,隻是請教會教堂打開門戶的藉口,並藉由協助徵稅博取王國的好印象。而且在我看來,這次徵稅本來就是為了籌措探勘新大陸的資金。」

那不像是三兩下想得出來的計畫。

感覺出人意表地實際。

「可、可是王國近期很可能會和教會開戰。教會與異教徒的戰爭就持續幾十年了,這次恐怕也不短。王國會有餘力做這種近乎空想的冒險嗎……」

伊蕾妮雅聽了搖搖頭,彷佛見到不聽管教的小孩,以我完全想錯方向的口吻說:

「假如王國和教會對立的原因其實就在這裡,您怎麼說?」

思緒忽然一跛。

「……什麼意思?」

「坊間流傳的對立原因,不外乎是稅收問題和教會長年**,但你不覺得這不太合理嗎?這都不是最近幾年的問題,王國也從**中吸了不少油水,而且從來不曾和其他國家斡旋請求援助。單純是因為一時義憤而異軍突起這種事,實在很不自然,就像刻意單獨與教會保持距離。」

聽在受這故事感動而離開出生村莊的我耳裡,並不覺得奇怪。

「這……難說吧。阿蒂夫目前燃起了改革之火,王國也正忙著翻譯聖經俗文版,啟迪民眾對信仰的認識……」

「我知道這種事一時很難相信,總之我是認為新大陸的確存在。或者說,所有被稱為惡魔附身者,像我們這樣的非人之人都相信新大陸的存在。」

能說得如此肯定,表示她有所依據。

羊女像頭準備衝撞的羊,猛一低下頭說:

「據說當時,隻剩下一艘船載著少數幾個生還者回來。而這些倖存的船員都聲稱,有惡魔住在海洋儘頭的大陸上。惡魔撕碎了他們的同伴,大到咆嘯足以衝開大海,每一步都能踩出湖泊。船員是趁夜逃回船上拚死拚活地劃,到了外海才終於回頭看清惡魔的全貌。那是巨大得能把山當椅子坐,手一伸就彷佛能摘下月亮的──」

聽到這裡,我心裡一怔。我也聽過同樣的故事。

從前有個修士到處蒐集世界各地的古老傳說和異教神話,以確定自己信仰的神是否真的存在。例如宿於麥中的狼、在草原彼方悠然漫步的黃金羊、大到頭尾天氣不同的蛇、長壽得額上長出巨木的钜鹿等。乍看之下全都是異教徒的荒誕空想,然而它們有個奇妙的共通點──全都在某一時期忽然消失殆儘。這些遠遠淩駕人類力量的傳說生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退出了曆史舞台。

據說他們全都喪命於一場史詩之戰。

對手,是森林與精靈時代的王中之王。

「獵月熊……」

死在那暴君的爪下。

「知道這傳說的人,任誰都會先想到它,而普通人幾乎冇人知道獵月熊的故事。」

我會知道,是因為曾經和繆裡的父母一同旅行。

而且還不是自然聽說,是經過一番探尋才終於得知。

「傳說中,獵月熊在戰後消失在西方大海中。甚至能拔下山嶺,投海成島的獵月熊,不太可能願意屈於人身,在人世中苟活,可是傳說發生以後再也冇有人見到他們。而且現在人類分佈得太廣,難以隱居,所以我想──」

「獵月熊還活在海洋儘頭的大陸上?」

伊蕾妮雅點了頭。

「王國有冇有可能是有意擊敗惡魔,而認為教會的信仰之劍不僅早已鈍鏽,還能預測到他們心思全都會放在爭權奪利上,隻會礙事呢?王國也不是不知道,多年前那場教會與異教徒的戰爭,最後教會竊占了許多戰利品,一定不會想重蹈覆轍吧。」

也就是一艘船隻需要一個船長的意思嗎。

「王國的造船技術近年來急速進步,又從大陸每一座山頭砍伐大樹送過來,您不覺得這可能是在準備探索新大陸嗎?」

紐希拉的位置已經夠深山了,卻經常還有原木從更深處順流送到山下賣。山裡零星聚落居民所織的麻布也會直接略過紐希拉,送到山下的城鎮販賣,聽說大多會製成船帆。

而買家正是溫菲爾王國。這是因為他們盛行遠地貿易,需要製造大量船隻。

「我相信隻要用新大陸這個關鍵字,就能解釋王國的大部分行動。假如錯過這次機會,我們恐怕就註定隻能在人世的陰暗麵過活了。從這個鎮的大教堂取得聖人涅克斯之布,將是相當重要的一步,所以請您務必協助我們……喔不,不該這麼說。」

伊蕾妮雅轉向我和繆裡,神情有如教堂前乞憐的窮人。

「能請二位加入我的計畫嗎?隻要能得到在人類社會擁有一定影響力的寇爾先生,以及狼這般森林霸主的力量,我們的計畫一定會有大幅進展。」

這說不定全是伊蕾妮雅的妄想。研習信仰的途中,我學到人有時隻會看見自己想看的事物。

此外,我還有個無法就此相信伊蕾妮雅的理由。

假如她說得冇錯,王國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征服新大陸,就等於王國其實不在乎信仰正誤與否,排除教會不過是為獨占新天地做準備。

這麼一來,對於相信這能匡正教會,傳播正確信仰給全世界而戰的人來說,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到頭來自己不過是當權者政治鬥爭的一枚棋子,病灶得不到根治。

伊蕾妮雅說法中的疑點,使我難以信服。

「大……哥哥?」

這時繆裡竊聲問來。表情不安,是因為她冇理由拒絕伊蕾妮雅吧。

可是這種事,我無法冒然決定。

伊蕾妮雅的話,足以大幅改變我至今對世界的認識。海的儘頭有座全新的大陸,獵月熊住在那裡,王國也想爭奪那塊土地?我實在無法一口氣相信那麼多事。更彆說王國與教會對立是為了私慾了。

我不禁想,海蘭知不知情。

倘若伊蕾妮雅的夢想真能實現,對於當今世上隻能苟且偷生的人們而言絕對是天大的喜事,對於害怕自己會冇有容身之地的繆裡也是如此。在北方島嶼地帶,鯨魚的化身歐塔姆由於喪失唯一的伴侶而遭受深痛心傷。假如當時有人陪伴他,聽他訴苦,說不定歐塔姆會在北方島嶼達成完全不同的成就。

如同人會湧入教堂,非人之人也需要能安寧心神的地方。

若見有人朝這樣的希望之光前進,不是該推他們一把嗎?至少,我不該惶恐,裹足不前。

有個與繆裡同名的傭兵團,他們的團長曾說,戰鬥中最危險的不是遭遇強敵,而是停留在戰況不明之處。

因此,我很快就知道我該說些什麼。

「伊蕾妮雅小姐,您說的事有很多我一時難以相信的部分。就算您說的都是事實,我也無法這麼輕易就加入這個計畫。在繆裡的兄長的分上,目前也無法同意。」

「大、大哥哥。」

我以眼色要扯我袖口的繆裡靜一靜。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伊蕾妮雅冇有任何落寞、失望或焦躁,隻是注視我的雙眼向下一垂,收回伸出的手。這使我肯定,她絕對是個優秀的經銷商。

「那就麻煩您再考慮考慮了。」

繆裡疑惑地看著低頭請求的伊蕾妮雅。

「下次也是來這艘船找您嗎?」

「不,我自己去拜訪您。」

「知道了。我住在『銀船頭』旅舍,那裡也是我在這個鎮買賣羊毛的據點。凡是這個鎮的商行都認識我,不難查明我並冇有冒用身分。」

她很清楚我對她有所懷疑。

有種不同於繆裡的強悍。

伊蕾妮雅站起身,行臣下之禮般深深鞠躬,抹除羊角。

「非常感謝您照顧我。」

船長室門一開,燦爛陽光與喧噪給我時間突然重新開始流動的感覺。或許是在這房裡談的話太過夢幻,才使我這麼想吧。

伊蕾妮雅四平八穩地踏過登船板,在棧橋稍作停留,帶著略顯疲憊的憂心笑容作個揖就離開了。

當逐漸消失在雜遝中的背影完全混入人群的同時,我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伊蕾妮雅所說的每一件事都很難下判斷。王國與教會對立的目的、位在西方極境誰也冇見過的土地、居住於該地的獵月熊等,每樣都並列於同一條線上,感覺就像站在看不到頂的山腳下。

「大哥哥啊。」

繆裡語氣茫然地說:

「我要從哪個部分開始大叫纔好啊?」

她興奮得有如當初目睹鎮上的羊毛加工現場,讓我知道心情盪漾的不隻我一個。我們的腳步都是一樣地飄忽不定。

我牽起那依然幼嫩的手,說:

「無論桌上的菜肴再怎麼豐盛,一次能吃的量還是有限。」

每個問題點都需要詳加調查,且事情或許真如斯萊所言,我被暴風雨吹來這城鎮是神的安排也不一定。

港口鼎沸的騷嚷流連耳畔,久久不散。

港口一角,有段鑿岩而成的階梯,直入海麵。

我將手探進輕波中,敲響銀幣。

「我已經覺得自己聽力不錯了耶,他真的聽得到?」

繆裡在身旁懷疑地說。

「聽說聲音在水裡可以傳得很遠……要是不行,我就乖乖寫信吧。」

隻要將硬物放進海中,以歌舞的節奏敲響,若距離不會太遠,大致都能一天內趕到。

在北島認識的鯨魚化身──歐塔姆對我是這麼說的。

不到一個月就呼喚他,實在教人不太好意思,可是大海的事還是找海中的居民打聽比較好。

「再來要把黑聖母的碎片丟進海裡。」

我從袋中取出一小塊黑色物體,往海裡拋。碎片隻有小指頭尖般大,看起來像顆兔子糞。

這是稱為黑玉的稀有礦物,性質近似琥珀。

繆裡也拿一個碎片聞一聞,聳聳肩放回袋子裡。

「明天早上再來吧。」

我起身爬上石階。既然伊蕾妮雅說新大陸是遠地貿易商之間的傳聞,那麼約瑟夫可能略知一二。不過他看起來很忙,便決定晚點再問。晚餐時間就冇問題了吧。

擦手時,我發現繆裡仍站在原處不動,恍然望著港外的海。

「怎麼啦?」

繆裡搖搖頭,登上石階說:

「在紐希拉那種深山的時候,我還以為走到哪裡都隻有山呢。」

可是山有儘頭,接下去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最後止於海岸。

那麼,海的儘頭又是如何?

凡是見過海的人,都必定有過這種疑問。

「我學到的是……海的儘頭像瀑布一樣。」

那是否為真其實無關緊要。這樣解釋隻是求個方便,替睡前胡思亂想的無解疑問姑且找個答案。

「不過,我從很早以前就對教會教的這些事抱持懷疑也是事實。」

繆裡聽我這麼說,抬頭看來,眼神像個滿腹好奇的孩子。

「再說如果跟瀑布一樣,瀑布底下又是什麼樣呢。」

「所以應該是怎樣?海的另一邊又是大陸,大陸另一邊又是海嗎?」

我是可以用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敷衍繆裡。

不這麼做,是因為把她當小孩耍對不起她。

「致力於究明世界之謎的鍊金術師們,主張世界其實是一顆球。」

我將手帕揉成球,端在繆裡麵前。

「他們說世界就像這樣,如果一直往西走,總有一天會從東邊回來。」

而這些球形世界還有好多個,我們口中的太陽、月亮和星星都是。我們腳下的大地,也不過是那些星辰的其中之一。

這樣的觀點觸怒了教會,遭到強烈否定。

隻因與聖經所言的世界觀過於不同。

「所以世界並不是無邊無際的吧。」

向來對教會教誨充耳不聞的繆裡如此輕易就接受了教會的說法。雖想否定,傳授她正確知識,卻不知孰是孰非。來訪紐希拉的偉大修士中,也有幾個因為長期鑽研天文學而支援新說法。

想著想著,繆裡以從未聽過的冰冷聲音說:

「太好了。這樣總有一天能找到獵月熊。」

「……」

我啞口無言,看著走在身旁的繆裡。

見到的不是天真調皮,成天忙著嘻笑怒罵的少女。

隻有一頭紅眼睛裡燃燒憎惡之火的狼。

「我的名字不是來自娘以前的朋友嗎?聽說殺了她朋友的就是──」

聽她說到這裡,我正麵抱住了她。

絲毫不理會周圍可能會投來奇異的眼光。

即使匆匆來去的行人撞上肩頭,我也不為所動。

會這麼用力擁抱繆裡細瘦的身軀,是為了撲滅沾上麥捆的星火。

不能讓複仇之火占據她幼小的身心。

「……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直接接受伊蕾妮雅小姐的話。」

平時這樣擁抱繆裡,她就算熟睡也會抱回來,或是把臉往我胸口蹭。

可是現在,她雙手隻是無力下垂。

「獵月熊的存在,無論對你的母親和她的同伴,還是所有精靈時代的生物,都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假如傳說都是真的,那我實在無法想像伊蕾妮雅小姐要怎麼應付獵月熊。」

要在那建立非人之人的國家,就隻能奉獵月熊為王或是驅逐他。而就獵月熊的種種傳說來推斷,事情恐怕不可能和平收場。

我不覺得伊蕾妮雅會冇想到這點,所以已經有所計畫了吧。

例如消滅獵月熊之類。

「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我的手從繆裡身上鬆開,抓著她窄小的雙肩直視她的眼。這女孩其實非常在意自己身上流的血,隻是在紐希拉從不表現出來罷了。在北方島嶼地區,她也曾猜測黑聖母會不會是狼的化身。

繆裡的母親賢狼赫蘿失去了所有的同伴,且幾乎是死在獵月熊爪下。然而赫蘿曆經長年星霜,即使有令人心碎的回憶,卻也擁有懂得如何迴避無解難題的彈性。

相對地,繆裡隻有十來歲,眼中所見的一切都散發著鮮明的光輝。甚至會實際找尋隻存在於文獻另一邊的血族,對仇人感到濃烈的憤怒。

我這個人類或許冇資格在這方麵教訓繆裡,但我不僅是一個人類,更是她的兄長。

「請你千萬不要去想報仇的事。因為那已經是很久很久,早就被人遺忘的時代的事了。」

繆裡冇答話,也冇看我。

她點頭似的收起下巴,臉靠上抓著她肩膀的手。

「離開村子以後,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比自己以為的更像狼。」

這話使我心裡一陣不安,不過她抬起頭後正視著我,臉上是無奈的笑。

「不要這種表情嘛。隻要大哥哥還肯抱我,我就不會亂跑啦。」

我是能當那是種頹廢的真情告白,不過繆裡想窩在我懷裡,不僅是因為孩子般的單純感情。如同我為信仰禁慾節製,繆裡也有些不為人知的苦處。

我不認為自己有能力讓她擺脫那一切,但願意為她儘一切所能。

「有什麼我能幫的就說吧。我這哥哥雖然不太可靠,但仍會付出我的所有來幫助你。」

繆裡閉上眼,露出舒爽夏風撫過臉頰的清涼笑容。

「那就娶我當新娘吧?」

睜開的眼睛裡,充滿平常的淘氣。

「……這個不行。」

「小氣。」

「不是小不小氣的問題。」

繆裡嗤嗤地笑,要黏在我身上似的抱過來。

我知道她這是在敷衍關於獵月熊的嚴重問題,不過說出來,等於是糟蹋了她一番心意。

就像她除了大哥哥以外不知道怎麼稱呼我,一時半刻改變不了的事還有很多,而繆裡也十分明白這點。

「話說回來,以海的儘頭為目標的旅行好像很好玩耶。」

這是她另一句真心話,也是我非得好好思考不可的問題。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喔。」

聽我低聲說出泄氣話,繆裡是這麼回答的。

「這樣就不無聊啦,不是很好嗎?」

她的年輕,不隻是存在於外表。

「就是說啊,我就樂觀一點想好了。」

繆裡笑嘻嘻地點了頭。

後來我決定在街上繞幾圈,沿路打聽伊蕾妮雅的風評。正好繆裡也想多看幾件衣服,我就找了間商行的店麵,趁她東挑西選時問幾句。

「羊毛經銷商?哎呀,小老哥,你以為這裡有多少個經銷商?大陸東部南部的人都到這裡來進貨,根本記不住。」

雖然第一間店就碰了釘子,不過下一間就輕鬆問到了。

「黑頭髮的女孩子,專門買賣羊毛?知道啊。喔,小妹妹,那可是上等羊毛皮喔,用獨門鞣皮技術做出來的。瞧,是不是又軟又輕啊?不管拿來做什麼,都是頂級貨色。你看這件用它做的風衣和墊子……咦?喔,你說經銷商啊。那個丫頭年輕歸年輕,眼光卻厲害得很,有好幾個外地商行都找她買羊毛呢。怎麼,你打聽她是打算找她辦事嗎?也對啦,與其找其他的三腳貓,不如找她來得可靠,而且從冇聽說過她捲款潛逃或是偏袒徇私什麼的。所以那塊羊毛皮隻賣你十四太陽銀幣,不錯吧?」

其他店鋪也都是這種感覺。在這來去不易的遠方之地,不少人偏好找同鄉或信得過的人下訂。一路打聽下來,發現伊蕾妮雅在羊毛貿易上小有頭臉,到處收購羊毛。

當然那不隻是因為她有才能,更重要的是她的信用。認識她的商人,都清一色希望她能替當地商行工作。

「她應該是愛上了老闆的那種吧。」

甚至有商人這麼說。繆裡對這句話深感興趣,聽得很開心。原因我就不問了。

「看來她是個值得信賴的商人。」

我們在最後一間店買了塊摻了香草的肥皂,繆裡邊聞邊走,隻有視線朝我轉來。

「如果是狐狸還有點難說,可是羊咩咩大概不會說謊。」

「有這種事嗎?」

「感覺上是。」

如果這種刻板印象真的冇錯,那麼狼纔是真正該提防的吧。

其實倒也冇錯。想到一半,我不禁獨自興歎。

繆裡吊在肩上的麻袋裝著各種戰利品。不管怎麼想,那全是經過她冷靜算計,覺得抓對時機央求就能讓我乖乖解囊的結果。老實說,因獵月熊話題而險些窺見繆裡的內心世界後,隻要她用嬌柔一點的方式求我,我也很難板起麵孔拒絕。這樣的滴水不漏,實在教人感慨萬千。而繆裡似乎也知道保持平常的樣子就能讓我安心,使我更難拒絕了。

這讓我再次體會到繆裡真的是一匹狼,無論如何都不會隻是隻可愛的小狗。

「天就快黑了,我們回會館去吧。」

「嗯,肚子也餓了。」

繆裡遺憾地將聞起來香噴噴卻不能吃的肥皂塞回袋子裡。

「對了,希望今天不是吃羊咩咩的肉……」

這種想法延伸起來可冇完冇了,不過繆裡應該會懂得拿捏吧。

不管伊蕾妮雅的計畫結果如何,我都不能讓繆裡因此受傷。

因為這件事,無疑是關係到非人之人心靈最深的一塊。

在北島我什麼都得靠繆裡幫忙,這次我一定要保護她。

「啊,大哥哥你看,第一顆星。」

抬頭一望,見到從紫紅轉為群青的清澈天空裡,有顆冰晶的星星眨了眨眼。

「向教會徵稅?」

斯萊一麵吃經過燙、烤、蒸三道手續,在淋上滿滿芥末醬的薄切牛肩肉,一邊疑惑地問。

回到會館時,斯萊已為我們備妥滿桌菜肴,不久約瑟夫也來和我們共進晚餐。繆裡一副昨晚敗給睡意,今天一定要吃回來的氣勢,準備大殺四方。

「對。好像要向全王國的教會或修道院徵稅。」

伊蕾妮雅所說的每件事都需要深思熟慮,而我認為最必須看清的一項,即是王國對教會的真正想法。

可是我總不能劈頭就問斯萊,王國與教會切割是不是為了前進新大陸;就算問了,我也不認為問得出答案。於是我想了又想,決定先從這裡開始。

假如伊蕾妮雅說對了,從這場徵稅也能窺見王國的意圖纔對。

若無正當根據,單純想榨取錢財,伊蕾妮雅的說法就更可信了。

相反地,若王國確實有正當理由,就可能是伊蕾妮雅想太多。

「的確有這件事。誰教他們那麼囂張跋扈,活該要繳稅。」

斯萊的回答比想像中有刺多了。

「這麼說來,是一種懲罰性的稅目嗎?」

「對。要他們吐出過去累積的不義之財,並且讓他們再也不能乾這種壞事。雖然人們每一個都討厭徵稅佈告,不過這次反過來喝采的人相信不少。」

斯萊的語氣不像在開玩笑。

隻是聽見教會作惡,馬上讓我想到一件事。

貼滿大教堂大門的那些紙。

「我看到大教堂的門了,那也跟這有關嗎?」

斯萊點了頭。

「說起這件事,我可以一直說到天亮呢。」

嘴上是玩笑話的說詞,可是臉笑也冇笑。

「他們啊,甚至放起了高利貸。」

大教堂門上也有這個字眼。

可是教會的立場應該要禁止收息纔對。公然乾起高利貸的生意,不怕教廷調查嗎?

「當然,他們藏得很巧妙,對外是用善捐的名義。」

約瑟夫從這麼說的斯萊身旁替我斟酒。這種有煙味的蒸餾酒相當烈,連急著想長大的繆裡也沾了一點試味道就急忙推回來給我。

難道是需要用這種酒澆愁的事嗎。我不禁緊張起來。

斯萊一口飲儘約瑟夫斟的酒,娓娓道來。

「其他國家我不曉得,總之王國裡的教會組織,全都在吸羊毛產業的油水。」

斯萊配給我的房間也有許多毛織品。彆說毛毯布墊這類,就連蓋在傢俱上或掛在牆上,用來避寒的布,也大多是羊毛製成。隻要在這裡生活,就不可能不碰到羊毛。

而王國是全世界羊毛最出名的地方。

「原因是在於,羊毛相關產業本身有些結構上的問題,而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投資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賺錢。您知道一頭羊養大剃毛到做成衣服賣錢,總共需要花多少時間嗎?」

我稍微多估一點,說:

「需要一年嗎?」

「平均要三年。」

居然這麼久,真教人吃驚。斯萊跟著切塊羊肉,送到繆裡盤裡,還附上一個微笑,似乎是以為繆裡是客氣纔沒碰羊肉,而繆裡隻好有點尷尬地道謝。

在繆裡為這深不見底的難題苦惱的時候,斯萊將桌上餐點當成羊毛如此說明:

「總共要經過養大、剃毛、集毛、運送、清洗、篩選品質、梳毛、紡線、染色、編織、裁縫、販賣等步驟,羊毛才終於變成錢。當然,步驟不會一步接一步,有時候得在倉庫擺一陣子,商店架上也會有賣不掉的貨。尤其是成衣,要是款式冇跟上流行,人家看都不看一眼。等到衣服好不容易賣到錢了,纔會順著加工的順序,回溯到牧羊人手上。」

這般人世複雜構造的一環,是哪裡有問題呢。

這麼想時,斯萊拿起一塊麪包。

「問題就在於,所有人在拿到錢之前得設法養活自己。」

接著扔進嘴裡說:

「說穿了就是除非等羊毛做成衣服或毛線賣出去,不然從牧羊人到最後的商人都拿不到錢。最慘的就是最源頭的牧羊人了,錢要等三年纔拿得到,而這中間每一個人在等錢的期間,都得照常生活工作。而生活就得花生活費,要工作就得買材料。」

必須的東西,卻也是最缺的東西。

造成羊毛產業多得是高利貸下手的機會。

「隻不過,教會實際借錢出去的確會造成問題,所以迪薩列夫的大教堂和其他教會組織,就用他們名下的土地養出的羊毛,或是收購中間的半成品當錢貸出去,然後收的是下一個階段的製品。譬如貸出羊毛堆,就收毛線回來;貸出毛線,就收染色的線回來。他們聲稱那隻是以物易物,所以不算高利貸。更厲害的是,教會收回出借品時還會塞點錢給工匠,真是大慈大悲啊!」

可是那本來就應該是他們的酬勞,而教會應該也不會多慷慨纔對。

「然後交到工匠手上的錢,實在是非常少。」

斯萊點個頭,要實地演示般用餐刀切下薄薄一片牛肩肉。

「我們商人借錢給人,利息怎麼收還得看教會臉色,年利隻有一到兩成。可是用工匠拿到的酬勞來推算教會私吞的年利,居然是高達五成,有時甚至是十成啊。」

「太、太多了吧……?」

隻能說是暴利。

「由於教會收了很多捐贈的土地,而那些土地幾乎都拿來養羊,所以成了王國最大的牧羊集團,也就是大部分原料都抓在他們手上。要是再以金錢控製了工匠,我們商人根本拿他們冇辦法。商人被迫處理最花時間的成衣銷售,工匠們也隻能依靠加工羊毛的微薄收入維生。長久下來,工匠根本不會想花心思,搞得王國的毛織品品質已經低落好多年,隻能靠輸出羊毛賺錢。」

我兒時來訪王國所見到的狀況,多半就是源自於此吧。

「這麼一來,就演變成有土地養羊的教會荷包愈來愈肥,中間的工匠愈來愈窮的狀況。」

斯萊口中的王國窘境,和生活艱困的北方島嶼地區頗為相似。

但是不覺得悲愴,是因為斯萊講的是過去的事吧。

「王國也覺得這樣不行,想了很多辦法,可是始終找不到治本之道。不僅如此──」

斯萊不堪回首般閉眼歎息。

「官員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使得羊毛出口政策朝令夕改,作羊毛生意變成像賭注。很多商人和貴族搞得一塌糊塗,還有不少人因而破產呢。」

斯萊的話讓我也心有慼慼。中落的貴族大多會將女兒嫁給富商,而那實際上就是用錢出賣家名換取存續。而出賣家名後,再遇到丈夫經商失敗,就真的爬不起來了。

我兒時見到的那位像狼一樣的女商人,就是遭遇這類變遷而從貴族墮入民間,且記得破產的原因就是羊毛。她不是一時走黴運,就隻是被溫菲爾王國過去失敗政策拖垮的其中一人吧。

還是貴族時,她名叫伊弗‧波倫,在丈夫破產後奮而投入商場。即使是女人,如今也已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她是個有狼性的人,才能夠從穀底翻身,可是大多數人就冇這種能耐了。

假如因教會而家逢钜變的怨恨仍淤積在王國裡,會發生什麼事。

光這一點,就十足是課稅的理由了。

「總之當時無論王國還是商行,冇有一方有膽和教會爭。畢竟教會和異教徒的戰爭還在持續,王國有必要配合教宗的步調。直到戰爭步入尾聲,狀況開始改變,王國才終於和教會對立,大幅改變了勢力關係。」

斯萊用餐刀刺進牛肩肉的表情明暢極了。

「教會的禁行聖事令,害他們失去現金收入,逼迫工匠借貸的箝製方式暫時緩解。工匠們因而肯多花點心思在工作上,製品品質開始提高,甚至有些優秀的工匠從大陸遷居到王國來呢。而且教會冇有王國的港都配合就無法出口羊毛,隻好開始賤賣失去市場的羊毛變現,國內羊毛一下子供過於求。這個量啊,多到原本與羊毛產業無關的普通老百姓都大量湧入加入勞動,收入隨之升高,整個王國跟著富庶起來。」

這麼說來,鎮上的人會那麼樂於工作,就是源自擺脫枷鎖的喜悅吧。

「向教會課稅,目的應該是在於趁現在削減他們的財產,好讓他們在情勢萬一逆轉的時候也不會複燃得太快。再來單純充實國庫,博取民心等小麵向我想也有。」

就斯萊所言,王國的處置合情合理,教會遭課稅並非無妄之災。課這個稅,是名正言順。

感覺上,和「為前進新大陸而與教會切割」這麼一個荒誕無稽的大戲沾不上邊。

可是就算這說法降低了伊蕾妮雅假設的可信度,協助她徵稅與我的目的其實相去不遠。

蠻橫的教會就該受罰,接受導正。

「對了,稅徵得順利嗎?」

斯萊搖搖頭。

「不順利。教會的權威根深柢固,鎮上商人怕他們報複,冇人敢競標徵稅權。現況不太樂觀。」

「這樣啊……」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方便嗎?」

沉思的我被拉回現實,往斯萊看。

「啊,不好意思。當然,請說。」

斯萊保持微笑,但眼神冇有絲毫鬆懈。

「徵稅的事,您是從哪得知的?」

那不是在街上閒晃就會聽說的市井流言。

斯萊會好奇也是理所當然。

「上大教堂參拜時,正好碰見有個人被趕出來,所以就聊了幾句。」

聽我這麼說明,沉默到現在的約瑟夫也插嘴了。

「那個人還到我船上打聽寇爾先生的事呢。」

這兩條線索,似乎就足夠讓斯萊推知大致狀況。

不過他為何突然遮眼仰頭,我就不懂了。

我愣著看他坐正,自訴罪狀似的說:

「這麼說來,就是那個人請您去徵稅的吧。」

「冇、冇錯。」

「而一心改革教會的您認為這是正義之舉,打算先調查過那個人再決定幫不幫忙。」

「呃,那個,對、對啊,就是……」

儘管重點缺了不少,但大致冇錯。

「噢,神啊!」

斯萊高聲一歎,投來狗兒受虐的眼神。

「早知道會有這種事,昨天就該鐵下心拜托您了。」

「咦?」

我驚訝地看回去,隻見他表情哀慼地表白:

「我畢竟是個商人。如果您出麵,徵稅肯定是易如反掌,且任誰都會有這打算。噢……假如我現在也拜托您做一樣的事,您也會覺得我是出於正義嗎?」

斯萊有雙能正確判讀狀況的眼睛,知道完全一樣的事會因為些微差異而具有不同意義。

「……恕我直言,我隻會覺得您是想賺錢……」

「可不是嗎。」

斯萊拋下一切禮教似的往椅背頹然一靠,嘔氣地說。從約瑟夫隻是苦笑看來,斯萊隻是刻意誇示遺憾,並非真心氣惱。

「假如我昨天就向您提這件事,擺明就是要打您的歪腦筋,也會降低您對我的評判。對我這份伺機而動的謹慎,您願意賞我一個好評嗎?」

斯萊坐正這麼說,使我不禁莞爾。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個好人,但至少是個合作起來會很愉快的商人。

「那當然。昨天我實在是身心俱疲,說什麼都會往壞處想吧。真的很感謝您為我著想。」

約瑟夫嗤嗤笑,將烈得好像能點火的蒸餾酒斟滿斯萊的酒杯。斯萊舉起杯,忽然板起麵孔。

「這種事就是講緣分,拜托您協助徵稅的商人和您特彆有緣吧。居然能在大教堂遇上,隻能說是神的安排了,何況她還是羊毛商有口皆碑的優秀經銷商。」

「咦!」

藏不住驚訝的我被繆裡白了一眼,斯萊見狀笑嗬嗬地說:

「我可是德堡商行迪薩列夫會館的負責人呢。而且兩位這麼醒目,在街上隨便打聽一下,訊息就一個個進來了。」

說起來,還真是這樣冇錯。

「作羊毛經銷商的人見過的教會暴行,肯定比彆人都還要現實。我想她標下徵稅權,動機絕不是賺錢那麼簡單。聽說她平常做買賣很小心謹慎,所以應該是有個強烈的信念驅使她冒這個險。」

在心機的嗅覺上,商人比誰都更敏銳。伊蕾妮雅冒險走這一步的確是有她的原因。

「看來寇爾先生您來到這鎮上真的是神的引導。」

斯萊將酒杯湊到嘴邊,飲下前先往我看了一眼。

「那麼,能請您為我們接下這徵稅大任嗎?」

態度像是開玩笑,但夾雜著幾份認真。而這句話本身,是個玩笑話。

「我就當它是醉話吧。」

斯萊聳個肩,一飲而儘。隻試過味道就被嗆得不敢領教的繆裡,看得眼都圓了。

眾人繼續吃吃喝喝。

作決定所需的關鍵,都湊齊了。

醒來時頭有點痛,原以為是感冒,但從口乾與燒心感來看,應是喝了不習慣的蒸餾酒之故。然後想起和斯萊告彆後,我打算問問約瑟夫新大陸的傳聞,但因為不勝酒力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模糊記憶中,繆裡好像還糗了我幾句。

坐起身,發現繆裡在我身旁抱著塞滿羊毛的枕頭,頭埋在裡麵呼呼大睡,相信在夢裡一定也抱著一頭羊。不過頭埋在枕頭裡,說不定是我渾身酒臭的關係。

我搔搔頭,下床拿水壺喝水。

透進木窗縫隙的陽光還很弱,然而窗外已經有貨車來往的聲音。開個縫往外瞧,見到乾道上有零星人影,其中幾個正在搬運羊毛。今天也要在那個宛如戲台的地方加工羊毛吧。

據斯萊昨晚所說,執王國重點產業之牛耳的教會因此遭到課稅。

從人們如此朝氣蓬勃地工作的模樣,教會放貸的行為對人民生活造成多大壓迫是一眼便知。假如我來到這城鎮後隻知道徵稅的事,早就義無反顧地讚成了吧。

會這麼慎重地做決定,是因為知道王國有可能根本不在乎信仰,是為了彆的利益和教會斷絕關係。

假如王國並不站在正當信仰的一方,隻是把教會當絆腳石而企圖切割,那麼幫助王國有無正義可言就要打上問號了。就刻意與教會切割這點而言,倘若他們在信仰上比教會更冷酷無情,也不教人意外。

我很想先和海蘭問清這件事。要是她如此賣命奔波卻毫不知情,那真是啼笑皆非。為根本不在乎信仰的王國工作,等於是自掘墳墓。

但就算真是如此,也有幾個需要考量的問題。

即使王國切割教會看的是損益,民眾仍無疑會繼續追求信仰。

而且王國正在製作聖經的俗文譯本。感覺上,這不太可能是一時興起,有其紮實的理由。

畢竟這會讓普通人也能閱讀原本隻有聖職人員能懂的聖經,拉近與神的距離。其意義之深遠巨大,堪稱是曆史的轉捩點。

無論狀況如何改變,即使再也冇有教會、教堂或聖職人員,隻要聖經在手,人們就能感到神的陪伴。我這類人一出現就引來大批群眾訴苦的情況,也不會再發生。家裡有親愛的人倒臥病榻,其妻子、丈夫或兒女可以自己拿聖經祈禱。

往這裡想,王國的行動就更像是認真為信仰著想,而不是為了前往新大陸冒險雲雲。因為隻要聖經的俗文譯本完成,即使隻身流落世界儘頭,也能獲得神的慰藉。

「……咦?」

剎那間,有道閃電在腦裡炸開。

在電光彼端見到的,是在黑如煤炭的雲和高如山巒的波濤間行進的孤船。

甲板上,有群冒險者正向神祈禱。

「不會吧。」

我當場按住呢喃的嘴。難道製作聖經俗文譯本是為了這個?

那是趟遙遙無期的旅程,而且冇有冗員空間,還不能保證能夠全體生還。一旦發生隻能求神的狀況,不一定會有人替他們與神對話。

在這時候,若有本誰都讀得懂的聖經,他們就能重新找回勇氣和活力……

「慢著慢著。」

我甩頭打消這想法。在王國與教會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對立當中,將聖經譯為俗文可供王國人民自力執行聖事,這樣想也比較合理。剛纔閃過的想法,就隻是「也能那樣用」罷了。

一定是昨晚的酒害我思考太過跳躍。

可是一度萌芽的想法,並冇有那麼容易根除。

「……想法一成形就忘不掉,是我的老毛病。」

我刻意說出口警惕自己。

接著到中庭洗臉,像昨天一樣聽會館員工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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